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上春莺

2022-06-12 14:00姜茶茶
花火彩版B 2022年3期
关键词:雏菊弄堂奶奶

姜茶茶

创作感言:这篇文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月,故事中的青涩又隐晦的感情我总是不能很好地表达出來,少年人应该是势不可当的,但出于自身的原因,我总是爱写性格温吞的女主角,我希望你们跟她不一样,即使没有耳朵,也能用眼睛捕捉爱意。

【1】

三月春,天气不暖。明莺一早就来到花店里张罗,刚摘的小雏菊到了,嫩白的花瓣还沾着露珠,她细细理好一束,摆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

店门外来往的行人零零散散,明莺待得有些倦,趴在柜台上,把下巴埋在胳膊里,看着从玻璃门折射进来的一缕缕金色阳光,忍不住发起了呆。

她想起在自己长满苔藓的旧事里,有个人犹如这初春的太阳般永悬不落。

可是,她等到小雏菊的花瓣零落一地,盼过了一个又一个三月春,顾桥不来,他就是不来。

【2】

明莺在弄堂里长大,那时的街头巷尾串成一串,不似现在这般每家每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邻里街坊知道她右耳有疾都会照顾着她,但是弄堂里的小孩子没什么顾忌,有时候她放了学往家里走,总有小孩子追在她后面捂住嘴叫她“一只耳”。

大抵是从大人那儿听来的碎语闲言,明莺一般不与人计较,好在这种时候不多,大不了闷头走快点,总能逃到听不见的地方。

然而,在最难堪的时候,她偏偏遇见了顾桥。

许多年后,她依旧记得这幅场景,那时候顾桥刚搬来弄堂,少年眉眼漂亮,踩着一双擦得雪白的名牌球鞋,懒洋洋地拉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闻言转过头来。

街头巷尾种着的毛白杨洋洋洒洒地飘着杨絮,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雪。明莺抬眼看着他,顾桥轻飘飘地瞧了她一眼,歪头冲她身后的小孩说:“你到底看过《黑猫警长》没?全国人民都知道一只耳是只老鼠,你看她像吗?”

小孩气得憋红了脸,却不出来话,冲他做了个鬼脸就转身跑了。

明莺感觉手心有点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指甲将手心戳破了,她缓了一阵才松开手,有点手足无措地低着头,像个二愣子一样给顾桥鞠了一躬,小声道:“谢谢。”

她抬起头,顾桥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她,正低着头翻开自己的衣兜。离得近了,明莺才发现他的刘海有些长,堪堪搭在眼皮上,他突然抬眼,对上她打量的视线,她一瞬间有些慌。

顾桥觉得好笑,开口道:“挑了几块巧克力,就当送给新邻居的礼物。”

她虽不懂他为什么会随时揣着一兜的巧克力,却也不想辜负别人的善意,拿了一块,又道了声“谢谢”。

她目送顾桥进了小洋楼,从侧面大门的门缝里,她看见院子里种了一排花,不是什么艳丽的品种,而是小小的矮矮的小雏菊,在初春的凉风里摇头晃脑。

这条弄堂还是和往常一样,路灯永远不亮,墙上到处是涂鸦,地面凹凸不平,明莺攥着一块快被她焐化的巧克力,莫名觉得天气突然暖和起来。

她记住了顾桥家的位置,趁着一次周末,从自家花圃里挖了一簇长势最好的小雏菊种在花盆里,打算放在他家的窗台以示感谢。

明莺本打算放下花盆就跑,谁知她刚蹑手蹑脚地把花盆放在他家的窗台上,窗户一下子被拉开,两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明莺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场面有些尴尬,她慢吞吞地蹲下身,像一只没睡醒的树袋熊一样,然后微微歪着脑袋向上看,想看一下他走了没。

顾桥叫了声“喂”,她没应。

良久,她眼前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夹着一张纸,纸里包着一块巧克力。

“你是听不见吗?谢谢你的花。”他的声音随之响起。

明莺轻轻弯了下眼睛,慢吞吞地站起来,两只手扒着窗台,只露出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他。

思考一会儿后,明莺才开口:“我听得见。”

她看见顾桥倾身过来,胳膊撑在窗沿上,单手支起下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明莺。”

“挺好听的。”他笑了,拨了拨小雏菊的花瓣,“小春莺,我是你的新邻居顾桥。”

顾桥的眉眼舒展开来,明莺皱起眉,强调道:“是明莺。”

天上悬着一轮朝阳,阳光裹了她满身,墙边的枯草堆里冒出点点绿芽,像她刚迎来的少年时代。在这个年纪里,明莺听见有人轻笑着说:“你像春莺。”

【3】

顾桥家门口缀着一串贝壳风铃,微风拂过就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明莺见过之后就很喜欢,她听力不佳,因此更珍惜一切美好的声音。附近没有海,她找不到贝壳,只能拿些金属片来充数。

等她好不容易串好一串准备挂在自己房间窗口,却发现根本进不了家门。

奶奶又把她忘了,明莺叹着气想。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了大城市打工挣钱,她跟着奶奶在这个弄堂里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感受过蒲扇的凉风,也听过藤椅的吱呀声响。后来奶奶年纪大了,有时会不认识她,把她赶出家门。

明莺每次都乖乖蹲在门口,等老人清醒过来才得以进去。

这一次,她从大中午等到天上挂满了星星,大门依旧紧闭。

入了夜,寒风瑟瑟,明莺缩在门口的小石凳子上,一遍遍数着自己的金属片。

当她数到第七遍的第十七块时,有人给她打了灯,在黑暗里待久了,她一时间不适应明亮的光线,微微眯起眼,勉强辨认出来人是顾桥。

少年跟不怕冷似的,穿着单薄的衬衫,身形颀长,像是顶着满天的星星般来寻她。

顾桥将开了手电筒的手机往一旁挪开了点,问她:“你待在外面干吗?”

明莺莫名地紧张起来,挺直了脊背,顿了一会儿才回道:“进不去。”

他又问:“家里没人吗?”

明莺不想多说,垂着眼没吭声。

顾桥冲她勾了勾手指,拖着调子说:“我帮你。”

几分钟后,明莺站在自家围墙前,神色很纠结,顾桥背对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撑着我爬进去吧。”B8E17489-CA14-4DBD-811B-6E54E82D38C1

明莺看向他的眼神带着犹豫,像是在估摸他这副单薄的身体是否真的能支撑自己。

顾桥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说:“放心吧,摔不着你。”

她同意了,踩着他的背爬上围墙,刚想侧过头跟他道谢,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由于巷子里的路灯大多数时候都是坏的,她无法确定狗吠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近。

最后,那声音近得仿佛就在她脚下。

她听到顾桥低低骂了一声,接着墙下传来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以及震耳欲聋的狗吠声,两道声音渐渐远去。

明莺呆坐在围墙上,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顾桥被狗追着跑远了,她惊呼一声后慢吞吞地顺着柳树枝干爬进内院,打开家里大门出来,连忙去敲弄堂口的李爷爷家的门。

等到一老一小打着手电筒找到顾桥的时候,他正挂在巷子拐角处的一棵树上,苦大仇深地盯着树下团团转的狗。

这个场面着实有些好笑,明莺很努力地憋笑,李爷爷边给自家狗套项圈边夸了顾桥一句:“小伙子爬树功夫了得啊。”

明莺直接笑了出来,顾桥绷直了唇角,淡淡地扫了一眼笑弯了腰的明莺,闭上眼叹了口气,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利落地从树上下来。

他走到明莺身边,用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了她一下,等到她仰起头疑惑地看他,他就状似失望地说:“我说小春莺,你好歹吃了我两块巧克力,居然幸灾乐祸?”

明莺想了一会儿,认真地道:“我也送了你一盆花。”

“不够。”他挑了挑眉,透过时隐时现的昏黄灯光看着她,玩味地道,“你收了我两块巧克力,怎么着数量上也要对等吧?”

他等那盆小雏菊一直等到了五月初,每年春天二中都会组织春游,只是今年的春游来得着实晚了一点。

早上,明莺收拾好东西,本想跟奶奶打声招呼,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不小的鼾声,她便作了罢,留了张字条就揣着钥匙出门了。

今年春游的地点定在一位古代圣贤的故里,明莺带的东西不多,爬起山来尚算轻松。

休息间隙,她注意到亭台后面的树林里有一隅向阳地,上面长满了小雏菊,不知怎的,她立刻想到了顾桥。

等到下午将要离开时,她匆匆赶到这里,用一片碎瓦挖了一丛小雏菊,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包好。

当天夜里,她一个人去河边挖泥,刚把小雏菊种好,身后突然有人出声:“你送我的吗?”

明莺诧异地回头,发现顾桥正俯着身子看她,他可能刚夜跑完,鼻尖上还有汗珠。

她快速转过头,用河水把手上的泥洗干净,然后重重点头。

“走吧。”顾桥把花盆抱起来,先是看了一眼她的脸,又看向她背后的湖面,笑着补充道,“送你回去。”

明莺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顾桥截住话头:“放心,我已经嘱咐李爷爷拴好他家的小花狗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今夜无星,后来的明莺回想起这天才回过味来——原来,漫天的星星都藏在了少年的眼睛里。

【4】

春游过后,距离高考仅剩一个月,明莺再也不会有这样轻松的日子。

她成绩平平,本来没有多远大的理想,但看着顾桥的名字排在模范生前列,她忍不住想:他们会不会就这样结束了?

她和顾桥从相遇到分别,会不会就只有这短短的半年?

明莺没办法说清她现在的感觉。

临近高考的一次模拟考试,她考砸了。

本来她是不太在意成绩的,但是这次莫名惆怅起来,当晚她跟赌气似的打着手电筒在门口的石桌子上做题。

她本就嗜睡,看了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攥着的笔已经在书上洇出一圈墨,突然有人夺过她手里的手电筒,她一惊,瞬间清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桥总是在夜里出现,仿佛要在她今晚的梦里走个过场一样。

他坐在明莺对面,胳膊撐在石桌子上给她打灯,视线落在她的书上:“我给你掌着灯,你写吧。”

“你不回家吗?”她问。

顾桥的神色没多大变化,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出来买东西,等你做完了,我就回去。”

明莺低头做题,她做得很慢,翻页的时候发现顾桥拿着手电筒的手越垂越低,最后他趴在冰凉的石桌子上睡了过去。

她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把下巴压在手背上,歪头看着睡着的顾桥,心思突然飞远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间,顾桥手里的手电筒掉在地上,唯一的光源灭了,明莺连忙闭上眼装睡。

她隐隐约约听见顾桥捡起了手电筒,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她推醒。

夜里,明莺在床上翻来覆去,临睡前她胡乱地想着:要靠什么记住他呢?是春天的杨絮,向阳地的小雏菊,还是兜里化了的巧克力?

如果他要离开,她没有一点办法。

这么想着,明莺便释然了,毕竟她不是个会想念别人的人,就像这么多年了,她很少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只是会在被奶奶推出门的时候期待有个人能为她开门。

高考结束后,她好几次路过顾桥家的小洋楼,发现他家大门总是锁着,房间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明莺本以为顾桥就这样离开了,没想到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月月末,他又回来了。

那天她准备去买些新的花种在自家的小花圃里,习惯性地绕路去看顾桥家有没有人,这次大门是开着的。

那盆小雏菊又出现在窗台上,还活着。明莺站在门口,如第一次那样。

门口挂着的贝壳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比她那串金属片发出的声音好听多了。顾桥见到她,笑了笑,叫了一声“小春莺”,随即想到什么似的跑进房间,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从窗子里递给她。

明莺愣愣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助听器。

一贯反应迟钝的明莺这次几乎是立刻就还了回去,她皱起眉头,坚决拒绝:“我不能要,你并不欠我什么,我没有理由收这么贵的东西。”B8E17489-CA14-4DBD-811B-6E54E82D38C1

顾桥没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当作毕业礼物不行吗?”

她坚持说:“太贵重了。”

少年垂下眉眼,轻叹一声,道:“可是,除了送你,它没有别的用处了。”

顾桥抬眼,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希望你能清楚地听见我的声音,我要你记得我。”

明莺闻言,一颗心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最终也没能将那份礼物还回去。

其实,就算顾桥不要求,她也早就忘不掉他了。

【5】

顾桥送出那份礼物的同时还提出了一个条件:两人上同一所大学。

凭明莺的成绩,她大概率没办法跟顾桥考去到同一所大学,但顾桥依然鼓励着她,让她好好学习。好不容易,他们确定了好要报的那所学校,决定好一切后却又遇到了变故。

那是返校填志愿的前一天晚上,明莺睡得正香,隔壁奶奶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很大的声响,她被惊醒,赶到奶奶房间里时发现奶奶摔下了床。

老人家身子骨脆,被送去医院后,医生说她腿部骨折,不仅要住院,还得有个人一直陪着。

明莺这才想到,如果她跟着顾桥去了大城市,奶奶怎么办?她父母不在家,奶奶一个人在家怎么过呢?

黑漆漆的病房里,明莺撑着脸,眼睛睁到发涩,才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按照跟顾桥约定好的时间去学校,而是提前了一小时,填完志愿就回到了医院。

明莺没有手机,顾桥联系不上她,听别人谈起才知道她在医院陪着奶奶。

他买了东西去探望,明莺一见到他就不知所措,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彼时病床上的人还睡着,明莺带着顾桥出了病房,并轻轻掩上了门。

他问:“奶奶病得很严重吗?”

明莺心思飘忽,含糊地应了声,然后很艰涩地开口:“我可能会去办休学,没办法跟你一起去上海了。”

身边的人瞬间绷直了身子,然后他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这一刻,明莺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住了,把牙齿咬到发疼才憋出几个字:“我要照顾奶奶……”

“你爸妈呢,他们为什么不回来?”顾桥靠在墙上,打断她的话。

明莺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顾桥转过头盯着虚掩的病房门,低声道:“那你打算留在这里多久?一年还是两年?又或者,你打算永远待在这里,我们再也不见?”

空气凝滞了许久,明莺无力地回答:“顾桥,我走不掉的。”

后来顾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明莺也不知道,她只记得他最后挺直了背,留下一句:“我知道了。”

顾桥离开了,小洋楼里只剩下他父母,以及窗台上的两盆枯死的小雏菊。

这个少年留在这个弄堂的记忆好像就到此为止了。

明莺试图通过报亭的电话联系他,她可以不出声,被当成一个打错电话的陌生人也好,她只是太想念他了。可他从来没接过,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半年后,寒冬的夜里,柳枝早已枯败,而明莺还在坚持给顾桥打电话。

万幸,他接了一次,明莺用左耳对着听筒,只能听到他“喂”了一声,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时隔这么久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熟悉的尾音勾起她对他的想念,明莺屏住呼吸,压下所有不合时宜的妄念。

报亭里的爷爷认得她,见她拿着听筒一声不吭,便问:“明莺啊,电话又没打通吗?”老年人嗓门大,明莺瞬间就慌了,拿着听筒的手都抖了一下。

明莺刚想挂断电话,就听见顾桥说:“你既然没想过跟我走,就别挽留我了。

“小春莺,我会忍不住,我会想你。

“所以你绝情点,别给我留念想。”

他只用三两句话就让明莺破防,她喉头哽了一会儿,只能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怪不得别人说“相思难断”,一个电话不仅没有达到望梅止渴的效果,反而让她更加忧愁。

之后不久,舅舅準备把奶奶接到他定居的城市,明莺跟着一起去。她看着车票上紧紧挨在一起的“上海”两个字,开心地想,她终于离顾桥近了一步。

【6】

她当初报考的大学和顾桥是同一所,因为办了休学,她比他晚入学了一年,。明莺时常从别人口中听到他,说他经常拿奖,坐豪车出入学校,醉心学术,不谈恋爱。

她很难想象出这样的顾桥,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并不像他人描述的那样冷冰冰。因此,她不敢去找他,她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他打招呼,该跟他说些什么?

她有些害怕,怕一年过去,她也成了顾桥眼里的“陌生人”。

令明莺没想到的是,两人的相遇来得猝不及防。

再见到顾桥是在学校举办的一次音乐节上,她没有音乐细胞,只能站在舞台下当个看客,当顾桥提着一把吉他,带着三两个伙伴走上舞台时,现场气氛一下子到了顶峰,或者说,他在哪里,哪里就人声鼎沸。

舞台灯光迷乱,晃了明莺的眼睛,虽然看不清,她还是努力去寻找他的身影。也许是上天垂怜,亦或者是心有灵犀,在顾桥一个抬眼的瞬间,明莺与他对视了一眼,话筒仿佛把他的声音放大了成千上万倍,她听得太清楚,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你还记得吗/记忆的炎夏/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喧哗的都已沙哑/没结果的花……”

周遭的喧闹悄悄溜走,她只能听见顾桥的声音,只能看见那乌发黑眸的少年在舞台上弹吉他,他姿态慵懒,拨出的音调却很激烈。

明莺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她,所有节目结束后,她从攒动的人群里挤出来,就看见顾桥背着吉他斜靠在一棵树上。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歌好听吗?送给你的。”

明莺莫名地紧张起来,半晌她点头道:“好听。”

周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所在的地方很隐蔽,再加上有大树的遮挡,没人注意到顾桥,他提了提肩上的背包带子,勾起嘴角对她说:“我等你好久了,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就只能回去找你了。”B8E17489-CA14-4DBD-811B-6E54E82D38C1

或许是分开太久,再次相遇后,他们什么也没说,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在一起。

如果时间就停在那个时刻就好了,停在那个飘着大雪的冬季。

寒假来临时,顾桥突然变得很忙,总是不见人影,而奶奶坚持要回老家过年,一家人便搭火车回去了。

弄堂里的路灯换了新的,有一盏恰好在明莺家门前的石桌子旁,像是为她一个人添置的。大年三十那天,明莺在那盏路灯上挂了一个大红灯笼。

小城里对燃放烟花爆竹管制得不严,到了夜里,鞭炮炸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顾桥之前说要留在上海处理事情,却又突然回到小城过年,他家的小洋楼灯火通明,明莺从家里的后窗看到他家房间里不停闪过人影,像是在忙着什么。

第二天,李爷爷的孙女李欣怡来串门,她自小就跟明莺玩得好,念及过年时明莺家门庭冷清,就给她捎了点年货。

明莺一边把腊肉放好,一边听李欣怡说:“昨天顾桥回来了一趟,我听我妈说他们家做生意亏钱了,连夜跑回来收拾东西,估摸着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她“啧”了一声,感叹道:“有些事真不好说,昨天他们一家还光鲜亮丽的,可能明天就得到外地去避风头。”

明莺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等到腊肉上的冰碴化成了一摊水,她才回过神来,李欣怡早已经走了。

想到顾桥家里的事,明莺以出门遛弯为由出了门,遛到了顾桥的窗口,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放了些钱,上面用清丽的字迹写着:还助听器的钱。

明莺把信封放在窗沿上,用花盆压着。

顾桥从没跟她说过这个事,她能理解他,每个人都有一些难堪不想让人知道。

当晚,那笔钱被還了回来,连带着一串贝壳做的风铃,贝壳上粘了张纸条,正面写着“我不要你还”,背面写着“明早五点走”。

这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至少明莺裹着大衣站在路口的时候是这么觉得的。

顾桥家的车如期而至,堪堪停在她边上,其实明莺并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她这一生跟很多人擦肩而过,从未好好道过别,也就没有这个习惯。

顾桥打开车窗,此刻的他跟两人第一次相见时没什么两样,甚至连穿的卫衣都一样,他怎么来的,似乎就要怎么走。

沉默几秒,顾桥示意她靠近些,明莺把左耳凑过去,顾桥哑声道:“小春莺,我还你安稳的生活,你忘了我吧。”

他突然伸手摘了她右耳上的助听器,然后凑近,又说了一句话。

明莺只能感受到一股热流。

顾桥说完就坐了回去,垂下眼不再看她。

明莺愣愣地立在原地,看着汽车喷出的尾气热化了一层雪,离她越来越远。

她有点难过,慢吞吞地戴好助听器,喃喃道:“你明明知道我右耳听不见。”

【7】

多年之后,明莺开了自己的花店,开在大学门口。

她每天都会挑选最新鲜的小雏菊摆在橱窗,生活平静如水,唯一称得上特别的,是有一个客人在她这里连订了一周的白色三角梅。

有一次,她雇的送花小哥生病了来不了,店员刚来上海不熟悉路线,明莺只好自己去送,到了地方,她拨通了客人的电话:“您好,您订的三角梅到了,麻烦来拿一下。”

对面迟迟没有说话,明莺看了一下通话界面,确实还在通话中,她又重复了一遍,没承想对方直接挂了电话,然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让她把花放在门口就行。

她虽然觉得这人有些古怪,但还是依言将花放好。快走出小区时,她不经意间瞥见有个人站在一棵参天松树下,那人穿着一身黑,戴着口罩,见了她,他便匆匆离开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顾桥,一个模糊不清、故意避着她的顾桥。

有一次,来上海旅游的李欣怡来到她的店里,看见枯败了的雏菊,忍不住替她抱不平:“他不会来的,世界这么大,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等他?”

明莺近乎执拗地说:“打个赌吧。”

“什么?”

“我赌他明年春天会来的。”

顾桥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其实她听见了,虽然不太真切,却刻骨铭心。

李欣怡看着她趴在柜台上直勾勾地盯着橱窗里的小雏菊,其实她想说“可是你已经等了很多个春天了”,但终归没说出口。

又过了几年,学校门口的花店搬走了,顾桥再也无法确定她的位置,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结了婚,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以前的他太理想主义,以为爱可逾天堑,却没发现明莺保存着舍不得吃的昂贵巧克力,没发现她收下助听器时的自卑,没去深究她刚入大学时对他的躲避,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家庭条件不同造成的心态上的差别。

如今,他家道中落,他没办法照顾好她了,自卑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有一天夜里,顾桥睡在出租屋里,梦见了几十年前的那条狭窄的弄堂,他记得他刚上大学时,担心那姑娘晚上趴在石桌子上却没人给她掌一盏灯,那个时候他手头宽裕,大手一挥就给整条弄堂换了路灯,还特意在她家门前留了一盏。

梦的最后,是他从那棵松树下仓皇逃离的狼狈身影。

顾桥醒过来后,撑着身子坐起来,下床踱到窗前,轻轻推开窗,窗沿上挂着一串金属片,窗户正对着一条河,很像弄堂旁的那条。

今夜是十五,天边挂着一轮满月,光辉熠熠,凉风无端撩人,他对着月亮,又说出了那句明莺没能听到的话。

他说:“其实,我希望你别忘记我。”

有人说:你记得花,花就不会败;你记得我,我就一直在。时间匆匆流逝,苦难已过,世界大好,人也老了许多,只是再盼不到相逢。

在逝去的无数时间里,爱永远奔流不息,敬这单向的人世间。

(编辑:八柚)B8E17489-CA14-4DBD-811B-6E54E82D38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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