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外一篇

2022-06-09 01:15杨紫烟
散文诗世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栅栏菜园

杨紫烟

那歌声,是蓦然入耳的,在阑珊的夜色中,如惊飞的群鸟,被秋风堂而皇之地送来。

我惊了一跳,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运动衫——那年的整个夏秋,我都独自在凤泉河畔夜跑,直到立冬。我每晚兜兜转转将近一个小时,直到大汗淋漓,再慢慢地步行回家。当然,中途也会小憩,也偶尔会立在杂草丛生的河畔愣一会儿怔,看一川黛黑的河水惆怅地向南流去。那几日,秋意渐浓,夜风已多少有些凛冽的味道,运动衫单薄,才出过汗的身体正通透着,只觉冷风嗖嗖地钻毛孔。

已过子时,我正要穿过马路,往家的方向去。暮秋的夜,街道冷冷清清,夜风乍起乍歇,几片枯黄的树叶挟在歌声里扑簌簌旋舞,凄凉得如同散了场的集。歌声飘来,我不由顿了顿脚,吃惊地四面张望,几枝路灯有气无力地打着盹,灯光透过无数蚊虫的尸体懒洋洋地倾泄,两輛汽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将歌声分割得支离破碎。

并未见人迹,可那歌声,仍是堂而皇之。

我暗暗地思忖,是谁,有十分的兴致寒夜高歌。素爱欢歌的我,已很久未有吟唱一曲的心境。街市上流行谁人的歌,我早已漠不关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凉薄的季节,尴尬的年岁,满地鸡毛的日子,有什么值得高歌的理由呢?

我漫不经心地往前走。汽车远去,歌声迅速地合拢,止不住地钻进我耳中。我禁不住地去分辨它的发源地。我四下顾盼,终于望见前方的站台拐出一个暗色的身影,踽踽地独行,惨淡的路灯将影子拽得颀长。

我很是好奇,悄悄地跟过去。那是个敦实的男人背影,黑色的外套,身子微罗,左手揣进衣兜,右手仿佛握着什么,紧紧地贴在耳边。

我慢慢地靠近男人,歌声越发清晰,我能十足地断定,那如同惊鸟纷飞的声音,是自男人而发。

我边走边凝神,仿佛听出些熟悉的味道。男人的发声并不标准,歌喉也不专业,但我仍是听出了曲调——是首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在新疆,这首歌可谓家喻户晓,我自然也是会唱的。

男人旁若无人地唱,我不远不近地跟随,情不自禁也在心里默默地吟和。三五辆汽车驶过,又是一阵轰鸣,如同海浪,瞬间将歌声湮没。轰鸣过后,马路瞬间沉寂,歌声再次破浪而出,像大海行船,摇摆不定。

男人唱得很是投入,身体夸张地随旋律起伏,仿佛身处舞台。秋风袭来,地上的落叶忽地打了一个旋,向我的脚下扑来,我下意识地躲闪,那歌声仿佛受了寒,开始在风中颤抖。我不由再次裹紧了单薄的运动衫,男人却突然拨高了声调——“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歌声穿透寒风,愈发声嘶力竭,几乎要将嗓子拉破。

我将双臂抱在胸前,默默地倾听,默默地在心里吟和。这寂寥的秋夜,北风萧萧地吹,上弦月清冷,弯弯地露出一抹银白的牙边,总有“残夜寂寂思故人”或是“我寄愁心与明月”的伤感,让人说不出的惆怅,可一个陌生人不成曲调的高歌,竟让这寒夜浮现几分熟悉的温情。

某年深冬,我上晚自习,教室很冷,下课铃声刚刚奏响,同学便做鸟兽散,只一分钟的时间,就忽喇喇全没了踪影。我并不着急,只是慢吞吞地收拾课本,走出空旷的教室,穿过死寂的楼道,去一株枝丫光秃的老杨树下推自行车。

那晚的确很冷,风萧萧地潜行,天幕漆黑,飘着稀薄的雪花,不密,但花瓣很大,被北风席卷着翻飞,安静地看去,竟隐现一丝无声的凄美。只是我并没有心思欣赏,我得回到我冷冰冰的家。我用手套拂去车座上的积雪,慢悠悠上车,往家的方向骑行。我穿一件暗红色的棉衣,年年穿,已经洗得很单薄,在灯下几乎可透光。我在雪花中哆哆嗦嗦地骑行,寒风透过我单薄的棉衣,萧萧地扑向我穿了五年的旧毛衫——那还是母亲留下的毛衫,自从父母在我十三岁那年去了喀什工作,他们再也无暇顾及儿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茄紫色的毛衫早已洗得褪了色,孔隙稀疏,完全失去了毛茸感,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狰狞的寒风在一点点掠夺我身体的热量。

我哆哆嗦嗦地骑车,期盼早一点到家,虽然没有父母的家并不温暖,但总好过冻毙于风雪。

很不幸,我的车链条脱落了。脱落的地点正好在十字路口。在白天,那个路口很嘈杂,人潮、车队,川流不息,给人很安心的感觉。可那个雪夜,除去在雪花中瑟瑟发抖的路灯,颤颤微微地散发出凄清的光芒,繁华的路口一片阒寂,不要说人,连一条流浪狗也看不见。天气暖和时,我常常能看见三五条脏兮兮的野狗在花池中嬉戏。

我像寒号鸟一样缩着脖子,蹲在路边察看我的车链条。我摘下手套,试图让出轨的链条回归,或许是太冷了,我的冻得僵硬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我回头看看四周,并无人迹,三两盏路灯像鬼火一样地泊在半空,一辆大货车轰轰隆隆地驶过,而后又是一片死寂。我不知所措地开始哭泣,眼泪刚刚流到脸颊,立刻变得冰冷。

我用冻僵的手背拭去眼泪,咬咬牙,戴好手套,打算推车往前走。我穿过十字路口,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很黑,我开始恐惧。好在路两旁错落着几幢老式砖房,一些狭窄的窗户淌出一汪汪桔色的灯光,时不时几声狗呔,让我略微心安。

但仍是恐惧。

我边走边回头,总觉身后有黑影在追随。我的心狂跳不止,越走越快,到最后,推着掉了链条的自行车几乎小跑起来。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冲出院门,杵在路边冲我疯狂地吠叫。

我呆立在雪中,恐惧几乎挤爆了我的心脏,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那狗却嗷嗷叫着跑回院内。我回转头,看见身后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俯身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扔向狗。

我顾不得擦泪,推着车飞速地离开。我一路小跑,自行车被磕得叮当作响,几乎要散了架。

我跑得大汗淋漓,终于看见了不远处一星昏黄的灯光,懒懒地悬在半空。我看见了回家的场部大门。

我拭拭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的力气仿佛被什么吸走,两条腿软绵绵的。我推着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强撑着进了大门。

雪,还在窸窸窣窣地下,和我脸上的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冰冷。我望着不远处一排隐隐绰绰亮着灯的砖房,最东边的小院就是我的家。我知道那个家一定没有父亲和母亲在等待我,也一定是凌乱和冰冷的,更没有饭菜的香气在弥漫。我有三个哥哥,但他们是指望不上的,男孩子仿佛天生耐寒,不喜欢把炉火烧得太旺,吃饭也总是简单凑合。但好歹是到家了,可是,我的心和天气一样冰冷。我推着车慢吞吞地往家走,不报任何期待。我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歌声在雪花中飘摇:“花儿中为王的是牡丹,红牡丹开在春天……”

我不由顿住了脚步,侧耳倾听,那是父亲最爱唱的民歌,我自小就听,日日听,曲调早已熟稔在心。我在心里默默地吟和,开始思念我的父亲。只是,那歌声,的确像极了父亲的唱腔。

怎么会是父亲。他和我母亲远在五百公里以外的喀什呢。怎么会。我在心里虚弱地反驳。

可是,就着扑满了灰尘的窗透出的昏黄灯光,我分明看见一个瘦削而挺拔的身影立在家的院门口,像一株春天的白杨树。一株熟悉的白杨树。我怔怔地顿住脚,腾出一只手,用落满雪花的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雪冰冷,刺得我的眼睛清澈无比。白杨树仍在雪中高声歌唱。自行车咣当倒地,我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委屈和辛酸像潮水哽在了我的喉咙。我在父亲温暖的怀中,嚎啕大哭。

多年后的某个寒夜,一弯如娥眉的上弦月悬在天幕,没有雪花飘摇,只有萧萧的秋风扫过,我又听见了一个人在高声歌唱,一个陌生人,唱着一首我熟悉的情歌。那條曾经没有路灯的小路两侧矗立着美丽的枝形灯和高大的梧桐树,梧桐已枝叶婆娑,挡风又遮雨,我日日从树下经过,从未在意那树,竟已可环抱。

这同样的一个寒夜,不同的是飘摇在风中的歌声,和两个高歌的人。

我惆怅地拾起一片落叶,拈在手中,悄悄地跟在男人身后。他仍未察觉。

风略略息了下来,歌声仿佛被关进了笼子,有些旷远,但仍是声嘶力竭。

我默默地倾听。边听边思念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夜,和一个人,一首歌。那个人的脸庞从未在梦中出现,却一直在心里纤毫毕现。我正在向他靠近,越来越近。

男人仍在投入地唱,歌声周而复始地重复,跑调的发音并不动听,歌唱的嗓子开始沙哑。我惆怅地追着这歌声,思绪如雪。突然,有一瞬间,我仿佛听出了爱的味道。是的,歌声那么深情,如同我刚刚流连过的凤泉河,一川黛黑的河水正娓娓地向南流去。我甚至可以想见,电波的另一头,一定有位幸福的人儿在甜蜜地倾听。

他是谁?她又是谁?我不识得他们,但我知道,那泊着的一盏盏灯下,一定有不一样的故事。

不知不觉中,我竟忘了回家的路,在这寂寥的秋夜,傻傻地跟着一个陌生人的歌声走完一整条马路。

菜 园

那个菜园突然就荒了下去。

它在一楼的拐角。黑漆的铁栅栏锈迹斑斑,菟丝草细小的白花儿开得正喧腾,藤蔓见缝插针地绞成团,乱成麻,缠得乌蓬蓬,声嘶力竭的感觉。栅栏一角,几块废弃的粗木板,参差不齐地搭出简易的棚,棚顶堆满空纸箱,和一些肮脏的瓶瓶罐罐。我记得那里曾养过几只鸡,拴着一条沉默的黄狗。现在已听不见鸡鸣,也很久未看见黄狗摇的滚圆的尾巴。棚正在一点点倾圮。一些叫不出名的野茅草,杂灌木,毫无章法地放纵,几乎湮没了菜地。一棵矮壮的无花果树突出重围,杵在窗下,枝叶硕大,像女子手中的团扇,清凉的味道。只是树上没有果子。许是结了,被淘气的孩子们越过栅栏摘了去。

树的两旁,一扇门,一扇窗。门是铁门,一道道雨水的痕迹,晒得发白,像深色的衣衫被阳光晒久了的后背,一样的灰白。只角缝处依稀可见早先的颜色,深邃的海蓝。窗是落地窗,覆满风霜,季节的情绪显然。有扇玻璃裂了道细细的缝,还未掉落,仍努力阻挡着窗外鲜活的气息。站在栅栏外,透过四季的缝隙,隐约看见窗后花色的窗帘,庄严地悬垂。

我很想越过栅栏,去敲那扇紧闭的门。

“有人吗?”没有人应声。我知道一定没有人应声。

那菜园,荒草萋萋,显是已很久无人打理。我记得那里曾经结满通红的蕃茄和紫郁的长茄。栅栏边还有几枝夜茉莉开满了黄昏。鸡咕咕地炫耀刚刚生出的温热的蛋,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趴在栅栏上向我摇摆着尾巴。

我还记得菜园的主人眉目和蔼,很爱笑。

我平日进进出出,丈夫或妻子会热情地招呼,“上班啦?“嗯,上班啦!”“下班啦?”“嗯,下班啦!”

仿佛很相熟的样子。其实我并不识得他们。头次遇见,妻子一脸真诚的笑,以为招呼旁人,左右顾盼,并无人,小怔过后,便忙不叠地回应。脸,自然也回应得如花朵般,仿佛相识多年。

有什么关系呢?那些让人欢欣的事物不需要追踪出处。譬如老夫妇的笑脸和招呼。

有些事,何须复杂。

后来,常见夫妇俩在菜地忙,丈夫一手挟着烟,一手摆弄着什物,妻子搬个小木凳,坐在一旁,嘴里絮絮叨叨。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见嗫嚅的唇。丈夫偶尔不耐烦的样子,皱眉,猛吸几口烟,将烟蒂扔了,妻子便缄口。鸡在一旁“咯咯”地叫,黄狗懒懒地卧在门边。

可是我很久未见到他们了。那对眉目和蔼的老夫妇。

有几日下班,我并不想回家。一群孩子在水泥地坪上用粉笔划方格,玩几十年从未变过的攻城游戏。我依在白色的车门上,双手环抱胸前,羡慕孩子的笑闹。我的身前,身后,是清一色的菜园。

我凝视它们。

我对面的菜园里挺立着一棵花椒树,正结满密密匝匝的果实。那是青花椒。有别于红花椒的香气。头年深秋我曾看见一位微胖的女子细心地剪果实。挎着柳枝篮子,里面盛满细小暗绿的果实。我从她身边经过,鲜麻的香气让我的喉舌翕动。现在,花椒还未成熟,树下很干净,三五行青菜鲜嫩欲滴,正是打清汤的好时节。

菜园的旁边,还是菜园。主人家用银亮的铁网围了,便显出新鲜来。园子里没有人。我记得那里住着一家人,有老年,有青年,有孩子。菜园里也种着一棵树,桃树,果实结得正旺,诱人地挂满一树。只是树下并没有种菜,一些蒲公英稀稀落落地驻守,守着一棵桃树。我觉得很可惜,桃树下,那么好的土地,为什么不种菜呢?那些蒲公英,为什么不拨除呢?不过我记得,那些蒲公英每年春天都开出鲜艳的黄花,像刻意种的。

如果把玫瑰和蒲公英都种在花园里,玫瑰很美,蒲公英其实也很绚烂。

菜园的旁边,也是菜园,排列在停车场两边。

大多的菜园是种了菜的,南瓜爬满栅栏,丝瓜爬满窗棂,辣椒和蕃茄争夺阳光。那是有生命的菜园。那些没有生命的园子呢?

我看见那对老夫妇的菜园。无花果枝叶越发硕大,荒草越发茂密。没有蔬菜,鸡,不见了,狗,不见了。抽烟的丈夫,和絮叨的妻子,也消失了。

被遗弃的菜园,和被遗弃的家。

那些活的生命,他们去哪儿了呢?

鸡送进了人的胃,狗送去了乡下。丈夫和妻子也许是去了儿子,或是女儿家。丈夫和妻子是有孙子的,我见过。

可是菜园荒了很久。我从未见主人回去过。棚也将要倾圮。窗玻璃上的四季越发显然。窗帘庄严地悬垂了很久。它们都已失去了生命。

我抬头望向四楼,那扇挂着绣花白纱的落地窗,一些植物在纱帘下悄悄地凝视我。

那是我的家。我没有菜园,我种很多观花和观叶植物。它其实也叫菜园。我在我的菜园里种米兰,种茉莉,种沙漠玫瑰,种天门冬。我赋予它们水,养分,它们回报我不同的香气,幽香,浓香,清香。我们相互滋养,相互安慰。

如同那些种满菜的菜园。

那个被遗弃的菜园呢?它不知不觉就荒了下去。那对老夫妇,去了哪里呢?

我忽然惊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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