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三日

2022-06-09 22:54王干
散文 2022年4期
关键词:汪先生高邮汪曾祺

再次来到高邮,是因为《尘界与天界:汪曾祺十二讲》新书首发式在汪曾祺纪念馆举办,也记不得自1987年离开高邮后,这是第几次重返这里了。

5月20日

20日下午,我和前来助威的朋友明波、庆荣去看我在高邮的三处旧居。这是明波提出来的,因为编辑《王干文集》的原因,他看到我在《废墟之花——朦胧诗的前世今生》一书的扉页上写有“致荷花塘、梁逸湾、百岁巷”的字样,提出来要看看这三处。我也有十几年没有到过了,也想故地重游。我说,我当导游,不惊动当地人。事后,高邮的老友潘建奇说,如果我带你去,趣事会更多。当年,他常到梁逸湾我的住处来玩。

我们先去老县衙,想找到我当年工作过的党史办和文联,但房子都不见了,据说已经拆掉了。我看到当年食堂的西边一道小门还开着,很亲切,也很兴奋。这是一条“秘密通道”,从北边来县委县政府上班的人,如果能走这个便门,可以省一点五公里的路,不过一般人不知道,也不能轻易通过。小门依然开着,展示昨天的风貌,也唤醒了我对当时的种种记忆。

造访旧居的路径选择由北向南,因为我在高邮迁徙的路径也是由北向南,荷花塘—梁逸湾—百岁巷。先去荷花塘,一开始竟然迷了路。我对司机说,去荷花塘小学,因为我在高邮的第一站是住在岳父家,岳父家紧邻荷花塘小学。车开着开着,我有些犯晕了,荷花塘在北,司机好像在往南开。快到王氏纪念馆了,我说开错了吧,司机说前面就到荷花塘小学了。我说不对呀,荷花塘在北边啊,司机告诉我,荷花塘小学已经从北门大街的北端迁到南边了。

人对空间的记忆常常依据某种参照物,而参照物位移或变动之后,我们的判断随之也失去准星。在生活中我们的参照物也会失效,但不能立马显现出来,从而会陷入某种误判而不能自拔。我恍然大悟,立即重新定位, 让司机到中山路578号(我住的时候叫红旗路578号)。快到目标时,发现中山路也改为北门大街了,也没法找到对应的门牌。只得凭感觉让司机往前开,等出了北门大街也没找到,来回两次,都无法确认。后来我下车步行,根据一些依稀残存的房屋结构,终于找到了当年的住处。昔日宽宽的过道,已经变成了窄窄的一人巷,我们只能侧着身子过去。虽然找到老屋,但还是失望,当年的院子,如今已经被新的主人隔出一道门了。

门关着,看不见其后任何的实物,只有一扇与记忆毫无关联的新门面对着我,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生疏。我明白了,时间之门关上了,不让你回去。我等也无心去打扰人家,我在贴着红红对联的门前留影拍照,算是对造访的记录,也是对荷花塘的感慨。

第二处梁逸湾61号也是大门紧闭,当年的门环上挂着一道大大的铁锁,铁锁甚至已经有了锈迹,无人居住久矣。也留影。发现当年邻居周家小楼还显得很新,看来有人居住,拍照发给她当年要好的同事朱某,朱问:这是哪里呀?居然认不出来了,当年不是常来人家蹭饭吗?如今记不得了。又一扇时间之门关闭了。

第三处百岁巷63号的大门倒是大开着,但之前我也是迷路了,因为汽车开不进,我就带他们二位步行,途中,路过网红打卡店“陈小五”小吃店,平常这店特火,要排队,下午人少,我们一人吃了一碗馄饨,然后步行去百岁巷,居然走到了蝶园路,又迷路了。迷路的原因,一是当年觉得很远的路,现在觉得很近了,二是记忆中的参照物消失或者错位(在自己的记忆中),所以找不到位置了。后来还是靠着市民指路,才找到百岁巷。

当年的门楼还在,砖雕“鸿禧”也在,房屋的结构没有变化,只是挂上“高邮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这里曾经是“苏北荣校”的旧址。当年为我家盖的小厨房还在,院子里的老井也在,自来水的龙头还是当年的。好像房子又换新的主人了,正在装修,装修工人搬着材料进进出出,全然不顾我们的存在,我有些失望,再一想,还是自作多情了,他们也是外来者,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访客,匆匆过去,不留痕迹,不会像我这样拍照留影。

5月21日

上午,新书首发式举行,气氛热烈,轮到汪曾祺长子汪朗发言,他说到三个优点以后,又强调说,王干这本书是带着感情写的,也是“还债”,他吃了我们家老头儿做的那么多饭,现在所做的都是还饭钱。话自然是开玩笑说的,但也是实情。

1987年11月,我被借调到《文艺报》工作,周末也常到汪先生家里去蹭饭,当然更愿意的是和他闲聊。这种闲聊,有时候比读书听课更容易获取营养,因而我在汪家蹭饭,获取的是双重营养。当然,汪先生是美食家,厨艺也是了得,一般人能够吃到他的一顿菜肴,就可以炫耀了,而我被汪家称为“吃老头儿做的饭最多”的客人,自然是很幸运也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至于我是否有意识地“还债”,我说不清楚,感恩之心是常有的,最关键的还是热爱。热爱汪曾祺的作品,热爱汪曾祺笔下的人物,热爱汪曾祺本人,愿意把这种热爱与人分享,就陆陆续续写了一些文章,现在结集成书,也是对汪老的怀念和感激吧。

如果说还债,我的这些文字或者还不够格,如果没有误解或者误读汪先生的作品,就很满足了。“修辞立其诚”,就像汪朗说的那样,这些文字是带着感情写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恩。

如果要说“还”的话,我最近捐赠的两份汪先生赐予我的“大礼”,算是物归原主。3月22日在扬州讲坛做题为“尘界与天界——汪曾祺的文化启示”的讲座,我把1993年汪曾祺先生赠送给我的《释迦牟尼传》捐赠给鉴真图书馆,算是一种“还”吧,这本书的豪华精装本很少,当时汪先生很满意,赠予我“分享”,且“同参”,也是厚爱。现在“汪曾祺热”渐渐起来,我捐出来,也是为了让更多的汪迷能够分享到汪先生的“小温”。

另一份大礼,是我在首发式上捐出了1985年汪先生为我的小说《除夕》修改的原稿。当时我迷恋汪先生的小说,就暗暗模仿,在1984年的《扬州日报》上发表过《瓜王走麦城》,还获得了该报国庆三十五年的征文奖,这是我第一次获得文学奖。当时有人称我的小说有汪味,我有了信心,写了这篇《除夕》请汪先生点拨。没想到汪先生认真看了,像老师批改作文一样,有眉批,也有总批,个别错别字也指出来。之后,我根据汪先生的意见,对小说做了认真修改,改名为《除夕,初一》投给《安徽文学》,很快收到录用通知,当时《安徽文学》的主编江流先生是东台人,非常喜欢汪先生的作品,对我笔下的人物风俗感到很亲切,给我这样一个无名作者提供了版面。

虽然后来被文学评论所裹挟,我放弃了小说创作,但汪先生对一个文学晚辈的鼓励,尤其对我小说提的那些具体的意见,我不能一个人独擅,这些宝贵的意见对文学爱好者还是很有帮助的。有些话当时我看不明白,比如,他批改道,“前面太散”,您老人家不是喜欢散吗?还批评我“散”,当时不太理解,也不太服气。现在明白了,前面真的很散,相互之间没有魂“勾”着。这些对于学习汪味小说的人来说,尤为值得借鉴。我现在把手稿捐出来,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和接触到汪先生带着体温的文字。

借新书首发的机会,我将手稿捐给汪曾祺纪念馆,是“还”给汪先生,也是还给高邮。

第二天中午,和汪朗先生一起吃饭又说到“还债”的事。他说,昨天我只讲了一半,还有一半没好意思讲出来,其实到我们家吃饭的人多了去了,蹭老头儿饭的人不少,那些人怎么不能还呢?他们是饭桶吗?

众人大笑。

5月22日

21日黄昏已经来到扬州,22日上午本在扬州大学参加“存在与变奏——格非作品研讨会”,没想到又再次返回高邮。当年在高邮师范念书期间曾经到我单位去和我探讨文学的吴先生,邀请我去给高邮高新区的企业家做一次关于汪曾祺的讲座,说高邮湖西是“经济高地,文化洼地”,希望我去讲讲文化促进促进,虽然行程匆忙,我还是向研讨会主持人要求提前发言,匆匆赶往高新区。高邮文联的赵德清主席對此非常重视,很早就赶到会场,在那里等候。

讲课的过程中发现了问题,这些年轻的企业家,很爱学习也很有前途,但他们对汪曾祺所知甚少,和平常那些青年作家不太一样,我的讲课有可能变成地对空导弹,弹道可能很优美,但不落地,或者没有目标,等于脱靶。我边讲边调整,努力贴近他们的理解力和熟悉面,不时还用一两个小段子来说明大道理,气氛渐渐热烈,我却累出一身汗。召集会议的张老师非常高兴,认为这次公益讲座非常成功,留我用餐,继续交流。

回到扬州西园饭店时已经晚上九点半,风尘一天,我已疲惫。下车时,司机打开后备箱,说这是张老师送的两箱子烤鸭脖,我一看,沉甸甸的,且体积甚大,搬都搬不动,用北京话说,好瓷实啊!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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