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诗中的西宁

2022-06-17 04:34郭建强
雪莲 2022年4期
关键词:昌耀西宁诗人

我们习惯将昌耀目为被雪山草原、历史民风、汉语奥义所召唤和挑选,从而粲然而立的“民族的大诗人”。从昌耀的作品考察,这样的表述也是成立的。然而,昌耀毕竟不是洛尔迦、叶赛宁这样纯粹的“土地诗人”,并且也不像卞之琳、废名那般在词语的密林里极尽曲幽——昌耀的气质更接近于惠特曼、郭沫若、艾青——诗人处在时代变革时期,因此,作品的时间支点是以撬动未来为目的的,方向(目光)是向前的。读昌耀早期诗歌,尽管泥土的温暖、草原文化刚健的气息扑面可感,但是不难感受其诗核仍然是现代的——也就是说,一种来自时代的罡风奇妙地融燃于高大陆,那些古老的、健朗的、质朴的、明亮的事物随之而焕发出崭新的形象和意义。雪线之上太阳涂染于骑者的青铜色块与汉语深处的青铜沉着,在诗人的熔炼炉里熔溶再生,成为“投向雪朝而口诵洁白之所蕴含”。

昌耀的深刻、敏锐和对于“他者”灵魂般的指认命名能力,非常人所及。除去禀赋,则起自五四以来新风的熏陶(昌耀幼年读物可为佐证),当然更来自十三岁始自作主张离家别母投笔从戎后的一系列经历的调度。在这样复杂的艺术发生过程中,城市和城市所代表的性格、气质、方向,其实是昌耀大地之诗的重要计量和准星。其间,与诗人生活和命运发生长达三四十年的扭结的西宁,无可辩驳地成为了昌耀诗歌重要的胎盘和坛城。西宁和昌耀长时间地相互浸润、投射、互塑,终究形成一个让人体会和深思的文化现象。

我注意到1955年昌耀初到西宁时表露的情绪。那时,年仅19岁的诗人被分配到青海省贸易公司任秘书。显然,和西宁比较,这位已经在见识过多座城市、经过战火考验的诗人,更衷情于西宁周边的自然风貌、民风民俗和边地文化景观。1956年5月,《青海文艺》创刊,昌耀的组诗《鲁沙尔灯节速写》得以刊发。翻读那个时期昌耀的作品,感觉西宁不过是他的寄生之地,诗人始终精神饱满地处在下乡的准备和旅途中,好像并没有时间和兴趣指认聚焦这座位于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交接处的古城。

真正进入诗人视野的西宁,是诗人被湟源县撤销错误判决后,自祁连县独入省城准备申诉之时。经过四年人生磨难和淬火,昌耀早已从一个外来者完成了对于青海大地的高度认同,并且将自己提升到 “垦荒者”“劳动者”和美的创造者的诗意高度。在诗歌中,昌耀将自己等同幻化为那片荒土:“我躺着,开拓我吧!……(见同题诗)“我是这片土地的儿子”(《凶年逸稿》);他将自己完全地融入劳动者的行列:“我们都是年轻的汉子。/我们什么也不在乎。/我们恪守各人的岗位。/我们抬起脚丫朝前画一个半圆,/又一声吼叫地落在甲板,作狠命一击。”(《水手长——渡船——我们》)自豪之情油然而生:“篝火,燃烧着。/我们壮实的肌体散发着奶的膻香。”(《猎户》)与这些诗作比较,写于1962年的《夜潭》显示出一种复杂的人生况味:

子夜

郊原灯火像是叛离花枝的蝴蝶

随我搭乘的长途车一路奔逐

直伴我进入睡眠迷蒙的市区

谁也不再认识我

那些高大的建筑体内流荡光明

使我依稀恢复了几分现代意识。

但是他们多半是我去后的新客

而诧异我紫赯的面孔透露出草原雷雨气息。

今夜,我唱一支非听觉所能感知的歌曲,

只唱给你——囚禁在时装橱窗的木制女郎……

1962.9.23.夜12时

记于西宁南大街旅邸

西宁以诗歌的主体进入昌耀的视野,是以这样混合现实和象征、记忆与期望的状态的,实在耐人寻味。需知,自1957年离开省城,辗转于湟源、祁连、西宁南川等地,被命运一遍遍烘烤浇洗的昌耀,急切地希望手写的长达两万多字的《甄别材料》和湟源县发出的纠错文书,能在省城让他得到公正的对待。选择以夜入城,既是出行实际,也有暂不与人面对的心理实际。“郊原灯火像是叛离花枝的彩蝶”,显示了诗人卓越的视觉捕捉和造像能力,“叛离”二字明为后驰而去的视觉经验,暗指自我困厄的现实处境。寓苦痛于超拔,变寒陋为华彩,是昌耀诗歌的兆象之一,于此再得应证。诗人接着写到西宁市区是“进入睡眠迷蒙”的,并且“谁也不认识我”。这样一座睽违日久,从各个方面都与诗人产生陌生感觉的城市,似乎预示此次诗人的申诉必然毫无结果。事实的确如此。在那个时期,人事也如“叛离花枝的彩蝶”时常迭变。昌耀甚至连递交申诉书的领导都没见到,又悻悻返回祁连,等待“听取冰河在远方发出了第一声大笑”。然而,在祁连大野放逐的诗人尽管得到过独属的良宵;但是西宁“那些高大的建筑体内流荡光明,”昌耀实际看重“使我依稀恢复了几分现代意识”。昌耀称自己是“岁月有意孕成的一爿琴键”,这爿琴键首先是现代意识所形制的。换句话说,中国现代诗,以及昌耀的久唱都是城市文化孕生的结果。在《夜潭》这首诗中,西宁作为现代的而非历史的城市,第一次被昌耀凝视和反观。“但他们多半是我去后的新客/而詫异我紫赯的面孔透出草原雷雨气息”——来而再, 西宁此时像是昌耀命运的分水岭,召示草原上的经历、事物和众神,将成为诗人恒久的精神瀑泉和柏香,等待他去创造中同现代诗虬枝吐绿的古劲新篇。这两句诗颇有“尽是刘郎去后栽”的运思,却少了调侃,多了健朗的气质。短短十一行诗,像是一部浓缩的电影讲述着时代和个人命运的纠扭,倾吐着诗人欲语还休的心事。最后一节只有两行:“今夜,我唱一支非听觉的所能感知的歌曲 /只唱给你——囚禁在时装橱窗的墓木制女郎……”经过诗歌第一节快速播放的镜头,和逐渐沉缓的思索,昌耀将最后的两行诗予以了“莫可听者”,予以了另外一种囚禁的形象——时装橱窗的木制女郎。这大概是这位年仅二十四岁却已经历尽沧桑而不改痴心的诗人,所找到的自我命运对应物……BE419673-19DA-4599-AD92-EA74976732BE

昌耀诗歌瓷实、充沛,这首《夜潭》闪烁着“瞳孔有钻石的结晶”的光亮。即便不去深揣诗意,诗中流布的气息,也是六十年前西宁的一种诗证。这是另一种光彩,比如,时装橱柜的木制女郎,浓烈地召示了西寧现代商业的状况。昌耀初到青海被分配在商贸公司,诗中出现关于商业的标志意象乃理所当然。事实上,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西宁的现代化建设就急速而起。到1959年,大十字因为有邮电大楼、新华书店,尤其是百货大楼的耸起,而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繁华中心。昌耀诗中的木制女郎当是大十字百货商店橱窗的。一别西宁,再回来时只有橱窗女郎相望,而且,即便这橱窗也是别后新有,于此,更觉诗人寂寞。从大十字南行,即为西宁旧时府衙寺庙商铺所在。再往上走则为南滩,后来成为青海省公安司法单位的主要分布区。昌耀诗末题写“记于西宁南大街旅邸”,会不会是当年的“劳改局招待所”,只能待以后考证。无论如何,西宁、南大街在昌耀生命中具有着标志性的年份显现出来,在诗人的笔下成为具有实证价值的历史景观。大概意味着其后成为土伯特人“待娶的新娘”的诗人,必将选择一个时刻荣耀回来。

1978年,昌耀回归,终点是西宁。同年8月6日在中南关旅邸,诗人写下如此迫切得有些潦草的诗行:“二十三年高原客,多惊梦——/……我更何求?但愿我的心胸作长街/……多留下些明快节奏,//君不见江河赴海,寒来暑往,时不我待,/转眼又是春绿/秋风有意,使人着急。”全诗罕见地只是传达心杼,而不见昌耀极为擅长的“道寓于器”的精微艺术表现力,可知诗人由“大山的囚徒”,或只能歌予“橱窗木制女郎”的游子,而成为城市一员,甚至是城市(时代)号手的那种感奋心情。1979年8月9日至10月14日,昌耀在西宁写下“流放四部曲”的首篇《大山的囚徒》,这首长达五百多行的诗歌,是昌耀采撷熔炼于艰难岁月的“金蔷薇”,饱满地表达了一代人的心声。从平反昭正,回到省城开始,昌耀进入了一个创作的高峰期。青海的牧野乡魂,通过诗人的妙笔得到不同层面的凝塑;而复出之后的新旅,比如乘坐京华地铁等等经验,都成为昌耀砚洗新墨的书写。比之于五十年代诗人自谓“诗运亨通”,现在的文坛诗界寄于昌耀更多的礼遇。《大山的囚徒》迅即在《诗刊》隆重刊出,引起读者的呼应。一系列短章长篇,正在诗人笔下呼之欲出。在这段亢奋的创作时期,西宁的具体风貌风物不再进入昌耀的诗笔——因为诗人正在应和时代的命题,“怀着开拓者最初于深井掘进的记忆 /希望的潜艇才这样一路雷霆/呼叫着新的地平线”(《京华诗稿》)此刻的西宁安详地、温暖地张开双臂,拥抱回归的诗人喷涌那“灼耀着生命的光斑”的诗情。

诗人终于要回报西宁了。1981年年末,虽然时代赋予的强烈的节奏和韵律还在昌耀笔下持续,但是他已经开始从文化的、历史的、精神的角度重新审读种种诗材。昌耀用一个月时间完成了一首题为《城市》的短诗,用时之长可见题材的变换之于诗人的考验。“颤动的城市。/颤动的/是它同时闪亮的百万张向阳的玻璃窗叶。/是它同时熄灭的百万张背阴的玻璃窗叶……”昌耀的城市咏唱明朗昂奋,带着惠特曼聂鲁达艾青的混响。当读者以为这首诗将成为《划呀,划呀,父亲们》的孪生诗篇时,却讶然发现,诗人在第二节锲入了另一个醒目的主题:“城市:草原的一个/壮观的结构。/大胆的欲念。”昌耀天才地把握住了西宁这座多元文化地理交接汇合处的城市的前生后世,准确地指出其深潜的生命力,以及时代塑造的现代形象。昌耀在诗中加入了西宁人民公园标志性的游乐设施:“颤抖着的还有回转的木马。/——在圆形广场,/在广场的同一平面二度空间,/儿童的回旋木马/与正午的车流以同一的转速/在颤动。/就这么颤动。”将人们司空见惯的场景和物事,抽取和重塑其特征,而熔铸成极具表现力的诗语,是昌耀高度转喻和象征的艺术手段之一。诗人在这首诗中,予以西宁代表国家民族奋进精神的荣耀,并且进而指出“牧羊人的角笛愈来愈远去了。/而新的城市站在值得骄傲的纬度/用钢筋和混凝土确定自己的位置。”不知雪域高原西羌大野的历史地理人文,无以深沉摸测昌耀诗心。同样,不明昌耀精神的时代负重和儒者仁心,无以融洽感应诗人“凌晨七时的野岭/独有一辆吉普在前驱驰”的执拗,更无从为“理想者的排萧,/吹呀 吹呀,以整个身心”的那种歌哭而灵魂激振。《城市》意味着采用艺术复眼观照事物的诗人回到了西宁,意味过于高亢的声调正在昌耀笔下调整。这首诗是调整自我时期的昌耀,给西宁留下的一座具有时代特征的语言雕像。

昌耀的每一次视角、笔触、构图的调整,都意味着其后诗艺新的迈越。果不其然,他的新诗从不同的侧面塑形西宁形象、气质和精神。《边关:24部灯》是一首深深激动西宁人、青海人,并且在全国引起广泛回应的佳作。近三十年后,昌耀已经是西宁骄傲的市民——他的这种骄傲无人替代。在这首诗的题记,昌耀这样写道:“一座规模恢宏的体育馆,一座全新的儿童乐园,一座前所未有的铁塔——24部灯,构成了80年代初古城西宁的骄傲。……我曾问一位远方来访的诗人可曾注意到当时尚在施工中的这座建筑。他说:“那不是伞塔吗?”我笑了:“不,那是灯的塔。是我们24部灯!”昌耀的语气活脱脱是个西宁的骄傲少年,耐心地、细密地、深邃地,借助矗立于五岔路口的这部灯塔,给远方的朋友讲述高大陆的姿容、气度和连通太平洋的生命能量。

“旷古未闻的一幢钢铁树直矗天宇宏观的星海……”每每经过几经城市改造,24部灯塔早已不在的五岔路口,我总会想起昌耀的这首诗。这首诗就是诗人给西宁立传,给青海立传。《边关:24部灯》和诗骚中的那些经典的描绘和抒发一样,跨越了具体事物和时间的阻碍,融入了文化书写的传统,成为青海和西宁的文化记忆。

昌耀写作的多姿和多义,很多时候是通过对称、对映的多重镜像的互照显示的。不足百行的《边关:24部灯》是具有民族史诗涵度的一次吟哦,另一首名作《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则是西宁日常生活的精微的诗意刻画和升华。这部作品精准的构图、交错的记忆,极具象征意味的场景、饱满的情绪,叠交渲染,立体多维地展示出生活的美质和温暖,仿佛是现代画风倾倒于古拙的一次扭转,是人间温暖的一次动情的绽放。“西羌雪域。除夕。/一个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个孩子/同声合唱着一首古歌:/——咕得尔咕,拉风匣,/锅里煮了个羊肋巴……”昌耀写于1982年的这首诗,先于艾轩陈丹青朱乃正何多苓等画家,而以出色的笔墨给青藏人家绘就了生活气息浓郁的特写和长卷。“那一夕,九九八十一层地下室汹涌的/春潮和土伯特的古谣曲洗亮了这间/封冻的玻璃窗。我看到冰山从这红尘崩溃,/幻变五色的杉树枝由漫漶消融而至滴沥。”昌耀的诗行釉质明亮,在百年新诗中未见如此情感深厚、多姿多彩的生活的赞美诗。BE419673-19DA-4599-AD92-EA74976732BE

从70年代末入城到80年代中期,西宁是昌耀完全和完整意义上的家的所在地,昌耀相应也成为了西宁和青海的诗歌名片。在这种语境下,昌耀的诗境更加广阔邃遠多象,渐具大师气象。写于1985年的名作《斯人》,将诗人和西宁放置于大时空中呼应密西西比河的风雨,深沉的哲思以诗美的翼颤,格外打动人心。作家和地理地域从来都是一种互属和互塑的关系,比如鲁迅和绍兴,沈从文和湘西,萧红和呼兰河等等,无不如此。昌耀持久地在西宁、在青海造境塑像,二者不可剥离,从而形成了当代诗歌之于地理地域的黄金言说。

西宁与昌耀的互动,在诗歌中形成了多重景观。诗人再度阅读这座城市的时候,往往思接万千云蒸霞蔚。西宁是诗人的瞭望点、出征地,是撬起关于西部、乃至中国宏远历史的族群记忆的支撑点,其诗质既有现实当量,又充满神话美质。“西部的城。西关桥上。一年年/我看着南川河夏日里体态丰盈肥硕,/而秋后复归清瘦萧索。/在我倾心的塞上有一撮不化的白雪,/那却是祁连山高洁的冰峰。/被迫西征的大月氏人曾在那里支起游荡的穹庐。/我已几次食言推迟我的访问。/日久,阿力克雪原的大风/可还记得我年幼的飘发?/其实我何曾离开过那条山脉,/在收获铜石、稞麦与雄麝之宝的梦里/我永远是新垦地的一个磨镰人。……”写于1984年的《巨灵》,从西宁和西关桥起笔,思追千载目接万里,这是昌耀又一次为脚下的大地和身处的时代作传。他的宝石般明耀、极具生存和生活颗粒感的诗句,镶嵌在充满神话和历史的追述里,构筑了立足于泥土和生命经验,而又超越土地叙事的诗意文化景观。中国人素有诗教传统,昌耀的《巨灵》等作品包含地理历史文化因素,当是西宁人和青海人颂之咏之的诗歌教材。

与《巨灵》投向历史深处鲜活脉动的目光不同,大组诗《青藏高原的形体》是昌耀以牧野生命记忆和城市生命跃动的交织视角,细描、渲染和深度推演的艺术实践。露宿广场的河源子民,站在剧院前庭的草原母亲,俱以城市为背景,形成了极具思辨能量和精神张力构图,远远超越了那种写实的或者夸张的风俗画风。精神的内驱力和不懈前行的姿态与步履,长久以来都是昌耀诗歌的核爆点。西宁作为昌耀诗歌意义上下求索的起点,而连通起广场、街道、剧院,继而抵及古本乔尖,“将一泡童子尿浇向天边那堆晶亮的野火”,乃至“白头的巴颜喀拉”,那为“万千头牦牛的乳房所浇灌的土地”,乃至铜色河——终于看到“黄河是一株盘龙虬枝的水晶树”,看到“黄河树的第一个曲茎就有我们鸟巢般的家室“……在昌耀笔下,西宁是神话历史的一部分,是走向息壤的起点, 同时也是时间和记忆的汇聚所在,并在“怀春者”的邀约中绽放夺目的新生之美。

进入90年代,昌耀渐渐收来神话思维,其诗性智慧日趋内转。西宁相应成为急骤变化的外部世界的征象,而在诗中显示出烘烧、逼仄、空旷、冷漠、逐利的一面。其时有变,诗人的生活一样在发生剧烈的变动。“江湖远人”“大街看守”“托钵苦行僧”……昌耀以这样的自我命名定位与现实的关系。西宁或者城市,或者居所,有时是诗人造梦所在,是“古瑟古瑟当当/昴哀窕岛冈桑”的幻觉、象界;有时是上演种种活剧的舞台:“醉鬼们的歌喉/撕扯着人心,谁能对他们说教仁爱礼义/一会儿是夜归人狠揍一扇铁门/唢呐终于吹得天花乱坠,陪送灵车赶往西天。”还有的时候,是诗人只能与修篁避坐郊野的片刻的灵息的沟通:“一种英雄的方式对于平庸的排拒……”居住西宁的人们,可以轻易地从昌耀诗歌中辨识出90年代的西大街,以及西郊北野;如怀有诗心,不难感受到在商品经济呼啸的时期,这位清癯的诗人的处境和心境。然而,昌耀毕竟是英雄血脉的传人,他排拒的岂只是平庸,他的思虑与行动又岂仅止于排拒?在生活新的挫磨和拷问下,诗人仍然以全部的精血护持“感受白羊的一刻”,“屈指构思,一片金箔的折叠。”昌耀的诗材变形术在此期间反而迸发出强烈的辐射力,西宁城中司空见惯的一些物象随之而被绘彩出求道寻真的寓意。“但此刻我又见他守在路边,真是一个噩梦/那脸孔混沌一片,好似熔融的赛璐璐/独眼空旷红肉外翻重塑了灾变现场/他咿呀作声向行人伸帽兜乞讨怜悯/人们避犹不及谁又肯于施舍/如果必要的死亡是一种壮美/那么苟活已使徒劳的拼搏失去英雄本色。”

当年,西宁西大街常有一据说伤于火灾的残疾乞者,他的被火焰摧残的脸让行人避之不及。这样一个人物进入昌耀诗歌《一天》,成为了那些“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的人”的脚注,而“那么苟活正使徒劳的拼搏失去英雄本色”,也是诗人予以自我的谶语和心理规定。在昌耀的眼里,平凡的事物也焕发着精神征兆的气质和气象。“手执热苞谷的一对小男孩在街头追戏”/手执热苞谷如同奥林匹亚圣火接力的火炬。/一切都在加快成熟。……”(《热包谷》)当时,在西宁东关一带常见的那些叫卖热苞谷的男孩,就这样活力四射地成为接力圣火的圣童。在昌耀的诗歌中,有关西宁的诗句散布于他的那些多种声道的咏叹和啸唱中,与这座千年古城的根脉、乡土景观和精神远景同构,而成为了一种思维和美感坚实的珐琅质,如同“晴光白银一样耀目”。

昌耀曾说,“请将诗艺看作一种素质”。何止是素质,昌耀的“诗西宁”,归根结底是关涉人们内心的“未可抵达的暖房”。

【作者简介】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散文随笔集《大道与別径》等。获青海省第六届和第八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2017年《文学港》储吉旺优秀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宁市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法治报总编辑。BE419673-19DA-4599-AD92-EA74976732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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