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 人

2022-06-10 09:48叶尔西木
上海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婆娘队长

叶尔西木

简文公是我同事,因犯了件碍眼的小错,被发配到了计生办。府里专门给他腾了一间办公室,兼管档案。自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简文公的日常工作就是参与例会,最忙的时候,也不过是通知各村妇女主任来领取避孕用品。偶尔念及同僚之谊,我们会生出些惋惜,去找他说话,却也不见其有哀怨之色。时日一久,大家也就习惯了。所以他连续五天没来上班,也没人发觉,直到纪委书记问到我们办公室,大家这才模模糊糊觉得似乎当真多日未与简文公打过照面。纪委书记打算将此事上报,经我们一番劝解,他才勉强同意给一天时间让我们去找。同僚们研究后决定先向简文公的老婆打听消息。

简文公的老婆在府里名气很大,我们战战兢兢拨通了镇图书馆的电话,免提将那头的低音炮摔了整个城建办一个趔趄。我们柔声问好些天没见老简来上班,不知去了哪里,这婆娘淡淡回了句,他去挖地洞了。问在哪儿挖地洞,答就在我家楼下的花坛。问你家小区在哪儿,这婆娘顿时大怒,骂道,我家住哪儿你们管得着吗?想抄家呀!你们不晓得我是往鬼门关走过两遭的人吗?不等她说完,我们果断挂了电话。“往鬼门关走过两遭”是这婆娘逢人必说、说之不厌的“成名作”,我们躬聆教诲已久,不欲多闻。同僚们相互对视,最后竟把目光着落在我身上。你和老简关系最好,辛苦一趟,他们跟我说。

我不好推却,从一楼跑到四楼,从东边跑到西边,离开了农林办,跑到司法办,去了宣传办又硬着头皮去敲组织办的门,最后终于从民政办的一个编外人员那里得知了简文公的住处。为此我不得不听该编外人员抱怨工资低廉二十分钟,安慰且鼓励她努力考试争取进入编制十五分钟,分享笔试面试心得二十五分钟,还放弃了食堂里花两块钱在外头六十块钱都吃不着的可口午餐。

简文公住的小区是十五年前造的,像个破落户,没有物业,没有门卫,最触目惊心者,竟没有停车位。我一边叹息,一边问了几个路过的居民,都是外地口音,谁都不认得一个叫简文公的中年男子。只有说到这个男人在挖地洞,他们才恍然大悟,指向小区南面围墙所在,那儿呢,没日没夜瞎挖。

我见到简文公时,他上身穿一件被汗浸透的短袖,下身一条宽大的沙滩裤,脚踩旧耐克板鞋,手持铁铲,已在花坛上挖了一个直径一米五深达五十厘米的圆坑。圆坑四周散落着热水瓶一个,方便面三箱,吃完的方便面数十盒,酽茶水一杯。我唤了一声,他抬起头,我近前,他开始抽烟。

我说,你怎么一周都不来上班,也不请假,纪委书记那老儿准备要去告你的状,我们好容易才劝下来。他吁口气,弹了弹烟灰。我问他在挖什么。他摇头。我劝他回单位,最起码也得到纪委书记那儿报个到,编个缺勤的理由。我还说幸亏你不是在上班时间洗桑拿,就挖个洞的事儿,不会像上次那样。他兀自不应。我陪着他抽烟,还说了好些傻话。譬如我说到计生办也不坏,城建办多忙,今天查违建,明天报危房,同样的工作非得翻来覆去炒冷饭,就怕你闲下来光拿工资不办事。我又说让一个大老爷们去计生办蹲着确实不厚道,退一万步说,毕竟保住了公职不是?瞧瞧外头那些后生,只要能挤进来什么岗位都成,哪天清洁工也有了正式编制,这些大学生呀博士生呀也乐意干,咱们都是往五十岁去的人啦,上头没人,背景不硬,也就这么回事了,等退休好生去过快活日子,何必想那许多。他出神。

我有些生气,就要走,这时他反倒叫住了我,递来一支烟。他在花坛边上坐下,招呼我同坐。我们便肩并肩抽烟,听着围墙外头单薄的水声。

简文公突然问,你晓不晓得咱们背后那条河为甚叫宋王浦?我说不知。他就说,东晋末年,卢循作乱于江东,横扫会稽郡,官兵见了他就跑,几乎没人惹得起,但卢循就怕一个人,这个人叫刘裕。我竟不知简文公还能说上两句历史;我们这批人论文化可是都稀薄得很,唯独扯淡的本事天下无双。他问我,你晓得刘裕是谁?我又答不知。简文公说,刘裕就是南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世称宋武帝。宋武帝还没当皇帝时来打尖镇和卢循打仗,双方水师就在宋王浦对峙,那会儿的宋王浦是江不是河。卢循撞见刘裕,除了逃命不敢想别的,一气逃到了海上小岛,刘裕大捷还师。后来刘裕封王,打尖镇的人觉得这个宋王在咱们这儿打过大胜仗呀,就把后头那条河改名叫宋王浦。我掐灭烟头,长见识了,我说。简文公嘻嘻一笑,说这些事他不是从书上读来的,书上也不记载这个,他也不读书,谁他妈有闲心读书,还不如摸几副麻将。我连连点头。他就让我猜这事是谁告诉他的。我怎么猜得出?他站起身,重新抓起铁铲,掘了几块泥,然后告诉我,七天前的晚上,他吃了晚饭在这花坛边散步,遇上了宋武帝,宋武帝递给他一把铲子,又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个圈,让他在这个圈所示的范围内挖直径一米五的坑。简文公形容这次遭遇是命中注定。

我问到底挖个甚。他却念叨着没准这个地儿不对,直起身子朝围墙外一指,说墙外正有一溜窄田,在那儿挖方为正道。

简文公以每亩五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那溜窄田。按市价,顶多也就三四万一亩,按征地的价格,则连三万一亩都没有。简文公喊出五万,原主人不好再抬杠。

这溜窄田原先种了些葱蒜,简文公的老婆不愿浪费,在丈夫开挖前拾掇得干干净净。一时家里吃不完,还带到图书馆去卖,净赚三百元。回来后对丈夫说起,简文公没理会。他老婆埋怨恁多钱买下的地,只赚回三百块,忒吃亏。简文公让她少放屁,想待着就别吱声,不然滚回家去。简文公的老婆不买任何人的账,独惧乃夫。便是简文公业已大失其势,这婆娘到府里来都是昂首挺胸,逢人招呼一句,那声势可比领导下乡视察都气派。她还有不耻上问的美德,逢年过节径直敲开镇长的门,问怎的现在都不发节礼年货,镇长表示根据政策规定都取消了,她根本不理会,恨恨道,什么破规矩,还让不让人活?据传在规矩还很松弛的一年,府里同僚一道吃年夜饭,可携家眷,简文公偏把她给忘了。酒未过三巡,这婆娘便闯将进来,单手叉腰,挥斥方遒。有种议论在传,简文公被发配到计生办,有大半功劳都是这婆娘的,有人看不惯妻子,便举报了丈夫。唯有对上乃夫,她才不敢抖雌威。所以简文公让她闭嘴,她就闭嘴,只是不往家滚,故意站在一旁瞧。她看到丈夫一身肥膘上下颤抖,汗水从额头溢出,很快湿透了短袖,铁铲每掀起一块泥土,简文公都会深喘一口气。

为了挖洞,简文公一日三餐便不好讲究。早饭是五点即起,弄些泡饭随便对付;中饭没人理会,就吃方便面;晚饭他老婆会送。刚开始,他老婆先在家中吃罢再将饭菜送来,后来索性搬来客厅的茶几,同简文公一道吃。简文公吃得快,吃完接着干活,他老婆就端着碗细瞧。吃完饭,婆娘再将茶几家什搬回家。她告诉简文公,你挖洞也有我一份功劳。简文公嗯了声。

新洞挖了五十厘米深,简文公趴在地上端详,随后起身,歪着脑袋寻思。洞中除了湿土什么也没有。简文公双眉紧锁,决定放弃这个成果,再找一处。如此前后三四个洞,都是挖到五十厘米深度便停止。此事在镇上传得很快。好奇者会专程拜访,简文公的老婆若在,就会警告来访者切不可高声搅扰,没过多久,自己却滔滔不绝地向来人讲起那两次生死体验。倘若婆娘不在,来者会忍不住问上几个傻问题。譬如在挖甚东西?底下有宝?每天吃甚喝甚咧?还屙屎撒尿不?简文公一概不理。宋王浦对岸即是本镇中学,那些中学生居高临下,把岸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说的话比寻常人更刻薄,他们朝简文公大喊,小心挖出避孕套来。简文公听到“避孕套”三字会脸红,继而生气,随后提足中气回敬一句,滚!中学生一片撒野大笑。总之,简文公刚挖洞那会儿很不太平,看客对待此事的态度都很轻薄无聊。

简文公开始挖第九个洞的那天傍晚,一对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刚刚放学,特意来拜会他。他们先将简文公之前挖的八个洞细细调查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这一溜窄田竟然没人乱丢避孕套。失望之余,他们走到第九个才挖开一层浮土的洞穴旁,把简文公的装备摸了个遍,拿起简文公的烟抽起来。一个说,这烟他妈的好烈。另一个说,不懂少放屁,这烟贵着呢。那个说,我操,真的很烈。这个说,不想抽给我,别浪费。那个又不肯。然后两人仿佛这才见到了简文公似的,各伸出一条腿往新洞上踩了踩问,这地下真有宝贝?简文公自然不答。又问,他们都说你是疯子,是不是?简文公已挖去了十厘米的泥土。一个便说,洞倒是挖得很漂亮,规规矩矩的圆柱体,你用尺子量过吗?另一个说,你懂不懂什么是圆柱体,这哪里是他妈的圆柱体?两人就何谓圆柱体争论了半个多小时。

插图/戴未央

简文公的老婆循声探出阳台,朝中学生一吼。两人吓了一跳,问哪里来的老妖婆。简文公的老婆怒骂,你奶奶。中学生不怒反笑。简文公的老婆气得哇啦哇啦大叫,抓起阳台上的拖把消失不见了。中学生情知不妙,撒腿跑开前还不忘鼓励简文公,疯子,就挖这里准没错,九已封顶啦。等到简文公的老婆到来,两人早跑得没影了。

婆娘扶着拖把喘气,简文公忽然觉得那两个小子说得有道理。

简文公奋力挖九号洞穴,深度到达五十厘米时掘出了一段烂树根,有一张板凳大小,根须兀自遒劲,浑身一股腥臭。他将烂树根端端正正放在一侧,朝洞内观察,发现此洞土壤湿度比前八个洞充沛。是个好兆头。

深达两米时,挖到了地下水,水势细缓,汩汩往外渗着。简文公放下铲子,回家冲了个澡,换套衣裤,奔到了建材店买了十段一米长的管子。他把地下水接进管道,管道缘壁而上,一直引到宋王浦,然后继续挖。自有了这股地下水,宋王浦的水质逐日改善,原本是绿中夹黑的死水,现在开始活泛起来。

地下水出现后的第五日,简文公挖到了一片碎陶器,几根小骨头,还有一抔盛在陶碗中的黑色谷子。这天也有几位观众,他们见了出土之物,先是一阵嫌弃,继而意识到事情不对,开始议论。半个小时后他们得出结论,简文公这是把古董挖出来了呀,脸上都带着古怪表情。

这不是打尖镇第一次挖出文物。最近五年,镇上先后出土了距今七千年和八千年的古物,年纪比邻镇那六千年的都大。可恼的是,邻镇六千年的古物名震南北,打尖镇这两次考古发现却只在媒体热闹了一会儿便草草收场。简文公挖出古物当日便有人向政府汇报,镇长向市府汇报,市府向省府汇报,次日省考古队就下来了。简文公不得不停工,只是不离开,站在一旁瞅着考古队摆弄仪器,测量勘探,用那很小的铲子剥土,用很精致的刷子剔除附在任何物件上的泥。窄田四周拉起了警戒线,流言早已传遍,说这个小区怕是要拆迁,小区的居民激动地开始算起补偿款,谋划着往哪儿购置新房子。人们又说,简文公得到的好处更多,譬如那八千年文物所在地的原主人获赔三千万,简文公的这块地小了些,一千万还是有的。简文公的老婆对这些流言照单全揽,上班也不去了,紧紧守在丈夫身旁。

考古队很过分,他们不仅拆了简文公的地下水管道,居然还请他不要打扰科学工作。简文公表示这块地是他的,考古队假装没听到,镇长来找他,简文公赏了镇长一张黑脸。幸亏镇长肚量大,还对简文公笑,连道了好几声恭喜,说他刚接到市府的指示,在做好考古现场的保护外,要与简文公谈谈赔偿事宜。简文公不言语。简文公的老婆急着问赔多少。镇长伸出三根指头。简文公的老婆叫道,三千万?差点背过气。镇长摇头,上次那户人家是厂房,比你家的地大得多了,也没三千万。简文公的老婆清醒过来,三百万?就三百万?她推了简文公一把,示意简文公表态。镇长说,三百万也不是小数目啦,可以在打尖镇买三套大房子,比拆迁划算。镇长问简文公,同意的话咱们这就去把协议签了?简文公的老婆拽紧丈夫的胳膊,不签。这婆娘态度强硬,三百万说什么都太少,欺负人呀?我可是去过两遭鬼门关的人。镇长收起好脸色,觉得受了侮辱,问简文公,她能替你做主?简文公看了看自家婆娘,做主个屁。婆娘嚷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简文公说,闭嘴。婆娘大哭。镇长说这个数字是经上级研究决定的,不再多,也不会少一分钱,地呢,肯定要收,哪怕简文公不要一文,这地也再不属于他。简文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镇长再度面露喜色,你也是为咱们打尖镇争光了呀,我可以向上级要求一下,再给你弄笔奖金来,你那计生办的职务,也想想法子调出来,他娘的,下半辈子笃定,不知有多少人红了眼。镇长还亲昵地往简文公肩上捶了一下。婆娘还在哭,且哭且讲那两次在鬼门关前的遭遇。简文公吁了口气,他们什么也挖不到,他轻声说。镇长问,甚个?简文公却不理他了。

考古队把简文公先前挖的八个洞连成了一条沟,剩下九号洞穴孤零零的。他们在这条沟里没日没夜工作了两个礼拜,果然什么都没发现。他们商量着动不动九号洞穴,简文公在一旁说了句,连屎都挖不出来。考古队员们大笑,说简文公也许是对的。他们用最先进的仪器勘测了九号洞穴,所见无非是最底层的泥土,泥土之下的岩石层,没有文物会沉淀在岩石层。考古队开了个临时会议,最后决定终止手头的工作。府里最重要的领导都到达现场,请求考古队再勘测一回。考古队胸有成竹地表示,当真没啦。然后取出简文公挖出的陶器谷子,说他们也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或许是几千年前有人带着这些东西赶路,不小心遇上了什么地质灾害,这些东西就被埋了起来。镇长问这种可能性存在吗?考古队认为这种可能性固然极小,不过考古工作的最大乐趣就是,你以为是这样的,最终却发现往往是那样的,历史的偶然性无处不在。镇长问,结束啦?考古队员们不喜欢作出肯定答复。

这个消息给整个小区抹上了失望的戾气,简文公的老婆急着问镇长那三百万还有没有,镇长摇头叹息,不予理睬。

警戒线解除了,考古队开始收拾行装,简文公回到九号洞穴,开始重新铺设地下水管道。考古队准备明天离开,这天下午,他们坐在一旁看着简文公挖洞,一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他们没有嘲笑简文公,而是评价简文公的挖洞技术很专业,建议他去考古队工作。简文公停下来时就散烟,与队员们聊几句,大家都很满意。

次日下起了雨。考古队来收装备时,简文公正穿着雨衣把土块往外铲着,他们心生敬佩,来向他告别。简文公在洞穴底下,考古队员在洞口围成一个伞圈。他们招呼简文公,简文公抬头,雨不再打湿他的面颊。简文公笑了笑,低头继续铲土。队长还在寻思说两句什么鼓励的话,简文公的铲子却发出铿的一声响。接着又是铿铿铿三下。队长忘了告别辞,问是甚。简文公拿铲刮着泥土,队长喊别着急铲。简文公不铲了,侧过身子,在他脚下漏出一方弧形的白色东西。队长问是石头吗,简文公蹲下去瞧了半天,回答不像石头,像骨头。队长说,骨头?兴奋得丢了伞,趴在洞沿,叫简文公上来。简文公还不太乐意,队长激动得破了音,催着让简文公上来。简文公说,也许是牛骨头羊骨头。队长拍着一地的泥水说,你他妈的上来再讲,别用铲子敲,千万别再用铲子敲。简文公突然很沮丧。

考古队从地下起出了一颗硕大的头骨。这颗头骨完整无缺,二十四粒牙齿最小的都有一本词典大小,唯一的瑕疵就是天灵盖上被简文公铲出的刮痕。他们动用了两部吊车才把头骨迎到地面,考古队员又是爱抚,又是感叹,嘴中啧啧连声。他们称简文公是个福将,最先进的科学仪器都探测不出的东西,偏能让简文公用铁铲挖出来。简文公看看头骨,再看看宋武帝给他的铲子,现在他有些纳闷,宋武帝交付给自己如此严肃的任务,莫非就是给考古队挖破骨头?考古队重新搭起帐篷,摆出各色工具,再次拉起警戒线。他们紧紧握着简文公的手表示,考古工作尚未结束,经过队内会议决定,他们请简文公一起参与挖掘工作。队长还开玩笑,说这次的文物都是冲着简文公来的,简文公说,那个宋武帝叫我挖的。队长说,这个洞我们好好研究一下,等天气转晴,到时还得劳你费些力气。简文公说,我不明白呀,那个宋武帝说——队长打断道,宋武帝宋文帝的事晚点讨论,好家伙,你发现的这颗头骨,准比什么皇帝都早,如果证实它是人头骨,那就说明在很久以前地球上确实存在过巨人,你想想,巨人,那是故事书里才有的事,这怎么可能,哈哈,这怎么可能。简文公暗道,去你妈的巨人。

一日,简文公的老婆对着头骨发呆,直到一个小时候后考古队的人才察觉到这婆娘的异常。只见她两眼发直,牙关紧咬,鼻孔一张一翕,滚圆的胸脯上下浮动。他们已经领教过这婆娘的厉害,轻易都不愿招惹,便去找简文公。简文公正为不能肆意挖洞烦恼着,如今他一天下来也挖不了几铲,必须得到考古队的允许才能动手。见说让他去管管自己的老婆,简文公的火气更大了。他提着铲子来到婆娘身旁叫了声,婆娘不理,他喝了声滚,婆娘才转过头。简文公只在老婆手术苏醒时见过这副神色,知道要坏事。简文公问她发什么神经,婆娘气呼呼地俯身拾起一块石头。简文公去夺,被婆娘拽开。简文公叫道,你发什么神经?要发也回家去发,别给老子捣乱。婆娘咬着牙关迸出一句,你懂个屁。简文公说,甚?婆娘举起胳膊,狠狠往前一掷,石头咵嗒一生正巧磕到头骨眉心,落下了一个凹子。婆娘还待去拾另一块石子,简文公提脚把石子踢开。婆娘就换个地方找,简文公拉住她的胳膊,两人角着力,婆娘反手就在简文公的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简文公将铁铲往地上一掼。婆娘叫道,你懂个屁?你管我?两人嚷嚷开了,考古队闻声赶过来,一边一伙人把夫妻俩往外拉。简文公本不善言辞,饶是心中有千言万语,从嘴里冒出来的只是“这个妖妇”,圈子外传来了笑声。

婆娘的疯劲上来,双手只管往地上抓,抓到什么便朝头骨掷去。考古队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两人放开简文公跑到头骨跟前仔细检查,随后大叫着头骨被打坏啦、头骨被打坏啦,他们要找城管,要报警。工地上起伏着各种声音,高高低低像是钹儿乱敲,惹来了许多人看热闹。

末了还是队长深明大义,不让报警,也没找城管,建议就地解决,大事化小。他的建议直到婆娘耗光了力气才见效。队长劝简文公把婆娘领回家,简文公摇头,意思是这女人自己没法管。队长说故意破坏文物是要负刑事责任的。简文公两手一摊,抓了也好。打量一眼头骨,这也算文物?他自语。做丈夫的冷漠让队长很失望,迫使他不得不做妻子的工作。婆娘累倒在地,有队员给了她杯水,被她一肘子掀翻,然后哭了。看热闹的人起初还同情来着,见婆娘越哭越不像话,又笑了。队长赶着围观的人,都别看啦,都散了吧。哪里肯听。队长着几个人把婆娘抬进了工作帐篷,婆娘哭得岔气,幽幽地哽咽。队长搓着手,怎么回事儿?嗯,怎么回事儿?问婆娘,你怎么丢石头呢?那是随便能丢的吗?那是文物晓得不?不能破坏,绝对不能破坏。婆娘抽噎道,碎了才好,作孽的玩意儿,碎了才好。队长教育,怎么说话呢?怎么可以碎?不能碎,得保护起来。婆娘擦着泪,脸都花了,我一见心里就发憷,心慌,恶心,她说。队长说,那就不要看嘛。婆娘吼了句,能不看吗?一早起来就能看到搁在那儿,到了晚间那两个洞还发光,能安稳吗?队长摇头叹息,傻话。但他原谅了乡镇小民的愚昧无知。

简文公的老婆这一闹,事情立刻变了味。此后几天,陆续有人来说头骨的坏话,有说自家小孩见了头骨后魂灵给吓掉,怎么叫都叫不回,问了巫医,就是头骨在作祟。有说凡是当天在头骨下走过的,逢赌必输,越输越贪赌,根本不想着回家,显见是着魔了。又有说头骨两个眼窟窿视线所及的区域内会接连发生交通事故,已经有五个人被电动车撞伤了腿,六辆汽车追尾,还有一天,一辆装着肉猪去卖的货车突然笼子散了,猪跑得满街都是,猪屎的臭味整整飘了一天一夜。最恐怖的指责是有孕妇不小心见了头骨,七个月的孩子就流掉了。队长很生气,向队员们发牢骚,纯粹是封建迷信!队员们小心提示,这些来的人虽然事有各异,有一点却是一致的:他们都见到了头骨的眼睛在夜里发光。队长训斥,胡说八道。

此事使得整个打尖镇陷进了魔障。工人们不再好好加工五金,面馆的老板往面汤里加下脚水,我们府里的工作人员虽然强作镇定,可大家都心照不宣,一种神思恍惚、担惊受怕的状态在镇上蔓延。大家都说这是简文公的错。

考古队很担忧,他们隐隐感到有人身安全之虞。暂停挖掘后,他们常常围着九号洞穴坐成一圈抽烟,简文公也在其中。这是个美丽的洞穴,直径一米五,洞壁被简文公打理得比少女的脸庞还要光滑。他们抽会子烟,就叹口气。简文公听了只是点头。队长搭着简文公的肩膀问,实话告诉我,下边还有东西没有?简文公想了半天。队长沮丧地说,若没东西了,咱们就走:若是还有呢,考古工作得继续,什么封建迷信都打不倒科学真理。有队员在喊,队长,又有人去头骨边了。队长恨恨道,妖孽。队长拍拍简文公,老伙计,请你给个准信吧,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处境很为难,一两个人闹事是一回事儿,整个镇子闹起来,谁都讨不到便宜。简文公这才回应,那你们怎么不走呢?队长说,下边没东西时,我们马上离开。简文公说,没啦,没你们想要的了。队长点头,又说,你这话里有机关呀,没我们想要的了,却还是有别的东西?简文公说,没啦。队长不甘心,告诉简文公省里的专家初步做了判断,这头骨至少有五千年的历史,很有可能是上古时期防风氏的遗骸。队长问简文公,防风氏是谁老兄晓得么?简文公笑着摇头。队长说,这就对了,防风氏本来只是传说里的人物,大禹在会稽山开大会,防风氏来得晚,被大禹一下子砍掉了脑袋分了尸。春秋时期,咱们的孔夫子就见过一块防风氏的胫骨,那也都是两千三百多年前了,你老兄可厉害,一铲把防风氏的脑袋给挖出来了,你明白自己为考古学作了多大贡献么?简文公笑着摇头,我觉得也不值三百万。队长说,甚?三百万?这是钱能衡量的吗?简文公说,我不在乎三百万还是五百万。队长叹息,你老兄是个傻子哟。简文公回答,我就他妈的想挖洞。

队长起身,其他队员也一并起身。他们的衣裳上都挂着浮土,脸晒得焦黑,眼睛却都很有神。简文公抬头看着这伙人,这伙人是镇长请来的,他记得,所以他突然很讨厌镇长。

队员们拍了拍屁股。队长招呼道,明天就走。队员们问,不挖了?队长指着还蹲在地上的简文公,老简同志说下边没我们要的东西啦,留着做甚?真等人家把咱给轰走吗?队员嘀咕,头骨又不是我们挖出来的。这句话深深伤害了简文公。

考古队带着头骨离开了,没过多久,简文公晕倒在九号洞穴。医生说他是劳累过度加焦虑,得好生静养一两个月。他老婆在伺候时常常问一个问题,那三百万还给不给。简文公鼻孔里插着氧气,闭起眼睛装死。出院后,他遂干了三件令人瞠目的恶事。

简文公出院时赶上打尖镇的冬天,打尖镇的冬天阴冷刻薄,简文公在这种阴冷刻薄的气氛中递交了辞职报告。自古以来,镇上的显贵分作两类,一类为官,一类为商。商人层次复杂,能被视为圭臬的档次不多,独有宦海中人,无论是多小的职务,都可招人歆羡,因为这是门旱涝保收一本万利的职业。打尖镇的年轻一辈自小被灌输努力进入体制的思想,所谓成龙成凤,哪怕如简文公这种去计生办领个闲差都是好的。所以简文公此举非但蠢,还引起了公愤。许多人见了他老婆便请婆娘带去自己的意见:简文公迟早会后悔。婆娘苦着脸,只得将自己的生死经历说了又说。路人叹惋,都说从来只听闻不得已被开除公职之人,主动辞职为了去挖洞的,简文公乃是首例,这种伤风败俗的行径不特可耻,且会给孩子造成恶劣影响。他们的意思是,简文公最好死掉,或者滚蛋。

他老婆以轻生要挟,发现无法改变丈夫的决心,遂想出了绝招,特意搬来了远在异地的女儿。两个女人整日梨花带雨,目如桃杏,喉似刹车,围着简文公转。她们的努力照样没见到半点成效,平生头一回领教了一个男人的铁石心肠。末了女儿恨恨提议,简文公想辞去公职可以,却需得与母亲离婚,净身出户。原本只是威吓,不料简文公连想也没想,爽快同意了。

干出以上两件恶事后,简文公欢欢喜喜地躲进了自己的天地,镇上的人遂给他起了个雅号,叫简阿三。历史上出现过许多叫阿三的人,这些人多没好结局。简阿三,既带着三分怜惜,也带着七分鄙夷。简文公浑然不睬,专心经营自家事业,在那溜窄田上起了三堵墙,加了一个屋顶,蹭了小区的公共围墙,还在上头挖了一扇小门出入。一个叫阿三的家伙,居然不向邻里关照,不送几条好烟,不请几顿酒饭,公然盖了这么个违章建筑,必会惹来不快。此事归我们城建办管,主任去看过几次,回来表示那也算不上地道的违建,因为那块地既非基本农田,简文公也没在里头填塘渣、铺地板隔房间,围墙之内屋顶之下,还是泥地,除了一张钢丝床,几个纸板箱,一个火炉,泥地上还种了些零碎菜蔬。主任说这就好比一个人把自家的菜园围了起来,别人管不着。告暗状的人多不服气,去市府信访,市府也派了专人下来调查,得出的结论与我们主任也差不多。真要指摘简文公的不是,也就是占用了小区的公共围墙,且未经小区居民同意在围墙上开了个洞,可这属于简文公与小区居民的私人矛盾,我们只能出面调解,却无法用行政手段干预。此事拖了段时日,后来便没了下文,据说是简文公拿出了所有积蓄买得了邻里的同意,这个说法颇为可信,毕竟钱能通神。

三样恶事一了,简文公有一个多月没再露面。我们也不知道他在里头挖的那个洞究竟有多深,吃甚喝甚,路过之人报以侧目,好奇心重不安分的家伙特意去趴墙妄图偷窥,自然什么也发现不了。他们逢人便讲,从外头啥也瞧不到,光听着西北风透过这边的砖缝从另一头漏出呼呼作响,简文公大概已经被冻死了。他的前妻有时远远观望,遇着熟人,就说一句,死了才好。

可惜简文公毕竟不死。腊月初一,简文公被人发现向金店老板兜售了一块金灿灿的石头,约有拇指大小。腊月初二,本镇一个经营当铺在黑道上很有些背景的人差点没用斧子砍破简文公的门。此人带着两个朋友,简文公出来开了门,很是抱歉,说他在地下挖洞,一直没听到敲门声。当铺老板毫不介意,立刻挑明此行的目的,他愿意出资给简文公提供挖金矿的赞助,前提是二八分成。简文公把当铺老板带进屋去,引他下了九号洞穴,指着黑色的岩石层左侧一块凹槽,说就发现了那么一块,再也没有了。当铺老板不信,认为四下挖开去必然还是有的。简文公摇头,不能那么挖。当铺老板问为何不能。简文公回答,宋武帝说过不能那么挖。当铺老板大笑,问谁是宋武帝,很想会会。简文公为难,当铺老板临走前让他好好考虑,约定明日再来。

到了明天,简文公用金块换来的钱去买过冬的补给,在超市弄了两套廉价羽绒服,两顶羊毛帽,一打棉袜,一双加绒雪地靴,五副手套,结完账就去厕所换了行头,看上去像一枚黑色的鸡蛋。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那家当铺前,侧耳听围观之人的议论,得知当铺老板因非法放高利贷作为黑恶势力被正式逮捕。

回到住处,婆娘正站在门前守着。许久不见,前夫是长发垂肩,须髯遒劲,前妻则面色红润,依旧孔武。不过婆娘不管前夫后夫这等无聊的名分,径直上前拉住简文公的胳膊,问挖出金子之事是真是假。简文公跷起大拇指,就这么一块。婆娘盯视拇指半晌,突然嚎啕。简文公不禁皱眉,欲待不理,又摆不脱。他倒是很尊重离婚这个法定结果,以为现如今再不好似从前那般口出恶语。婆娘哭着哭着不免再度说起世人皆知的两次遇险,继而大骂前夫没有良心,必是知道地下有金矿才舍得净身出户,好把恁大一宗富贵尽入私囊。她说男人的心肠自己最了解,没一个不是喜新厌旧,没一个不留个后路好去伺候那新的,便费尽心机把旧的那个打发掉。婆娘痛斥简文公是个毫无担当的混蛋,居然狠心抛妻弃女,他们女儿因父母离婚心里烦忧脑子一浑给人搞大了肚子,如今那孩子是流掉了,女儿却还在家中将养,身为人父的简文公居然连看一眼都没有,实在罪该万死。简文公惊诧,随后叹息,他说既怀孕何必又打掉,多可惜。婆娘闻言一屁股坐倒在地,哭得更响。她嚷道,倷囡还在读书呀,倷个黄狗!简文公寻思半天才缓缓回答,那也是大人了,大得足够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婆娘拍地怒吼,放倷娘的臊狗屁,倷今朝勿把抚养费拿出来,我绝对饶不了倷。简文公不答。

若非我受命来见简文公,此事还不知得如何收场。这天早上,我们城建办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的主题是为了打造美丽乡镇、建设理想家园,将对全镇进行环境整治。下发的文件列举了几个首先需要整治的区域,其中就包括简文公所在的小区。镇长重点指出,该小区附近所有的零散地块都要趁此机会征用进来,拆掉那些难看的砖墙,扩大小区的区域面积,建造几个小停车场,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该项工作的难点是说服那些地块的拥有者同意征用,我们办在随后的内部会议中分析发现,特别是简文公那块地,必然最为棘手。主任遂将这个任务交付于我,他说我和简文公的关系最好。这是赤裸裸的谎言,可是我不好违背。

好不容易劝离前妻后,我暗示前夫请我去里边坐坐。不料他只道了声谢。不得已,我便明言,此次来是有公事要谈。简文公问是甚公事。经这一问倒省去了好些言不由衷的虚词,使我得以单刀直入,把征地的事完完整整讲了一遍。简文公说,这地是他买的。我说买的也只是使用权,现在要用作公共设施建设,无论如何都得配合才是。我又说,你也是老同志了,其中的道理还需我明明白白说么?他想了想问,还是三万一亩的价?我笑道,从来就是这个价,你晓得,没得商量呀。他再想了想说,放屁。一矮身,钻进门内,把我关在了外头。

简文公成了钉子户,钉子户的另一个意思是眼中钉。镇长隔三岔五把我叫去询问征地进度,搞得我寝食难安。我真想跪在简文公这个王八蛋面前,求他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可是自打上次见面后,再也没能得到他半句应答。眼瞅着其他地块的工作陆续收尾,我的年度考核岌岌可危,镇长又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在过年前解决简文公的问题。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去搞强征之人的心情。待领导认可了我的无能后,他们冲冠一怒,擐甲亲征。

这天很冷。前晚超强冷空气南下,打尖镇迎来了史上最强降温。像这种百年一遇的事情最近发生了很多,其实也可以理解,现在发生的种种不可能出现在一百年前,自然就是百年一遇。一行二十多人,带头的正是镇长,其中有我们整个城建办的工作人员,一位从宣传办请来的能说会道的干事,六个身着黑色制服身材壮硕的城管,另有两个却是生面孔,据说是打上头来的。城管捶门半日,里边没有丝毫动静。城管向镇长请示,砸?镇长摇头,不能砸。遂亲自叫门,先把自己的尊姓大名及相关职务报了一遍,又说明了此番来意,这时才听到一声好似发自地底的回应。镇长笑道,这个简文公难道挖到阎罗王府上去啦?我们大笑。镇长收敛笑容,我们同时摆出一副临阵御敌的架势。寒风刮得所有人都做出了乌龟那种不雅的姿势,附近的阳台上已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有人在我们头顶议论,说简文公挖到了金矿,我们是来接收挖掘权的,因为地下的资源都属国家所有。这话讲得酸,我们也不便反驳。现在的人嘴巴都很坏,不好得罪。

过了将近二十分钟,简文公才开了一条门缝。镇长没认出他,是简文公先打的招呼。镇长恍然,立刻嘘寒问暖,简文公说一切都好,又问那么多人来做甚。镇长才讲了几句征地的话就被简文公很无礼地打断,说他不答应。镇长说你是老同志呀,又在城建办工作了十多年,怎么好学别人那样不搞配合呢?简文公问还有谁不配合,镇长语塞,打个哈哈说不如先到里边去谈,站在风口实在冷得很。简文公寻思一会儿,答应了。

在围墙与屋顶之内,土地还是土地,尚有两畦葱蒜一溜青菜,也许是不见光照,显得惨白。屋内没有灯,光源是那只红泥火炉,炉子上架着水壶,正冒着热气。在钢丝床附近齐齐整整码着顶到屋顶的方便面箱子,整个房间都被方便面的味道充斥,饥馁之人闻着会很想吃,饱腹之人闻着会很想吐。没个坐的地方,我们不约而同围炉而立,搓手之声沙沙作响,嘴巴嘶嘶不已,所有人都伸长脖颈去望那九号洞穴,地洞深处飘来一束微光。镇长问简文公可否让我们下洞参观,简文公倒不拒绝,且好心嘱咐下去时务必小心,洞已经很深了,万一失足坠落会摔断脖子。镇长谢其好意,回头朝那两个上头来的人招招手。两人下去没多久,洞底的光线豁然明朗。我们再度延颈张望,已能看到两人清晰的头顶,其中一人有两个发旋。此刻他们相对而蹲,把弄着古怪的仪器在岩石上敲来敲去。简文公舔舔嘴唇笑道,真的没有啦。镇长眯着眼问什么没有啦。简文公说,金子么,就那么一块。竖起了大拇指。镇长笑而不答。趁着那两人在地下鼓捣,镇长又把征地的重要性向简文公讲解了一遍,末了捎及几句有关矿藏的问题。镇长说,根据相关法律,矿藏、水流、森林等自然资源,都属国家所有,即全民所有。他批评简文公一不该擅自改用地下水,二不该将挖到的金块未经报批私自出售,这既不符合法律法规,也会造成不必要的恶劣影响。镇长如实讲道,简文公挖到金子这件事整个打尖镇传得沸沸扬扬,这会造成什么后果?这就会造成让大家都以为地下埋着金子,擅自挖掘,破坏了土壤结构,影响农业生产和社会的正常秩序,这得负很大的责任。简文公苦着脸说,就那么一块呀。镇长摇头微笑。

待那两人上来,镇长问,如何?那两人摇头,不是矿脉。镇长说,确定吗?那两人对视一眼,的确不是。镇长的失望来不及掩饰。简文公发起牢骚,镇长请他闭嘴。那两人又说,打尖镇的地形早先都勘探过,不存在富含矿藏的可能,至于如何解释简文公挖出金块这事,只好称之为运气。镇长瞪视简文公,运气?运气是怎么回事?那两人说,运气就是,能从打尖镇地下挖到金矿的可能性是千万分之一。镇长说,运气!

镇长俯身九号洞穴,听到了地下水在管道里流动的声响。他说这个水资源也是问题,必须处理。镇长抬头把我们二十多人一番凝视,说征地之事必须解决。说完这句,他就先走了。随后是上头来的那两个人,接着是六个城管和宣传干事,宣传干事的能力没能发挥,很懊丧。最后剩下了我们城建办和原城建办同事简文公。

我机灵地派了圈烟,大家便立在原地闷声抽着。简文公终于想起地主之道,给我们沏了热茶,话渐渐多了起来,说着过去,谈着现在,还有笑声,气氛一时不再那么严肃。有人问简文公,他是打算就这么一辈子不成。简文公笑答自然不是。我们就问了那个最想问也最无望的问题,为个甚?我担心他又会讲宋武帝那套,幸好不是。简文公取过一张硬纸板坐到地上,款款说起了地理知识。他说人类居住在地球上,即在地球表面,这个表面凹凸不平,以前有山有水,现在有高楼大厦,假使有人伸手摸一摸地球,便会发现它很粗糙,一点都不像个球。我们都没吱声。简文公继续说,小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想的,那时他以为人类是住在地球里面的,地球的外表当真如一只皮球,光滑圆润,手感很好,结果长大后发现并非如此,所以很失望。我们打趣,莫非如今你想完成儿时的梦想,住到地球里面去?他笑了笑,并不否认。我们还傻傻地问他地底下怎么可以住人。他还是笑了笑,说地球大致分为三部分,一为地壳,厚度达十七千米,地壳之下是地幔,即岩浆,厚度达两千三百八十千米,地幔包裹着厚度又达四千千米的地核,多有意思。我们都不明白有意思在哪里。他说,你们就没想过地幔什么样,地核什么样?我反驳,地幔地核什么样,怕不是活人能见到的,又有什么关系。他就说我这人太无趣,我承认。我告诉他,像他这样一铲一铲往下挖,几辈子都挖不到地幔。简文公没理睬,又说起了假使沿着直径往下挖,有一天他就会在美国的某个地方出现,这种工作重复数十遍,就能抵达地球上的任何地区。我们大笑,嘲讽他原来是想偷渡到西方国家才干起了这营生。简文公瞿然跃起,大声喝道,蠢货,你们都是一帮蠢货!是否是蠢货姑且不论,一个小小的玩笑竟会惹得他勃然大怒,委实令人费解。简文公抓着自己的须发来回踱步,还踩扁了葱蒜青菜,批评我们不懂也就算了,真他妈无知,无知也就罢了,统统是无能的草包。无知的评价并不过分,无能的评价可是伤了我们所有人的自尊。有人大声驳斥,你好端端的工作不要,却来挖洞,是无知还是无能还是神经病?简文公浑不搭理,一口一个无能。主任就对我们说,刚开始还像个正常人,说着说着又疯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该走了,待着没意思。我们向简文公道别,他没理会,两眼凶得很。等我们到了外头,里边这才抛出一声逐客令:滚。

回去的路上,寒风浇灭了我们的愤怒。想到简文公,大家笑作一堆,有人笑得很夸张,有人仅仅窃笑,被简文公那种人训斥毕竟一时甘心不了。主任说他想到了征简文公那块地的办法,我们忙问是什么。主任点了点太阳穴说,简阿三这里不行,就送他去三院,如此有处置那块地权利的人就剩了他女儿,那对母女会拒绝白拿的钱么?我们都表示佩服,连称妙计。这时我问了个很煞风景的问题,我问主任在岩石层的矿藏属国家所有,那么地幔和地核是不是也属国家所有?主任瞪了我一眼说,什么话,你怎么不问宇宙是不是属国家所有?主任是府里唯一的研究生,自然对我的愚蠢洞若观火。

主任毕竟留了情面,没有请来三院的医生,可是把我们给害苦了,他制定了车轮战的策略,每天派一个人去当说客。年末本该是清闲的,再大的事也得丢到春节后去处理,简文公成了压在大家心头的巨石,去推之前便已无望。我们不但讨厌起简文公,还恨他。

腊月二十这天又轮到我。现在这项工作是这么开展的:来到简文公屋门前,敲三下,没回音,站上半个小时,抽几支烟,然后去街头打发剩余的时间,回府报告。抽到第二支烟时,一个业已熟识的妇女买菜回来看到我,立在原地夷犹不定,我站直身子,示意她如有话但讲无妨。她说有件怪事她在心里藏了很久不敢说,生怕是自己眼花,昨日听到有另外的人说起,她才确定自己没看走眼。她问能不能向我汇报,我请她直言。她保证自己绝对没有撒谎,我表示相信。她说她就住在这栋楼的二层——指了指简文公小屋东侧的公寓楼,有天晚上她忘了收衣裳,便走到阳台,时间大约是九点多光景,衣裳晾得又冷又硬,她正发着牢骚,这时听到围墙上那道门吱嘎一响。当时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有贼,年底多贼是历来的传统。待循声看去,就见到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从那门里钻出来,没有手没有脚,仿佛蛇似的贴着地面快速滑行,只有顶上亮着两束绿幽幽的光。她可吓坏了,不知见到的是妖还是鬼,立刻躲回屋里。整整一天一夜她都在想这事,起初怀疑那东西是简文公在捣鬼,可是两对闪着绿光的招子怎么也不像人能发出来的,更不会是什么手电光。她得出结论,简文公在那洞里挖出过各种奇怪的玩意儿,说不定这回挖出了个怪物,怪物把简文公吃了,就在那儿做了窝,天黑出来吃人,她认为这事我们得管管。说罢,她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正不置可否,她很郑重地说,是真的,不信你自己来瞧。最近也没听说发生什么凶杀案,也没有人口失踪的报告,我回想着。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气愤地哼了声,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人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我想辩解,她早已走了。回到府里我故意把这消息当作一件闲话随口讲讲,不料所有同僚都异口同声说他们也已听闻,只是此事太过离奇,太不科学,才迟迟没汇报。我说现有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就被定义为不科学本来就是不科学的做法。我们仔细研究,最后决定还是得让主任知道。主任毕竟是高材生,不拿科不科学来下结论,只是说眼见为实。我觉得主任很有科学精神,虽然他是学金融的。

主任给我们配了两名保安去侦查。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囫囵怪只在夜间出现,夜间奇冷,这差事太他妈受罪。我们埋伏在一户人家的底楼厨房,从这里即可尽观形势。过了十点,我们已抽完了随身带的烟,不停打哆嗦,很想回家。到了午夜,连路灯看上去都哀怨凄恻。行将一点,是流不完的眼泪鼻涕。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半,那扇门才有了动静。整个等待的过程就像置身于明目张胆的骗局。可是现在我们亲眼看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门口溜出,这团东西貌似长着长长的绒毛,像个泄了气的刺猬,果真见不到手脚,只有一对发着绿光的玩意儿,姑且称为眼睛。它使我想起了简文公挖出的那个死人头骨。

待这东西离开有些距离,我们便悄悄尾随。它行进得甚是从容,贴着地面没有半点摩擦的噪音,半路也没开小差,仿佛与某人有约。它一直走到存放捐献衣物的箱子前,四下打量了一回,突然从腹部探出一把利器,该利器在路灯下反射着黑色的光芒,我们倒吸一口气,退后几步,小心隐藏。利器径直插入箱子缝隙,开始上下晃动,箱子被刺得吱吱惨叫,却又不敢高声,生怕招人耻笑。从始至终我们都没见到握住利器的手或前肢,仿佛它就是怪物身体的一部分。最后箱子放弃了挣扎,刺的一声,敞开了怀抱。箱子早已被各色衣物填满,有些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大多数衣物完全就是胡乱塞进去的,一条裤脚在内,一条裤脚在外,姿势很淫荡。还有袜子内裤文胸,随着大包衣物的滚落散了一地。囫囵怪被这些衣物包围,用那个从腹中伸出的利器戳戳点点,利器割断了打包的绳子,挑起了几件外套放在一旁,它还选了三条裤子,把一打模样俊俏的袜子凑到面前闻了六十多秒,在拨弄那些内裤文胸时,怪物突然发了句牢骚,它说,龟儿子。

第二天把这发现上报后,主任若有所思。他咕哝着最近他家小区的捐衣箱也破了,一地的衣裳凄凄惨惨,然后深深叹息,说不料简文公落魄到这种程度,简直是我们城建办的耻辱。沉默有顷,我们问如何处置。主任说,报警吗?宣传委员大喊,不能报警!宣传委员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现在的美丽比起少女时代只是多了二十斤脂肪,她又说了遍不能报警。其实谁都不愿意去报警。镇长问她有何高见。宣传委员眯起眼睛,三眼皮层层叠叠,仿佛一幅宋人的宫廷山水画。她说这是个绝好的素材,立刻叫来了团委书记。团委书记是个矮壮结实的后生,我们都认为他有点傻。宣传委员问团委书记,年底是不是有志愿者的公益活动?团委书记说有。问安排了些甚。答如组织志愿者扫大街、清除“牛皮癣”、慰问低保户。问就这些?答差不多每年都这样。宣传委员说,募捐没有搞过?团委书记说,想过,但不方便,特别是涉及到钱容易讲不清。宣传委员说,就搞募捐,给简阿三募捐。主任质疑,还给他搞募捐?宣传委员笑嘻嘻道,你们城建办不能暴力强拆,那就只好感化他啦。主任私下评价,这女人真作。

募捐的场地就设在那扇门前,横幅拉了三条,除了宣传办和城建办的,工会也来插了一脚。那位能说会道的宣传干事做主持,台下的观众包括分配给各行政村的人头数和看热闹的闲人。安排的观众有座位,看热闹的闲人只能站着,他们还站不老实,千方百计想把别人的座位占去,志愿者出来阻拦维持秩序,差点打起来。参与募捐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包括中小学的学生代表家长代表,机关代表,通过筛选保证老实的居民代表,总共四十五个人。宣传委员致辞,镇长亲自讲话,掌声有点像淋湿了的雨衣。镇长的讲话长达三十分钟,讲了五个大点,十七个小点,我们都没怎么听明白。末了他合上讲演稿即兴说的几句,我们都听进去了。他说简文公真是本镇第一可怜人,现在在地洞里挨冻受饥,尽管他是那么不配合全镇环境整治工作,作为我们的一分子,却也理当享受到社会的关怀,更何况打尖镇早已是文明乡镇,是附近乡镇的标兵,怎能容许还存在贫困?正所谓一人有难,八方支援,今天的这次募捐虽然不足以让简文公彻底摆脱现有的生活状态,毕竟已至年底,尽大家的努力让他好生迎接新年也是应该的。镇长还代表简文公先向前来募捐的好心人致以谢意。这次的鼓掌很热烈,鼓完后的手掌心通红,再没先前那般冷了。

不知有谁喊了一句,简阿三不是自找的吗?台上的人装作没听见。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以为自己很聪明,每每喜欢在公众场合卖弄自己蚂蚁般的智慧。

响起了《明天会更好》的经典配乐,募捐正式开始。主持人首先请居民代表上台,次引机关代表,最后是学生及家长代表压轴。整个过程像一个一百岁的老太太过人行道,相机的快门声敲得每个人都有点神经衰弱,主持人从每位代表中选了几个人采访,让他们发表感言,这些感言很像腌了三年忘记吃的咸菜。所捐之物也是大同小异,冬衣最多,其次有鞋袜,还有毛巾肥皂沐浴乳面霜等日用品,没人捐内裤文胸,大家都很文明。配乐翻来覆去就那一首,阳光斜掠,寒风有点俏丽,害得大家羞得深埋脖颈。随着尾声将至,气氛渐渐冷淡起来,这时看热闹的人问他们可以捐吗,镇长说可以呀,又说此次募捐只捐物品,不捐金钱。站立的人群散了一部分,五分钟后,回来的人抱着各色衣物来到台前。这些衣物的质量还算过得去,除了那些拿着短袖短裤捣乱的。他们说现在的衣服穿不破,丢了怪可惜,正好送给简文公。宣传委员解释本次募捐只接受冬衣,或者生活日用品也可以。人们就发牢骚,牢骚会传染,底下突然多了笑声,宣传委员很委屈,回头去找镇长求助,镇长正待发表两句意见,倾斜的阳光突然一闪,他的肩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镇长低头去看,那东西还在台上打滚。他捡起来送到眼前端详,这东西又是一闪。底下有人喊了句,嘿,是金子。站的人往前挤,坐的人掀翻了塑料凳。镇长瞧情形不对,赶紧把金子攥在手心。这时第二块金子径直落进了人堆,人堆一霎时矮了五十厘米,众人努力做着立卧体前屈,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声扬起了一片尘埃。一时间无数的屁股撞在一起,无数的脑门磕到一块,无数的手臂互相交叉,谁也不确定那块金子究竟在何处。镇长叫道,赶紧,赶紧。不等他说清楚赶紧个甚,第三块金子落了进来,接着是第四块,第五块,第六块。一块块拇指大小的金子每隔五秒钟坠落在人堆,人堆发出了叫骂声、推搡声、倒地声、踩踏声,还有嘎啦嘎啦声。镇长紧紧攥着金子,脸色惨白,宣传委员花容失色,连连咽着唾沫,主持人已悄悄放下话筒,把脸转向了后边,我还在犹豫是否加入这哄抢的人流,背后不知被谁重重一推,我趴倒在地,磨破了手掌的油皮、裤子的两个膝盖,摔坏了汽车钥匙。

此事险些被定性为恶劣的群体性事件。镇长做了大量工作才平息了上级的怒火,镇卫生院在三个小时里收容了八十个受了各种程度外伤的居民。调查开始后,居然没有一个人说是因为金子闹的,却说当时只见无数石块从门后飞来,简文公这厮不识好歹,极为反动,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出手伤人。问真是石子?答就他妈是石子。问没有金子?答哪来的金子,打尖镇不蕴含矿藏,烂铁都是从外头买来的,连金子的孙子都找不到。

上级领导问镇长究竟有没有金子,镇长问我们主任究竟有没有金子,主任问我有没有金子,我答不上来,很委屈。主任说,这个简阿三,着实可恶!

廿五这天,有一千五百封匿名信散落在府院大门,信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检举简文公的违章建筑;廿六的匿名信有两千六百封,廿七多达一万,廿八情况好转,五百封,一直到廿九才算结束。写匿名信的人非常了解府里的作息时间表,晓得过了廿九天大的事也得来春再办。这些信的末尾都有个相同的结尾,警告我们如未在年前处理简文公的违建,他们就会越级上访。打尖镇向来平安稳定,住的多是良善人家,连仇富的情况都很罕见。廿九下午,便召开了紧急会议,会场正前方摆着三只大铁箱,镇长痛心疾首地拍着铁箱说,这三只箱子里装的不是信,而是诸位的前程,民意不可违,既然全镇的人都说那是违建,那么就是违建,凡是违建,一律拆除。

简文公的宝地被推平是在廿九傍晚,同一时刻,有人从宋王浦里钓起了一尾大鲤鱼,鱼鳍上还绑着根红线。钓鱼的人不懂本镇习俗,把鲤鱼做成了汤,喝汤之时,拆简文公宝地的推土机掉进了河里。司机被救上岸来,口中不停地说真臭真臭,弄得镇长很不好意思。清理完那些断砖碎瓦,全镇上空都飘浮着一股浓烈的泡面味,有两个婴儿来不及到医院便提早出生了,他们的父母解释,都是那该死的泡面味害的。

钢丝床齐齐整整压成了一片废铁,上面还铺着污迹斑斑的被褥;火炉碎了一地,茶壶倒是完好,里边的水是冷的,底下还结了一层半厘米的薄冰。从始至终,我们都没见到简文公,也没找到九号洞穴的痕迹。这溜窄田因长久不经光照形容憔悴,处处龟裂,寒风一吹,发出幽幽的叹息。镇长在问,人呢?洞呢?我们指点着大致的方位,镇长俯身凝视,随后挺直腰板。洞呢?他说。

镇长很生气,他让我们城建办的人挖洞。主任挖得掌心起了血泡,像他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委实不宜做这等苦力活。经大家努力,勉勉强强挖出了印象中的九号洞穴,出土的物件包括干硬的泥块、用过的避孕套、破烂的羽绒服、臭袜子,以及一根长约十五厘米质地坚硬的毛。我们还没能挖到地下水,更别提金子了,附近阳台上传来了讪笑。镇长面红耳赤,嚷着埋上埋上,全埋上。

城镇整治工作延误到来年深秋才开始,有段时期简文公的这溜窄田一直搁着,每隔一天都会出现各种盗挖的痕迹,都是由我们城建办的小伙子重新填实。我原以为这种工作将会周而复始,直到有一日,简文公的前妻在地头种下了一畦葱,一畦蒜,一畦豆,一排杨梅树苗。她叉着腰正告我们,征地款没付清前,这地还是她家的,谁都不许动。此话无可辩驳。婆娘兀自不放心,居然搭了个窝棚在地头住了下来,有了她的照看,我终于不必隔一天就扛着铲子去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艰苦生活了。

至于简文公,有人说他大概挖到了美国,也有人说他大概把自己在那儿了断了。这些话我都不信,却也不知该信甚。有一件事似乎与他有关。这年暮春,宋王浦对岸一户人家养的一圈鸡不翼而飞,现场留下了一根长约二十厘米的硬毛。一个新晋酒鬼,绰号长脚阿三的人自称目击了整个过程。据他描述,把鸡偷走的是个没有脑袋,没有手脚,全身囫囵的怪东西。那怪东西身上的毛很亮,在路灯下泛着黑色的油光,一对招子绿幽幽的,像夜里的狗眼。长脚阿三声称,这个怪物张开巨翼一下子就把五只母鸡搂进了怀里,然后它下边的泥土扑啦啦往上飞溅,没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洞,那怪全身往下一缩,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长脚阿三正要上去细瞧,打洞穴里突然又伸出了那对巨翼,同样扑啦啦地乱舞一阵,把先前挖出的泥都翻了回去。在平静了大约一刻钟光景后,长脚阿三酒已醒了七分,悄悄地去看那洞,发现洞口的泥与周遭的泥并无不同,上面还残留着米粒和鸡屎。我记得那夜所见的简文公的那对眼睛也是绿幽幽的,真像深夜的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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