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执的侧影

2022-06-17 20:13刘群华
雪莲 2022年4期
关键词:瓜架那颗星丝瓜

隐匿的玉米

玉米浑身橙黄,大小不一的颗粒像阳光的牙齿,在木栏上铺陈璀璨。

玉米有很多张脸,白的,红的,黄的,黑的,最近看到紫的。丰润的脸像深沟土壑上的画轴,嘴上一抹青山的逶迤,眼上蹚过了一条旖旎的白练。风徐徐漫展,被蚱蜢跳跃的大地,翻得像重重叠叠的古帛。

我蹲在屋檐下,看玉米和云交流,看玉米和泥土吟诵,看玉米与鸡鸭鹅及鸟窃窃私语。我倾听之,发觉有趣极了,像聆听到了岁月深处的幽蓝。这时的玉米,如青蔓纠缠,如白瀑流泻,似乎是乡间时光的见证者。

玉米在春天的斑斓,婀娜多姿。

初春的风,很轻,像一朵干透的棉花。阳光细细碎碎的透明,有不易觉察的鲜润。玉米在潮湿的土地中发芽,在澄明的苍穹下长叶,在绵绵细雨中吮吸,在桃花梨花樱花中咀嚼柳絮一样的童年。

一颗颗玉米从梯田上醒来,满身的骨骼在拔节的嘎巴声中青翠。叶子修长,生长的激情像流畅的岩浆,似乎要把自己的躯体撑爆。玉米的眼晴很迷离,在一对对叶子中排列,露出水潭般碧绿的清澈。

虫子多飞翔。它们心中期许的阳光,像春天里的花蕾,毛茸茸,不断蠕动。瓢虫的花,紧贴到了玉米的绿芽尖,它默念着、珍爱着自己这个满盛着光泽的邻居,神气傲然地攀援生长。甲虫在玉米陡峭的脚下仰望,气喘吁吁,刚才的风,把它从摇曳的玉米叶上拽了下来,整个心是懵的。青虫等待月光,它在月色中栽种几墩葱茏,或者已将玉米纳入了它暄软的辖地,准备任它感知的温暖里,选择一束银白,穿透渐渐壮了的玉米杆。

村庄的篱笆,像点缀玉米的蕾丝边。经过风的迁移,篱笆倾斜,靠在一排绿莹莹的玉米上。篱笆上攀援而长的络石藤首乌藤金钱草,很快雄踞在了草头上。它们都站在坡上,野性十足,攻城略地。颇有几分土匪习气的菟丝子,没有叶,没有根,只有黄澄澄的藤,密匝匝的彼此交错纠缠,在风中,定然让玉米不堪重负,甚至颗粒无收。

阳光火红了。夏天,与玉米相生的油菜豆角麦子,都排着队窜进灶房、墙头。

玉米在土灰人粪牛粪猪粪的肥沃下,长得高高胖胖,长得起起伏伏,长得脊骨铿锵。我听见一阵细雨慈爱的声音,在玉米的耳边,念动喋喋不休的善良。我听见云光的梦想,在玉米的面前,剖析五彩缤纷的自己。我听见雾幔的洁净,在玉米的身边,饱满地敞开了迷濛的胸襟。我听见嘈杂的蚱蜢,在玉米的叶上,吐纳馥郁的芬芳。

夏天是玉米成长的鼎盛时期。玉米在阳光雨露间,有了自己唯美的理论和体系。在绿葱的玉米杆上,突出的一只硕大饱满的玉米苞,只是它生活的开始,真正的江湖,还在行走之中。玉米要经过漫长的时光浸染、风霜打磨。刚刚坐苞的玉米,像梯土上挎竹篮的小妮子,头发红紫,嘴唇娇嫩,一身绿色的连衣裙,凹凸有致。

玉米雄雌同株,阴天或下雨都可授粉,少了鹊桥相会的脚步,也难得让蜂蝶来成全。玉米繁衍的过程也较纷杂,附近如果有白玉米,则黄玉米变得黄白相间。附近如果有紫玉米,则白玉米有白黄紫三色。基因的野蛮入侵,这时的玉米眼神暗淡,它无辜的黑黑长发,在阳光中小心翼翼地飘逸。而蜂和蝴蝶,知道其间的冒失,偷着笑倒在了花蕊。

玉米还是太嫩了,它被顽皮的蜂和蝴蝶戏弄了。我感慨大自然的随便、自由,就是繁衍也似乎没有刻意。

一群鸟像一丛灌木,从云朵上跳下来,啄开了玉米苞。嫩嫩的玉米汁,像羊奶一样饱满、流溢。蚱蜢热得油光发亮,矫健的腿还带了锯齿,握在手中,它轻轻一蹬,我就感觉到风的力量。爱玉米的它们,一经抚摩了玉米,波澜不惊的玉米,还是有爱的亲切,爱的伤害。玉米叶被蚱蜢一啃,只剩叶的脉络,伤了玉米的元气。鸟啄开了玉米苞,玉米粒就慢慢缩水干枯。

玉米的个子越长越大,越长越老。月光洇染的细密,像毛毛虫的茸毛,软塌塌,明亮亮。荧火虫在玉米地穿插,不时地巡视、亲昵。风嘶哑着声音,威武地恐吓着吊在玉米叶上晚归的蚂蚁。但月光很轻柔,像母亲的手,抚摸着齐头齐脑的玉米。玉米在这会儿,颗粒娇嫩,腰身青翠,脖子绯红,看看就是能下手的样子。

厨房里的嫩玉米是神圣的。把嫩玉米剥粒、洗净、捣泥,用荷叶或芭蕉叶包裹,捆緊。放蒸笼里蒸,清香袅袅,便是黄澄澄的玉米粑。

把嫩玉米切段,与猪排骨混合,大火煮沸,细火慢炖,一味排骨炖玉米汤,便可行了。

把嫩玉米剥粒,与猪肚搭伙,慢慢炖之,也不失一道好菜。

亦有把嫩玉米煮熟,晒干,然后用糖水泡之,再晒干,爆炒成玉米花,则松脆可口,香甜可人……

玉米在厨房蹲守,一锅嫩玉米做多少玉米粑做多少菜,当家女人心里敞亮,明镜似的。

秋天的玉米被风寒入侵,外表嶙峋了。被雨露打了,浇得头发一绺一绺。被鸟欺凌了,玉米粒撒了一地。

玉米在地里老得像等待一个神秘的仪式。人的镰刀挥得老高,像简单而古拙的光辉。一个个玉米棒金黄灿烂,是大地馈赠给人的喜悦,像火把,照亮了黑夜。我恍惚在玉米地肩挑篓扛,一排排地悬挂于木栏。红煨煨的玉米,妆扮着吊脚楼,像吐纳的梅花,像门前的红灯笼,焕发出团团喜气和丰收。

入仓的玉米是人的生命源泉。刷锅洗碗之后,把一舀玉米面细细搅拌于沸水之中慢煮,当然,是细火。如果是大火,则玉米面夹生,熟得不透彻。细火中的玉米面糊糊,软糯细腻,灿烂,阳光。然后每人端一碗,夹着咸菜顺势而下。这时,咕咚咕咚空瘪的肚子马上充盈。玉米面最得意的是,可以与面粉拌合,做成玉米馒头。黄色的馒头像阳光覆盖的山头,在桌上安闲、静默,像一个盘腿打坐的修行者,呵护着一面向阳的清纯。

玉米面摊饼,可带着出行,像是人旅途生存的盘缠。女人在男人出行前一夜,把玉米面和水搅拌成糊,然后摊在锅铁盖上细火烤,摊一张,翘一张,叠出老厚老高,像一页页整齐装订的书。玉米饼不寂寞,男人沿途边嚼边喝水,或摸一根长葱,有滋有味地撕咬。这会儿的玉米饼脆而稍硬,粗糙的破碎音,像灶台下柴火的噼啪与喧嚣。

在乡下,玉米有时不仅仅是一种口粮,更是测量人的一杆秤。邻里之间,懂得施舍的,多为善良人家。种得多的,多是勤恳人家。而玉米也随人你来我往,借来还去。这时,玉米衡量出了人心,能借的,心大度,仁慈;不借的,心眼窄,品孬;借了不还的,自然心地不端了。用玉米去勾勒人间,人有数,天地有眼,也有数。玉米看惯了仁良善恶,像人看惯了戏台上的金戈铁马、流水落红。

玉米的命运大致如此。

我反复掂量,它的眼睛明亮、光泽,慢慢地,它忘记了自己是一粒玉米。

天上的星星

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我的父亲说。

这样逼使我不时观察天穹,揣测哪颗浑浊不明的星星何时坠落。有时候,我会数密匝匝闪烁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没多没少,果然十四亿多颗。

有一天夜里,月光轻叩了逶迤的峰峦,明亮得有点扎人。父亲坐在藤椅上仰望,撂下手里的烟火,吩咐我,对面山头最茂盛的绿荫之上,闪烁的那颗星星是我,你要好生看护,如果哪天浑浊不明了,说明我不行了。父亲说罢,我便急急忙忙寻觅,当真,绿荫之上,一颗星星的旁边,还亮着三颗星星,那三颗,便是我,弟弟,母亲三人。

天上还有什么呢?我问父亲。

父亲没有作答。我看见,这时的天空,除了碾盘似的圆月,无数的星星,几片云彩,什么也没有了。云慢悠悠地飘过,遮盖了一簇星星。

星星是天上最多的鸟。它每天跟着月光,走着不变不悔的天路。东升腾,西坠落;西坠落,东升腾。接着天擦黑,天光亮;天光亮,天擦黑……而老师说,这是地球自转造成的,可我明明看见月亮自己在天上慢慢跑,星星一动不动,大地也纹丝不动。

小时候,我用手指月光星星,结果耳廓倏地红肿溃烂。父亲说,月光和星星是天上岁数很大很大的白胡子老头,轻率不得,冒犯不得,用手指着他,是不敬的。白胡子老头惩罚了我,不久在神龛下忏悔了我的过错,才日渐消肿、退火、痊愈。

我相信了月光的威严,也相信了星星是人的说法。

可我眼下顾不上月亮星星是白胡子爷爷的事,必须面对那颗是父亲的星星。它的明暗和闪烁,隐匿和崭露,牵动着我对那颗星星未来不可测的担心。我有时甚为奇怪地望着父亲那颗星,似乎没有变化,哪怕父亲在病床上的日子。

在此之前,星星的行径我是漠不关心的,哪怕诡异地隐匿了,哪怕被云遮盖住了,哪怕赖死赖活地在那里不变,我都不会关心。父亲的那颗星,每天晚上都会明亮闪烁,除非是阴天,或雨天不出来。

在一碧晴空的夜晚,我每天仰望星空,是绝对不敢懈怠的事。有一天,空中坠落了一颗星,它燃烧的火焰拖了好长,像赶夜路的火把。它坠落得相当安静,甚至没有呻吟。我对父亲说,村里会死人了。父亲疑惑地看着我,甚是不解。我说,刚才天上落了星星。

坠落的星星落在了前方的山谷,那里只有一户人家。父亲不许我声张,说泄露天机,会遭白胡子老头的责罚。我摸了摸耳朵,胆怯了。这一次跟我预见的一样,山谷中一个老人于几天后死了,死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

天上又少了一颗星。我被星星唬得心头发毛。

好在父亲的那颗星没有迷楞,一直存在。看我焦灼的模样,父亲瞭我一眼,说,我的星星质地好,有福气再活几十年。那质地,我们一家都有。

天上的月光像星星腰里别的一把镰刀,悬在中天。它也有累了的时候。这时,风推着打铆钉的车辙,在天穹的古驿道上滚动,轰隆——轰隆——云多了,夜沉了,天气一瞬间的变幻,让星光隐匿、躲藏,让月儿退却、迷失。天地之间浑浑噩噩,浊黄暗青。我的眼睛穿插闪电耀眼的光芒,看见雷雨蓬头散发,森林在雨帘子里奔跑。

大地上的生命,被骤然而来的雨乱了阵脚。在雨淅淅沥沥下的日子,屋檐灰暗,土地泥泞,鸟儿长嘶,我对父亲那颗星是否存在,不容置疑。尤其收雨的那夜,晴空如镜,月上树梢,我迫不及待地仰望星空,看见父亲那颗星稳稳当当地闪烁,侥幸逃脱了雷电的轰鸣,不由欣喜。

父亲吃的盐比我走的路还多。他运筹帷幄,坦然相对,料定他的星星不会坠落。他的那颗星挂在蓝缎子上,像一粒璀璨的珍珠,灿烂夺目。月光已经不是镰刀,被滚圆了,更明亮,更丰满。一缕轻云飘逸,看望人间,父亲耕作的玉米、水稻、花生、土豆、茄子、辣子……樣样生机傲然,青葱如水。父亲的生活在星光中延续,说,消停吧,我的那颗星,就是人去捅,也捅不下来。

我笑了笑。确实,父亲的那颗星嵌刻得很牢固,像一个铆钉扣在了蓝色的天穹。

夜鸟裹紧了羽毛,在峡谷幽林处缄口噤声。父亲在星光中掂掂锄头,泡入水中,欲明早深掘菜地。菜地在村子的后山,黄粘土旁边葬了几个老人。幽灵般的墓碑深陷荒草之中,发出兽的绿光,寒气逼人。平常,我紧随其后,看他锄草、挖土,播种,收获,而父亲捉蚱蜢和蜻蜓供我消遣,打发童年。

到了半夜,月光滑落在水里,乳白的一片。星星的影子游弋于旁边,波光粼粼。一条鱼从水草中钻出,星光点缀在它的身上,亮晶晶、金灿灿。我抬头看父亲那颗星,它很明净,很睿智,我们一家紧紧相随,相互依偎,像一个火塘,冒出了火焰。

父亲那颗星是一个家的稳心盘,一旦脱离了视线,其他三颗星就惊慌失措,没了主张。它是我们家的主星,虽然在天穹之中,在无数星星之中,那么渺小、单薄。可是对于我们三颗星很重要,至关重要。一片云的遮掩,一次雨天的淋漓,一回月儿不出,天空黑咕隆咚,我都会迷失方向,内心忐忑,祈祷。

父亲那颗星,这么多年没有移动,像根钢锉钉在那里,而我们三颗星也没有动,彼此鼓励,就是前方有坎有坑,我们也义无反顾。我们的四周,繁星朵朵,像邻里,像亲人,明明白白地亮,不知不觉地闪烁。

在父亲古稀之年,匠人在他的棺木垫了块七星板,意谓棺木又是一个乾坤。七星板上的星星,是七个指尖大的洞洞,到了天上,会有七颗星嵌入其中。而天上的七颗星,会驮着他的灵魂俯视大地,畅游银河,位列仙班,这时,父亲一身轻飘,没了大地上的沉重,星星已是他的依托,已是它冥冥中的宿命。

我不知道七星板上的星星会招来了祸,或者是一个人的喻体。父亲突然得了直肠癌。医院出结果的那天,父亲从病床上仰头,对我说,去看看那颗星吧,它快坠落了。我从窗口仰望,那颗星已经晦暗,失去了光泽,好似不见了。但我回头说,那颗星好端端的,怎么会坠落呢?我又面向窗口,满天的星光娑婆了,像一块毛玻璃,泪水从我的眼眶弯腰,滚了下来。

迟早有那么一天。父亲说。

安心养病!我回他。

父亲在这天夜里辗转不安。他几次想下床看月光和星星,都因疼痛失败了。

月光在这天夜里晕黄、疲惫,风撵着一团灰云,掩盖了好多的星光,包括父亲的那颗星。我的心立马悬了起来,又沉了下去,感叹生命的短暂,留下了世间的遗憾。父亲弥留之际,指指窗外,这时天已大亮,星星坠落的火焰,我无法看见。

不过我可以猜测,父亲那颗星坠落的时候,阳光凌空而起,万道金光之下,万物整装待发。

以后的夜里,我眺望高空,父亲那颗星还在我们之间。没错,是对面山最茂盛的绿荫之上。

裸露的丝瓜

丝瓜葳蕤,蔓生于庭院里,摇曳多姿,芬芳暗涌。

我坐在丝瓜架下,棚大的绿阴,由丝瓜交错的藤蔓繁多大叶,是一些细碎的黄花组合。风的口令一俯一仰,虫的哼唱一摇一晃,像国画一样鲜亮、缤纷。

而在青青丝瓜之侧,丰满的狗尾草在绿阴下峰回路转,漏下的阳光,像玲珑的窗口,是一阕草香瓜朗的词牌。唯有马齿苋胸襟粗放,听喧闹的市井,看柴米油盐,过得酸甜苦辣。

丝瓜像一个淡出江湖的隐匿者,在我的院内。

春天粗衣淡裳地来。

丝瓜萌芽的日子,暖风清露是它生长的法器。有时候,风不来,雨也不来。有时候,风来,雨也来。这时的丝瓜,撑着两片短短的嫩嫩的叶,吮吸烟云一般迷朦的潮湿,向上的力量便踏实和安定。有时候,雨散,阳光接踵抚摩。有时候,没有雨,这时的丝瓜已经生了细细藤蔓,青青的爪子弯曲,试探地向仰望的瓜架攀爬,仿佛它握住了时光的指针,摁住了张帆的桅杆。

丝瓜在春天的生长,像阳光落下的金针,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茂盛。那些宽大但龇牙的叶子,滚着晶晶亮的露珠,看似黏腻,但十分粗糙,纹理也清晰。露珠如丝瓜的慧眼,掀起的光芒,璀璨,闪烁,有时红,有时蓝,有时紫,有时橙,有时黑,有时白……甭管颜色如何变幻,叶脉褶隙里蕴藏的生机,像院里惬意浸润的岁月,噗噜噗噜地活泛。

母亲刻意栽培了这株丝瓜。尽管这株丝瓜的身世迷离,譬如是什么时候来的,以什么方式来的,既然它来了,母亲就不问来由,任它生长便是。但我,对它的来由好奇,猜它或许是去年落下的老丝瓜的种子,或许今年一只鸟衔来了种子,猜测很多,猜测的乐趣不少。我盯着攀援于瓜架的丝瓜,它灵动又沉默的样子,杵着头,如碧玉一般青翠。

夏天的雨声很急,阳光很烈。丝瓜开花孕瓜了,微小的刺头像癞蛤蟆皮,小小的身躯在雨里和阳光中挺挺缩缩,朝它们呢喃。它的声音细小,被风裁剪,驯服得中规中矩。这时夜里,月光的洁净会稠密,荧火虫的灯盏会穿棱,似乎朦朦胧胧之中,可以照亮饱满的一腔热情。如果有夜宿的山雀,则草巢若墨,暗藏在瓜架与藤蔓之间,一枝一叶的庇护,把温暖的空间填满,让羽毛飘逸。

丝瓜的藤蔓开始轻而稍硬。茂盛的绿阴欲窒息爬上爬下的蚂蚁。蚂蚁吮吸丝瓜叶上的甘露,身材矫健壮硕了。有许多青虫,许多蝴蝶,许多蜜蜂,像制造了一个丝瓜藤上的世界,在最简单的这片天地,一物降一物,又一物供养一物。这其中生命繁衍的哲理,以风的知识最渊博,并相对辩证地诠释了一个瓜架的意义。

丝瓜是一个有梦想的智者。从它来到院子,窗花的通红嵌入了绿色,吊脚楼的桐油黄浸润了烟火,瓦楞上的石苇拖长了裙摆,把院子妆扮得大方、艳丽。丝瓜摇曳枝头,踏踏实实地进入了我家的日子。它在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中吟唱,在酱醋油盐的馥郁中芬芳,在年轻人和老人间扎劲,充值力量。有它的人家,灶火很旺,炊烟很浓,米饭很香,丝瓜很甜。亮堂堂的生活,过着过着,胃口就大了,像一面青翠的田园。而母亲,吃着吃着,白发漫卷青丝。

当暮晚,丝瓜熟谙乡村的空闲,不紧不慢地呵护出一地阴凉。我们坐在丝瓜架下,看丝瓜悬挂,像一个个绿色的铃铛;看蒲扇大的叶游弋,让迷濛更加旖旎;看量背虫徐徐丈量,一躬一俯之间,像匍匐的经文,转瞬让白云空旷,让苍穹空渺。一弯月光伫立远山,风轻微如摇篮,飞蛾所飞翔的翅膀,斑斓如泉。在乡村,暮晚的丝瓜,藤叶多情,或许它只是为了让岁月多一些宽阔的浪花。

丝瓜在这个时候,把匆忙交织的炎热缩紧,把凉爽放宽。我们乐于这种清香的环境,若招了露,则稀疏的露坠落,滴答滴答,舔湿了瓜架下的马齿苋、狗尾草、蒲公英。偌大的绿阴下,野草在张望,心情在澎湃,我在最惬意的时光,化解了白天的烦躁。蟋蟀在草丛中摇动月色,它的歌声清脆,细长,触角上的微尘,像出土的老物件,弹响了古拙的琴瑟。

一只晚归的蝉,有时会在简单的叶面盛满温馨厚重的呼唤。它在丝瓜藤的某一处枝头。它的鸣叫和蟋蟀一样沉稳,但声音悠长。它的声音既可穿透浓密的瓜架,也可穿透屋前屋后的森森层林。静谧的层林对这只晚归的蝉有几许惊讶,像看一只被暮晚遗忘的,却遥遥站在记忆深处的蝙蝠。风声颤颤巍巍,足履步步小心,在月光倾泻、编织的银线中,带着乡野的意蕴,如一祯画的墨点潺潺流动。

是的,暮晚之中的丝瓜,像一幅画。夜色的黑漆,多次捕捉到了瓜架中朴素的灵魂。如果此刻我有一支画笔,我会描绘出暮晚图的淳朴和晶莹。一笔勾勒絲瓜藤的纠缠交错,一笔穿越空间,把逶迤的山峰定格。余下的笔墨,难得的清凉之下,岁月的古朴、敦厚,与浓浓的亲情串连,像湿漉漉的羊角辫,插满了朵朵丝瓜花。

秋天不设防而来。瓜架上的红色漫天飞舞。

丝瓜经不住风雨的渐凉,先从脚板底凉起,接着凉上了叶的边缘,最后一片叶红了,整个瓜架红了,枯萎得像木栏上悬挂的玉米棒。此时的丝瓜外皮焦黄发黑,内里的丝瓜络如纵横的血脉,干枯,实籽。这会的丝瓜不能做菜,已经老出了长须,像蹒跚走入霜天的老者。但是,丝瓜用药,正是时刻。《本草便读》说,丝瓜络,入经络,解邪热,热除则风去,络中津液不致结合而为痰,变成肿毒诸症,故云解毒耳。中医大夫多用其疏通经络,治各种风湿关节炎和静脉曲张,纸笺上落10g丝瓜络,或30g丝瓜络。

丝瓜络还是碗筷器皿的洗涤巾,比钢丝球好用。摘一条老丝瓜,放在瓦檐下晒干去皮,丝瓜络像棉絮一样露头。然后除籽,反复搓洗丝瓜络,至其雪白柔软。丝瓜络当洗涤巾,揩油,绿色,环保。

我站在瓜架下,看丝瓜像落入谷底的白霜,褪去了青葱和从容。它空洞的眼神,像尘埃日厚,蜷缩在蛛网下的犁铧。蝉已蛰伏,蟋蟀噎住了喉咙。我抚摸丝瓜褶皱的脸颊,拂去它久积的尘埃,发觉迎面而立的母亲也老了。她多像我手里的丝瓜啊,岁月已经让她丰满的生命汁液一点点耗干,而行走在中年的我,也在喧嚣中辗转,在我内心,我何尝又不是一条丝瓜!

丝瓜终究在秋天沉淀、停驻。在以后的一段冬天,冰雪在瓜架上开花,但我始终感觉这样的花太恬淡、寡白。不似丝瓜花的黄色,可让我手中的阳光真实。

柴火档案

西厢瓦檐之下,除了逃窜的几根瘦草,还有祖父挑的一排排整齐的柴火。

祖父上山砍柴有三大宝:柴刀,刀鞘和长手帕。柴刀雪白如玉,削铁如泥,假若钝了,上山前总在磨刀石上蹭得飞快。刀鞘由一节小儿手臂大的楠竹制成,从楠竹上下两面剜出对称的、刀背厚的窄缝,两端再穿绳打结,就可以系在腰上插刀而行。长手帕则是垫肩的,扦担压在肩上,没那么硌,软绵绵的,舒服一些,或者挑柴摆步,方便用来擦汗。

祖父练就砍柴的功夫绝非一朝一夕。从他七八岁到九十三岁的八十几年里,每年都要挑几十担甚至一百来担柴火,以满足一家的烧水煮饭喂猪之用。他跟曾祖父时,一直放牛挑柴,一年没有个闲。

有一天,他在大乙堂跟随私塾的一个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读字,突然门外闯进来了曾祖父,曾祖父对读书不重视,对耕种特别在意。他进来也不寒暄,径直对私塾先生说:“老先生,我家晚上没米了,街上正好有个买柴的主顾,我想让他和我回去挑担柴卖了,好买些米来。”老先生听得惊诧,稍稍沉寂,不屑地看了眼曾祖父,挥挥手,就放祖父出去了。

这一年,祖父十岁,在私塾读了二年书。之后,他便再也没进入过。

祖父离开了私塾,稚嫩地走进了迷茫、繁杂的社会。那时,旧中国正遭受血泪的洗礼,他的日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况且曾祖父家寒,祖父没有手艺,经常给润溪街上的几户商家供柴。在当时,活路难找,祖父小小年纪能找到给大户人家挑柴的活计,那是十分侥幸的,是烧了高香的好事。

祖父每天上午一担,下午一担地挑,挣着几个可怜巴巴的辛苦钱,补贴家用。

有一年正月,雪簌簌地下了三天三夜,峡谷上下已然冻结,逶迤的峰峦也失去了机灵。润溪街上的一户商家要办寿宴,出高价买好多的柴火。祖父听了,扫了眼灰鸽子般暗的天穹,悄悄进屋,套上一双草鞋就进了山。

故乡的山,陡而深。层林密植,枯叶堆叠。资江从峡谷贯穿,在一处回湾,缓缓地似乎赖着不走了。它留恋夹岸的厚雪和稀疏的鸟鸣。祖父进山,双膝陷进了积雪。他在积雪冰凌中艰难地走,在一棵抱围大的老树下,刚捡了半捆柴。这时,倏地看见十丈开外蹲了一条百多斤重的老虎。这虎啥时候来的,祖父没有察觉。他惊恐地瞪着老虎,老虎也绷着圆眼瞅着祖父,一动也没动。

祖父还算胆大,放下了手中的柴火。风狠狠地刮,碎雪又飘了一地。一个激灵从心起,惊醒了呆滞的他,他三下两下地爬上了树。等返过劲来,便在树上大声吆喝。老虎谨慎地大树下转了几圈,抬头看了几眼蹲在高高树杈上的祖父。这时,祖父把刀抽出,朝老虎砸去。老虎其实也胆小,被忽然落地的脆亮的刀声吓了一跳,呼地一声,躬身跃上了对面的土坎。

等祖父下了树,黄昏近了。天上的夕照,猩红一片。他的腿还在打颤。他委屈的、伤心的、恐惧的泪水,终于掩不住了,像乌云下的月光,跳出了乌云,寒白无血地流泻。祖父在山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回馈给予他苦难的日子和世界。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他用手帕擦了擦,又扬起柴刀重复着孤独而冰凉的动作。

祖父没有办法,就是老虎辗转回来,他也要挑一担柴火上街。

不过,祖父心有余悸。此后十天半月,他没到那个老虎出没的山上去砍柴了。那个叫猪山垇的小地方,是他生命轨迹里颇惊险的事件,并诡异地伴随着他。

等祖父娶妻生子,大江南北已经解放。新的时代,新的起点。他的日子好过了一点,有碗白米饭吃了。

祖父闲时,还是天天挑柴。但他的正事,是管好分给他的田地和山林。他种早稻、玉米、红薯、花生、土豆,还养了一头水牛,喂了两头肥猪,一群鸡鸭。他和祖母及五个儿女,一家共七口人,精打细算地,把日子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我的父亲说,祖父那时有用不完的力,有使不完的劲,像春天里的布谷,天天催人耕种。在那个风风火火的年代,在冬天里,他有时被村领导叫去挑柴,烧火开会。

冬天的阳光最闲。层林最荒芜。祖父的性格极好,只要领导嘱咐他干的事,都会没有怨言地保质保量地完成。

有一回,天下大雪,鸟冻住了,在林里哀嚎。一只麂子的蹄子被尖利的冰块划破了,踉踉跄跄地进了村。准备在平洼之地找食儿。祖父挑着柴,在村口与麂子相遇,它憨憨的样子惹人喜爱。他挑了几次后,有人说:“让刘太生挑柴吧!”村长知道,这大雪天的除了我祖父会痛快地答应去挑柴,没有第二人。村长还是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内疚,矛盾,却实在找不到要祖父去挑柴的理由。

其实祖父挑柴也不需要他的理由,他总是利索地系上刀鞘,插上柴刀,围上长手帕就进山。有一晚,祖父把柴挑进会场,有人觉得柴湿了,烟多,火不大,祖父又辗转挑回去,换了家里的干柴,让村人清清爽爽地开会,温温暖暖地感受一个集体大家庭的幸福。

一个集体缺谁都不行。祖父不觉得自己委屈,吃了苦。

在祖父一辈子的履历里,柴火是他最拿手的名片,是他档案里最耀眼的主题词。当日子越过越松展,越过越好,到了一九八〇年,祖父叫得响的还是挑柴。

我家住在路边,门前是一条丈宽的平整的马路,路过的人见了祖父的柴火,就翘起大拇指说:“老头子,你的柴火挑得好,外观整齐、出像,捆得扁中有圆,像只扁桶似的。柴也砍得好,没毛枝毛叶,好进灶,好烧。”每每这时,祖父只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那时的祖父除了种田挖土,还织上了土箕。他那么勤快,赚得比别人多,但对钱没有概念,也不会用。记忆中他身上没兜过钱,左手卖担柴或卖一挑土箕,右手就递给了慈祥的祖母。而祖母也不苛刻他,只要祖父要钱,绝对不问原由。

那些年,我见祖父天天忙忙碌碌,不是挑柴织土箕,就是进山挖草药,甚至摘茶。哪样可卖钱,他就搞哪样。我曾经很严肃地对他说:“您也打打牌,逛逛街,走走亲,和别人一样玩几天吧。”他不回答我,不过从他回答旁人的话里,我找到了答案,他说:“我抓住了好日子的尾巴,这几十年我哪样没吃过?想吃的,都吃了,样样吃足了,过去的人连碗白米饭也难啊!”他觉得很满足。

有一年,四叔在城里买地树房,要祖父去看看。祖父没出过远门,也是第一次进城。他以为城里树房像乡下一样,都是自己忙,所以他准备帮四叔大干一场。可是去了后,一点事也没有,整天坐在阳台上看报纸。这寡淡无味的日子可害苦了祖父,身体里的血脉一旦离开了挑柴的动力,双脚从膝以下就肿了,大便也屙不出了。四叔沒办法,慌慌张张把他送回来。他进山,挑了几担柴,身体又正常了!

村里人知道他是做工佬,都羡慕他有个好身体。甚至,连年轻的我们也羡慕过。

在他九十二岁高龄的时候,我从外地回来,看到他钻进了薄薄的晨雾,没多久就从山里挑出一担柴火。我掂了掂,足有五六十斤重,压得我的双肩生痛。这时我想,祖父或许会活一百岁。这样的愿望是缘于他很健康。可是,我的愿望没能实现,祖父像秋天熟透了的一颗柿子,风一摧,雨一打,马上倒在了病床上。

当我们闻讯,齐崭崭地回来,祖父已经消瘦嶙峋了。他的目光灰暗无力,胃部的疼痛 强悍地侵袭着他。我要记住那个日子,2016年12月7日8时,祖父撒手不管我们了,也不管故乡漫山遍野的柴火了。

故乡的柴火,是祖父的牵挂,是留在山上的灵魂。

【作者简介】刘群华,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星星》 《散文百家》 《湖南文学》 《山东文学》 《延河》 《扬子江》 《草原》 《鸭绿江》 《滇池》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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