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歌行与静默之诗

2022-06-11 11:33彭建忠
参花(下) 2022年5期
关键词:莫兰迪塞尚静物

一、引言

20世纪以来,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社会结构的变化对人们的心理影响非常大。一方面,科技的进步带来了生产力的极大释放,进而带动了艺术形式的变化;另一方面,迅速的社会变化也使人们无所适从,人们对人文主义的坚信和对未来的乐观在一定时期内遭到了挫伤。对于当时的欧洲大陆而言,艾略特的诗歌《荒原》可以说是一种真实写照。

这对莫兰迪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在这种前途未知的变化之中,他内心充满了痛苦。正如帕斯卡说的那样,“我们一心想要寻到一个安稳的根基,一个最后的永恒的根基。建造一座推往无限的高塔……”①莫兰迪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艺术创作,他看透了命运的真相并意识到幸福的不可得。他意识到信仰的根基已经坍塌,而心灵却要有所寄托。“但他明白,所有玩乐皆是虚妄,能够在沉默与孤独中,只专注于必要之事的人,方是唯一可以栖居在真实中的人。无论如何,这是莫兰迪从帕斯卡那里所学得的一课。他一直都在照此去做。”②沉默的性格使莫兰迪把一切深藏在内心的深处,并通过艺术去消解它。自此以后,他足不出户,在位于封达查街的老屋里专注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一生从未离开,最终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

二、理性重构世界

毫无疑问,塞尚给予莫兰迪很大的影响,不仅仅是绘画的题材与技法,更多的是艺术的观念。一直以来,静物在艺术史上都不是重要的主题,更多的是作为环境的附属品而存在。虽然曾出现了像卡拉瓦乔的《水果篮》之类的精彩画作,但那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画家炫技的存在。荷兰小画派也以静物作为绘画的内容,主要是满足新兴的富人阶层的感官娱乐,并没有太大的思想性。带来真正改变的是夏尔丹,在他的作品中,静物不再是装饰品,而是真正介入了人们的生活。夏尔丹以温暖的眼睛发现静物的美,面包和蔬菜上闪烁着阳光的影子,空气中充满了生活的味道与温度。作品中体现的人文主义价值,使人们感受到没有生命的物体也有着人物与风景一样的美感。

在塞尚那里又有了新的改变,塞尚的创作和夏尔丹一样是以静物为主。他在早期的作品中便倾向探索一种古典主义的秩序性,试图在现代主义的大潮中重现“坚固而恒久的形式”。他运用几何化的结构形式强化物体的体积感,试图以此来摆脱印象派只注重事物一瞬间色彩变化的“肤浅”。他将自己的创作理念赋予静物画之中,使这一主题获得前所未有的观念性与现代性。莫兰迪曾经亲自去威尼斯观看塞尚的展览,这对于很少出门的莫兰迪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他在塞尚的作品中看到静物画新的可能性。以静物作为自己一生的创作主题,一方面是塞尚的指引,另一方面也是莫兰迪的个性决定的,对于羞涩内向的莫兰迪来说,没有什么比静物能让他更自如地相处,可以满足他无穷无尽的审视与凝望。莫兰迪隔绝尘世,却在斗室里向一堆无生命的静物敞开自我。

塞尚的思想观念对莫兰迪的影响至深,莫兰迪和塞尚一样,摒弃了质感、色彩与功能等表象,注重追求对象结构本质的再现。他非常警惕那种对事物过度的表达与诠释,这种克制也来源对塞尚的借鉴与学习。虽然塞尚将莫兰迪引入了现代主义的大门,但莫兰迪并没有直接按照塞尚的风格一直延续下去,而是选择了另外的方向。一方面是性格的影响,他平静宽厚而塞尚暴躁不安;另一方面,莫兰迪更加关注对象的抽象形式感,以及其中蕴藏的形而上的意味。他在画面中赋予了理性的思维与哲学的内涵。“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比我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不真实。物体的物性当然存在,但却不具有任何我们附加给他的意义。”③

塞尚改变了现代艺术的造型观念,他对画面的处理非常坚定,毫不犹豫,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专制。他常常以俯视的视角来安排构图,呈现强烈的控制支配感。在他的笔下,物体的表象被减弱,结构与体积被强化。他用圆球体、圆柱体与圆锥体来对物体进行简化概括,获得一种聚合的力量。画中的物体有着米开朗琪罗雕塑一样的形体力度。它们如果从山坡上滚下来,一定会毫发无损。塞尚的构图大开大合,仿佛那些苹果与罐子在他的驱使下,不辞劳苦地奔波,跋山涉水,才到达自己在画布中的位置。塞尚不断地解构与重构,不同的视角,不同的空间效果相互叠加,他宛如威严的审视者,孤独而坚定。同时他也是一个开疆扩土的人,静物是他观念的试验场,处处体验着他强大的意志和独断的决绝。

莫兰迪平静而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静物,不放过任何一个幽微的细节,仿佛一位谦逊的朋友在认真地倾听,他以一种平等、开放的态度与对象对坐,形成一种互动的交流,在那里对象与他相互交融,栖居于真實之中,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在莫兰迪的笔下,那些简单之极的日用品摆脱了物像的禁锢,散发着一种朴素而优雅的天生之美。在这个充满神秘主义的意象空间里,莫兰迪不是一个模仿者、创造者,甚至也不是探索者,而是一个虔诚的发现者。塞尚作品中的那种强烈的形式感,在莫兰迪这里转化成幽远的精神性。他无意对世界的征服与对抗。那些物体仿佛是他最熟知的朋友,他了解它们的音容笑貌,知道它们在微光中不为人知的变化。他又像一位好客的主人,彬彬有礼地协调着宾客的位置,以便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能自适自足。如果说塞尚的构图好像是一片封闭的庄园,莫兰迪的构图则如同一片开阔自由的林地,向着对象自由地开放。

荷兰小画派的作品中洋溢着世俗的欢乐,是物质的盛宴。而夏尔丹的静物作品,改变了西方艺术中以人物为中心的价值观,也是对传统创作理念的挑战,它赋予静物如人一样的社会意义与审美价值。塞尚进一步剔除了静物之中的社会属性,强调物的形式感。莫兰迪在这个基础上又往前推进了一步,他摒弃了物的现实身份和社会属性,让物摆脱具体的生活,让它成为它自己,避免成为抽象的形式。他关注它们的自然之形(即物之所以成为物以及它们在空间中存在的方式),这也是与他远离世俗生活的人生理想相契合的。他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世界进行交流,而不是以自然的征服者的姿态出现,他在现代艺术的语境下确定了新的存在哲学。

三、时间之歌与空间之诗

莫兰迪的空间处理与塞尚不同,塞尚非常重视画面的结构,在空间处理上,他还是遵循传统的处理方法,注重画面纵深关系的体现。在他晚期的风景画中,空间处理非常主观,他减弱了景物的空气透视效果,削弱了画面虚实的关系,但画面的透视依然非常强烈,景物呈现出向远方无限延伸的感觉。而莫兰迪的空间处理有着不同的特点,他画面中物体的轮廓有虚有实,彼此紧密相连,有的还共享着轮廓,构成一个充实而统一的整体。在莫兰迪的绘画中,空间的处理常有一种平面感,主体与背景之间常常互相贯通,融为一体,构成的意味更加强烈。他小心地控制着画面向后的空间,前景的物体向后延伸的趋势,总是在适合的地方停下来,在那里向后开放的边界被关闭,留下一个自足的空间——浅浅的,恰到好处。在莫兰迪的画面中,物体的边缘线总是呼吸一般微微颤动,强弱也不依赖对象的空间与主次,显得更加自由,具有整体的构成意识。莫兰迪的空间处理虽有平面感,但物体的结构却一点也不松散,它们聚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坚实的空间结构,像城堡一样稳稳地伫立在大地之上。

时间对于绘画与雕塑都是很难表现的,因为绘画与雕塑只能截取时间的断面来暗示事物发展的不同状态。古希腊的雕塑总是选择在人物身体与精神最完美的瞬间来呈现,体现一种理想主义的美。罗丹在他的人体雕塑中,将身体各部分不同时间的动态融合起来,形成人物状态的连续;而到了印象派的笔下,他们捕捉物体一瞬间呈现出来的光影变化,具有强烈的现场感。现代主义后,对于时间的表达有着多样的手法。杜尚用连续不断的姿势来表现下楼的动作,他将各个不同的时间切片进行叠加,试图表现时间的流动。贾科梅蒂深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他试图在作品中探求世界的真相。画中的人物总是占据画面的中心,被一层层不断变幻的笔触围绕,陷入一片虚空之中,他在努力地挣脱时间的枷锁。贾科梅蒂反复地描绘对象,又不停地抹去,试图将每一刻的感受都如实地记录下来。在反复的涂抹中,时间的痕迹便被留了下来,这也符合存在主义对时间的认知。

时间对于莫兰迪的绘画也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漫长的凝视与静默的沉思中,那些静物仿佛在空间中拥有了时间的力量,它们慢慢地呈现出生命的状态,仿佛一粒坚韧的种子,在长夜中慢慢发芽,然后破土而出。“在莫兰迪的画里,事物似乎是从空间的深处走向我们,恰如记忆从时间的深处显现出来。”④莫兰迪的作品呈现出一种永恒的时间特质,揭示了内在的自我与自然重逢时的朴素状态,有一种微妙而悠远的回响。贾科梅蒂的世界波涛汹涌,而莫兰迪却静水深流,像一个沉默的孩子在海滩上心无旁骛地修筑自己的城堡。

四、人文精神

莫兰迪的作品具有一种时间静止的永恒感,这与他作品中流露出来的宗教感有关。关于莫兰迪作品中的宗教因素,这里有两个较好的范例可以进行比较。一个是著名的宗教画家苏巴朗,在他1650完成的作品《静物》中,有四个形态各异的瓶子,整齐地面对着观众在桌面一字排开,它们似乎在静默沉思,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好像是最后晚餐中的圣徒。作品气氛庄严而平静,没有一丝世俗的激情与喧嚣。画面构图最明显的标志是平视的视角,整齐的队列,这是早期宗教画和蛋彩画经常采用的一种方式:主要人物居中,其他人物依次排开,每个人在画面中呈现出平等的地位。这种构图方式也是莫兰迪最具特色的构图方式,他借鉴了这种具有宗教感的构图方式,使画面有一种庄重稳定的气氛。

同苏巴朗浓重的图绘风格(这种风格是指巴洛克风格,特征是强烈的光影和明暗变化)不同,莫兰迪画面的光主要来自正前方的平光,均匀地照亮了整个画面,每一个物体都呈现出自然的色彩与形态。同时,莫兰迪作品的明暗对比大大减弱,色彩也比较明亮淡雅,有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蛋彩画与湿壁画一样的质感与美感,他的画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稳定而恒久。苏巴朗的绘画还是从对现实世界的描绘入手,表现着宗教的场景与人物,他作品中的宗教气氛是与绘画的主题和内容密不可分的。而莫兰迪关注的不是具体的宗教事件,更多的是运用色彩的语言来表达对宗教的感受。

另一个对比的艺术家是弗兰西斯·培根,培根创造了大量的三联画的作品,这种三联画的绘画形式是中世纪祭坛画的构图形式。培根作品中包含着大量的宗教题材,人物的形象与动态也有很强的宗教意味,但培根并不关注宗教的内容与宗教情感的表达,只是借用了这种形式来表达他自己的生存感受。如他著名的作品《以磔刑图为基础的三幅习作》虽以宗教题材为创作蓝本,但传达的却是人性危机,表达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绝望与挣扎,與宗教艺术中蕴含的救赎与宽恕的主旨大相径庭。而莫兰迪的绘画并没有宗教的元素,也未必有很强的宗教意识,但他的作品质朴庄重,传达出一种对万物的同情与关切之情,有一种宗教似的人文精神,彰显着一种永恒之美。

五、结语

“他力图由自己寻出并创造所有:他耐心地研磨颜料,他给画布打底,并且观察环绕他四周的物体,自神圣而沉暗又如百年老石般龟裂斑驳的圆形、椭圆形面包,至杯子、瓶子的纯净。莫兰迪看桌面上的一组物体,就像古代希腊旅者静观树木、谷地和山峦时的心情,那里可能居住了最优美又时时叫人惊奇的神衹。”⑤形而上画派的代表画家基里科的这段话准确地说出了莫兰迪艺术的核心。很多时候,我们在观看莫兰迪作品时,并没有狂喜与震撼,更多的是心头微微的一动,但正是这一刹那的触动,使我们与莫兰迪的世界共通。通过他那些朴实无华的作品,我们体会到谜一样的美感,如同清晨果林间的薄雾,使我们分辨不出眼前的静物是瓶子还是罐子,是身姿窈窕的少女还是智慧深沉的隐者。但我们分明在那些平凡的日常之物中看到了永恒,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仿佛是黄昏中晚归的羊群沐浴着暖暖的斜阳,带着露水、阳光与青草的味道,姗姗而来又悄然而去。又似遥远的异乡回响着一首清歌,或是苍茫暮色中的一声轻叹。

注释:

①②④[法]菲利普·雅各泰著:《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光哲译,柯梦琦校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9页、第23页、第78页。

③许江、焦小健:《具象表现绘画文选》,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页。

⑤何广政主编,陈英德、张弥弥著:《莫兰迪》,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页。

(作者简介:彭建忠,男,硕士研究生,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讲师,研究方向:艺术美学)

(责任编辑 张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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