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书简

2022-06-09 09:50宋烈毅
散文 2022年4期
关键词:江北卡夫卡江水

宋烈毅

江北气质

现在正是江水上涨的时候,要知道若干年前,在这样不安的日子里(担心江水不断上涨、汹涌导致溃堤),我总是要随着老城的居民们在傍晚到江边去看一看江水,看一看它已经淹没了哪些地方。而现在,江水上涨的日子似乎已经被人们淡忘,毕竟,在这条大江的上游,一座巨大发电水坝的建立和阻拦纾解了一个又一个不断到达的洪峰,人们似乎已不再如以往那样担心害怕江水漫过江堤、淹没城市了。我怀念江水上涨的日子,因为那些日子总是带着一种浓浓的水腥味,当这水腥味飘忽在城市的上空时,我们自然而然地就知道:江水上涨的日子已经到来了。在我看来,江水上涨所带来的紧张气氛有团结和凝聚人心的作用。我们这座古城的居民一旦进入这些日子就仿佛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一个共同的心愿,大家需要通过这种由江水不断持续上涨带来的紧张气氛在庸常且单调的生活里获得一次提神,家园的意识自然浓厚了起来。人们每天急切地通过广播、电视了解关注水位的变化,水线的刻度清晰地印刻在老城居民们的记忆里。而现在,曾经在这样的日子里弥漫古城上空的水腥味慢慢消失了。或许,我是一个嗅觉异常敏感的人,一切似乎都要通过嗅觉来辨识和记忆。

我居住在江北,这意味着我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要和一条大江联系在一起,发生一些纠葛。从地理位置上讲,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位于皖西南地区,在长江北岸,“江北”不仅是一个地理方位名词,也是一个人精神上的坐标,它究竟给我的精神带来了哪些深刻的影响,我至今还无法说出,甚至包括对于这条大江的认识,我认为也还在深入和继续中。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我需要这条大江的安慰,但在更多的时候我把它淡忘,而在淡忘时它往往又忽然显出,打乱我的生活节奏,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背景。从某种角度看,我们都是从江边回来的人,我们都曾经在江边安静地伫立或蹲下来沉思过,然后带着对江边事物的印象和记忆返回日常生活中。经历过无数次的江边眺望之后,我变得不一样了,但究竟有哪些不一样,我同样说不清楚。

对于滨江小城的居民来说,江边是一个边界,也是一个情感的庇护所。(不是吗?恋人们总是喜欢结伴来到江边。)如果说,在我看似柔弱的性格中隐藏着一丝粗犷,那也是“江边”给予我、浸染我的。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到江边的防洪墙上(防洪墙是修建了台阶的),在上面走走。(防洪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坚实宽阔的墙。)这条路说是孤绝,却也经常给我带来希望和慰藉,我在这条路上遇见的人,无论是少年还是老者,也无论是衣着光鲜的人士还是不修边幅的城市流浪汉,他们都是安静的,都沉浸在自己的状态里。这是有一条大江在旁陪伴的缘故吗?辽阔的江面,独此一条离开地面的防洪墙上的道路在和它平行,在其上高高地走着,究竟是和地面道路上的行走不同的,我怀念年轻时一个人在江边防洪墙上度过的静谧时光。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居住在江北,这也让我认真关心起这里的植物气息、民风民俗和地貌特征来。在某些日常生活的瞬间,我因为“江北”的氛围感觉到身边司空见惯的事物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也因俯视自己的生存境况而重新振作。有时,我“俯视”着行走在江北起伏的丘陵或蜿蜒街巷里的那个“我”,他——那个熟悉的“我”倏然变得遥远和陌生起来。

我在“江北”的氛围里,也在“江北”的命运里。(我认为每个地理位置都有它的命运,没有谁能抹去故乡的精神底色。)我终究是一个已经形成了“江北气质”的人,无法更改自己的精神气质。

“双重生活”的必要性

写诗本来就是一件“突然”的事:突然被某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击中,想要说,想要写,通过诗歌将莫名的情绪表达出来。但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身上还是太少了,有时即便灵感到来,但必须在生活中按捺住写作的冲动,我不可能站在街上突然掏出纸和笔(当然,现在条件好多了,可以使用智能手机),也不可能在和同事聊天时兀自停顿下来,埋头写作。这种即兴写作的方式,我从未想过去尝试,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写出诗歌的人。而在日常生活中,我有时的的确确进入了一种诗意的时刻,但写作的冲动,都被我抑制住了。

一直以来,写作同我的工作以及日常生活是分开的,我不太容易进入写作状态,当然也和我的担忧有关,这种担忧是:一旦成为一个被写作紧紧包裹住全部生活的人,我必然会疯掉,就像凡高或者阿伦茨(一个跳楼自杀的荷兰诗人,一个“诗歌疯子”)那样。艺术创造和生活之间的界线过于清晰,似乎能够保证我成为一个理智的人,一个可以在写作和生活之间游刃有余的人,但实际情形恰恰相反,我日益陷入不能将生命的全部投入写作的痛苦。我过着如卡夫卡所说的那种“双重生活”,人是分裂的。当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夜晚,经历了一次痛快的写作之旅后,第二天早晨就必须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彻底改变自己,命令自己成为一个单位人,毫不犹豫地走出门上班去。这种从写作状态到上班状态的转换必须要瞬间完成,直接地将自己压缩,对自己毫不留情。

我没有底气像卡夫卡那样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生命的全部价值和意义都在于写作,我也许只是一个打散工的写作者,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写着一些少得可怜的东西(它们目前看来都是一些短诗和札记体散文)。可是,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像卡夫卡那样在一种预感中自豪地说:我已经达到了人类写作的极限!相对于卡夫卡、凡高和海子那种急剧“燃烧”的艺术生命,我的写作似乎微不足道,就像一个在风中执意点燃一只打火机的人,只是偶尔能在冷飕飕的灌满风声的街口幸运地将火苗燃起那么一两次,绝大多数时候,我口袋里揣着这只吸收了我的体温的打火机,悄悄地在众人面前用手将它握了又握,捏了又捏,谁也不知道我的手在口袋里的动作,我的那只痛苦痉挛的手!

我相信,长久的写作一定会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缓慢地改变一个人,甚至包括他的相貌(气质自不必说了)。我极为欣赏策兰的相貌,我认为他是美的,我喜欢他明净而敞阔的额头,仿佛这是一个汇聚了所有诗意沉思的所在,茂盛的毛发在这里显然是多余的。我对比过高尔泰青年和晚年时期的相貌,我不太能接受他的青年相貌,而他的老年相貌呢,真是棒极了,稀疏且长的银色头发恣肆地披散开来,如果在风中,长发拂动不也是一种书写和灵魂的飘扬吗?

作为一个不得不属于居家过日子或者上班一族的人,同样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写作,我注定和周围的人有所不同。前几日,我跟随同事到皖河执行公务,一路上,我坐在车厢里紧盯着外面大片的稻田,我到这个面积足足有十一万亩的农场已是第二次。上次去时是在两年前的一个秋日,万亩的稻田正在收割,稻草的清香令人沉醉,我记得我似乎对同行者说过这样一句无人回应的话:这个地方足可以诞生凡高这样的艺术家。呵,我是天真的,我总是在替“我们的同类”考虑。

我不是一个和生活格格不入的人,为了和生活和平相处,我的性格从外表来看变得迟钝和木讷了,这也许是在保护自己。生活中能够影响我写作的因素太多太多了,我尽量做一个好人,老好人,只是为了能够每天拥有一个平静的夜晚深入写作的最深层去。我赞同里尔克在一封致友人的书信中所做的判断:即便像凡高,即便他因为精神的崩溃住进疗养院里,当他拿起画笔、面对画布的时候,他是镇定的。高度的镇定,在创作时是必需的。在窘迫的生活和生存境遇里,一个写作者在夜晚通过他无声无息的写作将他白天里积存下来的凌乱心绪彻底清零。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办公室里的“骑桶者”

谈谈我的新办公室吧。除去节假日,我在白天里的大部分时光都要在这个长方体的空间里独自度过,坐在电脑屏幕前处理各种公务,偶尔也会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我没有在这个办公室里打上我个人的印记,四面的墙壁是空的,没有一幅字画,连一幅挂历都没有,两个高大的铁皮文件柜里摆放的无非是与职业相关的书籍和文件资料。它是一个和“文学”无关的地方,任谁也无法找到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在此可能留下的痕迹——它们当然是精神层面上的。未来任何一个接替我的职位到此办公的人,都可以直接成为这个空间的主人,他将嗅不出我的任何气息。严格的自我约束或者出于写作的习惯,使我在办公室里未曾写下一首诗、一个文学性的句子或片段。这和我精神上的某种洁癖有关吗?然而没有任何写作的法则宣判:诗不应该产生于办公室。

从它周围的环境来看,这个临街的五楼办公室似乎是被一些客观的“诗意”包围着的。在街对面的围墙里面,就是这个滨江城市古老的公园——菱湖公园。它里面林木茂密,是一种阻挡和遮蔽——伫立在窗前,我看不见一个游人,仅有一个小型的摩天轮每日缓慢地旋转。摩天轮的生意实在太清淡,如果有一两个人被它带到高处,就可以和我远远地隔空相望,但绝大多数时候,它是在空转,非常盲目地空转,对应着我的茫然。对此情景,我早已看得有些麻木了。在天气好的时候,如果愿意向更远的东南方向眺望,我便能清晰地看见大约距此五公里远的安庆长江大桥,桥面上一辆又一辆车子在无声地行驶。可是,所有这些景象至今未能在我心中激起诗意的畅想。我的写作灵感在办公室里似乎是萎缩的状态。

在这间办公室里,我找不到和我心灵相对应的东西,能够激发我对生命思考的事物在此多么贫瘠!每日陪伴我的植物,是一盆由单位租赁来的高大凤尾竹,被固定摆放在墙角的一个位置,单调而刻板,它仅仅是办公室里的一个点缀和装饰。我无须对它过多照料和关心,只隔三岔五地浇点杯子里喝剩的茶水而已,当然,它也对我无甚热情。我只要保证它不死,它每日就会站立在墙角里,和室内的其他物品构成一种严肃的办公氛围。办公室里的植物无形中也被职责化,是植物里面活得最无生趣的一种。

我搬到这个办公室已有三年了,三年来,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一只会飞的小虫子,它是一只被夹在两扇玻璃推拉窗之间的虎头蜂。我不知道它是怎样误入这种绝境的,就像一个活着的标本一样拼命挣扎在两层玻璃之间。我近距离地凝视了它很久,这天造的美物(当然它也是非常强壮的),头一回在这里给我带来了某种兴奋。我热衷于观察虫子的处境,由此思考我自己,这是我的一种习惯,抑或一种怪癖?我无法救出它,除非我敲碎窗玻璃。它早已干瘪的身躯至今还被夹在窗玻璃里。每个人都有和一只虫子相互对视的微妙瞬间,在无数的虫子中间发现了“这一只”,并和它一道成为一种难以熄灭的情景。

我也有我的未竟之旅,它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仅仅是深藏在我内心的一种渴望和向往。对于这个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到达的地方,我让自己始终处在对它的憧憬中,让它慢慢地向我渗出一种蜜意。说是旅行,其实我是想去看一看一个人的房子,卡夫卡在布拉格炼金术士街上曾经短暂租住的一座僻静的小房子,在1917年的冬天里,它孤独的青年房客在这里写下了他著名的短篇小说《骑桶者》。关于这座简陋的小房子,马克思·布罗德在他的《卡夫卡传》中介绍过:“这座房子除了一个小小的厨房和阁楼外,只有一个房间。”虽仅有简短几句,却足够引起我的联想。但说到底,如果没有人的居住,没有逝者留下的气息,再奇特的建筑也不会引发人们的追忆和缅怀。

当我在劳累的工作间歇里,走到办公室的窗前眺望雾蒙蒙的远方时,谁能想到此刻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一切遐想之物呢?

其实不仅是我,在每个枯燥乏味的办公室里,都有可能坐着一个等待时机飞腾而起的“骑桶者”,他们各自孤独地骑桶飞行,相互不会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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