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长沙》青年毛泽东的独立与自由

2022-06-14 21:51黄耀红
阅读时代 2022年6期
关键词:下阕沁园春湘江

黄耀红

按“沁园春”的体式,《沁园春·长沙》分上下两阕。上阕乃天地之境,铺展开寥廓秋色;下阕为心灵之境,激荡着青春情怀。

说到秋之意境,让人想起陆机的《文赋》:“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确实,千百年来,悲秋几成中国古典抒情的审美定式。秋风秋雨、秋色秋声、归雁残霞无不渲染着萧瑟、孤独和感伤。直到刘禹锡那里,秋之郁结才被冲决:“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沁园春·长沙》里虽无“晴空一鹤”,却有辽阔江天的大美无言。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水瘦山寒,秋风萧萧。天高地远的背景,愈发烘托出诗人的“独立”形象。那一刻,熙攘的人群消散,纷扰的物事屏息,世界都在一刻“凝眸”。在这里,一个“独”字就是一场生命的感发。独,是精神振翅的超迈,是无人可会的孤独,是向天独语的心灵。那里有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喟,亦有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由。湘江作为一个意象,昼夜不息地向北奔流,它又何尝不是苏轼笔下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历史与岁月呢?对青年毛泽东而言,湘江还是他青春的见证。25岁那年,他在长沙修业学校创办《湘江评论》,在创刊宣言中,他写道:“至于湘江,乃地球上东半球东方的一条江。它的水很清,它的流很长。住在这江上和它邻近的民众,浑浑噩噩,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懂得。”原来,湘江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诗人心里的。或许,我们从中懂得了他内心不可消解的那份“孤独”了吧。

如果说“湘江北去”是源远流长的时间,那么“万山红遍”则是层峦叠嶂的空间。一个“红”字,让人想起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想起王绩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然而,那千山万壑的深秋树木,又怎一个“红”字了得?“层林尽染”四字,瞬间将秋叶之美人格化、过程化。那是来自上帝之手的濡染。染,并非诗人独造。王实甫有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然而,这一片秋之意境里,没有离人,没有泪水,只有天地江山。

漫江者,满江也;碧透者,清澈可鉴也。秋水一尘不染,故有秋水伊人之誉。“漫江碧透”言水之静美,“百舸争流”则是水之动感。纵观整个意境,山,是一望无际的“红”,水,是清流见底的“碧”,而船又是千帆竞发的“白”。这是湘江的意境,是高于现实的审美和创造。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长空之下,雄鹰的眼睛倒映着云朵,身影那般矫健,那实是诗人的心志表达,高飞而进取,亦如高尔基笔下的“海燕”。

鸟翔高天,鱼游浅底,这是生活常识。为什么诗人写江中之鱼,用的是“翔”而不是“游”?你想啊,什么时候才感觉水中游鱼像空中鸟儿一样飞翔呢?此间的言外之意在于,水与天成了一个澄澈透明的整体,秋水倒映着长天,而长天又像秋水一样澄碧。分不出哪是秋水、哪是长空的时候,鱼游亦是鸟翔,鸟翔亦如鱼游,鱼翔之妙盖在这里。这种境界让我想到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不知其几千里”的大鱼、“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鸟,它们其实是生命的前世今生。因此,游与翔的转化,并不只是语言的陌生化,实是天地意境的瑰丽创造,是大境界,方得大自由。

“鹰击长空”乃刚健之美,“鱼翔浅底”系柔性之美,到了“万类霜天竞自由”一句,意象由点而面,恍如临风飘举,由一鹰、一鱼渐渐扩至“万类”。这一句以“自由”作结,与首句的“独立”相呼应。

人的格局,成就文学的审美。在青年毛泽东那里,秋天不是阶前梧桐落叶,而是万物并育。自由,是生命的绽放,是精神的翱翔。“竞自由”之“竞”,与“百舸争流”之“争”前后呼应,诗境里洋溢着激昂奋发、鸟飞鱼跃的青春律动。

毛泽东诗词里多有秋天的咏叹,然而鲜发悲声。如他的《采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其格调,与《沁园春·长沙》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山虽美,诗人却并未沉醉。他早已自觉到个人的青春已然连着中国的命运。在一师求学期间,他曾取名为“子任”,意即“以天下为己任”。创办新民学会时,他们不谈男女私情,只谈“修齐治平”。自一师毕业后,他只身一人走南闯北,于长沙、北京、上海、广州、韶山之间辗转。创办《湘江评论》,参加中共一大,领导安源路矿工人罢工,创立中共韶山支部……他把青春的足迹深深印在古老的大地之上。然而,这片土地饱经苦难与屈辱,可谓勃焉兴焉,载浮载沉。就他所处的时代而言,彼时中国正是军阀割据,这令诗人心中升起无边惆怅。那惆怅,非关秋色,只为苍生。上阕以一声叩问收束:“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因为这一声叩问,开篇那个“独立”的诗人形象至此已是顶天立地,他已汇入了历史长河。茫茫楚天曾经孕育过屈原的《天问》,而百年前的湘水之滨,又引发了这个湖湘之子的“大地之问”。

下阕由写景而抒怀,也是由天地而内心,由秋色而青春。

“携来百侣曾游”句中的“携”与“侣”,可能让人想到花前月下的美好柔情,甚至生出爱与缠绵之想象,但诗人只轻轻一笔就荡开了浓情、升华了境界。他将“侣”,定义为同学少年、思想同道。于是,这个“游”字与上阕中的“鹰击”“鱼翔”相连贯,让人想起“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自由。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峥嵘”就是不平凡,“稠”即多。那是同学砥砺、繁花似锦的时光——“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那又是纵横捭阖、充满力量的岁月——“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書生意气”这个无数次被世俗嘲笑的词语,在这里却充满了青春的洒脱、明媚和力量。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样的诗句背后,其实是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是青春之声在云天之下的银瓶炸裂。

青年当有家国忧。回到上世纪,毛泽东也是一个“九零后”。早在省立一中求学时,他就以一篇《商鞅徙木立信论》而风华卓立;1917年,他的《体育之研究》发表于《新青年》;1919年当他从北京回到长沙后,即在修业学校创办《湘江评论》,一纸风行;《湘江评论》被禁之后,长沙《大公报》上又常见他的政论与时评,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胡适一度成为他的“青春偶像”。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诗人曾有“会当水击三千里”的佳句。“中流击水”,是时不待我的紧迫,不进则退地奋进;“浪遏飞舟”,则是独立潮头、逆流而上的勇气和毅力。

與上阕一样,这里再以一个余音绕梁的问句作结。上阕问苍茫大地,这里问青春年少。两个问句,可谓贯通天地人心,架起现实未来。

综观《沁园春·长沙》,上阕意境苍茫,下阕青春激荡。于苍茫与激荡之间,又隐隐透着天人对比的艺术张力。江天里隐约可见青春的激昂,青春里又见出江天的浩荡。

毛泽东作《沁园春·长沙》时,32岁;他的另一首词,《沁园春·雪》作于长征路上,时年45岁。同样词牌,同样雄浑,同样辽阔,然而,前者充满了青春的叩问,而后者却洋溢着人生的豪迈。

《沁园春·长沙》所打开的是南国秋意图,《沁园春·雪》所铺展的却是北国雪景图,而作为填词体式,其句子长短、格律平仄的限制却完全一致。可见,若抽离了内容,所谓形式不过是一具“空壳”,只有形式与内容结合成一个生命的整体,诗歌的审美才会开始。

关于炼字,《沁园春·长沙》同样提供了生动的范例。像“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有由点及面的天地境界,是动态化与陌生化的文学表达,这种奥秘亦从“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里得到体现。《沁园春·长沙》的下阕是咏怀,《沁园春·雪》的下阕也是咏怀,前者在青春的往事里萦回,而后者在历史的纵览里吞吐。“万类霜天竞自由”与“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中的“竞”亦是可资比较的字眼。

《沁园春·长沙》问世近百年来,鉴赏文字极多。作为统编教材的选文,从生命激发的角度说,“青春”无疑是此文解读的重要视角。统编教材必修上册第一单元的人文主题恰是“青春激扬”,故而以“青春”视角解读之,是教材编写的应有之义。我们回看毛泽东这位百年前的“九零后”,他有着远大抱负的青春人格,这对今天正学习此文的“零零后”理解青春有何启示呢?

或许,今天的“零零后”可以从各种艺术作品里读到不同况味的“青春”:在席慕蓉那里,有“青春,是一本太匆促的书”的缅怀;在周杰伦那里,是“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的励志;而在郭敬明那里,则是“青春是道明媚的忧伤”的感叹……但当我们穿过百年时空,遇到的却是青春与家国的碰撞,是个体生命与民族命运的紧密相连,是一种大格局和大境界。这种青春的光亮,绝不是言语形式或文章范式所能传递的。因为,只有青春的耳朵才能聆听到青春的心跳,也只有青春的文学才成全青春的人格。

(源自“非常国学”,有删节)责编:王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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