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和建筑融为一体,生命才能开始庆祝

2022-06-17 04:37何志森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6期
关键词:花圃流浪者凳子

何志森

几年前我博士毕业之后毅然回到中国,但是一直以来没有找到工作,然后我就以这种背包客的形式流浪于中国的各大建筑院校。今天我想和你们分享在这三年流浪旅途当中,一些非常不正规的、非常不正经的城市研究。

我爸妈退休以后回到了城里。我家门前有一个社区花园,设计师特别厉害,在里面种了很多很漂亮的玫瑰花。我妈妈搬进来之后,有一段时间一直观察这个花圃,好像是想在这里做什么。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说,志森,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你可不可以偷偷地每一天从这个花圃里移走一棵玫瑰花树?就这样两周之后,有一部分花圃空了,后来就变成了我母亲的一个私家菜地,在里面种满了我们喜欢吃的菜。不到一个月邻居发现了,就把所有的玫瑰花都给清走了,花圃从此变成了菜园。

这四年里,我目睹了这种平凡的人是怎么用生存智慧与草根策略,去把设计师在电脑上做的各种各样的图、在现实中做的各种各样的空间给颠覆的。在今天这个城市里,我们都是特别欣赏所谓的社会精英,但是这个社会还存在很多平凡的像我爸爸妈妈那样的人。我希望每一个设计都可以考虑到各种各样群体的感受。

我的导师SueAnne Ware曾经有这么一个项目,墨尔本市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为流浪者提供一些新的设施。她去了一个体育馆。体育馆里收容了一百多个流浪者,每天晚上流浪者都会在那里住。她给所有流浪者发了一个枕头,在每一个枕头里面都放了一个GPS。从流浪者一周内移动的轨迹,我们可以看到流浪者为什么在有的地方速度特别快,有些地方停留得特别长。然后我们重新找回了他们的路径,去体会哪一些地方设施需要更新,通过这种方式把这笔钱用在了改善流浪者的生活上面。

在上海做工作坊的时候,我没有住在学校里,而是住在弄堂里,调研弄堂空间为什么这么有活力,人跟人之间的互动为什么这么多。在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我在反思,很多时候我们总是觉得这些社区脏乱差,但是很多人都没搞懂什么是乱。没有一种混乱是绝对的,在每一个混乱背后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秩序。理解这个秩序,把它破译出来,破译的是生活。

在中国,大多湿地公园都是很奇葩的,都是给人照相用的,中间老是一个巨大的花岗石地板。在广州,热的时候有40摄氏度,一路过去全是动物的尸体,青蛙、蚯蚓、蜗牛,因为跳上去就粘住了。学生看到后特别有感触,他说我可不可以为蜗牛设计一条路?后面他们开始研究,用蔬菜汁去研究蜗牛的各种轨迹,跟踪在各种条件下它们是怎么移动的,最后把所有的路线叠加,去发现它的一些规律,然后为蜗牛设计一条路。

我们曾经跟华南理工大学合作做过另外一个工作坊,是去广东的一个客家乡村。做调研的时候,有一组学生特别好玩,他们去了当地人家的厨房,其实已经没人住了。他发现每一个厨房里面都有三口锅,大锅、中锅、小锅。在客家人的厨房里,那三口锅是特别重要的,它在不同时间段代表不同的功能。大锅是用来烧热水洗澡的,中锅是过年有客人时用来炒菜、做饭的,小锅就是两三个人的时候每天使用的。三个锅都有三个进柴的口,所以分得特别清楚。但是在客家的文化里,这三口锅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大锅代表了老人家的寿命,中锅代表了年轻人的事业,小锅代表了儿童的未来。所以这三口锅摆在那里,就像他们的一个信仰。

新农村在它旁边路程半个小时的地方建起来了,四四方方的盒子楼。我们跟踪到老村长家的厨房一看,发现特别好玩,左边是液化气,右边是三口锅。液化气是设计师提供的,三口锅是他们自己搭的。因为那里的老人太老了,都是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家,他们的记忆没有年轻人那么好。往往忘了怎么去把液化气关掉,所以对他们来说不是特别安全。最终他们还是建起了这一个厨房,有了大中小三口锅,然后他们回到老家去捡柴火。这其实很好玩,他们把整个房子改造得跟建筑师提供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除了外表以外,客厅的一半变成养猪的地方,洗澡的空间变成养鸡的地方。如果建筑师当初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文化,他还会不会建出这么简单粗暴的房子呢?

印度建筑师多西曾获得2018年的普利兹克奖,他说了一句话:当生活方式和建筑融为一体的时候,生命才能开始庆祝。我觉得三口锅刚好说明了他这句话的含义。我曾经做过另外一个特别不正经的事。我住在广州番禺,有跑步的习惯,从珠江左边一路跑过去其实没有什么太多的活动。因为这里住了特别多的老人家,我先到社区里找了一下。你可以看到大部分老人家其实是自带小凳子坐在外面,走的时候就把凳子拿走。但是我在想,我不可能买一千张凳子放在那里,肯定会被人拿走的。所以我在想我可不可以用什么方式给他们提供一些移动的东西。

所以一个早晨,我5点钟起床,把300多个垃圾桶盖给拿下来了。沿河差不多有四五公里,特别搞笑,有一个阿姨见到我就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啊。我也觉得自己特别神经病,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能不能有什么用,但是我就是好奇。我真的是每个地方都用湿纸巾擦了一下,因为就怕他们不用,不然这个研究就作废了,然后我就去做工作坊了。回来之后我发现垃圾箱里有特别多垃圾,没了盖,垃圾多了。

更为惊讶的、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地方变成了赌博一条街。老人家其实赌得很少,就一两块钱。他们知道这里有桶盖之后,就觉得很方便了,不要自己带凳子过来了。然后老人家之间相互了解交流,这里慢慢地就变成了社区空间。

半年之后城管来了,把桶盖移走了,还贴了告示声明,要是再敢动,罚款一百。那怎么办?朋友已经交了,在这里活动已经形成了,所有的老人家就自带家具,把所有家里不用的破凳子、破桌子全部搬到沿河上,这多棒啊。

再讲一个故事,讲完可能会更清晰点。建筑界都知道這个故事,一个法国建筑师去非洲,一路看见非洲妇女用最原始的方式把水背回家,他特别难受。因为我们设计师都有一种精英、上帝、超级英雄的情结,特别想拯救她们,所以去了村子之后就跟村长说,我要帮你们每一家每一户都设计一个水龙头,让你们在家里就可以洗东西。

第二天非洲妇女就不干了,上大街游行,反对这个决定。因为在非洲,妇女在家里的角色就是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孩子,她几乎没有交流的权利。她所有的日常交流、情感倾诉、对男人的不满、八卦,全都是在水井旁边发生。这是她们唯一的情感空间、交流空间,如果把这个空间给她们剥夺了,那她们的生活肯定就会跟原来不一样。

所以直到今天为止,我觉得最好的老师不在学校里,在生活中。他们的这种智慧、生存策略,其实很多东西是教科书没有办法回答的。所以有一句话我特别特别喜欢,就是我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很柔弱。

所以我不是教那些围墙里面的学生如何画图,如何被规范,而是教他们如何思考和创造生活。我们的学生离生活太远了,离开学校时带走的应该是一个富有人性的价值观,而不是满脑冰冷的规范。只有这样子回到工作的时候,他的设计才会考虑到不同人群的感受,才会真正地接地气。

(亚白摘自作者“一席”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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