固若关

2022-06-07 07:22马文新
延河 2022年5期
关键词:教导员老金志军

马文新

一辆军绿色的牧马人越野车在广袤的原野上奔驰,一路向北,向北!

车里三个人,都已七十开外。驾车的是首长,坐在副座的叫永强,后排的称老金。五十多年了,从部队到地方,从毛头小伙到白发苍颜,他们之间都这样称呼。

“首长,几十年了,还能找到吗?”老金问。

“坟头没了,骨头在,有我,怎么着也能找到。”永强抢先开口。

“找不到也要找啊,这桩心事不了,死难瞑目啊。”首长盯着前方,深踩一脚油门。

“慢点,首长,安全第一哟,怎么着中午也就到了。”老金慢腾腾地说。

“别总首长首长的,说过多次了,叫老高,高老也行。”首长侧目副坐,微微一笑。

今天,已是他们在路上的第三天了。

這次老军营之行,虽然从退休之日起就相互提念,但真正下定决心还是在半年前的那次战友聚会上。

信息时代,多少年没有音信的老战友小战友,不知怎么,忽然一夜之间就都联系上了。电话里诉不尽,就视频聊,视频不尽兴,就相约面叙,天南海北往一块聚。他们的这次聚会是在武汉,这地方南北通衢,江浙湘粤、陕甘豫冀,大家都方便。不知谁的主意,议程的第一个内容却是向已故战友致哀。首长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与老金、永强当时就约定,国庆节后无论如何必须成行——去老军营,把牛志军的墓迁进烈士陵园。

金秋十月的北方大地,到处五彩斑斓,进入太行山区,只见层峦叠嶂,高处红叶团团,低处松柏黝黝,脚下溪水清清,车移景异,扑入眼帘的,是一幅幅立体的画卷。正午时候,车驶出高速公路,进入了通往大山深处的省道,路面虽不很平整顺直,但是尚算宽阔,往来车辆不多。

“撒泡尿。该谁开了?”首长说着,在一处临水路边缓缓地停住了车。

“永强开吧,我没开过越野车。”老金不好意思地说。

“这车好开,方向盘上拴根狗骨头都行,你试试。”首长笑着说。

“还是我开吧,为了老家伙们的安全。”永强睁开惺忪的眼睛,坐到了驾驶位上。首长让老金坐到副驾驶,说他要在后排打个盹。

这段路,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桃河从遥远的大山深处蜿蜒而来,绕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S,冲开峰峦,直扑山外。永强开车本来就快,连续弯道,方向忽左忽右,坐都坐不稳,哪里还睡得着。首长抓紧车门把手,说:“你这是折腾我们啊。”永强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还没您刚才开得快呢,别睡了,请教一个问题,这种路有个别名,知道是什么吗?”首长不语,老金斜了永强一眼:“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吧。”永强要过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是个红段子。”首长拍了一把座椅后背:“别啰嗦,讲!”永强嘿嘿一笑:“怎么样,没瞌睡了吧?请听。很早以前,某山区县只有一条通往市里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弯道比这还急还多,号称九十九面坡,九百九十九道弯。这县的县委书记是男的,县长是女的,按说应当很和谐,但偏偏两人硬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市委准备调整,却纠结调走哪个更有利于该县发展。这天有个重要工作通知两人一起去谈话,谁知县里仅有的两辆小车坏了一辆,办公室主任只好安排他们同车前往,副驾位坐的是为此行服务的工作人员,书记县长坐后排。这会是个什么情景?首长这阵儿有体会吧,车子不停地左转右转,便一会儿书记倒在县长怀里,一会儿县长倒在书记怀里,等到了市委书记那儿,都表示十分感谢领导关怀,从今天开始,保证两人永远团结如一人,拧成一股劲把县上工作搞好。”首长和老金哈哈大笑,永强没有笑,他说,从此这种路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字,爱情路。老金拍了下永强:“是不是你有过体验?”首长说:“你瞎编的吧!”说笑间,几十公里山路已经抛在了身后。

山势越来越险,河床越来越窄,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后,公路开始在河岸的悬崖上绕来绕去,从车窗望一眼脚下,心惊胆颤。几十年过去了,由于山那边修了高速公路,这条路便仍旧是老样子,好在路边加了护栏,心理上安全多了。桥隧相连,忽明忽暗,猛然眼前豁然一亮,固若关到了,这儿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搞后方军事基地建设,他们在这里整整战斗了十年。那时候首长是独立营教导员,老金是三连连长,永强是三连司务长,同省同年入伍。永强说他没文化,进步慢。

“变化不大啊。”老金环顾车外,像是自言自语。

车子又拐了一个弯,爬上了一段坡道。

“停车。”首长突然一声高喊,永强猛地一脚刹车,三人都前后晃了几晃。

“什么事?”永强回过头。

“下车看看。”这里是看固若关全景的最好位置,首长还记着。

“这事啊,吓人一跳。”老金也回过头去。

首长第一个走下车。

秋风飒飒,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首长站在路边的一块岩石边,银发飘散,双眉紧锁,一字胡抻得很直,一身迷彩户外运动装,一双高腰户外防水靴,一副大框浅色太阳镜,挺胸环顾四周,半点看不出七十多岁老人的样子。

“还是俊小伙啊。”永强走过来,拍着首长的肩膀,“那时可不敢这样,只有敬礼的份儿。”

“哈哈,你小子啥时给我正经敬过礼?”首长转过身来。

“现在就敬。”永强“啪”一个立正,来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三连司务长万永强请示,中午吃什么饭?”

“这家伙,老顽童,走哪儿哪儿热闹。”老金也过来了,他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先吃点儿车上带的东西。

首长说,这阵子不饿,先去找坟,晚饭时寻个地方好好吃一顿。

固若关,当地百姓叫石瓮峪,桃河自西而来,从北峰脚下转了个大弯,给南山根留下一片不大不小的滩地,滩地后是起伏不平的台塬,固若关的城楼就耸立在塬边。据记载,城楼始建于唐,修葺于明,秋阳下,雄伟壮丽。城楼后就是那个有名的固若村了,明清式民居完好地保存着,没什么变化。这里处处涌泉,家家流水,村头一个两亩多大的池子,泉水日夜喷涌,冬不结冰,夏不干枯,水从临河的崖边溢出,形成一道几十米高的瀑布。首长手中的照相机镜头早已对准了那里,他要老金、永强站过去合个影。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固若关城墙还在,也许是近几年发展旅游重修了,它沿着台地后边一条小山脊向上,时隐时现,直抵几乎垂直的老翁峰。峰西边有火车隧洞穿出,在那儿设了个小站,当年的建筑器材、粮食补给都是从这里卸下运往军营的。车站下边,是多年形成的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色商肆作坊在这里都能找到。隔河相望的石门村,变化很大,小二层小三层水泥贴砖房鳞次栉比,村东树木渐次成林,有路通入,一直伸进峡谷,那里就是当年军营所在的地方。

“上车吧。”首长坐上了驾驶位。桃河上新修了桥,只十几分钟,车子从石门村外驶过,消失在树林里,出现在峡谷口。一块硕大的“军事禁区”牌子立在路边,另一边是哨所,门口站着两个严肃的哨兵,路上横着拒马,不能通行了。

永强前去交涉,无论说什么,就是不让进去,拿出军官转业证也不行。老金说,别费口舌了,从石门村旁边山梁小道上过去,就到三连驻地的后围栏了,当年他们去车站去小镇经常这么走,牛志军就埋在那儿的荒草坡上。

“嘀——嘀——”两声喇叭,首长调转了车头。

“永强,走啦!”老金高喊,“你以为你是谁啊?”他这话同时也是让哨兵听的。永强坐上车:“我知道那条路,不是考虑首长腰不好嘛。”

车停在石门村外一户人家的场院边,院子看来好长时间没住过人了,杂草一地。首长从后备厢取出登山杖,拿出一大袋各色小食品交给老金,又取出一束干花让永强抱着,花有白紫两色,白色在外,紫色裹在中间,花下包着浅绿色的纺绸纸。

“知道这两色花的含义吗?”首长背起保温壶,“啪”一声盖上车后备厢。

“就是束花嘛,还会说话?”永强随口说。

“会说话,花有花语,白色表示纯洁、怀念;紫花是‘勿忘我。”首长沉重地说:“近年来我常常自责,那时做了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当时你有你的难处啊。”老金带的是当年的军用水壶,斜背在肩上。

“采纳你的意见就好了,”首长声音微颤:“走吧,谁带路?”

永强走在前边,他穿着一身那个年代的绿军装,在长满荒草的山间小路上格外醒目。首长让老金走第二,说自己腰痛,走得慢,老金坚决不肯,要过首长的水壶背上走在最后。三人中老金的个子最低,头已全秃,但面色红润,腿脚利索。

七拐八弯,不一会儿,荒草坡到了,这是一块不到两个篮球场大的斜坡草地,后边不远就是仰着脖子才能看见顶的北崖峰,东边是条小溪,溪对面比较开阔,就是当年三连的驻地,溪水淙淙,清澈见底。紧挨溪沿竖立着围栏,铁丝网比那时规整而且加高不少,营房拆除了,哨所是新建的。当年的建筑都在山体里,洞口被层层树木掩护着,了无痕迹。也许哨兵在房子里边,这会儿看不见人。

一座坟丘出现在眼前,但不是想象中的一堆黄土、几丛茅草。

坟是用两层花岗岩料石圈起来的,石墙有半米多高,石头上苔痕累累,岁月的痕迹清晰如绘。坟前竖着一块一米五左右长的黑色大理石横碑,顶行顶格刻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工程兵战士”,中间是四个金色魏体字“牛圈之墓”,落款写着“三方敬立”,立碑时间是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八日,碑的两旁长着两棵粗壮却不是很高的太行松,枝叶繁茂。

“牛圈是谁?”首长不解,老金也直摇头。

“牛志军的墓是在这儿吗?”首长又问。

“肯定是这儿。连队撤编时我还来看过,对,是八二年春季,但当时不是这个样子。”老金一脸茫然。

“過来!”永强在不远处溪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兴奋地喊:“快过来!”

首长、老金疑惑地走过去,柳树周围乱石嶙峋,看不出什么异常。

“这座坟肯定是牛志军的。”永强指着说,语气斩钉截铁。

“你能肯定?”首长盯着永强布满皱纹的脸。

“二位首长,我敢保证。”永强多少有点激动,也许是因为看到牛志军的埋骨处,也许是对二位老领导对自己欠信任的不满。

“站在这儿,看对面崖壁缝中的那棵树。”永强拉过首长、老金,直指对面悬崖高处。那儿斜立着一丛粗壮的黄栌,经霜的叶子在阳光的映照下红得耀眼,像一团火焰在燃烧。

“肚子早饿了,坐那儿吃东西,我慢慢汇报。”不容分说,他拉住老金的胳膊,推着首长,直向坟丘西边不远处山梁上的几棵老橡树走去,同时将手中的花束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前。

三人席地而坐。永强一手拿着打开的干吃面,一手端着首长递过来的半壶盖凉开水,边吃喝边说:“牛志军是我接的兵,原来的名字叫圈儿,这个名字,除我外,还有炊事班他的老乡小吴知道。牛志军自小没娘,是姑姑带大的。那年刚十九岁,姑姑把他领到我面前说,这孩子可怜,在我这儿受了不少委屈,长官你带他去吧。那地方是贵州最偏远的一个山区,老百姓都称接兵干部长官。我问叫什么名字,她姑说因为生在牛圈旁,村里人都叫他圈儿,爸妈死得早,没来得及起大名,爸姓牛,就叫牛圈吧。小伙子说太难听了,要我给起个名字。后来,政审和体检都合格了,接兵团决定要他入伍,我说你一心想当兵,就叫志军吧,他很高兴。”

“哦,那这碑是谁立的呢?三方是人名还是另有蕴意?”首长继续发问。老金说:“是呀,这得搞清楚。”

“你们知道,那次事故发生在五月,十月我就转业了,临离队来坟上告别,我特意先去桃河边,想找棵树栽在他的坟前做纪念,谁知没有找到合适的,就拔了棵小柳树,到这里后想起老家人常说,坟前不种柳,就把柳树种在了和那棵黄栌与坟成一条直线的水边。当时想,这样即便坟头没了,如有机会来看他,也能找到位置。牛志军是我接来的,没能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去,我……”说到这里,永强几度哽咽。

三人都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永强说:“三方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肯定不会是亲人,牛志军没亲人了,也不会是那个小吴。转业后我在工厂供销科工作,有一年出差到了贵州,专程去看他,村上的人说,小吴复员后第二年就在一次车祸中死了。”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从树隙间照下来,满地斑驳。桃河明灭,静静东去,对面的老瓮峰似一柄金色的利剑,直插遥天。

三个人嚼着小食品,慢慢地喝着水,谁也没说话,脑海中翻腾着当年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幕又一幕。

“会不会是……”许久后,永强忽然脱口而出。

初冬季节,傍午时候,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迹。

固若关站前街的豆腐坊里,热气腾腾,一大锅豆浆正翻滚着雪一样的泡沫,浓浓的芬芳混合着松枝特有的烟火气,袅袅不绝,满屋飘散。二芳站在锅台边,两手用力端着长把大铁勺,一次一次把锅里的豆浆舀起,又高高地倾倒进锅里。在制作豆腐的程序里,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叫“扬白汤”。一束阳光从天窗里直泄下来,她的脸在蒸汽的摇曳中,艳如桃花;身姿在长把勺的带动下,窈窕如柳。灶门前,陈姨正在一根一根往灶膛添柴,汗水涔涔。屋子里另一端,是压豆腐的地方,两个大案一字排开,旁边放着几摞压豆腐的模具。田师傅是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做豆腐把式,这会儿他正铺设笼布,准备出浆压制,这锅浆熬了近两个小时,已经熟透了。

“田师傅,田师傅——”

院子里传来喊声,田师傅撩起围裙擦擦手,迎到门口,只见王镇长带着三个军人来了。

“这是金连长,对面峡谷部队的首长,送两名战士来学做豆腐。”王镇长话没说完,金连长上前握住田师傅的手:“麻烦您了!”田师傅脸上洋溢着自豪:“拥军啊,我正巴不得呢。”

王镇长向屋内斜了一眼,“哦,什么时候找来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当帮手,陈姨呢?”没等田师傅开口,陈姨朗声说:“在呢,镇长有什么吩咐?”王镇长哈哈一笑,“把田师傅管住,别讲他那些俗段子,把人家小姑娘教坏了。” “咯咯咯……”屋内传出二芳清脆的笑声。

田师傅告诉王镇长,豆腐坊另两名职工去外地收购黄豆了,人手不够,找人帮几天忙,姑娘是石门村东头的,高中刚毕业,在家闲着。王镇长说:“开个玩笑,还没表态呢,一个星期能带出徒不?”田师傅学着军人的样子,蹩脚地做了个敬礼动作:“保证完成任务。”一撮山羊胡子撅得老高。“那好,我和金连长还有别的事。”两人转身走了。

豆腐坊全体员工站在门口欢送王镇长、金连长,迎接解放军来学做豆腐。金连长临走回头多看了一眼,这姑娘长得真漂亮。

“来来来,相互认识一下。”田师傅转身招呼大家:“我姓田,叫田老头就行,这姑娘呢,叫二芳。”又指着陈姨说,“她呢,说老不老,说小不小,二芳叫她陈姨,你们也这么称呼好了。”

田师傅话音刚落,小吴“啪”地立正一个敬礼:“我是小吴,咱这几个人中,恐怕我是最小的了。”

二芳抿嘴一笑:“多大?”

小吴说:“二十一。”

“那怎么也轮不着你啊!”

“那你多大?”

“保密!”“咯咯咯……”二芳面对着小吴,眼睛却斜睨着旁边的牛志军,他比小吴威猛、帅气。

小吴脸微微一红,指着牛志军说:“这是我们副班长,姓牛,我们平时叫他牛班副。”牛志军说:“行了,就叫小牛吧,别班副了。”陈姨拍着牛志军的肩膀对二芳说:“看,解放军一个比一个英俊。”二芳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牛志军拉过小吴,对田师傅说:“现在我俩就是您的兵了,多教导啊。”田师傅提高嗓门:“小事一桩!开始干活儿吧。”

很快,三天过去了。牛志军和小吴把做豆腐的过程看了几遍,跟着做了几遍,拣豆,泡豆,磨豆,滤浆,煮浆,点卤,压制。每逢扬白汤,牛志军总是由二芳手中夺过长把马勺,从头干到尾,他说自己一米七八的个儿,有的是力气。每要添柴弄火,总是小吴把陈姨推到一边休息,他说自己腿软,蹲得住,起得来。

第四天下午,豆腐压好了,几个人围在一起拣豆子。

“有虫眼的豆子、发霉的豆子、破成两半的豆子都要拣出来,不能用来做豆腐。”田师傅一边说,一边在牛志军刚拣过的笸篮里用手翻着。发现一粒霉豆,他敏捷地拣在手里,又是一粒虫豆,又麻利地拣出来。这一切,小吴看得清清楚楚。“霉豆、虫豆、破豆,影响豆腐的品质,一定不能用,用了坏名声。一个豆腐匠一锅豆腐坏了名,一辈子都难挽回来。”田师傅说着,看了牛志军一眼,牛志军好像一直在想着什么。

“圈儿,把豆子拣干净。”小吴停下手中的活,望着牛志军。二芳、陈姨先是一愣,也看着牛志军,牛志军没听见。这时,田师傅又从牛志军拣过的笸篮里找出一粒霉豆。“圈儿,”小吴摇了牛志军一把,一字一句地说:“拣——干——净——点儿!”牛志军如梦初醒。

“娟儿?”二芳盯着牛志军莞尔一笑,“牛班副,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姑娘呢。”

牛志军刚抬头,与二芳目光相遇,她的眼睛似乎会说话,水灵灵的,他不好意思了,刚想解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赶紧低下头继续拣豆子。

小吴自知失口,忙说:“不,不,他在部队不叫这个,叫……”牛志军抬头看了小吴一眼,小吴立马醒悟过来,刚来那天,牛志军就叮咛过他,部队只说代号,两人不说实名,尤其不能告诉那个姑娘,免得以后找啊写信啊什么的,造成不良影响。这样的事部队里屡有发生,周上课、晚点名,首长们多次批评教育过。

“他叫牛圈。”小吴用手比划着,“不是女字旁那个娟,是关牛的那个圈,牛圈。”

“嘻嘻嘻!”二芳和陳姨笑得前仰后合。田师傅问:“真的是这个字吗?”小吴正想回答,牛志军用眼神制止了他,自己说:“是这个字,山里娃,大人没文化,随便叫的。”田师傅忙说:“没啥不好的,她们少见多作怪,牛班副别往心里去,我的小名还叫黑蛋哩,村上人都知道。”

听语气,牛志军显然是在做检讨,他说,离开三四天了,班长探亲不在连队,刚才在想,不知道他做的那个焖饭器管不管用,这两天还煳饭不。对不起,思想抛锚了,重拣。田师傅对着大家说,大小当个领导就操心啊,看牛班副多懂事,我那儿子这么大时还觉得做豆腐是下等人的活,几次要带他学,死也不肯呢!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说到这儿,田师傅的话匣子打开了:“豆子是个好东西。”话未落音,陈姨插嘴:“我小时候常听爷爷叨叨,黄豆姓张,越嚼越香。”田师傅接着说:“是啊,嘴闲时,炒黄豆是最好的零食;黄豆发芽了就是豆芽菜;黄豆磨成浆就是豆浆;点嫩些就是豆花,北京人叫豆腐脑;点老些,就压豆腐,做豆腐干;豆腐万一发霉了,加点盐再放一阵子,就是臭豆腐,但我们这里人不吃,在江浙一带很流行。”

稍作停顿,田师傅把脸转向牛志军和小吴:“你们学会这个好啊,现在改革开放了,复员后还可以自己办厂子,挣个零花钱。”牛志军点点头,小吴说:“开窍了。”陈姨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腰:“田师傅真是拥军模范,跟着你干两年了,也没听到对我说这些话。”二芳一言不发,只埋头干活。

转眼到了星期六,田师傅安排大家早早收拾停当,说是下午一块叙叙,欢送解放军,特意留了一盆豆浆,以浆当酒,又点了一盆豆花、一盆老豆腐,当菜吃。

各自用完午饭,叙谈会就开始了。大家围着豆腐案坐,牛志軍、小吴一边,二芳、陈姨对面一边,田师傅坐案子西头。田师傅瘦瘦的,个儿不高,眼睛炯炯有神,加上那一把长长的山羊胡,一看就是个很精明的人,这会儿一开口,更非农村一般老人可比。“解放军同志这几天帮我们干了不少活,真是老百姓的榜样啊!做豆腐嘛,其实不难,就是两句话。”牛志军急忙拿出本子要记,二芳早拿了个本本在那边记了。田师傅连忙摇手:“不用,你们一记我就不会讲了。对,是这两句话:拣净泡软磨细,滤好煮透点准。每道工序都做到家了,就能制出好豆腐。最后还有一道活,就是压干,最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问题常常出在不是会不会,而是愿意不愿意。我们这一带,好豆腐是用秤钩钩着卖,都知道吧?听说外面是用秤盘称,人家拿回家还滴着水,你倒是卖豆腐还是卖水呀?”别人没笑,他自个先笑了,“喝吧,喝吧。”田师傅举起一大碗豆浆,大家都举起了面前的碗。

牛志军、小吴又各自说了些感谢田师傅、感谢陈姨和二芳的话,时间就差不多了,田师傅说:“散了吧,解放军回营房还有很多路呢。”

二芳问小吴是哪个连的,牛志军抢先说:“这是秘密。”二芳脸“唰”地就红了。陈姨看了二芳一眼,望着牛志军问:“以后还能见到你们吗?”小吴这回抢先说:“不可以,营门不让进。”陈姨有点难为情,欲言又止。牛志军见状打个圆场:“有难处找解放军,可以的。”陈姨望着二芳微微一笑,二芳扶住陈姨的肩膀向牛志军和小吴说了声“再见”,声音很低。

星期日,牛志军其实也没闲着,他原想着马上做准备,星期一就让全连吃上自己做的豆腐,谁知到库房一看,豆子不多了,一问才知道,连队已经吃了几顿煮豆炒咸菜。听万司务长讲,团农场已经把黄豆发出来了,很快就会到固若关火车站。

牛志军想试着生豆芽,解决连队冬季缺菜问题。

前一晚躺在床上,他就琢磨这事,如果用小盆,连队近二百号人,那得用多少个?问过田师傅,也没说出别的什么好办法。思来想去,忽然记起在老家当民工时,队里厨师把豆子埋在伙房前的沙堆里,浇上水,几天后挖出来就是豆芽,不妨先试试。又一想,那时是夏天,天热,现在气温已经很低,到了冬天怎么办?他想到了连队厨房的烧火间。这里有三个大灶门,半封闭,本来温度就高,冬天全封闭,不正好吗?那里有很大一块空间堆着煤,腾出来填高些,铺上沙不就行了吗?工程部队,最不缺的就是沙子。想到这里,他兴奋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又出现了豆腐坊、田师傅、陈姨,特别是那个二芳,挥之难去。

牛志军大半天都在实施他的计划,因为是实验,不知成败,只叫了小吴。太阳偏西的时候,两人才从烧火间出来,刚要进宿舍,听见万永强司务长叫:“牛志军。”

司务长说,黄豆到火车站了,营指挥所已经派了车,不要排里派公差了,炊事班去几个人,他也参加,现在就去拉,说着向营门口走去,一辆老嘎斯车已经停在那里。牛志军留下小吴,另外带了五名战士迅速上车,万司务长也上了车,开车来的战士叫张雷,大家相互都很熟悉。

通往站台的最后一段路,是逆桃河而上,顺着岸边石崖凿出来的,铺着砂石,很陡、不宽,只能单车上下。坡道在顶端拐了个直角,形成个停车场。说是停车场,其实就是块不大的斜坡地,最多也就能停三五辆车。从场边到河床,垂直高度至少有五六十米。张雷把车开进场,熟练地调转车头,将车尾对准站台,车头朝向来路,对着河岸。牛志军他们从车厢两边跳下,这时万司务长已经打开了车的后厢板。

农场电报上讲,发来黄豆三吨。

牛志军给大家进行了简单分工,两名身体单薄点的战士在车上接包,码放,他和另外三名战士从站台上扛麻袋往车上送,每麻袋二百斤。当兵几年来,他总这样,把重活脏活留给自己。万司务长说他算一个,说着便爬上了车。张雷说他也不能少,去站台帮着抬麻袋。

从黄豆垛到车位,还有一段距离,必须绕到不远处下一处小坡才能到车前。朱志军一声吼,“干”,大家便忙碌起来,张雷和另一名战士将第一麻袋黄豆放在了牛志军的背上。一趟,两趟,三趟……三名战士穿梭在垛与车之间,弓腰屈背,低头小跑,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前额和脊背上不断地滚落下来。

眼见只剩五六麻袋了,万司务长要大家休息一会儿再干,牛志军说一鼓作气,干完再歇。张雷他俩赶紧又把一个麻袋抬起来放在牛志军的背上,牛志军一路小跑,快到车前时,忽听有人大喊:“不好!溜车了,溜车了!”又听到万司务长急呼:“快跳车!”抬头一看,嘎斯车正急速向崖边溜去,车上人慌作一团。牛志军肩膀一斜,把麻袋扔在地上,一个箭步冲向车头,一把拉开车门,一只手死死地压下驾驶座中间的刹车踏板,大半个身子拖在车门外。

车晃了两晃,停住了。

张雷闻声从站台上直扑过来,抱起场边的半截枕木塞进后车轮下,不知所措地呆立着。战士小朱抱来一块石头,卡在汽车的另一侧轮下。万司务长最后一个跳下车,一句话不说,走到车前一看,脸色顿时惨白,好险啊,左前轮大半已悬在空中了。他转向张雷,冷冷地问:“怎么回事?”张雷颤抖着,只摇头,不吭声。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消息是由一名战士步行报到营指挥所和三连的,汽车排排长路明开着一辆解放卡车来了,同来的还有三连的金连长和连部文书通信员及另外几名战士。

太阳已经从西边山缝中落下,天色渐暗。嘎斯车被向后拖了几米,支好轮子,临时停放在这里。黄豆转到解放车上连夜拉回连队。

第二天下午,团司政后三部门联合调查组从千里之外赶来了,带队的是政治处的李副主任,他们检查车辆,开座谈会,找个别干部战士谈话,搞预防事故教育,十多天后才回团部。

调查组走后,全营上下陆续流传三个消息:一,溜车是机械故障,张雷没有责任。二,牛志军临危不惧,避免了车毁人亡的重大事故,是英雄行为,要记功。三,石门村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两次到三连找牛志军送东西,什么关系?说不清,李副主任临走前找牛志军谈过话。

固若关火车站、村镇、巷巷道道、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战士们忙碌的身影,镇政府门前“军民鱼水情”的大幅红色标语格外醒目。部队开展爱民劳动,扫除大街小巷的积雪,清运房前屋后的垃圾,填铺坑洼不平的道路。

三连被就近安排,来到石门村。炊事班实行轮休制,今天该牛志军休息,他整理完内务,打扫干净宿舍卫生,迟后赶来了。爱民劳动这类事儿,牛志军喜欢参加,不过今天来,他还有另外一个期想:见到二芳。豆腐坊相识相别一个多月了,他心中总有股莫名的冲动,想见到她,况且二芳两次来送东西,是为了连队的事,而他却在县城采买副食蔬菜没能见着,欠她一个感谢。这会儿,牛志军正拉着板车,满满地装着冰雪块,在巷子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飞跑,司务长万永强和连部通信员小廖在两边推着,车子上不时颠下一些碎块,飞起缕缕雪雾。

腊月的固若关,几场雪后,另是一番景象,四面崖顶上一片纯白,山崖的断层上,簇簇白皮松碧翠如染;崖下又是一片银色,托衬着车站和村庄的红屋檐、青围墙;固若村外的泉池雾气蒸腾,瀑布一带轻烟袅袅,水草柔绿,远远望去宛若仙境。在大山深處凿岩打洞辛苦了一年的干部战士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干活,再冷再累,他们都觉得是一种幸福、一种享受。

不出三个小时,村里村外已经干干净净,收工的军号声响过,金连长从村东到村西走了一遍,在村大队部门前集合队伍作了简要讲评,命令以排为单位列队回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嘹亮的军歌此起彼伏,在固若关的峰峦间久久回荡。

牛志军向万司务长请假去镇邮电局,给正在患病的姑姑寄钱。万司务长要牛志军给他买条烟,顺手将搭在胳膊上的军大衣扔过去:“钱在衣袋里,大衣你拿着,一会儿冷。”万司务长最近有点感冒,怕中间休息下来冻着,带着军大衣。牛志军这才注意到,淡淡的太阳已经爬在西南面的崖顶上,天空偶尔飘来几片太阳雪。

二芳站在村东头自家院子的门里边,用一块红色的毛绒围巾严严地裹着头脸,从半开着的门缝中往外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一队队战士从眼前经过,就是没看到牛班副。走在最后边的军官应该是金连长,一个多月前在豆腐坊见过面,有印象。她不死心,走出门外朝村西头看,不见一个军人的影子,这才悻悻而归。走回院子,大门也不关,进屋重重地倒在炕上。

其实,二芳上午就已经等在门口,看过一遍部队进村了,她早就知道三连要来村里搞爱民劳动。

那是四天前的一个上午,她送姐姐大芳去火车站,在站前街供销社门前,遇见姐姐的初中同学许红,从她那儿得到的消息。

许红在镇政府当打字员,和二芳也很熟悉,当时正抱着一大包红色标语纸从店里出来。看见大芳,先是一愣,随着就喊:“大芳,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又要走哇!”大芳把手里的提兜给了二芳,跑过去双手抓住许红的两只胳膊:“几年不见,你还这么水灵啊,怪不得人都想进单位坐办公室呢。”几句寒暄过后,大芳告诉许红,娘打电报说身体不好,前天急急忙忙回来看看,那边孩子没人管,还得赶快回去。许红转身问二芳:“婶娘身体没大碍吧?”二芳看着许红怀里沉甸甸的标语纸,点点头。许红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大芳说:“这周六部队要来镇里几个村子搞爱民劳动,打扫卫生,文书正在赶写宣传标语,等着用纸,对不起,我也得赶快回去,下次见面,我一定陪你好好聊聊!”说着就要离去。二芳一把拉住问:“许姐,有消息吗,哪个连在我们村?”许红回过头来,故作神秘问:“小妹,在哪个连有对象了?说清楚我就告诉你。”二芳不好意思地说:“随便问问呗。”许红急着要走,这才正经说:“部队和村上的联系人名单我上午刚打印过,到你们村的是三连,就是住在石峡沟那个连。”说完,头也不回,匆匆离去。大芳向着许红的背影说了声再见,从二芳手里要过提兜,两人拾阶而上,进了候车厅。

看车次预告,离车开还有近一个小时,山中小站,候车的没几个人,两人坐到了靠窗的那排椅子上。

“记着,两件行李,换乘下车都别忘了。”二芳面无表情,把手里提的大提包搁进两人中间的空座椅,和姐姐的提兜放在一起。

“咋啦,昨晚劝说你几句,这会儿还掉着个脸。”大芳看着妹妹冷冰冰的样子说。

“没有啊。”二芳淡淡地回答。

“娘打电报叫我回来,也能理解……”大芳侧身看着二芳。

“一点感冒,值得叫你回来么?数九寒天,千里迢迢,年跟前了车上又那么挤,不就是想合伙教训我嘛!”大芳话没说完,二芳气呼呼地插嘴。

“你不听话,整天和她闹别扭,娘在村里人缘又不好,有话没处说,叫我回来说说话,顺顺气,咱姐妹也处两天,你就不要再计较了,娘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挺不容易的。”大芳并不生气,轻言轻语。

二芳斜了姐姐一眼,望着对面墙上的列车运行牌一言不发。大芳伸手扳过二芳的肩膀:“这些话,我昨天晚上就和你说了,嫌啰嗦是吧?”二芳两眼盯着姐姐:“你逆来顺受惯了,可惜我不是你。”大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用手抚着二芳的肩头。二芳双眼含泪:“你总是叫我听话听话,难道什么话都要听?叫往火坑里跳,我也得去吗?”两人久久无语。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广播里开始预告旅客进站,大芳站起来拉着二芳的手说:“要不,过完春节到我那儿去住一阵,你姐夫为人厚道。不会说什么,他天天下井挖煤,也不常在家。”二芳不置可否:“别操心我了,快进站吧。”目送姐姐进了检票口,却又连忙对检票员说了声“送个站”,快步跑进站台,拿过姐姐手里的大提包,一直送进车厢。

从那天起,二芳就一遍一遍地捯饬头发,熨整衣服,今天一早,就站在门前看。过尽千帆皆不是,莫非是自己没认出来?战士们一样的军装,又那么短短几天的接触。她顺着门前小巷往西,一路慢慢地走,东张西望地看。高挑的身材、毛边喇叭裤、棒针大花米黄色毛线衣、枣红色的半长披风,使她在这雪的世界里分外惹眼,引来战士们的无数目光。她有些不自在,也不愿意让村里人对她指指点点,还没走到村中间大队部门前,就折回了家。她心中有事,近幾天总想对牛班副说,不知怎的,从见到的那天起,她就一根筋地觉得心里的那些话最合适对他说。她不知道,真要从队伍里认出牛班副,他敢不敢认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将以什么理由,在他的战友们面前把他留住说几句话,但听到部队的收工号声,她还是又久久地站在那里,把每一列战士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牛志军先到邮局给姑姑汇了五十元钱,每月八元津贴,这已是半年多的积蓄,又转到站前街供销社买了条红山茶,这是万司务长最喜欢的烟。这时,天已麻麻黑,他抄近道从石门村急匆匆往连队赶。

牛志军很遗憾没能见着二芳。其实,整整一下午他都在留心。

“哟,解放军啊,辛苦啦!”身后传来脆脆的女人声。牛志军回头一看,是位中年妇女,杏眼细眉,略施脂粉,齐脖短发,微有烫波。筒裤,半跟皮鞋,深红格子呢外套,全不是农村妇女装束。牛志军早就听说石瓮峪通火车早,又是太行古关,旅游名地,上海、北京流行什么,不出半月就会在这儿的村镇上看到,因而并不觉得奇怪。

“不辛苦,军民一家嘛,您是……”牛志军停住了脚。

“村东头的,到家喝杯茶吧。”女人热情地说。

“不了,回连队还有事呢。”牛志军加快了脚步。

“不喝茶也罢,做件好事吧,帮我搬个水缸到厨房,我们娘俩搬不动,耽误不了您一会儿。”女人说着狡黠一笑,指着前面巷口靠着崖坡的一个小院:“那儿就是。”

说话间已到小院门前。牛志军想,周末节假日休息时间,战士们帮村里孤寡老人五保户做活,挑水、扫院、种地是常事,连队叫“做好人好事”,是鼓励和支持的,便答应着跟了进来。

院子不大,门敞开着。迎门三间正房,三阶台基,西边偏房也是三间,低一些,只是对着院子开了两个门,那个小点的门应当是厨房无疑了。东边是空地,堆着积雪,看样子种过菜。

“二芳,二芳,来解放军了。”女人对着西偏房连声高喊,牛志军心里一紧。

后院传来“咩咩”的羊叫声。

门开了,慢悠悠地探出个姑娘头来,随即是一声惊叫:“牛班副!”

是二芳,她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芒,脸一下子绯红,两个酒窝顿时生动起来,跳出门坎,两步来到牛志军面前,却不知道该怎么使唤自己的两只手。

牛志军先惊后喜,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趋前一步,习惯性并腿立正。

“哟,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女人拍了牛志军肩膀一巴掌,“好哇!二芳,给牛排长倒水,你们聊着,我去做饭,解放军忙了一天还没用晚饭呢。”牛志军坚决不让,说部队有纪律,他得马上赶回去。女人说:“那……你们说会儿话,我买包烟来。”二芳说:“人家牛班副不抽烟。”说话间,女人已经出了大门,“咣当”一声将门带上。

“快进屋坐,我正要找你呢。”二芳说着把牛志军拉进西偏房,拿起暖壶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在外边冷了半天,先喝点热水。”屋子共两间,不大,但很整洁,靠窗口是火炕,炕头放一个简单的书架,摆满了书,顺后墙立着一组衣柜,柜门整齐地关着。

“我还没感谢你呢。”牛志军坐在炕沿边说,“你拿来的卤水已经用过几次了,做出来的豆腐就是好吃。”

“这事你不要感谢我,是田师傅让送的,他说这东西市场上买不到,外边人都用石膏点豆腐,不好吃。你和小吴是三连的,也是他从镇长那儿打听到的,我可没有偷窃军事机密哟!”二芳倚着书架,调皮地笑。

“你后来送的那个怎样做豆腐的小册子,也蛮实用的,对我们帮助太大了,我代表我们炊事班谢谢你。”牛志军双手掬着水杯,欠身站了起来。

“谢什么,又不是专门为你的。”二芳挤眼一笑,“从豆腐坊回来,闲着也是闲着,就把田师傅的那些经验整理出来,让许红姐给打印了。那天去取,她说要多印,给她爸看。当时我想,何不再多印一份给你,也算是拥军啊!”二芳有点不好意思。

“哦,你不是要找我吗,有什么事?”牛志军双手抱在胸前。

“你不是说有难处找解放军吗?”二芳的脸上立刻没有了笑容。

“什么难处?看我能帮上不。”二芳还没说完,牛志军问。

“我想离开这个家。”二芳一字一顿地说。

牛志军一脸疑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忙怎么帮?没等开口,二芳接着说:“我知道你想问原因,不要问,问也不会告诉你。但我感觉,这事只有你能帮忙。”牛志军问:“是想到外边去找工作吗?”二芳直直地看着牛志军:“不全是,毕业半年多了,也闲待惯了。”牛志军有点不自在,看着门外问:“那为什么非要离开?你家还有什么人?”二芳两眼含凄:“求你别问了,我从小没爹,大姐远嫁了。”

二芳一直站着,牛志军不好再说什么,安慰了几句,表示容自己先想想,想好了就来回话。二芳说:“先谢了。”牛志军说:“八字还没有一撇,谢什么,我走啦。”一只脚刚迈出门坎,忽然想起女人叫自己来搬水缸,便回过头问:“你娘不是叫我搬水缸吗?光顾说话,差点忘了,缸在哪儿,往哪儿搬?”二芳淡然一笑:“你都看到了,哪有什么水缸要搬,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已经下了门前石阶,牛志军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头问:“你想去哪里?”“不知道。”二芳脸微微一红,依门目送牛志军出了院子。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以后常来啊!”身后传来二芳娘的声音,这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牛志军头也没回,只摇了摇手,大步流星赶回连队。

牛志军失眠了,接连几个夜晚。

二芳娘找理由让去她家,究竟什么意思?是知道他和二芳认识,还是偶遇?二芳为什么要离开娘?牛志军有感觉,二芳是在追求他,他心里也喜欢这个姑娘,她不只长得好看,而且聪明。他同时也有另一种感觉,二芳那么坚决地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还另有隐情。

这天轮牛志军值早班,反正睡不着,他提前一个多小时起来,悄悄地给全班每个人的洗脸盆打上水,到猪圈喂了猪,然后捅开灶火烧水,拣菜洗菜。这时,战士老谢和小黄到了,一见面,老谢说:“班副起来这么早,怎么好像有点闷闷不乐?”小黄本来就嘴快,立即接茬:“服役期快满了,功臣也得回家打牛后半截啊,哪比得了你,苏南到处是企业,等着复员军人回去拿工资呢。”老谢诧然:“哪来的小道消息?”小黄说:“那天你在家值班,形势教育课上首长就是这么说的嘛!”老谢家在江苏无锡市。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一下子打开了牛志军一夜的心锁,何不给二芳出个这主意呢,她去那儿肯定能落脚,有事做。牛志军笑了,他们都哈哈笑了,伙房里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剁菜声。

营首长说三连的豆腐好吃,自己生的豆芽也比从城里买来的有豆芽味,万司务长让牛志军送些过去,牛志军正好“假公济私”,从营部文书小佟那儿借回了首长形势教育讲话的稿子。他先拣有关内容摘抄下来,又总觉得把握不住要点,索性利用三天业余时间,工工整整地把全文清抄了一遍,满满六页纸。他问过佟文书,这不是保密文件。

次日中午饭后,牛志军向万司务长请了两小时假,叫上小吴,一路小跑朝二芳家来。二人外出保安全,这是部队的纪律。路上,牛志军告诉了小吴去找二芳的缘由。

“有人吗?”小吴“咚咚”敲了两下院门,门是用铁皮和钢筋焊成的,一敲半条巷子都响。见无人应答,又喊了一声,仍没有人应。“是不是不在家?”小吴问牛志军。牛志军要再试试,便自己敲着门高声喊:“二芳在家吗?”还是没有应声,二人正要转身离去时,里边传来二芳不很响亮的声音:“来啦。”大门拉开,牛志军刚迈进一只脚,从院子里跑出一位青年男子,右手提着件天蓝色羽绒服,夺路而去,大波浪卷发在脑勺一颠一颠。牛志军忽然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当下站住:“打扰了。”二芳只看了他一眼,对紧随其后的小吴说:“你也来了,欢迎,都屋里坐。”两人跟着进去,看见炕上有点凌乱,二芳好像眼睛红红的。

给每人倒了一杯开水,二芳让牛志军和小吴坐在炕沿上,自己对面站着,小吴叫她坐凳子,二芳说站着好。牛志军对二芳说:“实在不好意思,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吗?”二芳冷冷地说:“二位看像吗?我妈找来的。”牛志军岔开话题:“我和小吴来给你送这个,你看看有帮助不。”牛志军一边将那几页精心抄写的信笺递到二芳手中,一边说。二芳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望着牛志军。牛志军恳切地说:“这是首长对我们的形势教育讲话稿,苏南那儿,就是苏州无锡一带,这几年乡镇企业发展特快,啥都不缺,就是缺人……”二芳打断他的话,同时将那几页信笺塞回牛志军手里:“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啊?”牛志军一时语塞:“你不是想……”没等说完。二芳转过身去,抬手抹眼睛。

屋子里很静、很静。

“圈儿,你看,这石门村的房子和我们那边的就是不一样,砌墙用石头,盖屋顶也用石板。”小吴无话找话,牛志军正要抬头看,二芳却“扑哧”一笑转过身来,手指着牛志军对小吴说:“小吴,你说说,他牛圈不会是圈我的吧?”小吴一时没转过弯来,随口说:“不会的。”二芳急急说:“那为什么他叫牛圈,我却硬是生在六一年,属个小牛呢?”牛志军的脸立刻红了,小吴这才心有所悟,转身对牛志军挤了下眼:“你们聊,我看看厨房有水没,帮大娘挑担水去。”转身出了门。

看着小吴离去的背影,二芳说:“你就这样帮我解难?”牛志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许久,说:“我没想出更好的办法。”二芳娇声含怨:“是没想吧?”牛志军喃喃:“不是没想,是想不出来,真的。”二芳不再说话,牛志军无话找话:“你娘出去啦?”二芳面无表情:“她出门从不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二人无话。牛志军想去院子,想小吴早点回来。他刚站起,却见二芳满目含泪:“能问你个别的问题吗?”牛志军说:“当然可以。”听到牛志军的回答,二芳好像轻松了下来,说话语调也变了。“怎么总不见你到镇上、村上走走?”牛志军说:“部队有规定,不经首长批准不能随便出军营。”二芳说:“管得那么严啊,听说部队生活不止艰苦,还单调得很,你们除了施工还干什么呀?这不是军事秘密吧。”牛志军告诉二芳,部队工作起来十分紧张,但業余时间也非常活泼,打篮球,打乒乓球,看电影,比赛唱歌,自编自演节目,春夏还自己搞农副业生产,种瓜种豆,打草喂猪……二芳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打岔道:“你们连附近有什么猪草?我是这儿人,怎么不知道?”牛志军说:“不干什么活,不操什么心,你家不养猪,你怎么会知道?荒草坡那边猪喜欢吃的草多的很,小溪里一年三季有水芹菜,西边荒芜了的那几块梯田长的都是苜蓿,还有马齿苋、碗碗花什么的。噢,你家羊今天去哪儿了?没听见叫……”

二芳打断了他的话:“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只知道你和小吴是老乡,还不知道是哪省人呢,听口音,是四川的吧?对面铁路上不少人说话也是你们这个调儿,说是四川人。”牛志军有点自惭:“不是,我俩是贵州的,那里的山比你们这儿的还大还深。”

这时,小吴在门外叫:“圈儿,水挑回来啦,回连的时间到了。”话音刚落,人就进了门。二芳当着小吴的面,从牛志军手里要过那几页信笺,说:“人到无路处,处处都是路,这个我留着,说不定用得着。”

送牛志军和小吴出了大门,二芳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她手扶门框,痴痴望着牛志军,几乎乞求:“我的事,你再想想。”牛志军点点头,拉着小吴快走。小吴回头看了二芳一眼,捂着嘴贴近牛志军的耳朵:“她看上你了。”牛志军推了小吴一把,“快走吧。”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二芳看着两人在通往峡口的山间小路上消失,关了院门,刚要转身进西偏屋,听到上房里传来娘的声音:“送谁呢?这么长时间!”她不知道娘是什么时间回来的,但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牛志军隐约明白了二芳现在的处境,明白了她为什么与娘一天也不愿多处。

他理解二芳、同情二芳,领会她“再想想”那句话的隐意。他认定必须帮助,却也认定不能越雷池一步。部队有条铁律,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找对象,更何况他现在已荣立三等功,前不久全营年终施工总结大会上,才宣布了团首长的命令,众目睽睽,千万不能出这样的事。至于怎样帮助二芳,牛志军天天纠结,夜夜苦恼。

万般无奈中,牛志军给二芳写信诉说过,但仅此一封,并且千叮万嘱:不要回信。

在荒草坡相见,已是两个多月后的事,草长莺飞,万木葱茏。

对二芳来说,这是必然。自从天气转暖后,她三天两头往这儿来,或牵着羊,或挎个竹篮,但这都只是个由头。她来的时间,多数是黄昏,偶尔也有中午,有时远远望见篮球场上一个矫健的身影,就猜那一定是牛志军,她一声声打口哨,但没人注意。也常见有人从铁丝网围墙的小门里出来,打猪草,伺弄菜地,但没有牛志军。刚才看到三个人走出来,往荒草坡后山梁方向去,提着竹筐麻袋,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走在前边的是小吴,中间的就是牛志军,后边的那个人,她认不出来。

对于牛志军来说,纯属偶然。春节过后,老兵复员,新兵下连,人员调整,他被调出炊事班,安排到二排五班当班长。这是个风枪班,洞库建设中的尖刀,他们每日的凿岩爆破深度,就是连队的工程进度。全班十二个人,任务紧时每人一台风枪昼夜干。牛志军新来乍到,又背着个三等功臣的包袱,凡事格外用心。一到工地,不仅亲自操作,更一丝不苟地在作业面选择炮眼位置,指导新战士精准把控炮眼角度。几台风枪同时转动,钻杆与岩石的撞击声震耳欲聋,他很快学会了用眼神和手势与大家交流。打完炮眼不算结束,填炸药、点炮爆破都是风枪班的事。朱志军最担心炮工安全,这个班一年前有个炮工,因疏忽大意雷管在手中爆炸,失去了一只手。他很注意填炸药、堵泥土的科学性和点炮的顺序,这是打得进、爆得下,推进工程进度和质量的关键。因此,他总是早来晚去,每天比别人在工地多干一两个小时是常态。下班后,又要找战士谈心,了解各人思想和家庭情况,熟悉班情;找技术员请教学习,掌握洞库施工技术和安全知识,他没时间也没精力像过去那样工余种菜打猪草,做好人好事。今天是因为战士小徐和未婚妻在通信中闹了点误会,近来情绪低落,要和他談谈心,临时动意出来打猪草,边走边说。叫上小吴,是听说荒草坡西边苜蓿长起来了,他没去过,小吴熟悉,可以带路。

多日寻找等待,这会儿近在眼前,但二芳并不兴奋。她是下午和娘吵了嘴跑出来的。

二芳娘在与二芳的平日交谈中,渐渐知道她引来的那个大个子军人并不是军官,不是排长,只是个火头军,那天穿的是别人的干部大衣,而且家在贵州大山里。她也渐渐看出来,二芳近来的屡屡拼死拒绝,是对那个兵动了真心,她怀疑二芳隔三差五往部队那个方向跑是去约会,而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二芳是财源,是诱饵,没有了二芳,就没有了她的一切。她十分清楚,至今还有人频频上她的门,是因为在这里不只有她这碗陈饭,还有二芳这株嫩草。中午饭后,二芳正照镜子换衣服,娘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又野去啊,把魂丢哪儿了?一个穷当兵的,有什么可上心的?”二芳不吭声,娘一声比一声高:“养你这么大容易吗?我不能白养,你想嫁人,也得先把我的养育钱还上。”二芳仍然不说话,娘越说越来气: “上了几天学,就尊贵得不得了啦?”二芳知道,娘说的是屡次纠缠都被她骂走的那个老男人的事,听说那是个铁路上的人,有钱,二芳撞到过他在娘屋过夜。“再不听话,我就……”娘继续吼着,二芳实在忍不住,说:“怎么,你还吃了我?”娘跳进屋里,指着二芳:“吃了你谁给我挣钱?找个有本事的,让他收拾你。”二芳呜呜地哭起来:“还要像姐姐那样,害我臭在固若关嫁不出去吗?”姐比她大八岁。二芳小学没毕业那会儿,常听村里那班小混混叫姐姐“破鞋”,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姐姐要远嫁河北唐南县,她才明白怎么回事,再后来又从村里女人们的风言风语里知道,这都是她娘一手造成的。二芳越哭越伤心,娘的心似乎又软了,说:“按说你也该找对象了,但说啥也不能跟那个穷当兵的,你们都远走高飞了,老娘快五十的人了,今后怎么办?”二芳继续哭,娘停顿了一会儿,说:“女孩儿找对象,就像买鞋,不先试试,怎么会知道哪双合适呢?过两年,慢慢挑个好的。”二芳实在听不下去了,擦着眼泪,摔门而出。娘从门缝里看到,是朝荒草坡那个方向去的。

二芳从她每次来常坐的那棵橡树下站起来,向着牛志军他们远去的背影打了两声响亮的口哨,尖利的哨声在崖前回荡。牛志军闻声回头一看,二芳牛仔裤、粉红衫、马尾辫一颠一颠,正向他们这边走来。“二芳……”牛志军一阵惊喜,顺着梁脊小路迎了上去,小吴他们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

“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啥?”牛志军停住脚步问。初夏时候,虽然看着天色还早,其实已经快过下午七点。二芳双眼盯着牛志军:“想找你,不行吗?”牛志军嘿嘿一笑:“没想到你还会打这么响的口哨。”二芳手里捻着一片树叶,面部毫无表情:“怎么啦,稀奇吗?村上的女孩儿都会。”

小吴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眼:“咦!在这儿见到你,稀罕,这身打扮,帅死人了。”二芳勉强一笑说:“我们生产队的地方,常来,只是你们不肯见我。”又指着旁边的战士问:“这位是谁?没见过,失礼了。”牛志军说:“叫小徐好了,腼腆得很。”小徐对着二芳说了句“您好”,拘谨地站在一边。二芳看着四周青青新草,朵朵杂花,不好意思地对小吴说:“我想和牛班副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小吴狡黠地一笑:“明白。圈儿现在不是班副,升班长了,能不能单独说,怎么反问起我来了?”说着拉起小徐,“走,我们到那边揪苜蓿去。”一溜小跑着向西去了。

牛志军回头看了一眼荒草坡高处的小树林,对二芳说:“到那儿去,坐下说。”那是北崖峰下的一片混交林,松针碧绿,橡树清新,黄栌摇曳。二芳一声不吭,跟着牛志军来到林边。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牛志军脱下军上衣铺在地上:“这地方好,视野开阔,坐上吧,别让草染了你的衣服。”他自己则随便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吧,今天咋不高兴?”二芳慢慢坐下,斜看了牛志军一眼,“来这儿等你,少说也不下十次了。”牛志军有点吃惊:“真的?那怎么不先告诉一声。”二芳面露委屈,反问道:“怎么告诉?不是你不让回信嘛。”牛志军恍然醒悟,连忙说:“对不起,我忘记说过的话了。”接下来却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或者问点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二芳一根又一根掐下面前的菅草尖,又看也不看地胡乱扔出去。

沉默良久,二芳慢慢地说:“你信中说的,我全理解,我也不想给你添乱,能告诉个地址吗?我想去贵州。”牛志军心里一颤,他知道这话的意思,明知故问:“是去我家吗?”二芳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期待。牛志军避开二芳投来的目光,眼里闪着泪花:“我是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我没有家。”二芳好像并没听见,或许不以为真,抚弄着身边草絮,许久后喃喃地说:“你要是嫌弃,那就全当我没说。”最后几个字,已是哽咽。牛志军急忙摇摇头:“不是不是,我说的是真的……等我复员……”语气很坚决。二芳拔出一根草茎咬在嘴角,目光茫然地盯着面前石缝中一株刚刚绽苞的山丹丹,不再说一句话,只啪嗒啪嗒掉眼泪。牛志军掏出手绢递过去,“别哭,别哭,我见不得人哭,受什么委屈了,说出来就好了。”二芳推开牛志军递手绢的手,竞呜呜地哭出声来。牛志军起身,一边帮二芳擦眼泪,一边说:“不要哭了,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话音未落,二芳娘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指着牛志军大叫:“好你个解放军,在这遭害我闺女!”牛志军急忙说:“大娘,您别急,听我解释。”不容牛志军说话,二芳娘提高嗓门喊:“我知道你叫什么,我要去部队告你。”

小吴、小徐闻声赶来,二芳娘更加泼野了:“你两个都看见了,他欺负我闺女,我闺女都哭成了这个样子!”二芳推着她娘:“你走开,胡说什么呀!”二芳娘拉住二芳,两眼瞪着牛志军:“你姓牛的走着瞧!”二芳甩开她娘,回头看了牛志军一眼,向石门村方向跑了,她怕娘在这儿吵个没完,声音传到连队那边去。

天色渐渐暗下去,草从里传来虫儿叹息般的鸣叫声,三个人静静地往回走,用不着解释,小吴心里什么都明白,他和牛志军是无话不说的老乡加战友。

次日,细雨蒙蒙。中午饭后,高教导员正在去往五连的路上散步,他没有午睡的习惯。雾从脚下生,岚冲人面来,心中那个惬意自不必说。工程部队的各连队皆随工地建营而住,营部也不与连队在一起。他想顺便看看五连的营区卫生和工地管理,前幾天评比中,他们受过批评。转过前边小山包就是五连,他稍微放快了脚步。正在这时,通信员小徐急火火跑过来报告,石门大队的村支书老耿来找,有急事。高教导员急忙返回,见老耿已坐在他宿办合一的屋子窗前,喝着茶。见高教导员进来,刚想站起来,被一把按住:“老支书啊,老朋友啦,不起来,什么事,直说。”高教导员自己坐在床沿上,小徐给倒了杯水,退出屋外,顺便带上了门。

老耿说,是这么回事,昨天还风平浪静,不知怎么今天上午就满村疯传三连有个叫牛班副的,强奸了村东的二芳,也有说强奸未遂的,而且有鼻子有眼,说是在荒草坡什么地方,铺着军衣,她娘当场捉的奸。刚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高教导员拿起听筒,是三连魏健指导员的声音:

“报告一件事。”

“你说。”

“石门村一位妇女在营门口闹事,说牛志军强奸了她闺女,要连队把人交出来送公安局。”

“向地方领导报告了吗?”

“还没有,请首长指示。”

“做工作让回去,告诉她我们正在调查。”

高教导员放下电话,老耿接着说:“我知道她会到部队闹,这女人泼得出奇,年轻时从外地嫁来我们村,铁路改线那几年,固若关人多也杂,经常传她的风流韵事,后来丈夫患病死了,也没有再嫁。”

老耿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首长,”当地的村干部和部队领导比较熟,当面都这样称呼,“我怕这女人又耍什么鬼心眼,无中生有,诬陷战士,败坏部队声誉。”高教导员手端水杯站起来:“谢谢你啊!老耿,我们这边先调查,你找那个女人谈谈,不要让再到连队去闹,影响部队工作。”老耿也站了起来,说:“这娘们油盐不进,大队干部除我还能叫到跟前,其他谁的也不听。要不,我们一块儿找她谈,做工作?”高教导员略一思索,说:“也好,我们也需要向她了解情况。”老耿说:“我先走呀,回去准备一下。”

石门村大队部,两张陈旧的八仙桌拼成会议桌,四面放着条凳,高教导员和三连金连长进来时,老耿已坐在靠里面的凳子上,他的旁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一位年轻姑娘。无须介绍,这就是二芳和她娘了。姑娘低头捻着发梢,她娘双眼含怒,穿戴不俗。

老耿指着高教导员和金连长对娘俩说:“部队首长来了,是怎么回事,你们实说,不要瞎编。”二芳看了金连长一眼,刚想打个招呼,女人抢先开口:“我说。”高教导员用手势制止住,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子?”姑娘低下头回答:“二芳。”高教导员问:“你认识我们部队的牛志军?”姑娘有点诧异:“谁叫牛志军?不知道。”女人猛地站起来,指着二芳额头,怒气冲冲:“胡说,怎么不认识?他都欺负你了,我看见一次,没看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次,怎么就不认识?”二芳也不示弱:“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不要胡说八道。”高教导员看了金连长一眼,金连长说:“应当认识的,去学做豆腐的,炊事班副班长。”二芳看着金连长:“噢,牛班副,认识。”女人逼视着:“那怎么说不认识?被人欺负了还帮人贴金。”二芳毫不示弱:“你瞎说,你诬陷!”老耿连忙制止:“别吵了,首长问什么说什么,问谁谁说,不要鸡鹐架似的。”女人气呼呼地坐下,高教导员看了看她,对二芳说:“姑娘,你先说吧,说说事情的经过。”

二芳沉默许久,突然望着高教导员,“首长,我想和你单独说。”高教导员与老耿交换了下眼神,“好吧。”他理解一个女孩当着这么多人的心情,更何况要说清的是这种事,高教导员让金连长和老耿带二芳娘到隔壁屋里单独谈。女人狠狠剜了二芳一眼,很不乐意地往外走,二芳指着背影骂道:“真不是东西!”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没等高教导员再问,二芳根根茎茎地说了近一个小时,说到最后,涕泪俱下,几度哽咽。待二芳情绪稍安,高教导员说:“姑娘,你没错,洁身自好是一个人的美德,婚姻自主是国家宪法给予人民的权利。你喜欢我们的战士,好啊,如果我们的战士没姑娘喜欢了,还是好兵吗?那我这个带兵的还怎么带啊!但是部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找对象。”二芳抬头看着高教导员,说:“这个我知道。”高教导员喝了口水,他要二芳也喝水,接着说:“如果真喜欢,等牛志军复员了,你们尽管谈,谈成了,别忘给我寄喜糖啊。好了,就说到这里,现在不能谈,记住啊!”二芳万万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严肃的军人,原来却这么温和,说话还这么近人情,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深深地向高教导员躹了一躬,泪如泉涌。

与二芳娘的谈话也结束了,金连长告诉她,反映的情况都记下来了,你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如果调查结果不实,就是诬告,要承担后果。女人不语。老耿警告不许到部队闹事,如果再发生,大队就要按破坏军民关系请派出所处理,女人点头说知道了。

高教导员和金连长顺小路步行回营房,路上两人交流了情况,共同的判断是:强奸不存在,恋爱有可能。形成的共识是:牛志军是立过功的,要教育,要保护。说着走着,不觉得已经到了岔路口,金连长请教导员到连队吃晚饭,高教导员说:“不了,六点半还要参加二连的施工进度分析会。”说完,放开脚步向营部那边去了。

金连长疾步往连队赶,因为工地上还有事等他去处理。刚转过一处山湾,看见炊事班小吴在前边,小吴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金连长,等了一会儿,两人一块走。快进营门时小吴说:“连长,我的胆囊炎又犯了,刚才去营部卫生所,尹医生开了介绍信,让去石市三二七医院检查,班长早先安排这几天做豆腐,等做完了我想去看病。”金连长说:“有病抓紧看,回去给司务长请假,就说我知道了。”

刚进五月,天气热了起来,大清早,树上就有蝉不停地烦人地叫着。

昨晚上夜班,牛志军最后一个从二号洞里出来,肩扛风枪,一脸油污,防水衣上滴淌着黑乎乎的油水混合物。他身心疲惫,放下风枪,靠在工房门框上,闭了一会眼睛,才提起墙边的一只铁桶,到水房打热水,回宿舍擦澡。上夜班的战友们在宿舍洗漱完,陆续进屋,七嘴八舌谈论这一段作业面的石质、险情、进度,有人拿饭盆去食堂打饭,有人刷筷洗碗,牛志军拿着毛巾胡乱擦着肩背,一声不吭,这几天他实在烦透了。

二芳娘这么一闹,无论真假,全连上下无人不知,说什么的都有,多難听的话都往耳朵里灌,虽然魏指导员那天晚上讲课,金连长昨天晚上点名,都专门说了这事纯属诬陷,扰乱军心,但不少人还是疏远他,议论个没完:那女人为啥只找姓牛的不找别人?人家都看到了,铺着军衣,赖得了吗?功臣啊,营里连里还能不保?牛志军心里不是滋味,思来想去,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到底现在该怎么办,以后又怎么领导这个班?他向指导员汇报过,而且说小吴、小徐都可以作证,指导员开导他别背包袱,别听闲言碎语,该干啥干啥,但他总是转不过这个弯子。

一点都没有胃口,牛志军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副班长雷洪力看见,端着饭盆过来,要给他舀勺汤,他说:“不了,你帮我把碗洗一下。”便身子一歪倒在铺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连部通信员小廖摇醒了他,在耳边轻轻地说:“牛班长,有你两封信。”顺势把一个牛皮纸印刷信封和一个白报纸手糊信封塞在他手中,转身走了。家人亲友来信,是战士们的喜事,更何况一次收到两封信,牛志军急忙坐起来看。牛皮纸信封的发信地址和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了。急忙打开,一眼看到,信是二芳写的。环顾左右,大家正在酣睡,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来到营房后山坡边的橡树下,急不可耐地展开信笺,这是一页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条格纸,未及读完,早惊出一身冷汗。

圈儿:

最后一次称呼,不再叫你牛班副。

我娘害我,为了自己我却害了你。昨晚又有……万念俱灰,走投无路,我只有去死。卧轨,想了千百遍,卧轨,以惨不忍睹和鲜血淋漓刺激我娘那冷酷的心,而且让很多人都看到。你说过有难处找解放军,有一事最后相求:请你在离开部队的时候到我的坟边走一回,把我的魂灵带走,带着我离开这个伤透了心的地方,到我说过要去的远方。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不在人间,八日凌晨是我的出生时辰,正好。也许能到太阳从固若关升起那会儿,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二十岁生日后再看一次日出……拜托了。

二芳 绝笔

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夜

牛志军拿着信的手直打哆嗦,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六神无主,不知不觉中打开了另一个信封,这封信的发信地址是固若关豆腐坊谢师傅,但也是一页作业本纸,一看内容,同前边信一模一样,都是二芳写的。牛志军更加慌神,他清楚,现在已是七日上午,怎么办?怎么办?鬼使神差,他跑回宿舍,趴在床沿,拿出信笺。

二芳:

千万不能做傻事,千万。我能帮助你,我有办法让你离开,一定的,一定的。

牛志军

一九八〇年五月七日午

牛志军想也没想,便把这几句话装进信封,飞奔下山,直去邮局。看信后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曾是直接去找二芳,但仅仅只是一闪念,便断然放弃了,这个时候他不能去,去了无异火上浇油。

这是牛志军入伍以来第一次不请假私自一人外出,满头大汗归来时,正值午饭时候,他们班的战士们仍在睡觉。

牛志军悄悄地躺到自己靠门口的铺位上,但是没有一会儿,又忽地坐起来:“我怎么这么傻啊,邮电局虽然和石门村只有一河之隔,但是按规程,下午才分拣,这信最早明天上午才能送出,那不就晚了吗!”他自语着拍着头跑出宿舍,无头苍蝇似的在营区院子到处乱转。

中午时分,外边很热,各班都把饭打回宿舍去了,营区里没有人。几只黄鹂在营门口的树丛中追逐鸣叫,一阵凉风吹来,牛志军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忽然想到应该和小吴商量商量,也许他有办法。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来到炊事班,小吴正在洗锅,牛志军一把夺过刷子放进旁边正在收拾案板的战士手里:“你多干点,我找小吴说个事。”不由分说拉着小吴来到营房后,两人在树下石头上整整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午休结束,上班号响。

“真疼,我去找我们班长。”小吴捂着肚子。

“我去睡会儿,还得上夜班。”牛志军打着呵欠。

两人会面后不久,小吴就赶火车去石市三二七医院了。

这几天,牛志军一直心神不定,脑子里尽是二芳的影子,他想找人诉说,又觉得谁都不合适,万司务长和他虽然很贴心,但人家是干部,毕竟隔着一层。小吴走了已经第四天了,还没回来。是不是住院了?他猜。

次日夜班归来,吃完饭,牛志军匆忙洗衣服,多日没洗了,衬衣军装攒了一大堆。这时,连部通信员小廖跑过来,低声对他说:“牛班长,指导员找你到连部去。”还有一条军衣没洗完,放在脸盆里泡着,牛志军擦干手,跑步来到连部门口,立正喊了声“报告”,不等里面答应,推门走进去。会议桌前坐着魏指导员,定睛一看,旁边还有高教导员。

“坐吧。”魏指导员指着门旁的椅子说。牛志军怯怯地坐下,和营教导员这么近距离,除了那次庆功会主席台上,还从来没有过。

“高教导员向你了解件事儿,要如实汇报。”魏指导员从来没有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和他说过话,牛志军低下了头。

“石门村的二芳失踪了,你知道吗?”高教导员问。

“不知道。”牛志军摇摇头,声音低得对面几乎听不到。

“三天前二芳她娘就向派出所报了案,公安局、村大队组织二十多人找了几天,你真的不知道?”高教导员眼睛直盯着牛志军。

“这十多天一我直上夜班,白天睡觉,哪儿也没去。”牛志军抬起头,显得分外平静。

“你看看这个,”高教导员说着,从放在桌上的军用挂包里取出个信封,抽出一张信笺晃了晃,“是你写的吧?”

到了这个地步,牛志军不看就知道是自己发给二芳的那封信。他低头不语。

“昨天下午二芳她娘送到派出所的,”高教导员仍晃着信笺,厉声问道:“你怎么帮的那姑娘,人去了哪儿?”

牛志军依然不说话,魏健说:“志军啊,证据明摆着,要对党忠实啊!”

“信确实是我写的,七号那天上午接到二芳两封信,说不想活了,要去卧轨,我看不像是假话,怕她真的去寻短见,当时就写了几句,寄给了她。”牛志军看着高教导员快速做记录的笔,胆颤心惊地说。

“二芳的信呢?拿给我看看。”高教导员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原来装在裤兜的,昨天上夜班前把裤子泡在脸盆里,忘了掏出来,刚才下班洗到一半,看到浮出纸屑,才想起来,翻开裤兜一看全烂了。”牛志军望着教导员,声音颤着。

“你写给二芳的信,谁送到邮局去的?”魏健问。

“我自己。”牛志军站起来,立正说,“上午睡觉的时间去的,没有请假,我有错误。”

“你真的不知道?”高教导员要牛志军坐下,他也坐回原位。

牛志军深深地低着头,不说话。

“先谈到这里吧,回去好好想想,你是我们的功臣,又是共产党员,要对自己负责,对组织负责啊!”高教导员说着,合上工作笔记本。

“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来找我,快回去睡觉吧,上夜班够累的。”魏指导员说着站了起来。牛志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走出连部。

魏健和高教导员进到他宿办合一的屋子,其实也就是连部会议室旁的一个套间,开始分析情况。根据牛志军给二芳的信和刚才的谈话,高教导员认为,二芳写信貌似诀别,实为求救,牛志军回信劝阻,于情于理都没错,但这封信二芳并没有看到,是她娘在她失踪后接到的,从这点上看,二芳失踪好像与牛志军没有关联。魏健表示赞同。但高教导员又提出几点疑问。一,二芳给牛志军的信究竟说了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二,从连队到二芳家比到邮局还近,为什么舍近求远?三,牛志军给二芳说有办法,是不是早有预谋?四,上次闹得纷纷扬扬的事,没有强奸,有没有通奸?我们只听了他们双方的,没有深究。高教导员交代魏健,这两天务必让牛志军把这几个问题说清楚。

两人又谈了一些连队作风建设和干部工作情况,快到吃午饭时候了,高教导员起身背起挂包要回营部,要求三连利用晚课时间集中搞几天纪律教育,并说其他连队陆续也要搞,这一段时间部队纪律松弛,作风散漫,问题不少。正在这时,金连长从工地回来进屋了,二号洞石质风化严重,险情大,他放心不下,有空就去看。见高教导员要走,迎面拦住,一本正经地说:“一个星期没见首长了,一起吃午饭,我让炊事班擀面条,改善一下。”说着便回过头要喊炊事班长,高教导员急忙摇手制止:“我回营部吃,饭后还有事。”魏健起身要送,被一把按住:“你脚伤还没好利索,不许动。”刚出门,又回头提醒:“牛志军现在思想负担重,他的安全,你们也要注意啊。”魏健和金连长齐声回答:“请首长放心。”

牛志军回到班里,躺在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二芳流泪的样子,一会儿是教导员恳切的话音,一会儿又是洞里作业面上张牙舞爪的懸石。他索性爬起来,来到工棚,把全班七台常用风枪一台一台拆开,全部保养一遍。下午四点,该起床了,他回到班里洗了把脸,把副班长雷洪力叫到一边,交代了几件事,最后说:“洪力啊,排长安排明天改下午班,今晚继续休息。我这两天有点感冒,头痛,班里工作你就多操点心,特别是洞内作业安全。”雷洪力说:“明白。”

差不多与此同时,高教导员和魏健通了二十多分钟电话,放下话筒,魏健让通信员小廖去工地找金连长,告诉晚上七点高教导员来连队开干部会,同时通知其他连排干部按时参加。

会议准时开始,见高教导员在场,也不似过去那样谈笑风生,大家都不说话,心里直嘀咕。魏健只说了一句:“请教导员讲话,大家注意听。”

高教导员取出工作笔记,摊开放在桌面上,本来就显大的眼睛,似乎睁得比平时更大,扫视会场一圈后,一字一句地说:“那天你们营门口闹事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那个女人的闺女二芳前几天突然失踪了,今天第五天,几十个人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公安部门请我们协查,还是和你们牛志军有关。”高教导员喝了口水,看看大家:“据公安局同志讲,这个姑娘,还有他娘,社会关系复杂,接触人比较多,但从掌握的情况以及从姑娘住处找到的日记资料看,其他都是朝露夕岚,只有牛志军拉扯时间最长。失踪前,她给牛志军写过信,牛志军也回过信。”会场上开始有人交头接耳,高教导员轻咳一声,提高了嗓音:“团首长批评我们对牛志军长期失察,对上次群众反映的问题下结论过于草率,要求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细查。经营里几位领导研究,暂停牛志军班长职务,行政隔离,接受审查。”说到这里,高教导员看着金连长:“下午你在工地,没来得及沟通,我和魏健说过了,你有什么不同意见?”金连长说:“坚决按首长指示办。”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那好,你们自己具体再研究一下,连夜执行,不能出错。”高教导员站起来说完,便急匆匆赶回营部去,张营长刚才打电话,一连又出了什么事要紧急商量。

魏健主持,三连干部继续开会。

散会已是晚上九点半,熄灯号正在响起,营房外闪烁着几盏路灯,天上没有星星,四周一片漆黑,北崖峰那边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

旭日东升,燕啼莺啭,又是新的一天。

牛志军躺在隔离室的单人床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这是一间临时来队家属房,坐落在营区南边不远处一块不大的台地上,孤零零的。

牛志军昨夜几乎一眼未合,他千思万想,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错,错在什么地方。没和二芳谈恋爱,没有强奸,甚至连主动拉一次手都没有,难道让我枉背污名吗?明知道她在求我,生死悬于一线,我能见死不救吗?眼泪一串串涌出来,流到耳根,流向嘴角。

“牛班长,需要什么吗?”门外传来值守战士的声音,有些稚嫩,大约是新兵。

牛志军不应答,呆呆地望着屋顶,瓦缝间能看到天,但只是一缕白光,墙角处有张很大的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在费劲地向上爬着,屋子里许久没住人了。翻过身,面对着墙,双手抱头,他几乎哭出声来。

门开了,牛志军被摇醒,站在面前的是魏健和金连长。他擦擦眼睛坐起来,直直地看着他们,声音很低却十分果决地说:“指导员、连长,别再问了,你们提的那几个问题,昨晚全说了,没别的。”

“这次事影响很大,军区都知道了,慢慢想想,不着急,脑子要转过这个弯。”魏健语调不高,但不失严厉。

金连长拍着牛志军的肩膀说:“吃点饭吧,午饭号早就响过了。”桌子上放着一小盆米饭,一铝饭盒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大碗绿豆汤,是他们才带过来的。

魏健和金连长离开后,牛志军囫囵吃了几口饭,一口汤没喝,又歪在床头上,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才一会儿,朦胧中忽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几声急迫的呐喊:“快,再给卫生所打电话,快,二号洞塌方砸着人了!”

牛志军心里一惊,二号洞?全班同志正在那儿作业啊!

他一轱辘翻身下床,伸手拉门,拉不开;使劲拍打门扇,无人答应。牛志军大吼:“快开门,快开门!”门外传来值守战士颤颤的声音:“指导员交代,不让放你出來。”

牛志军一转身,拔起窗户插销,推窗纵身跳入院场,直扑二号洞。

二号洞是这组U字形地下综合库的西半段,已经掘进了三百六十多米,到了山的腹地,正在转弯,再有九十多米就与那边的一号洞接通了。一号洞在山那边,是一排的工地。“打通两洞”是三连最近大干快上的口号,也是献给“七一”党的生日礼物。

常年搞洞库掘进,人人心里清楚,转弯处穹顶凌空跨度大,险情多。牛志军是风枪班班长,更熟悉洞里的每一处岩层,每一个裂缝、每一块悬石,他留意好长时间了,这里是大平层,有两条很长的裂隙斜向贯穿,春季开工后一直在滴水。这个情况,连营首长也都知道,要求务必加强观察,发现异常及时采取措施。

一面边墙上的照明灯亮着,没有作业大灯,视线很差。牛志军高一脚低一脚朝里跑,迎面过来电工余小江,正在查找作业灯线路故障,一问才知道,塌方已经发生一个多小时了,他们班十一个人全部被堵在里面,金连长检查工地,发现洞内一片漆黑,没有风枪作业声音,喊话听到应答,才知道人被堵在里面了。

战士小董背着个人迎面跑来。魏指导员跛着脚,和另一个战士两边扶着,看见牛志军,先是一怔,问:“卫生所尹医生来了吗?”没等回答又问:“你怎么……?”牛志军几乎在喊:“我是班长……”说着擦肩而过,他看清了,受伤的是战士谢卫。牛志军想看看伤情安慰几句,转眼间三人已跑出老远。

塌方处有三十多米长,一直延伸到作业面,地上横七竖八堆积着塌下来的石块,最大的像乒乓球台。顺着东侧墙根,勉强一人能过,有一段还得翻过近两米高的乱石堆。牛志军听见了金连长的声音:“小心,轻点,轻点。”又听到有人低沉的痛苦呻吟。刚爬过石堆,见排长郭文发正打着手电找撬杠,看到牛志军,说:“董大林被压下面了。”

董大林是五班的老战士,牛志军看见,他这会儿脸色惨白,面部痛苦得变了形,一只手伸在外面不停地抖着。两块巨大的石板错落叠压,挤住了他的一条腿。石板无法抬动,周围已经用几个大石块支住,全班人围着,轮流用手一点一点刨他身下的石渣。

牛志军摸着董大林满是冷汗的头,泣不成声。

安全员小杜正站在台阶上,用手电筒观察监视险情。金连长让牛志军再上去仔细察看一下,要小杜千万操心。

牛志军爬上台阶,从小杜手中接过手电筒,向整个穹顶仔细看了一遍,近处没有险石孤石,没有断裂缝。发生塌方的靠洞口端顶部光线微弱,看不清楚。

给小杜叮嘱了几句后,牛志军回到抢救现场报告金连长:“根据观察,大家现在所处位置安全。”

“这就好。”金连长长吁一口气:“卫生所医生怎么还不来啊?”急得搓着手原地直打转。

“我去看看!”牛志军也很着急。金连长示意再等等。

副班长雷洪力趴在地上,正从挤着董大林腿的石缝中往外抠石子,他手指渗着血喊:“撬杠,快给我短撬杠!”郭排长一把拉起雷洪力,自己拿着撬杠趴下去。这时的董大林,已经气息微弱,时有昏迷。

雷洪力这才看到牛志军班长来了,他惊魂方定,情不自禁“呜”地一下哭出声来,一手擦着眼泪,一手拉住牛志军,泣不成声:“班长,我有责任……要是你带班……也许能……躲过……”牛志军早已泪流不止,一下抱住雷洪力:“好兄弟,千万别这么想……”雷洪力继续哽咽着:“上班路上,大林还跟我说,再过十多天他女儿满月,想请假回去看看,可现在……”牛志军拍拍雷洪力肩膀,正想说话,却听到有人喊:“大林,大林,坚持……”回头看时,董大林的小腿和脚被刨出来了,大腿仍被两块巨石死死挤着,郭排长斜倚在石边紧紧地抱着董大林的头,金连长牢牢攥着他的两只手,董大林再一次昏迷过去,战友们围了一圈,人人泪流满面。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大家眼睁睁看着董大林痛苦地抽搐,滴血,脸渐渐失色……

洞口方向传来卫生所尹医生的问话声,似乎还有高教导员的声音,金连長对牛志军说:“你去接一下,让尹医生快点。”

牛志军转身急去,就在他的身影刚爬过那个石坎,大家听到“当!”“当!”两声石块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从上台阶传来小杜的惊叫:“塌方,塌……”

“轰,轰,轰……”几声巨大的轰鸣,洞内一片漆黑……

魏健送受伤的谢卫在营卫生所简单包扎后去了医院。

高教导员、张营长先后来到了事故现场,全连战士等候在洞外。

董大林是死后被拽拉出来的,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看固若关的瀑布、桃河的碧水、身边的战友,看才出生没几天的女儿。

二次塌方发生在头次塌方的洞口端断层部位,足足有十多立方米。牛志军不见了,任凭金连长、郭排长和战友们拼命呼叫,除了洞壁传来的阵阵回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牛志军是在当天半夜被挖出来的,除了腰以下夹在石缝里还算完整,头被完全砸碎,只见一具皮囊,胸部压成了一张饼。尹医生带着卫生所三名卫生员,用一床军棉被扎了个身子,拿几包医用药棉裹了个头形,覆盖了一条白色床单,停在担架上,放在离二号洞口十多米的墙边。

董大林因公牺牲,追记三等功。地方民政局派人陪他父亲来部队处理后事,孙团长参加追悼会并讲话,葬县烈士陵园。

牛志军姑姑重病在床,不能来部队,让民政部门转告,委托部队全权处理后事,一百七十元抚恤金和全部遗物捐给国家,只求得到一张八寸放大照片,留作纪念。

由于二芳事件,又违反行政隔离纪律擅自行动,牛志军被定性为因工死亡,遗体由三连商石门村择地埋葬。金连长提出不同意见,高教导员说:“服从命令。”

公安部门告知,二芳生死不明,部队不再协查。

晚霞烧红了大半个天空。三个人老泪纵横。

“你那会儿是想说什么来着?”首长撕开湿巾包,取出湿巾擦脸,同时递给永强、老金每人一块。

“我忽然想到,这碑会不会是二芳立的。转业前有次和小吴聊天说到牛志军,他说,反正您马上要离开部队,牛志军人也不在了,这事用不着再瞒您,二芳确实是牛志军让他借去医院看病送走的。”永强擦了把脸上的泪。

“如果是这样,立碑的就有可能是她。那现在她在哪里?这迁坟的事怎么办?”首长说着站起来。

“先找地方住下吧,慢慢商量。”老金看着永强。

永强仰面望着首长:“来时留意了,镇上宾馆不少,只是小地方,可能条件差点。”

“随便有个地方住就行,那个时候外出住旅舍,被子里虱子多得用笤帚扫,不也住嘛,走!”永强腿有点麻,站不起来,首长一把拉起他。

三个人又绕着坟走了一圈,站在坟前敬了军礼,这时才注意到,碑前还放着一束花,枝叶花瓣都已经干枯了。

顺原路下坡,遇到一位老人牵着牛往村子里走,牛东一口西一口吃着路边的草,不紧不慢。首长跟上去与老人拉话:“老人家,放牛去啦?”老人没有答腔,好像有点耳背。首长提高声音,“请问,荒草坡那个坟,是你们村里人修的吗?”这回听清了,老人说:“村里?没人修。”首长又问:“您知道一个叫三方的人吗?”老人直摇头:“没有,没听说过。”这时,老金过来了,大声问:“村里有人叫二芳吗?”老人只顾走路:“啥二方三方的,问得恁怪!”首长想再打听村里当年的耿书记是否还健在时,只听老人嘴里咕哝着:“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不再理睬,把牛缰绳牵得紧紧的,径直往村里去了。

望着老人和牛渐去渐远,首长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孤魂野鬼了?这里有我们全营官兵的足迹,有上千名铁血战士血汗筑就的地下长城啊!

首长驾车,让老金和永强留心找住处。

不一会儿,车过了桃河。河边临水修成了一条小吃街,阁轩错落,灯火辉煌,虽已过了饭口时间,用餐人不少,也还热闹。小吃街不准车辆通行,首长绕道把车开向站前街,这里已经拓宽,完全没有了当时一点印迹,街上行人寥寥。一个杂货铺前正围坐着几个人打麻将,永强下车探问,大家纷纷热情地说,住宿吗?豪华的、简约的什么样的都有。固若民宿也不错,想住高档的,从这儿往瀑布方向去,有四星级酒店,只是名字不太好听。哈哈哈!几个人相互推搡:“出牌,出牌。”

车子转过山弯,一片灯火迎面而来。依山就势,几栋四五层高的建筑错落有致地矗立在山坡上下,霓虹灯把每座建筑古朴的造型清晰地勾勒在夜幕上,“牛圈酒店”几个大字闪着红光,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

“就住这儿。”首长说着将车开进了酒店停车场。

一切都很满意。两个标间,干干净净,窗户朝向桃河,凭窗可望石门村。首长住一间,老金、永强两人住一间,简单擦把脸,急匆匆找到餐厅。一整天没正经吃饭了,都很饿。

餐厅很大,临桃河一面用竹帘隔出几个半敞式小包间。大厅里已经无人用餐,靠里边的一个包间客人刚走,服务员正在收拾卫生。“这儿好,能看夜景,就坐这桌。”永强催服务员麻利点。邻座包间里,只有一个女人,面前摆着两盘小菜,一小碗什么汤,慢悠悠地吃。不,是在品味。

永强开始点菜:“四菜一汤,老规矩,我点什么大家吃什么,不许有意见”。老金说:“固若关的河虾不能少。”首长说:“豆腐得有。”永强站起来亮开嗓门:“那还让我点什么呀?”转身喊服务员,却没注意服务员就在身后。“再要一盘回锅肉,一盘炒青菜,汤随便上,有什么上什么,越快越好。”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甜甜一笑说:“慢不了,喝酒吗?”永强说:“带着呢,唉唉,人老多忘事,再来盘水煮花生米。”转身从斜背着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瓶茅台酒,朝桌子上一蹾。“喝好的,明天不起早,放开整。”首长望着窗外,感慨地说:“喝点儿可以,不似当年了,星期六整夜喝,拿着瓶子吹。”

水煮花生米先端上来了,三个人边喝边聊。老金说:“酒店这么好,怎么起这么个名字,怪怪的。”首长与二人碰下杯子,说:“不怪啊,猫屎咖啡听过吗,猪圈火锅吃过吗?不都挺好的。”永强说:“我也觉得怪怪的,怎么就和牛志军坟上的墓碑同一个名字。”首长抿下一口酒:“也许是巧合吧,说说,这迁坟的事怎么办?”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菜陆续端上桌,最后一盘炒河虾,送菜的却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人,体形保持得很好,个儿高挑,面容白皙,都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我能在这儿坐一会儿,听听你们聊天吗?”女人说着,拉过椅子坐在了上菜口。服务员正在沏茶,说:“这是我们董事长。”首长放下筷子,抬头高兴地说:“欢迎啊,老板陪酒,三生有幸。”话方出口,他猛然回过神来,“您不就是刚才在隔壁房间吃饭的……”女人笑了笑:“正是在下,听到对我的店名有意见,想求高人指点。”老金、永强两个也看出来了,正是她。永强向服务员又要了只酒杯,站起来倒了个满杯递过去:“有缘啊,喝。”他自己先干了,女人只呡了一口,说:“谢谢啊,不胜酒力噢。”

首长和女人碰了一下杯,说:“我喝完,您随意。”一饮而尽。“能告诉我您这酒店名字的来历吗?听口音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女人又呡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微微一笑:“也是外地人,也算本地人。这酒店名嘛,您不是说了嘛,猪圈可以是火锅,牛圈咋不能是酒店呢?”首长哈哈大笑:“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真是隔墙有耳啊。”女人沉静地问:“你们刚才说迁坟,是怎么回事?”老金举杯和女人碰过,说:“一陪三了,这次喝完。”“失礼啦!”女人一口喝干,将杯子倒扣下来让看,“一滴没漏。”

首长吃了口菜,对女人说:“话到这儿了,我想问你,对面荒草坡那个写着‘牛圈的墓碑是谁立的,您知道吗?”

女人认真地看了首长一会儿,反问道:“怎么?你们说的就是迁它?”

首长语调沉重地说:“是的,他是我们的战士牛志军,我们想送他到烈士陵园去!”

女人一愣,迅速看了老金和永强一眼,猛地站起来,伸出双手:“高教导员,您是高教导员!”首长同时站起来,懵懂地握住对方伸来的手,“你是?”女人激动地回答:“我叫耿洁。”首长一愣:“你认识我?”女人肯定地说:“你还应当认识我呢。”

永强一边给每个杯子添酒,一边说:“都坐下,坐下慢慢说。”首长和女人刚落座,老金忽地站起来,指着女人:“你是二芳!”女人回身握住老金的手:“二芳死了,我是耿洁,你是……”“三连金连长,不记得啦?”老金有意把后边几个字音拖得很长。女人仔细打量老金一番,连连说:“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永强自报家门:“三连老司务长。”也握了握手。

这时候,服务员走过来,附在女人的耳边小声说:“董事长,那边茶台准备好了,客人点的汤还没上呢!”女人看了首长一眼,首长说:“耿洁同志,听你的。”站起来朝老金和永强一挥手,“走,喝茶去。”服务员在前边带路,耿洁说:“对不起,你们先走一步,我交代点事,马上就来。”

这是一处设在露台上的茶室,四面玻璃门可开可合,顶上玻璃天窗明净无尘,只见繁星满天,弯月斜挂,轻风徐来,真个好秋夜。对面北崖峰一带,群山黝黝,树影依稀,与桃河南岸的灯火辉煌宛若两个世界。几人能知,那里当年也曾夜夜无眠,日日喧腾,现在,它那表面沉静的深处仍积蓄着随时待发的能与火。

三个人在硕大的根艺茶台边随意围坐,服务生刚倒过茶,耿洁来了,嫌木墩坐着不舒服,换了小靠椅,然后说:“你去吧,我来沏。”自个儿坐到了服务生的位置上。

耿洁喝了口茶,用正经八百的口吻说:“首长们,现在我是交代呢,还是汇报?”话没落音,自个先笑了。首长也笑了:“都不是,他乡遇故人,聊天!”老金陪着笑,永强探身给耿洁续茶:“您还挺幽默!”

“你们一进来,我就看出是老军人,这个店我也不经常来,但只要来,总能遇上怀旧探营的老兵。听你们议论店名,又说迁坟的事,我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天上午,我和娘又吵了一架,死心已定,没什么可留恋的,我穿好自己最喜欢的牛仔喇叭裤,桔红蝙蝠衫,背上随身包,摔门而出,我娘在上屋哭着喊,想死快点去,别烦我!小吴说,他是穿着你们空压机手的工作服去我家的,曾与我娘见过一面,怕认出来,用油污抹了脸。小吴说,他去时我娘还在哭,问是哪儿的,他说是铁路工段的,找我有事,我娘说,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你去找吧。小吴急忙跑到火车站,顺着铁路一直找到东边的隧道口,又折回来沿着铁路边的小道往西找,快到山前那个平交道时,忽然看见崖底下桃河对岸的树荫里有人徘徊,像我,便飞奔过来。看到真的是我,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塞过来一个纸条。我心不在焉地打开,里面夹着五十元钱,字条是圈儿写的:听小吴的,钱到那边交伙食费。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一个绝望中的人,忽然看见一丝亮光,那心情,别人是难以体会到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小吴上了五点十分东去的火车,当时心想一定是去贵州,谁知道坐了一个多小时,在邻省的一个小车站就下车了,接着又上了公共汽车。这一带也是山,但是都不很高,而且是土山。汽车在一个叫水沟村的公路边停下,停车点周围有好几个自然村。小吴把我领到紧靠山脚那个村头,在一个挨着树林的小院门前停下,喊了声‘赵大娘,便推开栅栏进到院子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笑着迎出来,看着他们早就很熟。路上小吴已经告诉我,赵大娘是他们新兵训练时的房東,只身一人,当过教师,是个烈属,知道圈儿没有父母,不准他叫奶奶,让叫妈,给她当干儿子。小吴介绍,我是圈儿的女朋友,在家受了委屈,到这儿住几天,散散心,他去石市看病,顺路带过来。老奶奶很高兴,说她又多了个干闺女。小吴门也没进,就跑步去路边等公共车了,临走给我留下了部队代号和他的名字,让我有事给他写信,由他转告圈儿。”

“我在这儿住下了,也把老人家叫起了大娘。每天帮着扫扫地,洗洗碗,有时她也带我去村里转,逢人就说,我是她的干闺女。有半个月左右吧,一天忽然接到小吴一封信,说圈儿死了,而且死得很惨。我先是不相信,翻来覆去地看那封信,后来就哭,一连哭了好几天,赵大娘知道了,也跟着哭。我悔恨,我自责,如果不是因为我,圈儿就不会被你们关禁闭;如果那天下午是他带班,也许会避免那场两死一伤的灾难……”

耿洁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纸擦眼泪,满座寂然。首长手抚茶杯,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黑沉沉的北崖峰,像尊雕塑。沉默良久,耿洁接着说: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原来还有个盼头,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儿永远住下去吧?有一天翻随身包,不经意翻出了首长您的那个讲话稿。

首长惊愕,耿洁一番解释,方明白过来。

“我想定了,去苏南,自己挣饭吃。临走那天,赵大娘拿出她仅有的一百一十元钱,硬装进我的包里。我跪在她面前哭,赵大娘摸着我的头哭。不知过了多久,她说,去吧,闺女,自古苦命多女人,天无绝人之路的。我说我会报答您的。赵大娘一直把我送上车,车开出去很远了,还站在那儿招手。

“在车上思来想去,还是先回了趟固若关,小吴在信里说,圈儿就埋在荒草坡。趁着暮色,我到圈儿坟上哭了一场,呆呆地一直坐到繁星满天。半个月前,我托圈儿到我坟前带走我的魂灵,谁知老天这样戏弄人,这阵子站在坟前的成了我,躺在坟里的却成了他。一定要带圈儿走,无论走到哪儿,都把他的魂灵带在身边。趁着月色,我绕着坟走了一圈,用手绢包了把坟上的土装进背包。回到火车站,已是半夜十二点,乘上去上海方向的火车,来到苏州。靠一张学生证,城郊一家村办织袜厂收留了我,稳定下来后,我给小吴写了封信,交代了近况,表达了对他的感激。

“第二年春节后不久,收到小吴一封来信,说他复员回贵州老家了,最近把家里事安排妥当,想来看看我。一个人孤伶伶在外大半年了,忽然有人要来看,而且是个有恩于我的人,心里当然高兴,我很快给他回了信,告诉了我即将要去的另一家制衣厂的地址。这是一家社办企业,工资高些。一个月后的一天,小吴来了,在城边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七八天,我每天下班都去和他聊。聊天中才知道,圈儿真是个孤儿,他真的打算复员离队后带我走。也知道了圈儿已想过,要和我一起在老家做豆腐卖豆腐,等把姑姑病治好了,就让表姐照顾,他和我回固若关陪我媽。多么善良个人啊!小吴说,圈儿太可怜了,为国捐躯,却连个名声也没落下,等迟早挣到钱了,他要给圈儿修坟立碑,公家不立他立,做大理石的。”

耿洁很伤感,许久不说话,低头换茶叶,煮普洱。

老金声音低沉地说:“碑我们是做了的。八一年下半年,各方面消息传部队要撤编,连里几位领导讨论给干部战士搞纪念品,自然记着牛志军,还研究了碑文。贺副指导员去县石刻厂订制,回来说要到第二年五月才能制好。那么大县,当时只有一个地方能刻碑。没想到第二年三月,部队就撤消,干部战士半个月内全遣散了。”首长若有所思,“噢,有印象,后来听你们说起过。”

给大家换过茶,耿洁继续说:“小吴离开苏州的前一天,我萌生了跟他去贵州的想法。谁知当我明确表白后,他却一口拒绝,说他老家太偏远、太贫穷。第二天送他上火车,临上车前他久久地望了一会儿我,突然说,回去安排一下,最多一个月,他来苏州。谁知道这一去就没了消息,我连发三封信,两个多月后收到自称是小吴叔叔的回信,说从苏州回去不到半个月,小吴就在一次车祸中死了。又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哇!

“在制衣厂,我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当时他是厂里的机器检修员,后来在镇上用自家门面房开饭店、开旅馆,我也不再在工厂上班,和他一块干。”

“我是在离开固若关多年后,也就是九四年吧,才跟我姐联系的,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些积蓄。九五年的春季,忽然接到我姐的信,说我娘已经重病在床半年了,想见我一面。回去还是不回去?我一直矛盾着。丈夫知道了,说无论如何要回去,他陪着一起去,责备我不应当和老娘记仇。就这样,我们回去了,但没能见上面,娘在前一天夜里走了。处理完后事,我带着丈夫去祭奠圈儿,我们之间的事全部告诉过他。这时,圈儿的坟已经基本塌平,只有一堆荒草比别的地方长得茂盛些。我丈夫说,那么年轻,为国捐躯,不该被遗忘啊!把坟修好吧,再立块碑。没有什么比这种理解更让人动心,当时我一下子就哭了,趴在他的肩头上哭。后来又去看望了赵大娘,那时她已经快九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给她留钱,她不要,说有政府管。其实我自有收入后,每年都给她寄钱。我丈夫趁她不注意,把五千元放在枕头下,谁知这竟是最后一次见面。

“圈儿的碑大概是六月在苏州制好的,我丈夫说用最好的石材。到了该刻字的时候,却把人难住了。我丈夫说,前边就写工程兵战士,副班长还是班长,不是公家立,哪个都不合适,我同意。中间那儿,他说写牛志军,我坚持写牛圈,因为我开始认识他,知道的就是这个名字,丈夫说行。最作难的是立碑人怎么写,我丈夫说写耿洁,我说不行,这是来苏州后改的名字,圈儿不知道是谁。我丈夫说那就写二芳,我说更不行,村上人看到,不知又要编什么故事。就这样,两人纠结了一个多星期,一天半夜,他把我从梦中摇醒说,有了,把你二芳名字的草头去掉,你一方,我一方,我的心意也有了,圈儿也知道。我一翻身抱住他说,真聪明。第二天他就让人家抓紧刻制,厂方要他签字,他又打电话,问我还有什么变动没,我忽然想起小吴曾说过的话,就要他把立碑人改成三方。同时,也给我娘做了一块碑。”

首长连连点头:“明白了。”老金说:“你找了个好丈夫啊!”永强给大家续着茶水:“真的,你不说,谁也难知道啊。”

“大约是七月初吧,从市场雇人雇车拉着碑,我丈夫开着小车带路到了固若关。因为当时正筹备在苏州和上海开分店,经营上事很多,我没随车去。一个星期后,我丈夫打电话,半开玩笑说竣工了,来验收。我是坐火车赶过去的,两个人举行了个揭碑仪式。

“交代完了,请首长指示。”说到这里,耿洁长长地换了口气,释然一笑,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负,重新给每个人续茶。

首长笑嗔:“你还记着我的仇啊!”耿洁连忙说:“岂敢,感恩还来不及呢,没有您在派出所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没有您那个形势教育稿子,恐怕早都没有我耿洁了。圈儿那份手抄笺,我现在还保存在保险柜里呢,是您转变了我的人生。”首长感慨:“那是你有悟性啊,我这一辈子谈过话的人,写过的稿子,记不清有多少,说改变了人生的,你是唯一啊!还想问你,下午我们去牛志军坟上了,看到不久前有人献过花,你知道还会是谁呢?”耿洁微微一笑,说:“这知道。我们有个儿子,在德国留学,娶了个洋媳妇,他想回国,媳妇不愿意,前几年也每年都回来,但都是匆匆来去。今年八月下旬,两人又回来了,在西南西北旅游了二十天,最后一站去了固若关,回来后说他们去祭拜姥姥和圈儿了,还献了花。国庆那几天刚走,媳妇说,回去安排一下,要来中国定居。”首长说:“你现在好幸福啊!”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耿洁看了一眼表,说:“哎呀,太不好意思,凌晨两点了。”回头喊了声“服务生”,一个男青年服务生紧走过来,递上一张门卡,说:“董事长,这是您要的大套房,收拾好了。”耿洁回身将卡放在首长手里说:“同一层,最东头,东西已经搬过去了,您去住。”又对金连长和永强说:“你们每人一间,自己安排。吃住费用都是我的。”首长急忙说:“不行,不行!”耿洁爽朗地笑着:“这儿我说了算,你有钱没地方交去。”起身催服务生快去开门。临分手又说:“明天几点醒来几点吃饭,我在餐厅等。”

月亮刚刚下去,夜幕上,飘着几团云朵,白亮白亮;星星密密麻麻,一闪一闪;四周群峰环立,很静很静。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首长三人来到餐厅,耿洁正看着手机,闻声站起来,大家互相问候,开始用餐。

早点很丰盛,看得出来,凡酒店有的,甜点包子油条馒头,豆浆咖啡果汁稀饭,应有尽有。首长边吃边说:“耿洁啊,你这牛圈酒店名不符实啊!”耿洁有点诧异:“看来首长真的对我这店名有意见啊?”

“你想歪了,我是说牛圈应当是简陋的,你这儿太奢华了。”

“是这样,我们在苏州、上海、北京、深圳的店,包括后来在普陀山黄山的店,规模大小有差别,标准都是一样的。”

耿洁一边给每人面前的杯里加牛奶一边继续说:“大约2000年初吧,固若关一位镇长在上海住我们酒店,偶然与我相遇,说去浙江考察,发展当地旅游。毕竟是家乡啊,圈儿在那儿,老娘也在那儿,我就动了心思。给圈儿立碑时我丈夫在固若关住过几天,也有所了解,我一说,他没意见,就决定建。我想搞成民宿式的,丈夫不同意,坚持与已有的几个酒店同一风格,我说那店名你得听我的,就叫牛圈酒店。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啊!他怕这个名字影响经营,但又理解我的心情,就这么注册了。没想到,招牌一打出去,竟然火了,我们索性将酒店的连锁名都改了过来。首长昨天说猪圈火锅,其实它才是2000年以后的事,比我们晚了好多年呢。”

老金一口喝光杯中牛奶:“就是嘛。我总觉得这名字与牛志军有联系,不是与关牛的那个圈有关。”永强打着饱嗝:“感谢耿董事长,吃好了。”首长站起身,用手中的半杯咖啡和耿洁碰杯,耿洁跟着站起来,首长说:“耿洁啊,你工作多,先去忙,我们四十年后故地重来,只为牛志军墓这一件事,原来想得很简单,现在看来不简单了,什么时间有空儿,给我们说说你的想法。”耿洁不假思索,快言快语:“那个时候少不更事,给你们添乱,现在不会的。首长,我这两天还在这儿,今天没什么事,陪你们上固若关看看,大不一样了。”

首长看看老金和永强:“也好,恭敬不如从命。”

大家一起往外走,耿洁走在首长前边,嘿嘿一笑:“这两天我成总指挥了,不合适吧?”永强说:“现在到处都是老板当家,你说了算。”首长爽朗一笑:“我们省了不少心,多好啊。”

固若关城楼就在东边的台塬上,从酒店后的台阶爬上去就到,但耿洁一定要自己开车从公路绕上去,她说都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行车中聊天得知,公司里她主管经营管理,丈夫负责资金运作和市场营销,这次是特意来为牛志军和她娘送寒衣的,十月寒衣节前,他们要去新西兰度假,并在那儿参加一个世界酒店管理高级论坛。

在这里驻军十年多,几个人都没登上过固若关城楼,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旅游,进得关来,才觉得与外面看完全是两种感受,不是一句简单的壮观、雄伟所能描述。待登上城楼,顿觉心胸豁然,远处峰峦叠嶂,直插云天;山腰抹红叠翠,层次分明;眼底水明柳翠,桃河蜿蜒,一派独特的太行秋色。上到城楼最高层,四周环廊,中间是个大堂,供奉着一尊五六米高的武士站像,武士手握长枪,怒目圆睁。

文字介绍,这是唐代一位守关大将。什么地位,什么战绩,首长兴趣不浓,匆匆看过,两侧的一副对联引起了他的注意,木板阴刻,黑底金字。大家看时,上联写:“江山萬里白骨撑拄自古几个知姓名”,下联写:“风水一方将军坐头从来众生拜神睿”。首长驻足,举目久望:“虽然不是很工,却还有点意思,你们说说,到底是褒是贬?赞谁嘲谁?”

耿洁说:“才疏学浅,不懂。”老金永强都说:“看不懂,看不懂。”

出了大堂,来到回廊西北角,首长伫立遥望,大家也都站住。从这里往远处看去,刀削斧劈般的北崖峰下,荒草坡历历在目,它的周围是一环浓浓的绿,里圈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橙,上端则是层层叠叠火一样的红,像一个巨大的花环镶嵌在天地间。再熟悉不过的了,大家都知道,绿色的是松,橙色的是橡,红色的是崖隙里的黄栌,正午的阳光下,那片草地黄得耀眼,那座孤坟金光熠熠。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首长扶栏,欲言又止。

耿洁一切都看在眼里,回身一把拉住首长的手,对着老金永强一起说:“几位首长,圈儿是我心中的人,牛志军是你们手下的兵,这事听你们的。”

首长转过身,看着老金和永强,声音浊浊:“这两天,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你们说说,这坟,迁了怎样?不迁又怎样?”两滴浑浑的泪水涌出眼角。

众人不语。

许久,许久,首长回头望着石瓮峰,“走,传说山上还有个将军洗脚盆呢,我们看看去。”

耿洁在前边带路,三位七十开外的老人相互拉扯,沿着崎岖的固若关城墙,向高处走去。

责任编辑:刘羿群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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