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殇

2022-06-09 16:12曾黎
辽河 2022年3期
关键词:靶场

曾黎

我中学时代的校园位于这个城市的西部,相毗邻的是一片区属体育基地。从我们班的三楼教室向下望去,主运动场、灯光球场和露天游泳池尽收眼底。在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是那座废弃的射击场,我们叫它老靶场。我曾和同学纪五子在那里打过一仗,结果是我的嘴唇和他的鼻子都挂了彩。纪五子吐了口带血的痰,转身趟开野草“唰啦唰啦”地走了。

“你把纪五子打蒙了!”李春明兴奋地对我说。

我没吭声,转身向老靶场深处走去。坐落在荒草丛中的老靶场,是用大块青石砌成的,像座坚固的城堡。靠近入口处有一排带拱门的内墙,上面刷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七个粗壮大字。那些字已呈斑驳的暗红色,显然是很久以前刷上去的。靶场中间的草地上,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我只认得黄色的蒲公英和粉色的胭粉豆。蝴蝶、蜻蜓在花丛间起起落落,被围墙框住的方形天空,不时有鸽子或麻雀飞过。

我喜欢这个隐秘荒凉的地方,经常一个人来这里看书、发呆。钻进老靶场,就如同冀中平原上的老百姓躲进地道一般感到安全。李春明陪着我坐在老靶场的空地上休息。我乏极了,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你把纪五子打蒙了,真的!”李春明依旧兴奋未减。我想冲他笑,却感觉肿胀的嘴唇不像自己的。疼痛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想起来是为一个叫齐雨的女孩儿打的这场仗。齐雨是我最要好的同学李春明的邻居,我们同年级不同班。早上,齐雨路过我们班教室的时候,纪五子嬉皮笑脸地和齐雨搭讪,齐雨没搭理他。纪五子就冲着齐雨的背影说,臭骚货,装啥呀。齐雨气坏了,下课后找李春明告状。李春明约我一起去告诫纪五子,没想到纪五子仗着一身蛮力不理我们。他当着一帮同学的面狂妄地说:装什么英雄啊!敢不敢跟我去老靶场单挑。我当时脑袋一热就说:单挑就单挑,谁不去是儿子!于是,我在一帮同学的撺掇下,大脑一片空白地向老靶场走去。

我在李春明的描述中还原了和纪五子交手的经过。是我先动的手,一拳打在纪五子的鼻梁上,纪五子往后踉跄了下,然后用俩拳头横着对我胡抡。对打中,我发现纪五子闭着眼,我一个下蹲,就闪到了他身后,对着他的脑袋左右开弓,几拳就把他打蒙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在旁观的同学眼中我是很灵活的,给人一种能打的印象。

因為李春明的缘故我和齐雨混得很熟。这个外表长得像天使的女孩儿,骨子里极其狂野,她经常会在放学的路上突然从后面用手蒙住我的眼睛,然后搂着我的脖子亲昵地走上一段路。这样的举动,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马路上是何等扎眼。结果都是我害羞得满脸通红,齐雨却嘻嘻哈哈地像个没事人似的。她热情开朗的无心举动,在我身上发生了化学反应。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生平第一次梦遗了,梦中都是依偎在齐雨怀里的感觉。她软软的胸部和身上淡淡的香气,令我在那个夏天的许多夜晚,体验着死去活来的滋味。

李春明一直怀疑齐雨是混血儿。作为一起长大的邻居他列举了种种可疑迹象:如,比一般女孩大方过头了,在家里换衣服从来不背人,皮肤白得赛过头等精粉而且永远也晒不黑了等等。齐雨确实特别,她虽然不算胖,但是她的屁股又圆又鼓。臀部虽鼓,但腰细腿长,加上她精致的五官和利落的短发,使她在那群瘦则像豆芽菜,胖则圆滚滚的女生当中显得格外突出。最令人怀疑的是:齐雨的原籍是黑河地区,这给了我和李春明充分的想象空间。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暑假期间的一个午后,我们坐在路旁花园的墙头上,边看着无聊的街景边嘻嘻哈哈地说笑。齐雨笑声响亮,笑起来胸脯一起一伏,招惹得路人纷纷回头观看。每当这时我和李春明就有一种得意洋洋的感觉。见齐雨心情不错,李春明就拐弯抹角地套问她的出身。一开始齐雨并未在意,有一搭没一句地回应着。后来终于听明白了李春明的用意,当时就翻脸了:李猴子!没事儿糟蹋谁呀?我连忙在一边打圆场说:李春明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想说你长得特像冬妮娅,你知道我们都喜欢冬妮娅。别跟我扯冬妮娅……齐雨怒火冲天地回头嚷道:糊弄谁呀!没一个好东西!骂完跳下墙头,她气呼呼地回家了。

这样的结局是我和李春明没想到的。我们跳进公园,沮丧地躺在草地上抽烟。李春明重重地喷出一口烟说:这个大腚儿,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大腚儿”是李春明给齐雨起的外号,仅限于我们仨人知道,从不当着外人叫。

齐雨不再理我们了。先是跑到远处的同学家去玩,后来干脆去了乡下,并在她姥姥家度过了整个暑假。

齐雨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近一个月的分别,使我们见面的时候有些生分。齐雨对我笑了一下,没理李春明。然后跨上自行车屁股一晃一扭地骑出了胡同。李春明望着齐雨的背影干笑了一声说,这傻丫头还挺记仇。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一片硕大的杨树叶子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李春明肩头上,然后一滑,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呆呆地向胡同口张望的李春明浑然未觉。

齐雨不在的日子,我和李春明无聊极了。过去假期里我们会约上一帮同学去体育场踢球、练杠子;也会去郊区的小河里游泳、抓蛤蟆。以往这些好玩的事现在突然变得没劲了,有谁再提起来,大家就会用一种夸张的目光鄙夷地盯着他,直到他犯了错似地告饶:当我没说还不行吗!仿佛一时之间我们都长大了。虽然我们整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非常渴望和异性在一起。但是我和李春明从不参与那些追逐围堵女生的勾当,因为我们有齐雨。

晚上我背着吉他和李春明来到齐雨家的窗外。我们算准了齐雨一定会出来,因为她特别喜欢听我弹琴。果然我的一曲《小路》余音未了,齐雨就出来了。她穿了一件纱质的白色半袖衫,深蓝色旧式百褶裙。那张干净的脸庞在月光下泛着瓷器一样的光泽。李春明连忙拿出从家中带来的奶豆饼干往齐雨手里塞,嘴上说,我这人有嘴没心的您老人家就别生气了。齐雨反倒不好意思了,扭捏着说,谁生气了,人家早忘了。

我见形势好转便问齐雨,乡下挺好玩吧?齐雨说,白天挺好玩儿的,在河套里摸鱼虾啦,到大地里挖野菜啦……可是一到晚上就惨了,蚊子多的跟轰炸机似的,把我都咬哭了。不信你们看,我这腿上哪还有好地方了,齐雨说着挽起裙角让我们看她腿上连成片的红包。李春明一见故作心疼地说,哎呀!太可怜了,看把我们大腚儿咬得,来我给你吹吹风。说罢就用嘴往齐雨腿上吹风、作呵护状。齐雨痒得笑了起来,大家就此和好如初。李春明提议,咱们去老靶场吧。646E9BCC-76FE-489B-9B9D-581A48CAF17F

当我们坐在老靶场柔软的草地上的时候,突然从墙边暗影处站起两个人来,他们边整理着衣服边慌慌张張地逃出了老靶场。虽然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了一跳,但还是从身影上辨别出了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而且年龄和我们相仿。我和李春明暧昧地交换着眼色,然后一起问齐雨:他们两人干吗呢?齐雨不语,只是抿着嘴乐。我们亲昵地挤在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哼唱着歌曲。期间我问齐雨,想我没?齐雨使劲地点点头;李春明忙接着问,想你春明哥哥了吗?齐雨调皮地说,谁稀罕想你呀!猴头巴脑的。李春明伸开双手夸张地往草地上一躺说,我自杀算了。

那晚的夜空分外晴朗,繁星如宝石般清晰明亮。我曾痴心地认为,每颗星星都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少女,她们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因垂怜像我这样痴情的少年而化作流星来到人间。那一天我就会得到爱情。那么齐雨算是我的那颗星吗?她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我心里乱哄哄的,分不清。

开学第一天的下午,我躺在家里看故事书。那时学校都是半天课,下午自由活动。书是齐雨借我的,她们家有许多旧书。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都有。细细想来,我最初的阅读都是在那一年完成的。我更喜欢那些外国小说,因为里边有许多情爱描写。我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异域的情感故事,心中越发多愁善感。突然李春明神色异常地来到我家。我问,怎么了?李春明压着嗓子说,出去说吧。我和李春明来到院子里,见齐雨捂着嘴头发凌乱地站在那里。我上前扒开她的手,只见齐雨嘴唇肿得老高,牙缝里尽是鲜血。我心一沉,问,谁干的?李春明咬着牙说:小地缸。

我认识小地缸,是我们同年级六班的同学。据说是他爸爸又矮又胖,所以人送外号“老地缸”。老地缸的儿子当然是小地缸了,那时候外号也世袭,有的都叫三代了。印象中的小地缸挺老实的,学习也不错。他怎么会伤害齐雨呢?原来小地缸一直暗恋着齐雨,在学校每逢和其走到顶头碰时,就用言语撩拨。然而齐雨看不上鬼头鬼脑的小地缸,从不拿正眼瞧他。

这天下午,小地缸在学校附近等人的时候碰上了齐雨。整个假期没见面了,他一见齐雨心怦怦乱跳,想:今儿个却单独相遇,这是天赐良机呀。今天我一定要跟她表白,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情急之下他壮着胆子上前把齐雨堵到了围墙边上,他一把攥住齐雨的手说,齐雨,咱俩交个朋友吧,然后痴呆呆地望着齐雨。齐雨纵然是个胆子极大的女生,也被小地缸的突然袭击弄得又羞又臊,她满脸通红地挣扎着说,谁和你交朋友啊,放开我。小地缸说,你今天不答应我就不放你走,说罢手攥得更紧了。齐雨手疼得一激灵,喊道:你弄疼我了,不要脸啊!呸!一口唾沫吐在小地缸的脸上,趁着他擦脸,齐雨转身就跑。小地缸恼羞成怒,伸腿就绊了齐雨一下,猝不及防的齐雨一头就摔倒在马路上。小地缸见齐雨摔得满嘴是血,知道惹祸了撒腿就跑。

听完齐雨的讲述,李春明气得破口大骂:这小地缸真不是东西!人摔成了这样,你哪怕是送到门诊消消毒、抹点红药水啥的也行啊……还跑了,你跑得了和尚能跑得了庙吗?我觉得血往上撞,打断李春明说,别废话了,咱们抓他去!李春明问,用带刀不?我摇摇头说,收拾这种货色用砖头就抬举他了。李春明就捡了半块板砖揣进军用挎包里。我们三人骑着自行车去抓小地缸。李春明坐前边横梁,齐雨坐后座。我脸色阴沉地蹬着车,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奔行如飞。

小地缸的家在滑翔机场附近。那里本是航空学校的训练基地,被一圈城墙般的铁路路基围在里面。路基上,装满木材和煤炭的火车日日夜夜川流不息;路基内,零零星星地坐落着几片住宅区,其中大部分是部队家属宿舍。另一部分是铁路职工宿舍。没有房子的地方到处疯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荒草中纵横交错的几条土路曲折蜿蜒地连接着外界。小地缸的家就住在这片荒草深处的一片平房区里,那里大部分是自搭的违章建筑。我们三人躲在路基上一辆废弃的火车厢里,像打伏击的侦查员分析着眼下的形势:脚下的涵洞是这里通往外界的西出口,居民要想买个油盐酱醋啥的,必须经过这里,不然会绕很远的路。我们断定:只要小地缸出来,就一定会经过这里。

太阳已经偏西。我们守候了近三个小时也没等到小地缸,心里有些泄气。齐雨偎在角落里昏昏欲睡,嘴上的伤口已结成了黑色的痂。我和李春明抽完了整整一包烟,眼睛呛得通红。就在我们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小地缸拎着个酱油瓶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我和李春明立即就兴奋了起来,就像狩猎的豹子终于等来了猎物一样。我们跳下路基躲了起来。当我和齐雨突然出现在小地缸面前的时候,这小子吓得一激灵,回头想跑却被李春明断了后路。当他看清是我和李春明后,反倒镇静下来。他满不在乎地说:“切!原来是你们俩呀……”言外之意是:咱们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校同学,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其实我们在这里等了小半天的工夫,来时的火气已经耗尽。如果小地缸说点软话,我们碍于同学情面最多会责骂他几句,给齐雨出出气也就算了。偏偏小地缸不识相,他轻视和不屑的神情彻底激怒了我和李春明。没等我出声李春明就下手了,他一板砖就把小地缸拍了个满脸花,我当胸补上一脚把摇摇晃晃的小地缸踹倒在地。我们俩开始用脚踢小地缸,踢他的脸,踢他的肚子,像踢一包破麻袋。小地缸很快就失去了反抗能力,趴在地上不动了。齐雨害怕了,上前拉着我们走了。

回到家后,我们依然沉浸在施暴后的快感中不能自拔。李春明一边抽着烟一边连呼过瘾,而齐雨却担心地说:小地缸不会死吧?不会不会!我和李春明幸灾乐祸地说,这小子大不了捧着自己的猪头在家趴上一个星期就好了。最后我嘱咐齐雨回家后不要说她脸上的伤是被人打的,就说是自己骑自行车摔的。齐雨似懂非懂地答应着就回家了。在打架斗殴方面男孩子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像打小地缸这场仗,绝对属于那种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的仗。其实整件事对小地缸来说结局都差不多。如果齐雨回家向父母告状,齐家人找上门去,小地缸也得挨他爸一顿狠揍。所以,就是打死他也不敢回家对父母说,是因为调戏女同学挨的打。只能声泪俱下地编排一个被不认识的野孩子无故殴打的故事,这叫打掉牙往自己肚里咽。646E9BCC-76FE-489B-9B9D-581A48CAF17F

晚上睡觉前我刷鞋洗袜子,一盆水染得通红。我知道那是小地缸的血。后来在闲聊中齐雨心有余悸地问我和李春明,要是哪天我把你们惹急了,你们会不会像打小地缸那样打我?我们望着齐雨毛嘟嘟的大眼睛异口同声地说:绝对不会!我们爱你还爱不过来呢。齐雨笑了,承诺要选个日子请我们吃野餐,我和李春明立即欢快地叫了起来。我们把聚会地点定在了老靶场,那里僻静,可以由着我们尽情地胡闹。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李春明眼巴巴地看着齐雨从她的大背包里往外掏好东西:面包、香肠、罐头、水果……我和李春明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在心里犯酸,要不说人家是高知家庭呢!就是比我们工人阶级有底子,这些好东西是我们过年也吃不到的啊!

心里感慨,嘴没闲着。我们俩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齐雨说,等等,我还有话说呢。我们立即停住嘴,鼓着腮帮子望着齐雨。齐雨“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们还是先把嘴里的东西吃完吧。我和李春明一起摇头,示意她有话快说。齐雨用手向后捋了下刘海,幽幽地说,今天吧,是我的生日,你们祝福我不?我和李春明立即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祝福祝福!生日快乐生日快乐!说完又迫不及待地大吃起来。一会儿的工夫我们俩就把齐雨带来的东西消灭得差不多了。李春明拍着鼓起来的肚子问我:哥们,共产主义社会也就这水平了吧?我打着饱嗝说,也就这水平了,大不了再发点汽水啥的。说到汽水我们一起看齐雨。齐雨说,汽水没有,葡萄酒倒是有一瓶,不提我还忘了。说着变戏法似地掏出一瓶葡萄酒。

齐雨拿出三个套在一起的大塑料杯,一瓶酒刚好倒满三杯。她提议说,咱们为友谊干杯!我听了心里一热,端起杯一饮而尽。刚喝完我立即就感到一股热浪从肚子里往脸上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齐雨说,你别喝这么急呀!别看酒是甜的,也会喝醉人的。李春明喝了一小口,皱皱眉说,不如汽水好喝,呛人,我不喝了。我一听就不愿意了,喘着粗气说,酒是我们仨人平均分的……人家齐雨说是为友谊干杯!你不喝?李春明耍滑头说,我怕我妈说我。我酒劲上撞,大声地说:你妈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居委会主任嘛!齐雨忙替李春明打圆场说,别让他喝了,他妈是挺事儿的,回家再挨打就犯不上了。我陪你干!说罢一扬脖子把杯中酒喝得干干净净。我连忙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李猴子啊,你都不如一个女生呀!齐雨掏出一盒大前门烟,自己叼一颗,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然后对李春明说,你!给我们点上。李春明哭丧着脸说,我怎么成下人了?我和齐雨哈哈大笑着说,活该!谁让你赖酒来着。

李春明不想喝酒,就扯闲话。他说,你们知道不?其实这靶场下边都是空的,是防空洞,防原子弹的。扯淡!齐雨说话气儿也粗了,还防原子弹的呢,我爸说就这破洞连普通航空炸弹都防不了。我撇撇嘴说,你爸还挺懂行的。那当然了,齐雨自豪地说,小时候我就听我爸跟我妈说,咱家是将门之后,我爷爷当年骑高头大马佩中正剑,威风着呢。我说,你爷爷要是将军的话,那你们家应该算高干家属啊。齐雨一听就不吱声了。李春明也满面狐疑地问,你爷爷是解放军吗?齐雨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咱们唱歌吧!

那天我们一直唱到了天黑,后来就挤在老靶场的草地上睡着了。夜里醒来的时候,李春明已经走了。只有我和齐雨依偎着睡在一起。齐雨也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望着我,毛嘟嘟的眼睛在月光下茫然地扑闪着,我把她拉过来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我循着呼吸探寻,终于捉住她桔瓣一般柔软的嘴唇,不再放开。我们忘情地拥抱着、亲吻着,任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老靶场天空如井,把个方寸人间映得清清亮亮。

第二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因为精神不够集中,从单杠上摔了下来。我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着地,结果把脚面骨折断了。老师同学大呼小叫地把我送到了学校附近的中医院。经过处理后,我随赶来的父母回了家。医生说至少要卧床静养三个月。

下午,李春明和齐雨来看我。虽然吃了止疼药,我依然昏昏沉沉的。齐雨给我带来一本高尔基的小说,她把书轻轻地放在我的枕边,然后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我。我想挤出点笑容来安慰她,却笑不出来。我恍恍惚惚中觉得,齐雨的上嘴唇非常好看,我想,以后没人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亲亲。见我盯着她的嘴唇看,齐雨的脸红了。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他们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李春明答应过每天给我送笔记的,这样我的功课才不会落下。齐雨也说会定期给我换小说,为什么这俩人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满脑袋想的都是齐雨,想她温润光滑的脸,想她一眨一眨的大眼睛,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心:难道她和李春明好上了?这想法令我心烦意乱。

一个阴霾的午后,李春明神秘兮兮地来到我家。他趴在我耳边悄声说,齐雨家出事了,她父母被抓起来了。我大吃一惊,问为什么?李春明說,你还记得齐雨说他爷爷骑高头大马,佩中正剑不?中正剑是蒋介石发的,他爷爷是国民党军官。我盯着李春明问,她爷爷的事是你说出去的?李春明说,不是我,是人家派出所破的案。我的心里乱极了,暗暗替齐雨担心。后来李春明说齐雨的父母已经放出来了,但是因为隐瞒历史问题要下放原籍劳动改造。我问李春明,见到齐雨了吗?李春明说,今天刚见着,她让我把这本书送给你。说着递给我一本硬封皮的《普希金诗集》,我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其中的折页。那是一首叫做“我曾经爱过你”的短诗,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心状图形圈了起来,心形下边,工工整整地写着齐雨两个字,我猜是齐雨写给我的。我迫不及待地又逐页翻看起来,李春明说: 别翻了,就一个签名,没写别的。

你确信?

当然了,我妈都检查过了。

我听了心中一沉。什么,你妈看过了?

良久,我问,她家什么时候搬走?李春明说,今天,我来的时候正在搬呢。我一愣,说,你用自行车推我去看看。李春明犹豫了下,说,好吧。我们穿过摆放着秋菜的大街小巷,赶到齐雨家的时候,那辆装着家具和行李的汽车正缓缓地驶出院子。齐雨一个人坐在后车厢的角落里。我喊了一声:齐雨!她倏地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哽咽着喊:你要去哪啊?

齐雨摇摇头,把脸埋在臂弯里。汽车很快就消失在滚滚飞扬的尘土里。646E9BCC-76FE-489B-9B9D-581A48CAF1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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