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萨特存在主义文艺观看《墙》

2022-06-20 19:05李春珍
名家名作 2022年5期
关键词:法西斯萨特汤姆

李春珍

《墙》的背景是内战时期的西班牙,作者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叙述者“我”(巴普洛·余必达)是囚室里过夜的三囚犯之一,天亮时他们便要被枪决。三个囚犯都显示出了病理学上的恐惧症状。但叙述者“我”心里并没有恐惧,虽然在流汗,但意志仍然自由。一心向死的“我”拒绝说出朋友哈蒙·格希斯的藏身之处,哈蒙·格希斯却因“我”对敌人的嘲弄而荒谬地被枪杀,“我”与死神擦肩而过,对荒诞命运的嘲弄狂笑。

题目里的“墙”是后院里行刑时他们排成一排时的现实之墙,也暗示着死亡迫近时不可逃避的墙,是法西斯构筑的暴力之墙,也是孤立的个体之间的隔阂之墙,更是人面临死亡时自我构筑的心灵之墙。

一、荒诞残酷的生存处境

对于“世界是荒诞的”,萨特的解释是,人在这个瞬息万变、没有理性、没有秩序、纯粹偶然的、混乱的、不合理的客观外界世界,感到处处受到限制、阻碍。

《墙》对受迫害的人数、范围着墨不多,但一针见血,“房子后头,他们已囚着一群犯人,我们只好越过整个房间,加入他们的阵容。”(陈映真)一句话就把无数犯人拥挤的场面刻画了出来,这种拥挤的场面本身就寓示着荒诞。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布道济穷的教堂、救死扶伤的医院都变成了审讯、关押犯人的囚房与枪杀犯人的刑场,人数众多的囚犯被当作牲畜一样到处关押,人权和自由也一同被关押了起来,面对法西斯的残酷无情,囚犯们无力反抗,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死存亡。即使“与政治一点也沾不上边”(陈映真)的小孩朱安·米阿巴也未幸免于难,沦为枪下冤魂。

这也恰恰揭示了世界的荒诞与冷酷无情。法西斯的残酷无情、寒风凛冽的严冬、似乎永远没有光亮的黑夜无休无止地缠绕着犯人们,紧张、焦虑、苦闷与孤独、厌倦、恐惧甚至绝望如洪水般扑面而来。“莫名其妙”地被捕,“莫名其妙”地被放逐,“莫名其妙”地被枪杀,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被关在法西斯暴力之墙内的犯人们无力反抗,面对荒诞的命运唯有充满恐惧。正如萨特在他的剧本《禁闭》中的名言:“他人就是(我的)地狱。”

二、知识分子的行动

行动性与具体性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特点(江龙)。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中,萨特一再宣称,“除掉行动外,没有真实”。

法西斯的恐怖暴行,工人的失业,经济的衰退,巴普洛、汤姆、朱安等此类民众的遭遇,是萨特有生以来最生动的政治课,使得萨特无法以“自由派知识分子”自居而将自己与文学免疫于尘世。与登高振臂呼喊的模式相区别,萨特旨在通过作品用自己的方式号召知识分子以特定的方式介入政治,有所行动。

伴随强权与暴力产生的总是某种形式的反抗。武装抵抗总是反抗强权与暴力最主要、最重要亦是最有力有效的形式,也最残酷,流血最多。诚然,知识分子中不乏直接在前线奋勇杀敌的英雄人物,可他们大部分人的主要战场还是在文化与政治领域。哈蒙·格希斯和巴普洛·余必达是介入政治斗争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入狱前的巴普洛·余必达也历经失业、挨饿,烦恼、焦虑、孤寂、绝望并未让他沉沦,而幸福与自由也不是他个人的追求与理想。个人的经历、民众的苦难将他推上一个新的意识形态领域的台阶:“我要拯救西班牙。”(陈映真)正是“烦恼”号召他起而行动。正是“烦恼”号召巴普洛加入了无政府运动,“像伟人般在公众聚会演说”。在《墙》中,哈蒙·格希斯并没有正式“在场”,然而,巴普洛·余必达拒绝说出他的藏身之处,一心要替他死,因为他于西班牙更重要,一下子就衬托出了背后的英雄形象。处于荒谬、残酷无情法西斯统治下的知识分子用自己特有的行动反抗法西斯的暴力,不断地自由选择,创造着知识分子的本质。

三、孤独者的自由

在法西斯横行的恐怖年代,无数的人被放逐,成千上万的人被屠杀。暴力横行,社会动荡不安。然而,越是受压制,自由就越是无处不在,这种自由是在压制和孤独中产生的。死亡将朱安、汤姆、巴普洛·余必达切割成三个孤独的个体存在。面对恐惧,三个囚犯都显示出了病理学上不同程度的恐惧症状。还是孩子的朱安面对死亡颤抖,“惧怕和痛苦使他的脸变形了,把五官都扭曲了。”(陈映真)于朱安而言,妨碍他生与自由的“他人”是法西斯的存在。存在于法西斯高墙之内的没有理性、没有秩序、不合理的客观外界,朱安茫然失措无力反抗,痛苦而恐惧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而朱安自己对死亡恐惧的态度又异化了自我,朱安始终无法打破法西斯为他构筑的地狱,正如小说中所说,“即使把他释放了,他也不会再年轻。”(陈映真)朱安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表现出的极度恐惧症状,让巴普洛·余必达原本的同情与怜悯化为乌有,继而是极度厌恶。朱安对死亡恐惧态度的选择,则是萨特“他人即地狱”最确切的印证。

同样,法西斯的在场亦是对汤姆生与自由的禁锢。小说《墙》用了较多的文字描述汤姆通过做体操、到墙角撒尿和不断地说话,掩饰自己对死亡恐惧的心理,以免于症状表面表现。毋庸置疑,“尿裤子”的行为一下子揭穿了他终也无力否定死亡对他的异化,他成了死亡与法西斯的同谋,与法西斯和死亡一道构筑了自己的地狱,从而禁锢了自己的意志自由。虽不如朱安那般极度痛苦恐惧,可汤姆终究未能如巴普洛·余必达那样达到意志上的完全自由。他是孤独的。

巴普洛·余必达也孤独,可于心理与意志上他是最自由的。无论巴普洛·余必达如何万念俱灰、孤独和排他,他终究无法摆脱自己在墙内的存在,无法逃离法西斯暴力威压之力,无法超脱死亡的存在。然而,面对法西斯的暴力与诱惑,烦恼、孤寂、绝望等低沉的情绪并没有让他说出朋友哈蒙·格希斯的藏身之处,在“我对自我”的审视与评判的心理斗争的过程中,巴普洛将读者领到了最深透的哲学知识边缘,自由的根本问题,人的自由的制限,他抵抗苦刑与死亡的能力。

除了对话,小说《墙》描述较多的是巴普洛·余必达的心理活动。被关入地下室与朱安、汤姆做伴时,巴普洛想,“我再也不孤独了。”(陈映真)同样焦虑孤独绝望的巴普洛以为有了和自己一起抵制死亡威胁、反抗法西斯暴力、冲破死亡之“墙”的同伴。然而,朱安的反应很快令他失望甚至鄙视。“三天前,他还是很帅的孩子,如今看起来像老妖怪。”(陈映真)对死亡的恐惧扭曲了朱安的形象。死亡面前,每个人只是孤立的个体存在。朱安对死亡的恐惧与悲伤令巴普洛感到孤独。

第二处描写巴普洛心理活动较为重要的是巴普洛在汤姆面对死亡时的心理活动。汤姆明明惧怕死亡,却要“装作先知,还叫我巴普洛。”(陈映真)汤姆的虚伪,假英雄式的表现,令巴普洛也无法产生同情。巴普洛不同情汤姆的原因之一是汤姆不是哈蒙类真正的英雄人物。面对死亡的迫近,汤姆也未能摆脱焦虑痛苦与恐惧,更没能摆脱死亡阴影的缠绕而做出意志上自由的选择。面对死亡的迫近,朱安与汤姆由混乱到意志土崩瓦解;因死亡的在场,同处一室的三个个体却是各自孤立的;巴普洛虽意志坚强,但孤立的存在令他感到孤独。

第三处描写巴普洛心理活动重要的地方是临刑前的心理活动的描写,也是萨特存在主义作为一种“自由选择”的真谛所在。巴普洛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在清醒状态下,他对自己进行了彻底的分析,完成了“我对自我”的审视与评判,分析了自由与躯体、精神意志自由与肉体的关系,深度剖析了人的存在与死亡的意义。

“当你已失去了对不朽的幻觉时,数小时和数年的等待是完全无异的。我无所依附,我平静下来,……他自己淌冷汗、发抖,我一点都认不出了。”(陈映真)

至此,巴普洛已经完成了对死亡和自由认识的飞跃,死亡禁锢不了自由:人的肉体可以被禁锢,但没人能够将精神与意志的自由禁锢。躯体是意志自由暂时的寓所,只要意志足够,当肉体和精神分离时,躯体消亡,精神与意志还在,自由就还在。人是会死的,自由却不会死;巴普洛虚化了死亡的背景与自己身处监狱被囚禁的处境,最终做出了不同于朱安和汤姆面对死亡的不同选择;因要成为自己所认同的哈蒙类真正的英雄人物,巴普洛对死亡态度的不同选择,使得他本人最终突破了自我心理的禁锢。

巴普洛最终打破了萨特《禁闭》中所说的第三种禁锢:我对自我的禁锢。巴普洛打破了我为自我构筑的地狱之圈,从而获得了精神意志上的完全自由——孤独的自由。然而,这种自由,只有处在孤独的情境里、意志上不受焦虑痛苦与恐惧束缚的革命人士才能感受到。

四、抵抗文化的主题

小说《墙》中,主要人物的自由选择是作为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观点之一的主要体现。

巴普洛一心向死,宁死也不说出哈蒙·格希斯藏身之处;他厌恶朱安的胆小怕死,亦轻视汤姆假英雄式的死亡;他自己不恐惧死亡,可死亡的迫近抹除了他的价值观,他要死得体面一点,拒绝出卖哈蒙,却没有什么理由支持这两个善意的冲动;他不像朱安那般怕死,又否定自己要作英雄式的死亡。最终,巴普洛将死亡与法西斯暴力威胁虚无化,做出了不让自己成为懦夫的选择;巴普洛这一系列的心理,正是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所在——自由体现在选择之中。

萨特认为,人的自由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人所进行的选择活动中。同处于法西斯暴力之墙内的朱安、汤姆与巴普洛,面对荒诞残酷不合理的客观外部世界,谁都不能改变自身荒诞的墙内存在处境,亦都对死亡显示出了痛苦恐惧的焦虑。而在死亡逼近的过程中,朱安与汤姆未能将自身荒诞冷酷的存在处境与即将到来的死亡存在虚无化,未能摆脱死亡的恐惧而做出精神意志上自由的选择;因恐惧,在荒诞的处境中朱安与汤姆选择成为懦夫。由迷惘恐惧、抛弃爱情到选择死亡一系列心理转换活动,巴普洛·余必达做到了萨特认为的自由选择。这也是巴普洛·余必达能达到精神意志上完全自由而创造了一个不同于朱安与汤姆的人的本质的关键所在。

小说《墙》中的“墙”似乎是那些囚犯排成一行时背抵着的现实之墙;也暗示着死亡临近时不可逃避的死亡之墙;也指法西斯横行的暴力之墙;也预示着死亡迫近时自我构筑的心理之墙。现实之墙易于推倒,“寿终正寝”的死亡之墙不可逃避,个体之间的隔阂之墙亦是不易跨越,法西斯的暴力之墙却是可以砸碎的,最难砸碎的是自我禁锢精神意志自由的心理之墙。巴普洛无力逃离法西斯的暴力之墙与寿终正寝的死亡之墙,却打碎了禁锢自我意志自由的心灵之墙,于墙内不自由的存在处境中做出了自由的选择。这也正是萨特存在主义文艺观所在。

伴随强权与暴力产生的总是某种形式的反抗。荷马史诗至今还在向世人述说荷马战争的刀光剑影;滑铁卢战争警示着拿破仑第三帝国梦幻的破灭;两次世界大战的胜利都宣告了世界帝国无非只是某些强权个人乌托邦式的梦想而已;第三世界的反殖民斗争更是风起云涌,四万万中国同胞历经艰苦抗战终于换得日本法西斯的投降。汤姆只是小人物,是千千万万反法西斯民主人士中的一滴水,在他背后,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反法西斯的英雄。以小见大,以点概面,用作品介入政治,用一己的哲学观点——存在主义观点号召人们起而有所行动,号召知识分子介入政治,这是萨特的特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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