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和一只猫

2022-06-09 15:11黄潜平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U盘娜娜楼道

第一个人是易满莲。

这是一幢老式的单元楼,没有电梯,有些原住居民嫌上下楼不方便,就买了新房搬走了,把空出来的房子拿来出租,租金也相对便宜一点儿。易满莲租的是顶层六楼的一套小两居室,她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想与人合租,宁愿多掏一间房的钱。

搬家的那天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房东跟她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留下钥匙就离开了,至于邻居堆放在门口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说已经跟那位邻居打过招呼了,人家有空了会搬走的。那堆杂物就是些破了的塑料盆,没了毛的扫帚和拖把,还有拆了快递后的包装盒,都是一些不用的废弃物,半点价值也没有,却一直宝贝似的收着舍不得扔掉。易满莲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这位邻居到底是懒还是热衷于“收藏”,如果是后者的话,这爱好就有点特别了。

其实不光是这位邻居,易满莲这一路上来,见每一层的楼道里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好像这里的人都特别恋旧,用过的东西都舍不得扔掉,就连一只没了嘴的大茶壶都恭恭敬敬地摆在那里。破损处的豁口就像一只深邃的独眼,冷漠而怪异地注视着它面前的这一方小小世界,那一切能容的不能容的事物在它眼里也就不那么滑稽可笑了。茶壶上面落满了灰尘,使得它原本光洁如玉的坯体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形成的,那是一个漫长而无聊的过程,想一想都让人无法理解。

易满莲属于那种特别爱整洁的人,或者说还有那么一点点轻微的强迫症,她不能容忍那些垃圾一样的东西一直堆放在自己家门口,她想反正是废弃不用的东西,放在哪里都一样,你不是懒得搬吗?那我来帮你搬好了。她就把那些东西都搬到了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拐角处,那里原本就已经堆放了一些旧桌椅、破沙发,还有几个装着蜂窝煤和木炭的木箱,以及大大小小的各种包装盒,也不在乎增加了这几样,顶多也就像雨地里泼了一瓢水而已。只是原本就不宽敞的楼道就显得更加狭窄了。

搬东西的时候,一只老鼠从她脚下蹿了出去,把她吓了一跳。

第二个人是她的邻居,也就是这些杂物的主人吴娜娜。

吴娜娜回来,见自己的东西被人动了,咦地叫了声,然后就敲开了易满莲的门,问那些东西是谁动的。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这一问其实是多此一举。前几天她的邻居带着易满莲来看房子的时候就已经跟她打过招呼,让她把堆在门口的那些东西搬走,但她忘了。可让她不舒服的是,就算她忘了,你也不能自作主张就把别人的东西搬走吧?至少应该等我回来啊。

易满莲开门出来,这是吴娜娜第一次看见易满莲,不得不承认,在她的眼里,易满莲的确算得上是一个美女,不但面容姣好,而且身材纤细高挑。不像她,一米五四的身高,体重快一百六了。身上除了肉,还是肉,也不知道腰在哪里,只有胸脯、肚子和屁股突兀得夺人眼球。像人家那种盈盈一握的腰身,自己这一生恐怕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其实吴娜娜之前也没有这么胖,顶多也就是稍显丰满而已。女人一旦丰满,就会显得特别白皙和水灵,她丈夫当初之所以会对她一见钟情,她的丰满和白皙功不可没。可是后来随着她身上的优点慢慢地变成了缺点,她丈夫的注意力也渐渐从她身上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她说不出这种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她的慢慢变胖,丈夫才开始移情别恋,还是丈夫的移情别恋导致了她的自暴自棄?反正这几年家里一直不太平,总是叮叮当当地干仗。

女儿被他们干到了姥姥家,而丈夫也已经很久不回来了,他们的婚姻只剩下了一张纸,捅破这层纸只是时间的问题。不过吴娜娜有时候觉得也挺好,起码耳根清净,身心自由,没有了诸多的困扰和烦恼,体重反而没有之前增加得那么快了。只是偶尔夜半醒来,枕边湿湿的,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寂静的夜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潮水似的瞬间漫过她的全身。好像这个世界已不再需要她,她也不再需要这个世界,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存在与否,一脚从这窗子里跨出去,将一副招人嫌弃的臭皮囊融进永远的黑暗之中,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与归宿。

那一刻,她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没有女儿的牵挂,她也许真的那样做了。

毫无生气的家有时候会让吴娜娜陷入一种焦虑和抓狂的境地,她一直搞不懂,自己苦心经营的情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无论是为妻还是为母,她都已经够努力够尽责的了,为什么那个男人可以视而不见呢?莫非他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从来就没有安分过?还是之前的纯情与温柔都是涂抹在风流本质外面的一层伪装?这些事吴娜娜不敢想,也不愿去想,想来想去都是泪。只要有时间,她就去逛街,去网购,以此来排解和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快和负面情绪。楼道里和门口废弃的包装盒越来越多,也给了她足够的存在感和安慰感。

所以无论易满莲的美与不美,都与她心里的不爽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是谁动了她的东西,她都得讨个说法。吴娜娜就用一种极为不满的眼神盯着易满莲,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复。

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愚钝,易满莲对吴娜娜愤愤然的表情竟然没在意,非但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忐忑与窘迫,还反而笑着说那些东西是她搬的,都放到下面去了。然后用手指了指楼道下面说,都在那里,一样没少,就跑了一只老鼠。

如果单单只有前面那些话,吴娜娜就算再不满,顶多也只能咧咧嘴,跺跺脚,然后就坡下驴不了了之,但易满莲最后那句话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怎么的,这是在揶揄我东西放得太久了,都已经招了老鼠了呗。可这是我的地盘,我的东西,我想放多久就放多久,你一个外来的租客有什么资格嫌弃我?想到这里,吴娜娜不饶人的毛病又犯了。她说,你这个人好奇怪,这东西又不是你的,你有什么权力去动它?就算要动,也该等我回来吧,你不知道私人财产是受法律保护的吗?损失了那是要赔偿的。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书都读到腿肚子里去了。

吴娜娜这样说,除了心情不好,性子直,说话不好听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多少有点儿欺生。她是想着对方刚来,应该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和自己撕破脸,就算万一真生了气她也不在乎,起码她发泄的目的达到了,也让对方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要想着日后可以事事在自己面前占便宜。说完她盯着易满莲,想看看对方做何反应。

可以看得出来,易满莲是有些生气,但她还是忍了。这里面是不是有吴娜娜想象的那个因素,吴娜娜不知道,反正在她看来,易满莲表现出来的那种隐忍的样子多少都有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味道,这正是吴娜娜想要的效果,心里不免有些窃喜。但她没有想到表面上看起来文静柔弱的易满莲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她像喝水时呛到了鼻子里,火辣辣的难受却又吐不出来。

易满莲说,东西是我搬的,但我房东之前也跟您打过招呼了呀。您要是觉得我这事做得不对,让您的财产受了损失,可以报告社区,也可以报警,或者打官司都行,直到问题解决为止。如果那只跑了的老鼠也算您的私人财产的话,我倒可以先赔您一只。

易满莲说的这话有理有据,有棱有角,确实有些令吴娜娜无言以对,所以她才会觉得心里难受。这种情况对于一向伶牙俐齿不落人后的吴娜娜来说还是不多见的,她想着怎么也得反驳几句找回点儿面子,但偏偏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她的表弟水清清打来的。于是两个女人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不欢而散,草草收场。

水清清是吴娜娜的表弟,却也是易满莲的准男朋友。这里用了一个准字,是说水清清和易满莲虽然经人牵线搭桥,有了一点儿交往的初步意向,也彼此互留了联系方式,但到目前为止,两个人还只见过一面,正式的关系并没有确定下来,所以只能用一个准字。而他们尚处在准字阶段的这种关系吴娜娜并不知道,易满莲也没有告诉水清清自己搬了新住处,水清清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这位未来的女朋友和自己的表姐居然是邻居。

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个故事里的第三个人。

仅从字面上讲,水清清这三个字难免有些女性化的味道,但水清清身上的阴柔感也的确太浓,有点儿像电视广告里的那些男生女相的明星,只不过没有人家那么精致罢了。

当初两个人经人介绍后,水清清就加了易满莲的微信,早早晚晚地发一些问候,套近乎。易满莲倒是没有拒绝,但回复一般都极简单,很少有超过五个字的。那感觉不咸不淡,距离不近不远,水清清以为火候未到,信息就发得越发频繁。过了一段时间,水清清就提出见面,约易满莲看电影。但易满连说她不喜欢看电影,把见面的地点改在了中餐馆。水清清以为自己考虑不周,就说看完了电影也可以去吃饭的。

易满莲没有说话,直接回了一个拒绝的表情。她觉得电影院那种黑咕隆咚的地方,只適合那些热恋之中的情侣们,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说着悄悄话,间或还掺杂着一些儿童不宜的小动作。至于银幕上演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一种应景的陪衬,有或者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而她和水清清是第一次见面,谨慎是第一位的,所以她才会选择宽敞明亮的中餐馆。同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她想近距离地观察水清清,中餐馆应该比电影院更合适。人在吃饭的时候往往是最放松的时候,很多平时不为人知的习惯和本性最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而观察和了解一个人,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为了这次约会,水清清特意打扮了一下。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裤腿有些短,在脚踝上面两三寸的地方,据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很多主持人都是这种打扮。上衣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了一条红色丝巾的一角,和他手里拿着的那只红色的玫瑰相互映衬着,倒是有了一些情趣。只是头发上的定型喷雾喷得太多,使得头发看起来像一面刚刚擦拭过的镜子,平滑而光亮。这不免让易满莲有些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起了过去乡下太姥姥头发上抹的香油,那种味道至今回想起来都让人有一种腻腻的感觉。同样让易满莲不舒服的还有水清清的那张脸,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瑕疵,就是护肤品用得太多了一点,使得本应健康自然的肌肤看起来有些失真。而仅凭它散发出来的香味,易满莲就可以肯定,水清清使用的这款护肤品的价格要比自己的高得多。面对一个这样的男生,易满莲心里满满的热情和期望就打了许多折扣。出于礼貌,在接过水清清递过来的玫瑰时,她微笑着回赠了一声谢谢。说实话,那声谢谢说得也有一些勉强,因为她发现玫瑰有些发蔫,从颜色深浅不一的花梗上可以看出,这支玫瑰似乎是从花瓶里抽出来的。

心里有了些疙瘩,那饭也吃不出什么滋味。其实从头到尾易满莲都没动过几筷子,她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会朝对面的水清清瞟一下,一直低头吃饭的水清清却浑然不知。等水清清吃完,见桌上的菜还剩了不少,便有些失望地看了一下易满莲,似乎觉得这么多的好东西不吃可惜了。不过马上他又高兴起来,轻轻地拍了一下手说,嗯,打包。

此举倒颇合易满莲的心意,但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服务员有些忙,匆匆拿了几个餐盒过来放在桌上,说那边有一桌等着上菜,餐盒先放在这里,一会儿过来帮他们打包。如果他们等不及,也可以自己动手装一下。话音未落,人已远去。易满莲见状,就想自己动手,水清清把她拦住了,说你别动,这东西油油的,别弄脏了你的手,还是等她一会儿吧。

如果说前面打包的决定让易满莲还有些满意的话,那后面的这个举动就让她很不以为然了。明明自己可以动手的事,为什么要摆谱呢?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等,有些冷场,水清清只能没话找话。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些菜说,这下我们家毛毛有口福了。

毛毛?

水清清笑了一下说,是啊,毛毛,我们家的一条狗,可乖呢。

哦。易满莲长长地应了一声,她看看桌上的菜,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这些菜明明人都可以吃,为什么要喂狗?

水清清接着说,其实我们家以前还有一只猫,只是它偷吃了我的东西,被我惩罚了一下,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这话易满莲没有听进去,她已经不太关心水清清家的狗或者猫了,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惩罚那只猫的,她只想快点离开。

服务员来了,麻利地帮他们打包,菜刚装了一半,水清清突然惊叫了一声说,停,停。服务员停了手,诧异地望着水清清。水清清指了指她的手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服务员低头一看,原来她的手上溅了一点儿汤汁,可能是动作快了点,不小心溅上去的,就对水清清说,不好意思。水清清说,这是不好意思的事吗?这菜都碰上你的手了,拿回去还怎么吃?服务员又急又委屈,忙分辩说,这汤汁是溅出来的,里面的菜根本没碰到我的手。水清清呦了一声说,没有?我都亲眼看见了,你敢说没有?我跟你讲,这道菜一百多呢,被你这么一蹭就没法吃了,这账怎么算?你们是不是应该赔偿?你们老板在哪儿?让老板来。

服务员很年轻,似乎刚入职不久,之前没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委屈得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知道自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只能看看水清清,又看看易满莲,不断地请求他们原谅。因为她不想把事情闹到老板那里,那样不但顾客的损失要让她赔,还要对她进行处罚。

易满莲有些不自在,她没有想到水清清会这样,刚才她虽然没有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服务员倒菜的动作,但她可以肯定,那汤汁是溅上去的。菜如果蹭上了手,那留在手上的印迹不应该是圆点,而应该是呈条状。再说了,就算蹭着了又怎么样呢?真的就不能吃了吗?何况你拿回去还不是人吃,而是喂狗,何必要这样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呢?她想为小姑娘说句话,但身后传来的议论和笑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颇感难堪和尴尬。这一分神,水清清已经拉着服务员走了。易满莲看着水清清的背影,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拿上自己的包,起身离开了。

水清清的目的达到了,老板免去了那道菜的菜钱。她的处事原则很简单,快刀斩乱麻,自己吃点小亏,先把顾客安抚好。何况她也吃不了亏,损失多少,她都会从员工的身上找回来。现在大忙时间,她不想为了这点小事牵扯她的精力。可是当她带着水清清和服务员一起去前台结账时,柜台服务员告诉她,这顿饭已经被刚才离开的那位女士给买了单,全款,没有打折。

水清清有些愕然,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约会就以这样一种形式收了场。这之后,他又约过易满莲,但易满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对水清清发过去的微信,她也基本上没回,却也没有把他拉黑和删除。也许是出于礼貌吧,他想。好在交往的时间不长,他的投入也不多,成与不成,对他来说损失并不大。但遗憾终归是有一点的,毕竟像易满莲这样标准的美女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心里面有了失落,只能去找表姐倾诉。在他心里,表姐才是那个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人。

吴娜娜的日子也过得一塌糊涂,自己都巴不得有个人来安慰一下,哪里有闲心管他的事。可表弟开了口,她也不好拒绝,就偶尔让水清清过来坐坐。这个偶尔,多半都是在周末。但水清清在人情世故方面不太开窍,每次来了,不仅仅只是坐一坐,甚至还躺一躺。这一躺就是两天,把整个周末都占满了。吃了睡,睡了吃,搞得吴娜娜有苦难言。每周也就那么短短的两天休息时间,她也想去看看自己的父母,也要去陪陪自己的女儿,还有很多私事需要處理。尤其是在和丈夫的矛盾爆发之后,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是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应付的。就算她什么事都不做,忙碌了一周,她也想睡一会儿懒觉,可这个表弟竟那样不谙世事,让她烦不胜烦。后来她就干脆跟水清清约法三章,要来也可以,必须先打电话约时间,如果未经同意擅自登门,她会直接下逐客令。这样一来,水清清自私而放肆的行为才有了一些收敛,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登吴娜娜的门了。今天他休息,想着好久没有和表姐联系了,就打了个电话过来,看看能否有幸再来蹭几顿饭,不承想吴娜娜刚刚和易满莲闹了点不愉快,心里正烦着呢,就直接回绝了。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易满莲每天下班回家总会在楼道里见到一只猫,灰色的,有点胖,圆滚滚的肚子,走起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萌态十足。但没有尾巴,或者说只有短短的一小截。也不知道是天生就这样,还是后天的无妄之灾导致了它的身体残缺。易满莲看后心里怪怜悯的,就想摸摸它,谁知那猫挺怕人,还没等她走近就嗖地一下蹿上了楼道下的杂物堆,从花眼墙孔里钻了出去。这是她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易满莲也没太在意,后来接连几次易满莲都在楼道里看见了这只猫,就想着它一定是住在这附近或者是这幢楼里,因为这楼里的老鼠多,正是它安家的好地方。不过说实在的,自从楼道里有了这只猫,老鼠就几乎看不到了。易满莲不养宠物,她既无闲心也无闲工夫,但她却很喜欢小动物。有天她心血来潮,就把自己吃剩的饭菜用一只一次性饭碗装了放在门口,想给那只猫吃。灰猫躲在花眼墙孔里,注视着易满莲和她放在地上的食物,一动不动,显然它不想因为一时的不慎而给自己带来危险的后果。易满莲见状,只好退回屋内,将门留了一道缝,一会儿,灰猫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四周环顾一遍,开始低头吃食。

这之后易满莲只要有剩余的饭菜,她都会放一点在门口,等回来时看见装饭菜的碗里干干净净的,她就会回头朝花眼墙孔里看一眼。有时候灰猫正好蹲在那里,四目相对,两个物种之间竟也有了一些善意的期许和信任。

一天夜里,对门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间或还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听动静易满莲才知道是吴娜娜久未露面的丈夫回来了。自从她搬过来之后,吴娜娜的丈夫只回来过一次,是来和吴娜娜商量离婚的,但那次两个人因为财产分割问题闹得鸡飞狗跳,没达成任何结果。这次回来不知是不是和上次的目的一样,易满莲听了很久,才听清吴娜娜的丈夫好像在向她要一个什么U盘,但吴娜娜发誓说她没拿,后来两个人像是动了手,吴娜娜尖声叫喊着救命。夜深人静,那种变异的声音和腔调就显得特别的刺耳和惊悚。等易满莲和楼下的邻居们敲开吴娜娜的房门时,警察也来了,显然在这之前已经有人报了警。

吴娜娜的丈夫被警察劝走了,临走时他对吴娜娜说,吴娜娜要不把东西还给他,他还会来的。

后来,警察单独询问吴娜娜,到底有没有拿她丈夫的U盘,吴娜娜说她真的没拿。警察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在撒谎,但警察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撒谎。

其实很早之前吴娜娜就知道她丈夫在帮公司老板做假账,作为财务总监,这种事只能他一手操办。直至案发,逃税总金额高达两亿多元,但这都是一个估值,具体的账目和资料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警方一直没动她丈夫,放了根长线。那天吴娜娜无意中发现了她丈夫放在家里的一个U盘,那U盘藏得很隐蔽,放在一个他们几乎从不搬动的花瓶里面,如果不是因为赶老鼠打碎了那只花瓶,吴娜娜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看见那个U盘,吴娜娜就知道它的重要性,所以她就把它转移了。用一只袜子装着,塞在了阳台的一个角落里,可是后来那只袜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她以为是她丈夫偷偷拿走了,但现在看来不是。事发之后,她丈夫出去躲了一段时间,后来回家才发现U盘不见了,他知道肯定是吴娜娜拿了,就让她交出来,并许诺离婚时额外补偿她一笔钱。事实上吴娜娜当时藏U盘,她动的也是这个心思,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弄得她有苦难言。

没有了U盘的下落,她当然就不会承认了。因为承认了又交不出来,那会更麻烦。

经此一番折腾,入睡时已过半夜,哪里还睡得着,快天亮时易满莲才眯了一下。今天是周末,她本想多睡一会儿,但迷迷糊糊中依稀听见猫叫,她一下就清醒了,想起今天没有喂猫,就起身去找猫食。可是昨天她回爸妈那儿吃的晚饭,自己家里没有剩余的饭菜,她就把从爸妈那里带回来的香肠取了一根,想找刀来切一下,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闺密约她出去吃早点,她说着说着就没去切了,直接将香肠放在了门外的碗里。回屋正洗漱,就听见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猫的嚎叫,同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她的门上,震得人头皮一麻,易满莲赶紧开门去看。她看见了满脸怒气的吴娜娜站在那里,没有猫,只有一只打翻了的碗和一截没有吃完的香肠。还有一只横躺在地上的高跟鞋,另一只穿在吴娜娜的脚上。

易满莲明白了,碗是猫打翻的,猫应该是吴娜娜踢走的,因为使的劲过大,脚上的高跟鞋就飞了出去,砸在了她的门上。但她不明白吴娜娜为什么要踢猫。

为什么?吴娜娜说,它偷吃我的香肠,我不该踢它吗?

你的香肠?易满莲愣了一下,继而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她说,大姐,你搞清楚好不好,这是我的香肠,是我早上刚刚喂给它的,怎么成你的啦?

吴娜娜说,怎么不是我的?我挂在阳台上的香肠前天就少了一根,昨天又少了一根,和这碗里的香肠一模一样,不是它偷的又是谁?难道是你不成?我就搞不懂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护着这只猫,它是你养的啊?

易满莲很生气地说,娜姐你这样说就有点不厚道了,首先我不会去偷你的香肠,我又没病,这只猫也没有,它也没去偷你的香肠。它就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猫,给它一根香肠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吗?

吴娜娜就算再笨,也听出了易满莲的话里的讥讽意味,她涨红了脸嚷道,是,你没病,猫也没病!我有病!我有精神病!我就不允许它偷吃我的香肠!我也不让它待在我家门口!

易满莲见吴娜娜一下子变得那么激动,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刺着她了,再争下去的话恐怕只会激化矛盾,就缓了口气说,你干吗非要跟那只猫过不去呢?

吴娜娜却有些不依不饶,她说,我就是要跟它过不去,我不光要踢它,还要打它、杀它,把它从我这里赶走,我说我这些日子怎么这么倒霉呢?都是这只瘟猫闹的。老话说的一点都不错,真是猫来穷狗来富,人走霉运,畜生都来欺负你,到哪儿说理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易满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门口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准备回屋。

吴娜娜虽然意犹未尽,怎奈没有了对手,一个人的舞台就算再努力,那也成了毫无精彩可言的独角戏。她也想转身,但刚一动,穿着鞋子的那只脚的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原来刚才踢猫时用力过猛,不小心把脚扭了,情绪激动之中她竟然没察觉到,现在想动,但随之而来的疼痛像一张黏性十足的狗皮膏药把她的脚牢牢地粘在了地上,她不由得咧了咧嘴,轻轻地呦了一声。

易满莲也看到了吴娜娜的异样,她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出,她也许会问一下,但现在她不打算这样做,她不想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屋把门关上了。进屋后,她听见吴娜娜在打电话,好像在打给她的什么表弟。不管吴娜娜的表弟是谁,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是有意要去偷听吴娜娜的电话,是吴娜娜最后说的那句话把她的脚步定住了,整个人也跟着紧张起来。吴娜娜除了让她表弟给她带来一些应急的药物之外,最重要的是她要让她表弟来帮她把这只猫赶走,或者打死。易满莲的心就提了起来,她不知道那个人会怎样对待这只猫,但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做出伤害猫的事情,所以她推掉了闺密的约定,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吴娜娜的表弟会是水清清。这个世界真小。

水清清比易满莲更惊讶,看见易满莲,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打招呼都显得语无伦次。易满莲远没有水清清那么激动,她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算作一种回应。毕竟两个人彼此在各自心目中的分量和位置不同,所产生的感觉也就不一样。

吴娜娜没工夫去关注这两个人脸上复杂而细致的表情,她的心思全在猫的身上,水清清一到,她就开始指挥水清清去抓猫。

水清清一看见那只猫就拍着巴掌笑了起来,说这只猫他认识。

你認识?两个女人几乎同时问了同一个问题。

是啊,它就是我们家原来养的那只猫,因为偷吃我的零食,为了给它一点教训,我把它的尾巴剁了,后来它就跑了,谁知道竟躲到这里来了。

水清清说得极轻松,似乎剁下一截有血有肉有骨头的猫尾巴比折断一根废弃的枯树枝还容易,那种随意和冷漠已经没有了一点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这与他柔和文静的外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让易满莲心里顿生寒意。幸亏自己当初早早地就做出了抉择,否则如今该有多么狼狈与不堪。她没有用痛苦这两个字,因为要让一个人在情感上产生痛苦,那之前的投入就得够深。而易满莲不是那种毫无判断力和意志力的人,她不会随随便便让自己陷入不可收拾的地步。

水清清自然不明白易满莲的心思,同时他也想在两个女人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自己,就开始去追赶那只猫。虽然他也明白这基本上做的都是无用功,无论怎么样他都追不上那只猫的,但现在他追猫的目的已经不是猫,而是人,所以最后能不能逮到那只猫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只猫被水清清追得满世界跑,但不知为什么它跑来跑去总是围绕着这幢房子转,并不肯离此远走。后来被水清清追急了,它干脆顺着楼道外面的花眼墙蹿上了六楼的阳台,而那里正是吴娜娜的家。

吴娜娜气喘吁吁地和水清清爬上楼,打开家门,看见灰猫蹲在阳台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阳台一角的大鱼缸,那里面养了一群热带鱼。看来它是贼心不死,逃命都还惦记着想捎带一口美味。吴娜娜看见猫,就指着阳台说,在那里。水清清情急之下,从鞋柜上拎起一只鞋,不管不顾地就朝猫砸了过去。

鞋是吴娜娜的高跟鞋,鞋跟上钉的一只铁片,铁片没有砸着猫,却砸在了鱼缸上。猫跑了,鱼缸碎了,一缸的水和鱼倾泻而下,阳台上瞬间成了一片泽国。有鱼随着水流流到了客厅,在客厅里上上下下地跳跃,那种死亡之舞就成了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丝挣扎。吴娜娜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向前跑了两步,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鱼缸还是地上的这些鱼,就没留神脚下的湿滑,咚的一下摔倒了。那声势,地动山摇,也让鱼缸下面墙角处的电源插座因进水而短路的爆响不那么惊悚了。然而比这更糟糕的是水从地板下的缝隙往下渗,浸湿了楼下邻居的天花板,吴娜娜不得不承担人家的损失。忍着身上的疼痛,吴娜娜暴怒的脸上几乎要渗出血来,她盯着水清清,满肚子的怒火,不知道是该朝他发还是朝那只猫。

隔了几天,待身上的疼痛稍轻了一些,吴娜娜就请人把短路的地方拆开。那地方之前预留了三个暗盒的空地,但施工方偷工减料,只装了一只插座,剩下的地方用简易面板盖着,谁知道老鼠把那个地方掏了个大洞,做了窝。窝里有一些纸屑,碎布,动物的毛发,没吃完的香肠,还有一窝没长大的鼠崽子。原来灰猫之前蹲在鱼缸前,它感兴趣的并不是缸里的鱼,而是鱼缸下面的老鼠洞。

清理完老鼠洞,吴娜娜看见了她丢失的那只袜子,还有裹在袜子里的U盘。现在U盘对吴娜娜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他们的离婚已成定局,而她丈夫的涉案情况警方早已掌握,她不可能再利用U盘跟她丈夫讨价还价了。

吴娜娜把U盘交给了警方。

第二天,吴娜娜把家里清理出来的东西又准备放到楼道里的杂物堆上,站在那里,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呻吟声,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整个楼道里除了她,连只苍蝇都没有。再仔细一听,才发觉不是呻吟,是小猫的叫声。她突然明白了,那只猫为什么老赶不走,而一直围着楼道转,原来秘密在这里。她不由得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扒开杂物堆,一个猫窝出现在她眼前,里面是几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猫。

吴娜娜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种种不如意的根源,她咬牙切齿地将那几只小猫从六楼扔了下去。

下班回家的易满莲刚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那东西就啪地摔在了她的脚跟前。那竟是一只还未睁眼的小猫,摔在地上后,尚未完全消失感知的神经使得小猫的身体轻轻地搐动了几下,一摊液体就从它身下流了出来。易满莲紧紧地闭上眼睛,突如其来的恶心和恐惧让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可是事情还没有完,接下来就是第二只,第三只……易满莲突然醒悟过来,她发疯一样地冲上楼,看见吴娜娜正准备把最后一只小猫往下扔,她高喊了一声不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只小猫已经离开了吴娜娜的手,在空中画了个惊悚的弧线,无情地消失在了易满莲的视线之外。

易满莲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就堵在了那里。她指着吴娜娜说,你……话未出口,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从她秀美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灰猫回来啦,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它疯了一样蹿上蹿下地寻找,最后在楼下的空地上见到了自己孩子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是一种怎样残酷的场景啊,易满莲都不敢去想象。她把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紧紧地抱着双膝。那一夜,她没睡。

那一夜,整个小区都回响着灰猫凄楚的叫聲,叫得所有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灰猫在那里整整守了三天,尽管小猫的尸体已经被人清走,但灰猫似乎觉得这里是它孩子生命终止的地方,这里留有它孩子全部的生命信息,包括地上暗红的泥土。

灰猫离开的第二天,易满莲从这幢房子里搬了出去,并且删除了所有与这幢房子和灰猫有关系的人的联系方式。

秋天到来的时候,吴娜娜也搬走了,她是被法院请出去的。她丈夫为了包养情妇,挪用了大量的公款,所以她丈夫名下的全部财产都被查封。平时飞扬跋扈的吴娜娜走的时候居然一声没吭,似乎这样的结局她早已预料到了,而且无法改变。但是她也许不知道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往往取决于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与一只流浪猫没有关系。任何一件细小的事物,或者流浪猫,都可以成为人性的天平,称出良心的分量。

一片枯黄的树叶从空中飘过,掉落在吴娜娜的脚下,她抬起的脚正准备踏上去,忽然犹豫了一下,便从树叶上跨了过去,把一片完整的树叶留在了秋风里。

作者简介:

黄潜平,湖北省天门中学教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诗歌等先后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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