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狼

2022-06-21 05:25安波舜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红狐雅尔老狼

作者简介:安波舜,山东日照人。作家,评论家,知名出版人。曾编辑出版“布老虎丛书”、长篇小说《狼图腾》等。

序幕 额仑草原

从前,在遥远的中国北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叫额仑草原。

额仑草原方圆四五百公里。它的四周是绵延起伏、高低错落的丘陵山峰。如果从空中俯瞰,像是一个巨人肌体上隆起的疙疙瘩瘩的肌肉,护卫着盆地中央碧绿的大草原。草原上有无数条亮晶晶的水脉,从四周的山坡向草原的中央汇拢,宛如人弯弯曲曲的血管,流向草原的心脏:一个面积近百平方公里的蓝色湖泊。蓝色湖泊的名字叫额仑湖。额仑湖的中央是茂密的芦苇荡,芦苇荡里千年的腐质物潜藏在水下,托起一条条神秘的小路,护佑着各种动物。额仑湖每年蒸发的水汽,不仅涵养着草原,也浇灌着山坡上茂密的森林、沟壑里的芍药花和野玫瑰。

在山坡和湖水之间是肥美广阔的草原。草原上,蘑菇一样的白,是牧民的帐篷。云朵般移动的白,是一片一片的羊群。羊群白天吃草,晚上就被赶进由土坯砌成的羊圈。牧民居住的地方通常被称为营地。营地的四周,尤其是羊圈,被蒙古草原最凶悍高大的獒犬看管着。他们是牧民的警卫部队。

额仑草原四周的山脊上,居住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狼群家族。不管白天还是夜晚,狼群只要饿了,从狼洞里一出来,就能嗅到羊群的气味,听到牛群哞哞的叫声。但是,狼群通常不敢或者不会到草原上偷袭人类的牲畜。因为在狼群和人类之间还有一道屏障:流浪狗的领地。

流浪狗的领地在人类营地的外围,插在狼群和人类之间。草原上的流浪狗大都是犯了错误被牧民赶出家园,或者冬季转场时被遗弃的。他们是獒犬的同类,是人类的近邻,是狼群的死敌。食物来源是人类营地的垃圾。所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山脉上的狼群一出动,流浪狗就会率先狂吠预警。但是,由于被遗弃,他们身份低贱,除了报警之外,一般不会像营地的獒犬警卫那样与狼群死掐。毕竟,流浪狗吃的不是营地主人的口粮。

千百年来,狼群夏季捕捉破坏草原的鼠、兔、旱獭(土拨鼠),冬季围猎繁衍过剩的黄羊,与天上的金雕、鹰隼一同护卫着额仑草原。而传统的牧民也知道各种动植物都是长生天,也就是大自然的馈赠,与它们和谐相处,共享额仑草原肥美的水草。

额仑草原就这样世代更替,生生不息,各种动物过着和谐幸福的生活。

直到有一年的冬天,一个叫蒜头王的外来户,打破了狼群与人类的平衡,引发了一场足以毁灭整个草原的战争。蒜头王一家四口,还有蒜头妈、十几岁的儿子大蒜和二蒜。蒜头王嗜酒好赌,欠了好多的债,慷慨的额仑草原收留了他们一家。他们有很多的羊,却不满足,不懂得在漫长的冬季里唱歌跳舞,享受生活。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一个古老的农谚:出门带筐,捡不到便宜,就把自己的屎带回来当肥料。结果,他们没有捡到冻死的牲畜,也没有捡到陷入雪窝的狍子什么的,却在暴风雪之夜捡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额仑狼群的肉食仓库。

在环绕额仑草原的山脉中,南部的山脉由于纬度的关系,雨水充沛,植被繁茂,遍布山脉的岩石和风化岩洞又给狼群提供了庇护的营地。额仑草原最大的狼群哈敦家族就住在这里。哈敦家族的狼群有三十几只狼。老狼王哈敦一世是一只足智多谋的独眼老狼,他的妻子是与他形影不离的乌玛。他的儿子是现任狼王,因为脖子上有一圈白毛,被称为白脖狼王。白脖狼王的妻子是母狼托娅。托娅已经怀孕,她和整个狼群一样,渴望着长生天给他们送来今年的第一场暴风雪,最好猛烈一些。这样,哈敦家族乃至整个额仑狼群冬天的食物,就会源源不断……

忽然有一天,北部天空阴沉一片,额仑草原的树梢和草尖尖发出咝咝的呼啸声。草原上的金雕和鹰隼,忽然不见了踪影。空气中刮起了雪粒儿,雪粒儿落下来又被刮起,急匆匆地飞向南方,去宣布凛冬将至的信息。就在此时,伴随着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北部山区滚来一片烟尘。烟尘滚得越来越慢,等到了额仑草原阳坡草场的时候,烟尘落下,露出成千上万只黄羊。它们是赶在西伯利亚暴风雪到来之前,来额仑草原冬季最后一次裸露的草场吃草。

就在黄羊大吃狂吃的时候,哈敦狼群已经集结完毕,他们静静地等待着白脖狼王的指示。白脖狼王却在看父亲哈敦一世的眼色。哈敦一世呢,在看黄羊的肚皮,看天空中越来越阴沉的云,用耳朵里的毛捕捉着风的速度。终于,老狼王看见黄羊吃得肚皮鼓胀、大脑缺氧,不少母羊躺在草地上与小羊戏耍。而天空中的乌云将云峰中最后一缕阳光封死,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独眼老狼王霍地站起,朝儿子白脖狼王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

白脖狼王跳上一块岩石,朝额仑山脉的四周发出进攻的嚎叫。紧接着,狼群模仿着白脖狼王的调式,也齐声嚎叫,嗷嗷的声浪滚向四面八方。不一会儿,额仑山脉的各家族狼群纷纷呼应,意思是说我们都准备好了。于是,狼群出现大战前奇特的一幕:每只参与进攻的狼都将前腿收拢跪伏,任凭头狼将一条前腿搭在自己的头盖骨上,使劲地摁那么一下。摁的时候,双方眼睛微闭,似乎交换着某种神秘的意识流。这个仪式看似复杂,实则类似于大战前的击掌、捶胸和撞肩膀。仪式之后的狼,个个目露凶光,像一颗颗被狼王制导的僵尸炮弹,勇敢而有序地奔向战场,围猎庞大的黄羊群。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

几千只吃得大腹便便的黄羊,被有组织有预谋的额仑狼群赶进白茫茫的额仑湖里。额仑湖水刚刚结了一层薄冰,慌不择路的黄羊跳进湖水,很快被迅猛的大雪和狂风掩埋。暴风雪下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天太陽出来的时候,额仑湖面上只看见皑皑白雪,看不见任何黄羊的尸体。

这是一场额仑狼群演出了千年的戏码,年年如此,代代相传。几千只黄羊被天然的冰库雪藏,保证了狼群一个冬天的口粮。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幕被蒜头王看见了。这个两头尖中间粗的死胖子,连夜将家里的毛毡毯子泼水浇了,冻成一个巨大的船形的冰爬犁。一大早,他就带着儿子大蒜和二蒜,兴奋无比地将船形的冰爬犁划进雪湖里,将奄奄一息的黄羊从雪窝里拽出来。蒜头王本来想自己家独享秘密,霸占这天然冰库里的巨大财富,慢慢炖,慢慢吃,慢慢地卖。可蒜头王的老婆蒜头妈向邻居家借大蒜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邻居万分感谢,发誓说绝不会告诉别人,但是一转身,就偷偷地告诉了亲戚,亲戚又告诉了另外的亲戚……于是额仑草原的外来户全知道了。他们浩浩荡荡,过节一般,赶着马车和爬犁,将额仑湖里被大雪掩埋的黄羊全部偷走!

当地牧民气得大骂,说长生天会惩罚你们的。蒜头王才不相信老天的报应。他大碗吃着黄羊肉,喝着草原的酒,唱道:没有亲口尝过的,再美也不是酒;没有亲口吃过的,再鲜也不是肉……

额仑草原四周的山头上,狼群发出悲愤的狼嚎,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他们质问长生天:这些两脚兽为什么这么贪婪?这是我们狼群整个冬季的口粮啊!是狼群幼崽的奶水啊!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人与狼的战争,从此开始了……

一、哈敦家族的小八

当小八还在母亲托娅的子宫里,像豆芽一样孕育成长的时候,就被他七个抢先几秒坐胎的哥哥姐姐们,无情地排挤到最偏僻的角落。母亲输送营养的脐带延伸到小八的时候,已经像卫生间里最远的那个水龙头,可怜巴巴地流淌着眼泪般的营养。像葡萄串上最后的那粒,小八的胚胎蜷缩在宫房的尽头。最不幸的是,像劫匪一样抢走营养的家伙们,小八居然还要叫他们哥哥姐姐。

不过,这怨不着别人。这是狼的命。

狼每年二月份交配,四月份分娩,六十一天到六十三天必须生产。在短短的六十天里,所有的狼崽要在母胎里吃饱喝足,养得肥头大耳,好第一个出生,第一个呼吸大自然的空气,第一个吃到母狼的母乳。只有这样,狼才有活下来的可能。从胚胎开始,“活下去”就是狼的宿命。小八在母亲拥挤的子宫里迷迷糊糊睡到第六十一天的时候,忽然觉得周边变得空虚。他瘦小的身躯在浑浊的羊水里荡来荡去。一向霸道的哥哥姐姐们争先恐后地离他而去,涌向一个未知的出口和世界。小八十分恐惧。他不想走,不想离开母亲温暖的子宫。但是,母亲托娅似乎知道小八的胆怯和懦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挤了出来……

冷啊!

这是小八的第一个感觉。

饿啊!

这是小八的第二个感觉。

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中,冷和饿就像风和雪,轮流鞭打着小八。他本能地抽搐着,用身体的不断抖动发出一点点热量,并向母亲发出吱吱的呼唤。小八是托娅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又瘦又小。

母亲托娅唯一能做的,是用舌头舔食小八身上的胎衣和羊水。这样,小八的身体很快就会干燥,有助于抵御寒冷,激活胎儿的心肺功能。更重要的是,舔食胎衣和羊水,会让自己很快地受到激素的刺激,快速地分泌奶水。

又冷又饿的小八,在黑暗中听到了哥哥姐姐们吸吮母亲奶汁的欢快的嗞嗞声。并且,他闻到了一股奶香。奶香中的每一个气味分子,都让小八血液沸腾,心跳加快,好像摁了一下电钮,他朝

奶香的方向拼命地爬去!

但是——小八碰到了一排屁股。

先他出生的七个肥头大耳胖嘟嘟的狼崽子,并排趴在妈妈托娅的肚皮上,美美地吸吮着母亲的奶水。没有哪个哥哥姐姐像个哥哥姐姐,为他们最后一个出生的可怜的小弟弟,让出一个乳头的位置。更可恨的是,其中一个早生的狼崽子嘴里含着一个乳头,一只小狼爪还护着另一个乳头。

小八哭喊:“妈妈,我的乳头在哪里?”

母狼托娅有气无力地说:“自己找……”

妈妈托娅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小八一眼。

小八再次向哥哥姐姐的那排屁股发动进攻。他用头拱,用柔软的爪子扒,甚至用嘴咬——可惜,他没有牙。屁股们悠然自得,权当是挠痒痒了。

冷啊!饿啊!

小八再次哭喊:“妈妈,帮帮我……”

托娅依然无动于衷。她疲惫地微闭着眼睛,享受着第一次做母亲的痛苦和快乐。七个小狼崽子,七张小嘴,就像七个小小的抽水泵,狠狠地吸住她的乳头,恨不能把整个乳头都吞进喉咙。虽说小狼崽子没有长出牙齿,但是他们还是把乳头啃咬得又红又肿。仿佛面前不是母亲的乳头,而是公共厕所里的水龙头。而托娅忍受着孩子们的疯狂和虐待,在痛苦的啃咬中享受着另一种巨大的做母亲的快乐:每只小狼在吸吮乳头时,咬得越狠,吸食得越激烈,痛感就会越强烈地反射到母狼的脑垂体前叶。脑垂体前叶收到这些神经刺激的信号,就会产生催乳激素。催乳激素在血液中的浓度越高,母狼——人类的母亲也一样——全身的血液参与制造乳汁的动力就越强大。滚滚的热血涌到乳房,通过乳腺组织和导管,合成乳汁,喷涌而出!母狼托娅——人类的母亲也一样——很享受这种哺乳过程。整个过程的付出,使她获得无与伦比的陶醉——一种为之生也可以为之死的幸福。人类把这种感受叫作母爱。

但是,即使托娅有母爱,她也不能帮小八。

小八不能理解。他叫着:“我是你的儿子小八……”

托娅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你是小八……想活,就勇敢些。狼的孩子,必须自己找奶吃……”

小八几乎绝望了。但是,弥漫在空气中的奶香再一次刺激着小八,让他调动起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去冲撞哥哥姐姐的七个小屁股。不过,这次小八换了一个打法。他从左到右,一个个去冲撞。等他一路摸到最后一个小屁股的时候,发现了母亲托娅的尾巴。母亲的尾巴温暖而多毛,爬起来似乎容易些。沿着尾巴,小八爬到躺着的母亲背上。小八本能地感觉到,现在居高临下的他,面对的不再是哥哥姐姐们的屁股,而是他们的小脑袋了。他听到了他们嗞嗞的吸吮声,甚至听到了妈妈那浓稠的食肉动物的奶汁蛋白,快速地进入狼崽子的体内,听到了哥哥姐姐们骨骼增长的咯咯声。强者的快速生長,意味着弱者的死亡。

我们可是同一窝的兄弟姐妹!

但是,对不起!对不起……

小八在母亲的背上,掉转屁股,对着哥哥姐姐们的小脑袋,像溜滑梯一样冲了下去。小八在母亲托娅的肚皮中间,撞开三个小脑袋。当那三个小脑袋咿咿呀呀强烈地表达不满的时候,小八吃着一个乳头,两只前爪各捂住一个。三个乳头都尝了一遍之后,小八狠狠地叼住其中一个乳汁最旺盛的吸吮起来。一股热热的暖流,一下子涌进小八瘪瘪的胃里。母亲托娅的奶水虽说脂肪丰富,蛋白含量远远高于食草动物的奶水,却不好消化。但是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小八就用羊水解渴和漱口。而羊水里,就有消化浓稠的脂肪蛋白的酶。因此几分钟之后,小八的小肚子就鼓了起来。但是,小八还是霸占着母亲的乳头,他要吃到头晕,吃到像一个圆圆的皮球,吃到一打嗝奶水就能喷出去……

狼洞的洞口传来几声低沉的呼唤,那是白脖狼王的声音。按照狼的规矩,即使是狼王父亲,也不能到婴儿的产房。母狼爱的执念,让她们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母亲托娅听到呼唤,猛地站起,将小八和几个还没有吃饱的孩子抖搂掉,钻出洞外。

小八又叫了。他还没有吃到头晕,吃到蒙头大睡。小八觉得自己也就是吃了个半饱。

托娅钻出产房——其实是一个狼洞的子洞——来到一个更大的狼洞。这个大狼洞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岩洞,是哈敦家族狼群的祖屋,从独眼老狼王记事起,他爷爷的父亲就住在这里。母狼托娅的产房偏僻狭窄,在洞穴深处的一个乱石堆里,非常隐蔽。产房的洞口仅能容下一个狼身通过,如果是人的话,只有儿童才能钻进去。面对两脚兽的儿童,母狼通常都会吓退他们。

狼群的岩洞就很大,可以装得下整整一个家族的几十只狼。岩洞一看就知道是早期人类居住过的石洞。因为在岩洞大厅的正面石壁上,刻着一连串关于古代人类进化成长的岩画。岩画可是哈敦家族的秘密,或许也是他们几代狼群逃走搬家,过一段时间又搬回来的原因。而哈敦家族的狼崽子一睁开眼睛,独眼老狼王就会把孩子们叫到岩画前,上第一堂童蒙课。

岩画的第一部分是四脚兽慢慢站起,变成两脚兽,使用石器和投枪,刺杀牤牛和大象。第二部分是两脚兽居然驯化了四脚的马,还驯化了狼成为狗来猎杀动物。第三部分是两脚兽骑着马,发明了远距离射杀大型动物虎、豹、熊和草食动物的弓箭。第四部分是两脚兽骑马追赶动物,他们前方已经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如虎、豹、熊等,也没有食草动物如羚羊、鹿等,只有拼命朝前逃窜的狼群。而狼群的前面,是一道长长的蜿蜒曲折的沟壑,沟壑的前方是一片茫茫的肥美草原。草原上,有一条蓝色的河……

每次讲到第四部分的时候,哈敦一世就沉默不语。直到孩子们跑远了,他还犬坐在岩画前,一动不动地参详。这样的参详和面壁思考,已经整整五年了。每次都有一个大大的问号,像一道雾墙一样横在哈敦一世的面前:照这样演化下去,两脚兽可不得了啊!有传言说,两脚兽又驯服了四轮兽。那个东西跑起来不知疲倦,不吃不喝,还放着一种动物界从未闻过的烟儿屁。额仑草原上最庞大的牤牛、森林里最凶悍的黑熊都无法撼动四轮兽,更别说是狼群了。

那么,狼群的未来又在哪里?

每次想到这里,一口浓痰就冲向老狼王哈敦的喉咙。于是,那种痛彻心扉的咳嗽就一声接一声地开始了。老伴乌玛就像一服药,温柔地贴上来,轻轻拍打着老狼王的后背,劝慰着说:“心思重了,会掉毛……”

母狼托娅可不想猜老狼王的心思,她急切地找到自己的丈夫白脖狼王,马上亲昵地贴上丈夫粗壮的脖颈,用嘴巴快速地吻着丈夫的嘴巴。以往这个时候,白脖狼王会被妻子的亲吻弄得情不自禁,大口吐出胃里的食物,或者将叼在嘴里的猎物爽快地交给母狼托娅。但是,今天的白脖狼王躲闪着托娅的亲吻,也回避着托娅的目光,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托娅没有不好意思,她要丈夫的食物。因为孩子们嗷嗷待哺,她需要食物来转化成奶水。

白脖狼王最终吐出一团食物,少得可怜,是几只积雪下觅食的草原鼠。

托娅几乎一口就吞了下去,再看向白脖狼王的时候,白脖狼王低下了头,垂下眼睑,盯着地面,恨不能钻进去。

托娅望向狼洞大厅里所有的同族,呜呜地叫着。她的意思是说,你们谁还有食物,请交出来。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共同抚养狼崽的义务和责任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只有我——母狼托娅才是整个狼群独一无二的母亲,只有我才能够为你们哈敦家族繁育后代,是真正的王后吗?

大厅里的狼族同胞,尤其是狼群中的骨干狼都低着头,愧疚地躲避着托娅的目光。骨干狼是狼群的中坚和主力,看上去,他们的胃里也没有多少食物。

托娅悲伤地呜呜地叫着,似乎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空手而归?这个季节,可是我们狼族千年不变的繁殖季节啊!

“这都是两脚兽的罪恶!”老狼王哈敦一世和妻子乌玛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哈敦一世的年龄是十五岁,按照人类的年龄,就是七八十岁的样子。他体质虚弱,皮毛凌乱,针一样的粗毫里面绒毛稀薄,个别地方还露出秃癍。每走一步,裸露出的肋骨都像铁轨的枕木,一根一根写尽了岁月的苍凉。但是,他依然不怒自威。他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另一只眼睛在打斗中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瞎,剩下一个黑洞。就是这个黑洞,蕴藏着狼族深不可测的狡猾和智慧。

“没有错,是两脚兽的罪恶!”

狼洞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犬科动物中,狼与狗不同。狗聚在一起,为一点小利益就狂吠不止,甚或兴奋不已。而狼聚在一起,等级森严,尊卑有序,默然无声。老狼王哈敦虽然已经让位于自己的儿子,但他在狼族的地位和战绩已经深深地嵌入家族的基因,是哈敦家族经验最老到的谋士和导师。

“还记得去年初冬那场围猎黄羊的战役吗?有一个长得像蒜头一样的死胖子偷走了我们的冬季口粮,打破了我们狼族与人类延续千年的规矩,不是三七分成,也不是五五分成,而是全部偷走!这种黑色的贪婪的心肠,一定是在邪恶的毒水里浸泡过,在地狱的鬼火里熏染过。”

老狼王哈敦愤愤不平,“在我们狼族的传说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

“两脚兽必须付出代价!”白脖狼王恨恨地说。

群狼用仇恨的目光呼应他们的王。“失去的,

一定要夺回来。”

托娅也噙着泪水说:“孩子们需要奶水,哈敦家族需要后代……”

老狼王哈敦叹了口气,指着石壁上的岩画说:“和两脚兽的战争,我们狼族没有胜算。他们一直在进化,从两条腿,到驯服马变成六条腿。据说,草原上又出现了两脚兽驯服的四个轮子的怪兽。因此多少年来,我们的祖辈先贤一直告诫我们,要与两脚兽保持距离。不管他们是怎样诽谤、污蔑、咒骂我们,还是将狼的头像绣在战旗上歌颂我們,狼族始终保持着低调和尊重。只要能躲,我们狼族从来都不主动招惹他们。但是,但是……那个长得像蒜头的家伙太过分了。他不但偷走了我们的口粮,还偷走了我们装口粮的袋子……”

老狼王哈敦气得颤抖,独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白脖狼王和众狼一起愤怒地嚎叫,发誓要报复所有偷黄羊的两脚兽。

“不……”独眼老狼王叮嘱儿子,“这次战争,主要是教训那个蒜头王,而不是整个草原上的牧民。绝对不能让他的贪婪像病毒一样,在草原上肆意蔓延。不然,遭殃的就不仅仅是我们狼族,而是整个额仑草原……”

白脖狼王哈敦二世用憂郁深沉的目光回应着父亲,低了下头表示同意。他是个典型的公狼汉子,健壮而勇猛,执着而多情。父子俩交流的时候,沉默多于聒噪。

托娅读懂了白脖狼王的意思。她亲吻着丈夫的鼻子,仿佛在说:亲爱的,我相信你曾经的承诺。你说过,你一定不会让我和孩子们挨饿。

群狼也读懂了白脖狼王的肢体语言。但是,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效忠的誓言,更没有开什么动员大会。狼族不需要这些虚伪的表演。他们那阴郁的、蓝幽幽摄人魂魄的目光,都集中在狼王的脸上。于是狼王感觉到了某种力量和信任,跳到一块石头上,俯瞰着狼群,抬起自己的一条前腿……

庄严的一幕又出现了。所有能征战的狼都按照大小强弱的次序,走到狼王的面前,将自己的前腿蜷跪下来,把头颅伸向狼王的前爪下。狼王抬起前腿,按住他们的头颅,微微地眯一下眼睛。白脖狼王和狼群子民好像因此获得了某种力量。仪式完毕之后,狼王便出发了。

大战之前首要的任务是侦察。狼群目送着白脖狼王哈敦二世下山了。

二、披着羊皮的狼

草原四月,积雪斑驳。有的地方雪化了,露出草根;有的没化,像降落在草原上的一朵一朵的云。白脖狼王蹲守在草原上一种叫针茅草的草丛里。针茅草有一人多高,环形生长,中间有一个圆圆的空间,躲进一个大人都没有问题,躲进一条狼,就像在贵妇的大衣柜里躲进一只猫。白脖狼王躲进针茅草里,已经整整一天了。他将蒜头王家的四周环境、放牧时间、羊圈的高度和蒙古獒犬的守卫情况,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蒜头王和传统的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不一样,他住的不是随时可以搬迁的帐篷,而是用泥土混合茅草砌成的草房子。草房子离山坡近,离湖水远,以免被雨季的大水淹没。草房子的旁边就是他们用土坯砌成的羊圈。

每天早晨,蒜头王的儿子大蒜和二蒜骑着马,带着高大凶猛的獒犬,赶着羊群,到雪已经化了露出草的地方放牧。羊群也开始下崽,大大小小有上千只。每只羊的羊角上都绑着红色的布条,以便和邻居家的羊群区分开来。羊的品种是大尾巴的黑头羊,每只公羊七八十公斤,母羊也有六七十公斤,每一只都够一个狼群家族美餐一顿。一千多只羊浩浩荡荡地路过草原,足足覆盖了一面山坡的草场。

如果狼群从山坡上提前埋伏好,一个冲锋将羊群截住,叼走几只羊羔,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六只獒犬虎视眈眈,还有骑着马带着打狼棒的大蒜和二蒜,狼群撤退的时候,一定会被截击打死几只。这样算起来,就得不偿失了。狼从来不干得不偿失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大蒜和二蒜放牧归来,在獒犬的协助下,将羊赶进羊圈。

羊圈的墙有两米来高,同样是用黏黏的泥土混合着茅草砌成的。这种墙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实际上很实用很结实。羊圈只有一道大木门,到了晚上,六只凶猛的蒙古獒犬在老獒王脱脱的带领下,死死地守着,狼几乎没有一点机会。

更令白脖狼王头疼的是,在哈敦狼群的山脉狼洞和蒜头王的营地之间,是流浪狗的营地。流浪狗的营地建立在草原敖包的石头堆旁,是一个流氓、小偷、弃儿、懒汉汇聚一窝的乞丐王国。当狼群偷袭羊圈的时候,流浪狗就会提前狂吠预警。于是,蒙古獒犬和牧民就知道狼要来了,会

做好防护准备。也因此,流浪狗们会得到牧民的施舍和报酬:人们会将残羹冷炙、骨头皮毛以及酸臭腐肉扔给他们。流浪狗绝大部分是由犯了人类家规,或者是不小心犯了错误的獒犬和草原狗繁衍而来,虽说是“丧家之犬”,但与狼还是不共戴天。

然而,白脖狼王还是看到了袭击蒜头王家羊群的机会。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草原上阳光温暖。羊群静静地吃着草。

大蒜和二蒜下了马,掏出怀里的牛肉干,喝着小酒。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他们有些困意,他们就躺在草地里,用毡帽盖住脸睡了起来。很快,邻居家的大花和二花,穿着节日的盛装,跳着筷子舞,进入了大蒜和二蒜的梦乡。大花、二花和大蒜、二蒜年龄相仿,长得像两个冻土豆,红红的小脸蛋上,永远有流不完的清鼻涕。两道清鼻涕像两条小河,眼看要流过嘴唇的时候,刺溜一声又吸回去。但是,大蒜、二蒜就是喜欢!尤其是喜欢她们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鼻涕的时候,那猫一样的眼神……

大蒜、二蒜进入梦乡的时候,獒犬们围在羊群的四周,蹲了下来,吐着舌头散发中午的热量。羊群则静静地吃草,享受着阳光。

一切都很静谧安逸。但此刻的白脖狼王,却在远处匍匐在地,一点一点地接近一道土沟。

土沟里长满了草,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狼王爬到深一点的沟里,停止行动,然后被草丛掩盖,静静地等待。因为他知道,这道土沟是羊群回家的必经之路。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大蒜、二蒜吆喝羊群的声音响了起来,獒犬也汪汪地叫着,帮主人围拢大片的羊群,往家里的羊圈赶。

羊群漫过土沟的时候,埋伏在沟里的白脖狼王翻身咬住一只肥羊的喉咙。羊蹬了几下腿,就咽气了。前后左右的羊都看见了这一幕,当它们试图悄悄地报警和逃跑的时候,发现狼一动不动,嘴里已经塞满了食物,并没有威胁到自己。于是,羊群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呼啦啦地越过土沟,急匆匆地回家了。

羊群大约走了几千米,獒犬的叫声渐渐地远去,身长接近两米、肩高八十厘米的白脖狼王,才将深沟里的羊叼起来,猛地一甩,甩到自己的背上,向山坡上跑去。

很快,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白脖狼王背着羊的身影,被视力远远超出人类的老獒王脱脱发现。老獒王脱脱这只戴着金黄色脖套的纯黑蒙古獒,开始冲着白脖狼王的方向狂叫。

大蒜、二蒜用望远镜向山坡上望去,果然看见有一只白脖巨狼背着羊。大蒜要追,但是,獒犬们又叫了起来。

大蒜、二蒜发现,至少有两拨狼,每拨两三只,在远处嚎叫策应。如果他们两个骑马追赶白脖狼王,那么策应的狼群就会趁机攻击羊群。如此一来,他们损失的就不是一只羊了。

好狡猾的狼!大蒜、二蒜只好放弃追赶白脖狼王。

当晚,大蒜和二蒜嗫嚅地向父亲说,一只白脖狼偷了一只羊。

蒜头王气咻咻地警告儿子们:“如果再让狼偷走一只羊,以后就甭想再吃大蒜了!”

于是,懊恼的大蒜和二蒜又向老獒王脱脱下达命令:“你这个老家伙,看上去又高又大,却让狼得了手。明天如果再丢了羊,你的肉食改素食!”

是夜,哈敦家族按照地位高低的顺序,美美地吃了一顿。母狼托娅当然是第一个进食。

白脖狼王是第二个进食。当他向父亲哈敦一世和母亲乌玛谦让的时候,老狼王哈敦说:“我们老了,胃口不好。你们先吃吧。”实际上,老狼王哈敦一世是在维护狼族的尊卑文化。他虽然足智多谋,是上任狼王,但在狼族的尊卑序列上,弱者即便曾經是狼王,也要排在最后进食。在非洲草原的其他家族,比如狮群里,如果一只雄狮或者母狮失去狩猎的能力,只能自己孤独地离开,远远地、神秘而悲壮地死去。但是,蒙古草原狼的家族亲情和团队意识极强,他们共同抚养幼小的和老弱病残的狼。

群狼吃完羊肉,啃完羊骨,只留下一张完整的羊皮。

托娅返回产房狼洞时,狼崽子们一拥而上。

小八想故技重演,因为他依然是最小最瘦的狼崽。当他爬到母亲托娅的背上,想利用地球引力和重力加速度,用自己的小屁股撞开哥哥姐姐的脑袋,夺取一个乳头的时候,哥哥姐姐们也学乖了,他们将脑袋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肚皮上,甚至将妈妈的肚皮顶得陷进去一块。小八滚了下来,摔得大哭大叫。但是,没有哪个哥哥姐姐对他的叫声感兴趣。于是,小八狠狠地咬住一个哥哥的尾巴,死命地拽。奇迹出现了,被拽尾巴的小狼崽子愤怒地回头寻找仇敌的时候,小八趁机叼住了妈妈的乳头。

问题是,明天的食物怎么办?蒜头王一家和獒犬一定会加强防范。

老狼王哈敦不由得担心地看着儿子。要知道,狼从来不在同一个地点用同一种方式伏击。

白脖狼王却围着那张羊皮,走来走去,左看右看,然后叮嘱群狼,谁也不准动那张羊皮。

老狼王露出笑容。他知道儿子已经有主意了。

只有老伴乌玛还念叨着:“小心啊,儿子……”

第二天的清晨。大蒜和二蒜再次赶着羊群到草场的时候,他们率领着六只獒犬,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每一道沟,每一个可能埋伏着狼的敖包石堆。老獒王脱脱分外卖力气,他沿着草沟里里外外搜查个遍,也没有发现狼的半个影子。

到了中午的时候,大蒜和二蒜又吃了牛肉干,喝了几口小酒。但是,当他们打算按照往常进入梦乡和大花、二花相会的时候,大蒜说:“二蒜,哥先睡一会儿。你守着,瞪大眼睛啊……”

二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了一会儿,眼皮直打架。然后,二蒜就推醒大蒜,“哥,哥,让我睡一会儿。”

大蒜懵懵懂懂地醒了,发现羊群静静的,獒犬们也静静的。

大蒜和二蒜就都睡着了。

太阳落山前,大蒜、二蒜赶羊回家时,在牧场上发现了一张半干的羊皮和一摊新鲜的血。清点羊群数量的时候,果然发现少了一只小羊。

回到家里,蒜头王听说又丢了一只羊,气得把酒瓶子摔得粉碎,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狼披着羊皮,混进了羊群,趁你们哥俩中午打盹的时候,背着小羊跑了!今天晚上,你们不能吃大蒜了!”气急败坏的大蒜和二蒜把老獒王脱脱银光闪闪的食物盆子抢走了,惩罚他的失职。哥俩想,即便是我们中午睡着了,你这个老獒王也应该发现啊。你们是獒犬啊,看不见,还嗅不到气味吗?

但是,老獒王脱脱无动于衷,心想,我才不会改正错误呢。因为他知道,草原上的流浪狗都是因为错把羊当成狼,或者当成了别的动物咬伤或者咬死,才被主人一怒之下赶出了家门。他们人类蠢笨至极,哪里知道獒犬的苦衷:披着羊皮的狼混杂在羊群中,即使是人类自己都很难一眼区分出来。像脱脱这样有经验的老獒王,也要先用鼻子在羊群浓烈的味道分子中区分出狼的臊味,再用眼睛去确认,才能够将披着羊皮的狼从羊群中识别出来。可是,狼一旦披上羊皮,羊皮的膻味立刻就掩盖了狼的臊味,寻常獒犬根本无法识别。而一旦咬错了,一口咬死的是羊而不是狼,失去的就不是一晚上的食物,而是守卫羊圈的正规工作和尊严,继而被主人一脚踢进流浪狗的队伍。

第二天,大蒜、二蒜再次放羊的时候,老奸巨猾的蒜头王在中午忽然出现在草场。他骑在马上,打眼望去,面对着草场里上千只大片散放的羊,要想发现哪只羊是披着羊皮的狼,确实很困难。

但蒜头王就是蒜头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骑着马,甩着鞭子,带着汪汪直叫的獒犬,忽然冲到羊群中,凶巴巴地驱赶着羊群跑动。

羊群不慌不忙地缓慢移动,它们见惯了主人家的这种架势。只要鞭子不是抽在自己的身上,它们都是慢腾腾的,懒得理睬。但是,羊群中有一只“羊”却慌张起来,忽然东撞西撞,试图逃跑。蒜头王的马鞭一指,老獒王向前猛地咬住那只“羊”。那只“羊”的羊皮忽然抖落,露出一只年轻母狼的身躯。

狼试图去咬老獒王的脖子,但是,獒王的脖子又粗又壮,像公狮一样长着漂亮厚重的鬃毛。獒王反咬一口,将狼的脖子死死地咬住。其他的獒犬赶过来,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就把一只年轻的小母狼咬得七荤八素,只能坐以待毙。

蒜头王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着狼群居住的山峰,狂叫着:“该死的狼!你们还敢来吗?!”

三、报复蒜头王

额仑草原山峰上的狼群,看见了蒜头王残害年轻小母狼的一幕。

他们没有悲伤,只有沉默。死去的那只小狼一岁多一点,是母狼托娅的妹妹去年生的孩子,地位较低。为了显示实力,也因为觉得白脖狼王在羊群里装“羊”像是参加一场假面舞会,很酷很好玩,就披着羊皮,私自下山混进了羊群。但是,当蒜头王骑着马冲进羊群的时候,她定力不够,狼狐疑、敏感和躲避人类的天性让她露出了原形。

与此同时,又传来一个坏消息:另一只年轻的狼,在巡逻的时候,两条前腿踩上了猎人的铁夹子。令狼群惊讶的是,这只狼居然咬断自己的两条前腿,用两条后腿连滚带爬地回家了。尽管在蒙古草原上,有关狼这种顽强的生命奇迹和传

说有很多,每个蒙古人和每只蒙古狼都能说上九天九夜,但是这只年轻的狼能咬断自己的前腿,靠后腿顽强地回家,还是让整个哈敦家族的狼群唏嘘慨叹,敬佩不已。

白脖狼王立刻命令另外两只老年狼负责照顾这只断腿狼。从此,哈敦家族在搬家和移动的时候,多了一道旷世奇景:定居的时候,断腿狼被藏在一个浅浅的洞里,用野草覆盖。两只老年狼给断腿狼带吃的。断腿狼吃了东西,就静静地蹲守在洞里,用回忆和幻想打发日子。狼群迁徙转移的时候,两只成年狼叼着一根木棍,让断腿狼残缺的前腿搭在木棍上,跟着队伍走。这是断腿狼最欢乐的时刻,因为他可以浏览草原的景色,数天上的星星了。

额仑草原狼和哈敦家族狼群最艰难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狼用小计谋偷袭羊群的行动,成功率几乎只有一半,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这样,狼群也必须每天出击。这样小规模的战斗不可能囤积存粮。一只生了羊羔的母羊,几乎耗尽了脂肪,瘦得很,只够一个狼群的母狼和狼王吃个饱。如果第二天狼群没有收获,母狼照样得饿肚子。母狼托娅现在就过着这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可她的孩子们才出生不到一周啊。

小八和他的哥哥姐姐们每天只能啃着母亲托娅干瘪的乳头,吃个半饱。狼崽子们嗷嗷的叫声,让托娅的心情十分焦虑。焦虑的托娅就朝哈敦二世发火,呜呜地叫着,撞着白脖狼王的脖子。谁都听得出来,托娅的火气是发给整个哈敦狼群。狼群沉默着。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地位低的狼,每天也只能吃些残羹冷炙,啃啃皮毛和骨头。他们也渴望着有大的狩猎行动,吃一顿大餐。

“咳咳……”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的咳嗽声在岩洞里响了起来。狼群顿时鸦雀无声。

老狼王哈敦一世咳嗽着,似乎想把一生沉积在肺里的仇恨全都咳出来。哈敦家族已经习惯并且期待着哈敦一世持续不断的咳嗽。他们知道,老狼王的咳嗽声越久、声音越大越好,最好震得岩洞发抖,岩缝里落下灰尘,那才最好。因为那意味着老狼王的血液里开始充满氧气,那只黑洞洞的眼睛里开始蓄满智慧,是有大行动的前兆。

白脖狼王哈敦二世见父亲的咳嗽声渐渐停了下来,说:“父亲,看起来这样小打小闹是不行了。必须让蒜头王把偷我们的口粮全部还回来!他贪婪的债务还没有还清,现在又添了狂妄的毛病!”

老狼王哈敦一世点点头,说:“但是……只许袭击蒜头王一家的羊圈。”

对于只袭击蒜头王一家的羊圈,群狼有些想不通。

有侦察狼报告说,蒜头王家的羊圈很结实,有六只蒙古獒犬守卫。但是,距离蒜头王家营地十几公里远还有几户人家的营地,家犬的防卫力量比较薄弱,大部分是草原土狗而不是獒犬。而且羊圈的墙多年不修,已经露出豁口,一匹健壮的狼一跃就能跳进去。

“咳咳……只许袭击蒜头王的羊圈……”老狼王哈敦一世说。

狼群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哈敦一世,似乎在嘲笑:您老糊涂了吧?对狼群来说,羊肉的味道是一样的啊。有的肉好拿,有的肉不好拿,当然是要挑好拿的。

老狼王哈敦颤颤巍巍地走到石壁下面,仰起头,指着上面的岩画说:“你们知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吗?”

群狼再次沉默无语,眼睛里流露出茫然和困惑。每只狼第一次睁开眼,除了看见妈妈,看到的就是岩洞里的岩画。尽管独眼老狼王通常会领着狼崽子们在岩画前上童蒙课,让他们永远记住那片水草肥美的草原,那是狼群梦中的家园。但是,他们没有一个知道这些岩画究竟画了些什么。岩画上,一只只双腿直立的两脚兽,头上长的角像野牛,眼睛细长像狼,嘴巴短小牙齿又像人。他们上身披着保暖的虎皮,腰间缠着柔软而又耐磨的熊皮。上肢分开,其中一只手高举着长矛,朝大型的猛犸象一样的动物投掷,而猛犸象的屁股后面是夹着尾巴逃窜的狼。那时的狼从比例上看,肩头有猛犸象的膝盖那么高,比现在的狼大一倍,像一头驴或者牛犊子。还有一组岩画,是那些两脚兽跪在地上,高举双手朝拜长生天。天上分别是太阳、闪电和火焰。

“我整整参详了五年,终于发现,这些两脚兽就是和蒜头王一样的人。”

群狼哗然。那些两脚兽长着牛角、狼眼、虎皮,怎么会是人?

老狼王哈敦继续说下去:“很久很久以前的狼族先辈们一直认为这些头上长角、眼睛像狼、能直立行走的两脚兽是古怪的精灵,是蒙古草原上唯一能和狼族平起平坐的群居动物。后来,后来的后来……這些古怪的精灵们突发奇想,他们

打着狼旗,狩猎时学习了狼族的侦察、埋伏,利用自然气象和地形,展开大规模的集团作战和团队合作。更可怕的是,他们学会了驯兽,将一些草食动物圈养,将狼驯化成狗帮他们看家护院,将马驯化成交通工具供他们长途迁徙。直到这时,先辈们才发现,这些岩画上的直立动物头上的角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他们用牛角做出来的。他们身上的虎皮熊皮,不是自然的进化,而是从虎和熊的身上剥下来剪裁的。至于他们细长的像狼一样的眼睛,是他们学会了欺骗和狡诈之后,总担心恶人有恶报,眼睛时时刻刻朝后斜觑偷窥的结果。蒙古狼谚说,跟大眼睛谈情说爱,跟小眼睛杀富劫财。如今,人类的眼睛越来越小,能量却越来越大……所以,我们和人类的战争根本就没有胜算。”

“那么,我们狼族就认输了?”群狼不服气地嚷嚷道。

老狼王哈敦一世微笑着说:“不。人类有致命的弱点,就是自私和盲从。这是他们的本性,五百万年以来,这个基因从未改变。”

白脖狼王不解地问:“五百万年?”

老狼王哈敦知道大家的疑问是:您老才活了几年,怎么就知道人类的弱点五百万年没有变化?

老狼王哈敦高声问道:“你们看见过羊群反抗过狼吗?”

群狼齐声回答:“没有!”

老狼王哈敦又问:“看见过猪关心邻居的死活吗?”

群狼齐声回答:“没有!”老狼王哈敦咳嗽一声,用黑洞洞的眼睛睃巡着狼群,“哦,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每年都换一身毛,毛越来越少。但是,每一根失去的毛都告诉我,羊没有变,猪没有变,人就不会变。蒜头王是首恶。惩治首恶,其他人会像羊群一样围观。这样,你们就有胜算……”

白脖狼王还是不理解,“那么,其他人的罪恶怎么办?”

哈敦一世闭上唯一的一只眼睛,陷入深深的悲伤,“惩罚大多数人,甚至整个人类破坏草原的恶,是长生天的责任。”

尽管整个狼群还是理解不了老狼王的深意,但是,母狼托娅出于母性的谨慎和细腻,跟丈夫说:“狼谚说,千年的石头经历过万年的风。听老狼王的话没有错。发令吧!”

于是,白脖狼王仰天嚎叫。额仑草原东西南北的各个山峰,传来呼应的狼嚎声。不一会儿,各个家族的狼王踡伏在白脖狼王的脚下,将自己的头颅伸向白脖狼王。而白脖狼王将自己的前肢搭在他们的头盖骨上,举行了臣服仪式。仪式过后,白脖狼王发出誓言:“我以长生天万古不变的月亮发誓,我们哈敦家族的狼群,将联合额仑草原各狼群,惩罚首恶蒜头王,让他们吐出偷盗的口粮!”

产房狼洞里的狼崽子们,眼睛还没睁开。他们在懵懂中听到狼族的誓言和嚎叫,也吱吱哇哇地叫着。小八从母亲托娅的脚步中,也感觉到了轻松和愉快。狼洞里弥漫着活下去的希望……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蒜头王将那只披着羊皮混进羊群,后来被獒犬咬死的狼的皮剥完,用钉子钉在一块木板上,竖在土墙边。他咧着满是蒜臭味的大嘴,嘿嘿地笑着,高声呼叫他的婆娘蒜头妈和大蒜、二蒜,量一量狼皮的尺寸,算一算这张年轻小母狼的狼皮值多少钱。

蒜头妈用自己肥腻粗短的手指,丈量了狼皮从头到尾的长度,大蒜、二蒜用十个手指左算右算,一家人高兴地跳起了筷子舞。原来,白脖狼王偷走了蒜头王两只羊,他们赚回了一只狼。一张狼皮的价格是三百元,加上狼牙、狼骨和狼肉,差不多上千元,是一只羊的十几倍!几乎将蒜头王一年的酒钱赚回来了。于是,蒜头王那木桶般的身躯忽然发痒,喉咙里伸出一只小手挠着他的舌根。他使劲地咂着嘴,极度兴奋地从屋里拎出一个酒桶,骑着马一溜烟跑向几十公里外朋友家的营地。

大蒜和二蒜问妈妈:“爸爸怎么了?”

蒜头妈恨恨地说:“你们的爸爸只要占了便宜,就要找朋友喝酒嘚瑟。”

大蒜和二蒜说:“爸爸占的便宜也有我们的份儿,我们也要嘚瑟。”

蒜头妈用肥嘟嘟的嘴狠狠地亲着两个儿子,说:“今天妈妈给你们做蒜烧羊肉、葱烤牛肉。”

大蒜和二蒜喊道:“我们要喝酒!要请大花和二花!”蒜头妈给了大蒜一巴掌,“臭儿子,想得美!等你们长大了,备齐两辆勒勒车的彩礼,才能将大花、二花请到咱们的家里面。”

二蒜扔掉筷子,垂头丧气地说:“没意思。”

大蒜趴在二蒜的耳边悄悄地说:“喝了酒,梦里的大花、二花就像爆米花,嘭的一声就长大了,来到我们身边……”

“是吗?”

“当然,我试过。”

于是,蒜头妈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大蒜、二蒜,

晚饭时也喝得大醉。

黑夜降临。午夜将至的时候,蒜头王营地的土屋里,很快就传出三个人酣睡的呼噜声。

傍晚的时候,哈敦家族的狼群和其他家族的狼群,已经集结完毕。

当蒜头王土屋的灯光熄灭,传出三个人鼾声的时候,狼族开始蠢蠢欲动。各个家族的头狼都不由自主地看向白脖狼王。

白脖狼王没有动作,而是紧紧地盯着蒜头王的营地。

他的疑心很重。蒜头王家有四个人,但土屋里只传出三个人的鼾声。

白脖狼王又仰头嗅着空气中的气味。气味中有蒜味有葱味,更有吃了蒜葱之后的屁臭味,和从胃肠里泛出来的酒臭味。相比声音,狼族对气味的辨识能力更强。声音可以消失,但气味不管在几天之后、几十公里之外,他们都可以追踪和识别。在额仑草原上,曾经有过一个传奇:有一个牧民喜欢打猎,在狼道上到处下铁夹子,打死不少狼。狼族集结起来报复这个猎人,攻击了他的羊群。令人惊奇的是,散落在平展辽阔的草原上的羊有几千只,有这个猎人的,也有别人家的,都混杂在一起,但狼族偏偏就能分辨出属于仇人的羊群,冲进去就咬。事后,猎人百思不得其解,狼怎么会认识自家的羊呢?连他自己都认不全。每次回圈的时候,都是头羊带着羊群,每只羊的角上还要缠上布条条。实际上,是羊的气味出卖了猎人的羊群。即便是几百几千,甚至是上万只羊,每只羊、每个羊圈里的羊气味都不一样。狼只要远远地在下风头上闻过一回,就牢牢地记住了。

白脖狼王与蒜头王算是老相识了。他在空气中觉察到少了首恶分子蒜头王的气味。蒜头王长年不刷牙,不吃蔬菜,缺乏维生素C,因此牙缝里、牙洞里有腐败的硫化物,胃肠里也有厌氧的臭烘烘的幽门螺旋杆菌,身上还有长期以来光吃肉不洗澡生出的狐臭味……总之,在蒜头王走过的路上和呕吐过的草原上,只要嗅到就永远不会忘记。万千人中,白脖狼王会像辨识一只羊那样,通过气味就能把蒜头王给揪出来。

现在,白脖狼王断定蒜头王的营地里,没有蒜头王。

那么,蒜头王去了哪里?是等他回家,还是现在发起攻击?白脖狼王决定再等等,因为月亮才挂在天边,星星们像刚刚睡醒,正揉着若明若暗的眼睛,发出越来越亮的光。

终于,接近午夜的时候,白脖狼王发现一个影子。那影子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不是骑在马上,而是一只手拿着酒桶,一只手拽著马尾巴。从那个影子传过来的气味和蒜头王一模一样、令人恶心。现在狼群如果袭击蒜头王,只需派出一只小母狼就能够把他搞定。但是,狼群通通把嘴埋在雪里,清理着自己的鼻腔。蒜头王太臭了!

狼群的祖训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能伤害人。

白脖狼王远远看见,蒜头王醉得东倒西歪,没有去敲自己土屋的门,却拽着马尾巴到了马棚。老马识途,蒜头王醉了,马没醉。马本能地撞开马棚的栅栏门,走到自己的槽位吃起夜草,喝一点水。老马又累又委屈,它一辈子被人骑,还从来没有人拽自己的尾巴。如果是陌生人,老马早就尥起后蹄,踹他个半死。拽动物尾巴,尤其是马的尾巴,就像男人掀女人的裙子一样,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行为。但这是主人,它只能忍着厌恶和恶臭,回到自己的家。

不一会儿,马棚里传出蒜头王的鼾声和口臭味。

白脖狼王跃起,群狼随后,向蒜头王家营地的羊圈发起攻击。

四、獒犬大战狼群

夜色深沉。

守卫蒜头王营地羊圈的老獒王脱脱,围着高高的羊圈土墙巡视了一圈。然后将五只獒犬兄弟集中到羊圈的大门口。他知道,如果狼群想袭击羊圈的话,只能从木头门发起攻击。相比土墻,木头门单薄而又有缝隙。只要它们六只獒犬背靠木门,就是再大的狼群也无能为力。

远远的流浪狗营地里,传来狗们的狂吠。

老獒王脱脱昂起头。另外五只獒犬也紧张起来。它们个头高大,身形健壮,毛色油亮。

獒犬们知道,狼群向营地进发,必须经过流浪狗的领地。流浪狗们见到狼群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让开大路,站在狼群的侧翼,眼看着狼群像洪水一样向前奔涌,狂吠不已。而狼群已经习惯将流浪狗的狂吠,当成冲锋陷阵的号角和仪式,只要听到流浪狗的叫声,就意味着他们的战争意图已经暴露,人类的营地已经得到警报,硬碰硬的强攻就要开始了。果然,老獒王脱脱看见黑暗中的草原上,跳跃着萤火虫一样的绿色光点。

不一会儿,绿色的萤火虫一样的光点越来越

近,它们前后左右无声地跳跃着,闪烁着,呈现出弧形的包围态势,向蒜头王家的羊圈逼来。粗略估计,这一群至少有四五十只狼。一般来说,偷袭营地的狼群都是小规模作战,很少有大狼群。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们集结了其他狼群家族,是有计划的大规模作战行动。

獒犬们忽然就像摁了电门,眼睛里喷射着怒火,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做冲锋撕咬状。獒犬与狼是天敌,似乎长生天将他们降临在蒙古草原,为的就是打败冤家。狼的身影一现,就像打火机一样,刹那间就点燃了獒犬复仇的火焰。但他们被老獒王脱脱的低吼镇住,没有一只獒犬敢脱离大门的岗位,擅自朝前一步。

老獒王脱脱之所以这么紧张,不敢出战,是因为他觉得今天很奇怪。整个营地的獒犬和流浪狗已经叫翻了天,牛马棚的大牲畜们也发出不安的马嘶和牛哞。按说,主人们应该点亮灯光,大呼小叫地提着打狼棒,甚至是点燃威力巨大的炮仗,一起和獒犬们击退狼群。但是,今天主人们好像吃了迷魂药,被人下了蛊,任凭外面鬼哭狼嚎,土屋里的灯光就是不亮。

当然,老獒王脱脱不怕。在獒犬的遗传基因里,没有“害怕”这个词。他的谨慎只是保卫羊圈的策略而已。

终于近了。那些跳跃窜奔的、绿色幽灵一样的眼睛后面,终于显现出蒙古草原狼牛犊子一样细长的身躯。领头的头狼是一匹白脖子的公狼,他身形硕大,虽然不及獒王脱脱粗壮,但比獒王更加灵活和矫健。老獒王脱脱一眼就认出,这只头狼就是两次偷袭羊群都得逞,还扬扬得意,让他受尽主人奚落和训斥的那匹巨狼!

白脖狼王带领着十几只巨大的公狼,径直跑到羊圈的大门口,挑战老獒王脱脱和他的警卫部队。距离十几米的时候,狼群停下了,眼睛直视着獒犬们。

獒犬们低吼着,但老獒王脱脱就是不出击,紧靠着大门口。

白脖狼王朝公狼们示意。立刻,狼群分出两拨,分别朝大门两侧攻击。等狼移动到离獒犬四五米的时候,狼眼、狼鼻、狼嘴以及狼的全身都散发出刺激獒犬的气味和磁场,让獒犬的肾上腺素噌的一下蹦到极限,血管砰的一声急剧扩张,像一个瞬间打开的降落伞,将脾脏中的血红细胞轰然释放出来,很快进入肌肉和心脏。獒犬瞳孔放大,眼睛里充满血丝。肌体迅速升高的体温,让他们鬃毛直立,喉咙大张。他们脑海里所有的智慧和忍耐都被屏蔽压抑,只有一个执着的信号:杀!

憨厚忠诚的獒犬们就这样被狼激怒着,羊圈大门最外侧的两只獒犬分别与四只狼缠斗,一步一步地离开了羊圈大门。然后,白脖狼王又命令四只狼接近大门两侧。于是,又有两只獒犬被四只狼的挑衅激怒,不知不觉地被调离了岗位,越走越远。

最后,当老獒王脱脱和白脖狼王直接对峙的时候,发现整个大门前就剩下他一个警卫了。而他的面前是白脖狼王和两个左右护法兄弟,三只狼!

老獒王脱脱狂怒地吼叫着,向白脖狼王示威:来吧,该死的狼!我是獒王!我以我黄金般尊贵的脖套起誓,绝不会离开大门半步!我会用生命和鲜血捍卫獒王的荣誉!

白脖狼王和他的两个护法兄弟,呈品字形一步一步地接近獒王脱脱。

白脖狼王紧紧地盯着獒王脱脱的眼睛,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在吼叫,白脖上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竖立起来。看上去,他的体温和激素水平也已经达到了极限。

老獒王脱脱还是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他的四肢已经抓紧坚硬的地面,身体后倾,准备就地一扑,咬住面前的白脖狼王。只要咬住,他就不会松口,直至对方死亡。何况一只獒犬对付两三只草原狼也是可以的,胜算也是有的,只要白脖狼王敢再向前一步——

但是,白脖狼王的脚步停下了。

三只狼从品字形,变成了一字形。白脖狼王的两个兄弟朝老獒王包围过来,并不断地向前挑衅。老獒王只好前后左右地拼死应付。拼着拼着,激素处在极限水平的老獒王动作和反应渐渐地慢了下来。他的体温必须降下来,不然血糖和氧气供应不上,就会晕厥。但是,白脖狼王不给老獒王这个机会,他等待的似乎就是这个时刻。

白脖狼王拿出一副要向獒王脱脱猛扑的架势,鼻腔喷出的热气、嘴巴里甩出的口水,已经让獒王冲动得晕头转向。獒王肌肉膨胀,血脉偾张,本能告诉他,只要他一个跳跃,就可以咬住他的仇敌。于是,他后腿一蹬,前爪高扬,毫不犹豫地出击了——

电光石火间,白脖狼王轻快地往后纵身一跳。

獒王的前爪已经抓到狼王的一撮狼毛。那撮狼毛让他感觉自己离胜利和仇敌只差一寸。

于是,獒王脱脱又是一扑!又差一寸!

就这样,勇猛智慧、定力十足的老獒王被白脖狼王一寸一寸地调离开羊圈的大门。每跳一次,老獒王的速度都慢一拍。每慢一拍,白脖狼王和他的两个兄弟就前后左右地挑衅着老獒王,咬他的毛,撕他的尾。老獒王越被激怒,就越发懊恼,渐渐地失去理智,离他的警戒岗位越来越远。

六只獒犬与狼群的缠斗声和叫声离营地越来越远。

剩下的狼有二三十只,他们围着无人看管的羊圈,就像围着一个储满肉食的仓库。但如何打开这个仓库,还需要狼群的智慧。有几只狼尝试着翻墙,让一只狼靠近墙,另一只狼踩着他的背跳上去。试了几次,都因为墙太高无法翻越。同样,他们翻越大门时,发现大门被铁链拴着,也翻不过去。

一只老母狼听到拴大牲口的土屋圈里,传出了蒜头王的鼾声。

老母狼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她悄悄地走近拴大牲口的土屋圈,发现门没有关。进去之后,又发现蒜头王睡在草料堆里,鼾声如雷。而那匹载着他到邻居家喝酒的老马,也没有被缰绳拴在槽头,自顾自地吃着夜草。于是,老母狼学习人类,将缰绳叼起,把老马牵了出来。

老马似乎知道自己的处境,嘶鸣几声,发现主人毫无反应,自己的缰绳还被狼牵着,只好就范,乖乖地跟老母狼走。

正围着羊圈试图再次进攻的狼群,见老母狼牵来一匹马,都愕然呆住。

只见老母狼叼着马缰绳,将马牵到羊圈的大门前,将缰绳一点一点地缠了上去。然后,老母狼忽然露出狰狞的面目,跳到木头门上,借势翻身一跃,又跳到马背上。马被牵时,缰绳让它产生被人驯化时的条件反射,比较听话。现在一只狼忽然跳上自己的背,马惊恐万状,下意识地狂奔猛拉。于是,奇迹发生了,狼被马从背上甩掉,但羊圈的大门却呼啦啦地被拉倒了!

一座没有设防的肉食仓库,赫然出现在狼群的面前。

就像穷途末路的饥饿匪徒忽然看见阿里巴巴藏宝的山洞,狼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抵抗,没有愤怒,上千只羊拼命地挤在一起,每只羊都将自己的脑袋死命地朝里拱,试图将死亡留给别人,将活着留给自己。于是,展现在狼群面前的,就是一大片肥美的羊屁股和紧紧夹住的尾巴。

狼群的屠杀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

蒜头王一家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是真的。

羊圈的大门被拖倒,羊圈里的羊一半被咬死,一半被吓晕。没有死的羊互相挤靠着,形成高温,将吓出的屎尿发酵成有毒的菌群,散发出臭烘烘的熏人的味道。那些羊看样子也活不成了。死去的羊鲜血淋淋,尸体东一只西一只,散落在营地的各处。显然,狼群知道,这些被狼群咬死的羊,人类的习俗是扔掉或者给流浪狗,因为死羊的伤口沾染了狼的唾液和细菌。但是,无论怎样处理,最后还是会成为狼的食物。狼强大的胃有极强的免疫力,会消化所有的腐肉。

羊圈的外面,有一条被羊血染成的小路。狼群拖着羊,或者背着羊,沿着小路越過流浪狗的领地,分别奔向额仑草原山峰的各个狼族营地。

蒜头妈号啕大哭。大蒜、二蒜躲在妈妈的身后。蒜头王暴跳如雷。他挥舞着马鞭,不知道找谁算账。因为每个人似乎都有逃避责任的理由。

忽然,他发现老獒王脱脱带着他的警卫部队——六只浑身是血迹和伤口的獒犬沮丧地蹲在羊圈的大门口,一副等待主人惩罚的样子。蒜头王明白了,最终是老獒王脱脱的责任。案发现场没有一只狼的尸体,说明獒犬们擅自离开了自己的警卫岗位,他们给了狼群机会。蒜头王气哼哼地将老獒王金黄色的脖套解下来,怒吼着。那个金黄色的脖套可是用牤牛皮做的,镶嵌着金光闪闪的铜铆钉。传至蒜头王这一代,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早已经成为犬王荣誉的象征、权力的象征、加餐待遇的象征。

“滚!你这个老东西!你被解职了!”

老獒王脱脱惭愧地低下头,尽管主人已经举起马鞭,但他还是没有躲开。獒犬不会逃避责任,也不会狡辩,他们知道自己的失职,哪怕被狠狠地责罚。但主人的“滚”让老獒王十分寒心。“滚”的意思就是他不仅失去了王位,还要离开主人的营地,到草原上流浪,与流浪狗们为伍。那太伤自尊了。

蒜头王的马鞭无情地落在了老獒王脱脱的身上,打得他獒毛纷飞,龇牙咧嘴。但是,老獒王脱脱仅仅是本能地跳开一点,还是倔强地待着不走。让人心疼的不是老獒王皮毛洇出的鲜血,而是他眼睛里流出的泪水。他希望蒜头王能想起他不到一周大就来到家中的情景:他趴在蒜头王

浑圆的肚皮上,没有嫌弃蒜头王的口臭和狐臭,发誓一生跟随他,做他忠贞不渝的好朋友。等到长大了,就率领獒犬们忠心耿耿地守卫着羊群,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啊!即使犯了错误,也要给个机会改正啊!

蒜头王显然没有顾及旧情,他拽着老獒王脱脱的脖毛,将脱脱赶到营地的外面。

“滚吧,老东西,你老了,别指望我给你机会!”

蒜头王回到土屋的时候,发现老獒王脱脱还跟在他的后面,大为恼火。他问蒜头妈:“为什么脱脱赖着不走?我们欠他什么吗?”

蒜头妈到底是母亲,赔着小心说:“也许,我们……欠脱脱一份爱……”

大蒜、二蒜两个臭小子一直怕爸爸朝他们撒气发火,揍他们的屁股。听到母亲说到獒犬的爱,立即从土屋的狗窝里抱出两只一周大的獒犬宝宝,紧跟在宝宝后面的是呜呜直叫的獒母花花。花花作为一只生过很多窝獒崽的大龄母亲,对大蒜和二蒜擅自将不满一周的獒犬宝宝抱出来十分不满。呜呜……感冒了怎么办?

蒜头王抢过两只眼睛还没有睁开的獒犬宝宝,抱在自己的怀里,恨恨地说:“这一公一母两只獒宝宝,每只价值几百元。他们是我的财产!”

獒母花花还想朝主人抗议,呜呜地叫了几声。

蒜头王立刻又朝獒母花花举起鞭子,吼道:“你也滚吧,去找你的脱脱,找你们的爱!”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獒母花花和獒王脱脱还在懵懂中,还没有彻底弄清状况,蒜头王就将那条金黄色的脖套套在五只獒犬中最大的一只中年獒犬呼和的脖子上,并宣布说:“从今天开始,你——獒犬呼和,就是我王家大院的警卫队长了。伙食标准从半盆升到一盆,加羊排骨三根。”

獒犬呼和脖子上被蒜头王套上金黄色的脖套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新的獒王了,于是,他毫不客气地朝老獒王发出吼叫。其余四只獒犬尽管与老獒王依依不舍,但基于獒犬的忠诚和本能,他们也朝老獒王和獒母发出驱离的吼声。

獒母花花哭天喊地:“我的孩子……”

老獒王脱脱颜面尽失:“你们这些家伙……”

高傲的老獒王和獒母就这样悲悲切切、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蒜头王的营地,来到流浪狗的领地。他们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生存,可以收留他们。自从他们出生以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们就依附在人类的营地,成为草原牧民的家庭成员。活着或者死去,都是人类代替他们做出选择。现在沦落到流浪狗的领地,与此前他们看到连眼皮都不抬的流浪狗为伍,太伤自尊了。好在这里离主人的营地不远,主人家的一举一动还能尽收眼底,比远走他乡好多了。

流浪狗领地的中心,是一个敖包石堆,在人类营地的外围,大约有十几公里的样子。在城市,十几公里要走很长的时间。在草原,也就是一匹骏马撒一个欢、一只草原金雕从高空俯冲抓鼠兔的距离。在敖包上晒着太阳的流浪狗们,远远地看见昔日高傲的老獒王和獒母向他们走来,顿时欢呼起来,那架势有点像孙悟空被贬回花果山的意思。

老獒王脱脱看见龌龊肮脏、蓬头垢面、眼神猥亵的流浪狗们上蹿下跳,发出嘎嘎的幸灾乐祸的笑声,火冒三丈,陡然发出一声低吼:“小子们,你们摊上大事了!你们不该嘲笑本王。虽说本王虎落平阳,但绝不允许宵小之辈侮辱。哪个不怕死的过来,我们斗个你死我活!”

流浪狗们一见脱脱发火,吓得跳开三丈远。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倒是镇定,一瘸一拐地走到老獒王的面前,从喉咙里咳出一坨痰,吐到他的身上。

老獒王恶心至极,张开大嘴就要咬。獒母花花急忙阻止,挡在脱脱面前,用温柔的亲吻熄灭着丈夫心中的怒火。

只见流浪狗们排起队,跟在老狗的后面,恭恭敬敬地走到老獒王和獒母的面前,每只狗都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痰。獒母花花小声地对老獒王脱脱说:“恭喜你,脱脱,你又成了王。”

原来,这是流浪狗的欢迎仪式和推举王的最高礼仪。毫无疑问,那只老狗和一众兄弟希望老獒王和獒母能够留在流浪狗的领地,当他们的首领。以他们的实力,方圆几十公里之内无人能出其右。

獒王脱脱忍着恶心,问:“你们想让我成为你们的王?”

流浪狗们参差不齐地喊道:“啊切(当然)!”

獒王脱脱吼道:“那本王就发布第一道命令,从今天起,将欢迎仪式改一改,把吐痰改为俯首,也就是低头鞠躬的意思。”

“啊切……”流浪狗们都低下头,前腿微屈,僵硬地鞠了一下躬。这个动作,让他们显得更加滑稽和猥琐。

獒王脱脱又是一阵恶心,他皱着眉頭,厌烦

至极。流浪狗们的这个姿势,比吐痰好不到哪去。虽说文明了很多,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动作很像他的仇敌——狼。狼群表示臣服的时候,就是做这个动作。

五、你的名字叫巴雅尔

小八终于不用和哥哥姐姐们争抢妈妈托娅的乳头了,可以安心吃个痛快。他躺着吃,趴着吃,一个一个乳头顺着吃,再也没有哥哥姐姐跟他抢了。因为妈妈托娅的奶水,像水龙头里源源不断的水,将七只小狼喂得滚圆。吃得滚圆的小狼大脑缺氧,所有的血液和能量都跑到胃肠里帮助消化。所以,小八的哥哥姐姐们都沉沉地睡去了。再有一天,也许半天,狼崽子们就会睁开眼睛。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拼命成长。只有成长才能有活下来的希望。唉,只有最小的狼崽子小八,还无忧无虑地边吃边玩。

母狼托娅的奶水充足,当然得益于食物充足。昨天晚上哈敦家族背回来的羊和狼一样多,因为每只狼都没有空手而归。连老狼王哈敦一世夫妇,也在额仑草原狼山的小路上找了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埋了两只小羊羔。

母狼托娅喂完孩子们,钻出产房,来到岩洞大厅。

岩洞大厅里的狼群还沉浸在昨天晚上战斗的兴奋中。尤其是第一次参加狩猎的年轻的公狼和母狼。他们惊奇于前辈们的勇敢和智慧,尤其是那只会牵马的老母狼。年轻的狼凑在老母狼的身边,无限崇拜地用头颅和脖颈摩擦着母狼的脖颈,用舌头舔梳着老母狼的鬃毛。狼族的学习不是靠语言的传授,只能是行为的模仿和实践。

托娅走到白脖狼王的身边,亲吻着他。“谢谢你,亲爱的。”

白脖狼王倒是有一些羞涩,他颠儿颠儿地跑到父亲哈敦一世的身边。

哈敦一世没有像其他狼那样沉浸在喜悦中。他站在岩洞前的石峰上,俯瞰着额仑草原。春季料峭的寒风,吹拂着老狼王哈敦,他深深地嗅着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再从各种气味中分析危机和凶险。狼谚说,生于忧患,死于娱乐。在上万年的进化中,狼依靠忧患,并在忧患中深深地思考进攻和撤退,总结经验和教训,推断预测气象和变化,成功地存活了下来,并把这些经验和教训固化成生命的本能和性格,遗传给一代又一代的狼群。有人说,狼的智商相当于八到十岁的人类。也有人说,狼的狩猎本能和感官灵敏度都比人类高明。

老狼王哈敦看见儿子来了,用那只黑幽幽的独眼对着他询问,食物都藏好了吗?

白脖狼王无言地看着父亲,点点头。是的,父亲。除了吃到肚子里的,我们哈敦家族已经将昨天晚上所有的猎获,都埋藏到只有我们狼族才能嗅到的地方。我们随时可以搬家迁移。

狼族的父子和人类的父子差不多。最伟大的父亲和最有出息的儿子通常话很少。仿佛两个男人在较着劲,父亲永远拿出高高在上的威严,儿子却暗暗地向权威挑战。但是,老狼王哈敦太老了,他已经没有了中年父亲的矜持和冷漠,有的只是从那只独眼中流露出的温存和爱。他对儿子说:“我们这次惩罚蒜头王的力度和规模太大了。他损失了几乎一大半的羊。他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跳着脚来疯狂地报复我们。”

白脖狼王当然知道人类在每次损失之后都会报复。所以,昨天晚上在返回营地的路上,他们就将食物埋藏,并有意将血迹引向另外一个山头,以便误导猎人和蒜头王。这是每一次大型战役之后必须要做的善后。不过一般来说,即使误导了人类,他们一旦发现另一个山头没有狼族,通常也会马上返回。因此,这一招仅仅能给狼群的转移和迁徙争取一点时间而已。

老狼王哈敦又仰起脖子,使劲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白脖狼王明白,父亲想知道蒜头王报复的时间和手段,他要闻出空气中有没有那种最厉害的武器:火药。

当太阳升到山峰,草原上的金雕和鹰隼像乌云一样在天上盘旋,寻觅昨天晚上狼群有意遗弃的死羊尸体的时候,蒜头王气急败坏地骑着马,跑过一家又一家的营地。

蒜头王嘶吼着,叫喊着:“邻居们,我的亲人们,额仑草原的狼群已经向我们宣战了!”

邻居们假装自己肚子疼,一个个跑回家,关上门。从门缝里,露出一双双冷漠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眼睛。

蒜头王几乎要哭了,喊道:“该死的狼,天杀的狼,昨天夜里偷袭了我的羊圈!我们大家必须齐心协力消灭它们,让它们从草原消失!”

见邻居们漠不关心,蒜头王愤怒地敲着邻居的门。

一家邻居嗫嚅地说:“不好意思啊,狼群好像

只拜访了你们家……”

另一家邻居说:“是啊是啊,说来真的很奇怪。狼群路过我们家羊圈的时候,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直奔你们家去了……”

连附近的镇上也在流传:额仑草原的狼只盯着蒜头王的羊群,偷了一只又一只,现在一窝端了。好像是腾格里对蒜头王家的羊群施了魔法,派遣狼群去惩罚。贪吃狼群的口糧,天理不容啊。

直到太阳升到额仑草原的南山,草原上的动物们都开始午睡的时候,蒜头王也没有动员到一户牧民愿意跟他一起上山打狼。气急败坏的蒜头王到镇上的商店里买下了所有最厉害的鞭炮,拉回家里,喊上大蒜、二蒜和妻子蒜头妈。

蒜头王一家骑着四匹马,马上出发前往额仑草原的南山。那里离蒜头王的营地最近,住着最狡猾最强大的哈敦狼族。每一次袭击和集结,都来自哈敦狼族的呼唤。就在他们骑上马直奔南山的时候,蒜头王忽然心生一计。他让大蒜在自己家营地的前后左右,放了几个二踢脚鞭炮。

“砰!”“啪!”的声音直冲云霄。

蒜头妈不解,问蒜头王:“你这样不是给狼群报信吗?”

蒜头王咧着大嘴呵呵大笑,说:“大蒜、二蒜,你们学着点。爸爸在营地放鞭炮,就是要让额仑草原所有的狼群都知道,我蒜头王家有让它们粉身碎骨的火药。我们现在上山打狼,其他的狼群就不敢趁机偷袭我们的羊圈了。”

大蒜、二蒜还是不明白:“可是,可是……鞭炮的响声也把山上的狼吓跑了啊。”

蒜头王眯起狡诈的眼睛,对儿子们悄悄地说:“做贼的,心都虚。爸爸偷了狼的黄羊,心虚;狼偷了爸爸的羊,也心虚。你们哥俩偷过爸爸的钱给大花、二花买大白兔糖,心虚没有?”

大蒜、二蒜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做的事情,爸爸都知道了,吓得连连点头。

蒜头王说:“心虚了,有什么反应?”

大蒜、二蒜抢着回答:“撒谎!掩饰!逃跑!”

“这就对了。”蒜头王用马鞭指着南山说,“现在的狼群,也心虚着哪。它们拖着羊走的小路,都是迷惑人的。你要是沿着血迹追,最多能挖到死羊。可是挖到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扔了,最终留给狼?但是,我们一放鞭炮,它们就从躲着的岩洞里出来,准备逃跑了。”

大蒜、二蒜用望远镜向南山的山峰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狼从石头上跳下,钻到乱石堆里。

大蒜急了,向爸爸蒜头王喊道:“有一只狼报信去了。”

蒜头王用马鞭指着乌拉盖南山的山峰,呼喊道:“孩子们,目标——南山。”

蒜头王一家四口,骑着四匹马,带着五只蒙古獒犬,大呼小叫地向南山山峰一路狂奔。

当蒜头王家的鞭炮声传到流浪狗领地的时候,落魄无聊的老獒王脱脱霍地昂起头。脱脱和花花非常不习惯在敖包的石头堆里,依偎在一个上露天下露地的狗窝里睡觉,这相当于把洞房睡成了舞台。他们怀念主人家在马厩里用木板搭建的狗窝,也更加怀念主人家丰盛的早餐。当天蒙蒙亮的时候,老獒王脱脱和花花就起床,互相舔梳着鬃毛,亲吻着彼此干燥的鼻头,习惯性地等待着蒜头妈从牛棚里出来,将奶桶里的剩奶,还有做奶豆腐的残渣倒在他们的食盆里。那可是上等的早餐饮料,是营养丰富的大餐头盘。

可是,脱脱和花花等了半天,除了晨雾和冰冷的春寒露水,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只听到远远的蒜头王营地里,传来新獒王呼和吆三喝四的叫声。还有獒犬们埋头在食盆里,吃东西的那种呱唧呱唧的声音。

老獒王脱脱第一次觉得獒犬们的吃相很无情。吃就吃嘛,干吗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其中,新獒王呼和的食盆发出的响声让脱脱的心忽然空落落的。在蒜头王家的獒犬警卫里,只有老獒王的食盆是铝制的,其他的都是木制的。铝制的食盆大而阔,还可以舔得光光亮亮,不滋生蚊虫不招苍蝇。而木制的食盆小而脏,用木盆的獒犬们仅仅瞟一眼铝制的食盆,就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本能地在老獒王的面前点头哈腰。

但是现在,新獒王呼和一定在用脱脱的铝食盆。因为脱脱听到了铝盆碰撞石板,发出清脆的声音。脱脱的心在痛。一个曾经的下属,一个曾经效忠于他的下属,怎么可以占用他曾经的荣耀?老獒王愤愤不平地想,象征王权的脖套,主人家可以授予。但用了多年的铝食盆,一如睡了多年的床,怎么可以让别人占用?我发誓,一定要夺回来!

脱脱和花花不知道今天早晨吃什么,以后怎么活下去。他们发现流浪狗们似乎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或者对早餐没有期待。他们最期待的是晚餐。晚上主人家吃完晚饭,会将一大堆食物垃圾,诸如骨头、酸臭食品和厨房里的边角料统统倒在一个垃圾堆上。那个时候,流浪狗们欢腾雀跃,按丛林法则进餐,尽管吃的是垃圾。正当脱

脱和花花百无聊赖地回忆着大餐的时候,蒜头王营地里的鞭炮声砰地响起来。流浪狗们忽然兴奋起来,纷纷站到敖包上开始张望。流浪狗的节日就是看热闹。只要有热闹看,他们就会大呼小叫,莫名地兴奋,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模样。

不一会儿,蒜头王家的四匹快马和他们的五只獒犬,像一阵旋风,刮到敖包前面的草原土路上。马蹄卷起的尘土扑向老獒王脱脱和妻子花花。他们看见五只獒犬——曾经的部下和战友——紧跟在主人的马后面,一路汪汪地吼叫着,向额仑草原南部的山脉疾驰而去。

老獒王脱脱和獒母花花本能地跑到土路旁,想和獒犬们打个招呼。

然而,呼和带领着獒犬,不仅没有问候,连对老首长行个注目礼的客套都没有,就呼啸而过。但是,但是——流浪狗们忽然纷纷跳下敖包,紧跟着马队,兴高采烈地冲了出去。

老獒王脱脱不解,吼住那条老狗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接到主人的邀请,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这不是赖皮赖脸毁自己的尊严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老狗说。老狗说话的时候,还没有忘记跑,“牧民和狼的战役,就是我们流浪狗的机会。我们流浪狗不会像他们獒犬一样冲锋陷阵,和狼群死掐。但是,每次的战斗,都是我们的节日。我们在外围摇旗呐喊,站脚助威。战斗之后打扫战场的任务,就是人类给我们的赏赐。狼的尸体、狼的猎物、狼埋藏的口粮,甚至是被狼咬死的牛马羊,都是我们的战利品。”

哦,天哪!太伤自尊了。老獒王脱脱摇摇头,站住了。

但是,獒母花花忽然朝南部山脉吼叫。她看见狼群在乱石间隐约闪现,携家带口地在逃亡转移。老獒王脱脱也看见了他的仇敌白脖狼王,带着狼群在翻越一个山峰。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老獒王脱脱和花花嗖地冲了出去。

蒜头王的鞭炮声传出了几十里,但比声音传播得更遥远的是鞭炮的火药味。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的担心终于變成了现实,他隐约听到了声音,但西北风中很快传来了火药味。这是最可怕的。他跳下岩石,回到岩洞,看见狼群已经将目光投向白脖狼王。他向白脖狼王点一下头,白脖狼王走到产房——母狼托娅的洞口呜呜地叫了几声。

母狼托娅出来了,紧跟在她后面的,是七只刚刚睁开眼睛的小狼崽。

哈敦家族的狼群决定要搬家了。根据火药味,狼群知道蒜头王有了对狼来说最致命的武器。不管是炸药,还是威力巨大的鞭炮,牧民们通常会将这些东西扔进狼洞里,不管里面有狼还是没有狼。鞭炮会崩塌乌拉盖脆弱的风化岩洞和狼洞,也会将洞里惊恐万分的狼的眼睛崩瞎。更加残忍的是,人会将狼洞的几个出口堵住,然后将二踢脚点燃,直接扔进洞里。在狭窄的地洞里发生的爆炸是狼的世界末日,晕头转向的狼被呛得喘不上气,不得不冲出来,然后就会被守在洞口的獒犬一口咬住喉咙!所以,当狼发现人有了炸药,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远远地逃离。

对于相当于人类七十多岁的老狼王哈敦和乌玛来说,搬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老狼王哈敦和乌玛颤颤巍巍地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对狼洞里的一切都难舍难离。尤其是那幅刻在岩壁上的岩画。五年了,每天早晨一起床,老狼王哈敦就在岩画下面咳嗽一阵,然后一动不动地参悟。现在,老狼王哈敦几乎是半个哲学家了。

乌玛安慰恋恋不舍的丈夫说:“要去的新居,还是我们五年前的旧洞,据去侦察的狼汇报说,那里还留着你五年前的尿臊味。”

老狼王哈敦忽然高兴起来,一只独眼闪烁着光芒,“是吗,乌玛?那应该是最好的青春记忆,我喜欢……”

哈敦家族的狼群陆续走出岩洞。最先走出狼洞的是那只断腿狼。两只老年狼叼着一根木棍,那只断腿狼将半截前肢搭在木棍上。就这样,老年狼颠儿颠儿地跑,断腿狼一蹦一蹦地跟着。哈敦家族的狼群扶老携幼,浩浩荡荡地向另一处秘密营地转移。

走出洞不久,母狼托娅猛然发现八只狼崽少了一只。数来数去,闻了又闻,发现是她的小八没有跟出来。哈敦狼群骨干级别的狼迅速将七只狼崽子用嘴叼起来,加快转移的速度。母狼托娅又单独折返回岩洞寻找小八。

岩洞里没有小八的影子。怎么回事?托娅用鼻子“嗯嗯”地唤着小八。曾经的产房狼洞里,传出小狼崽子的哼哼声。托娅钻进产房,发现小八还在原地打转转。母狼托娅发现自己太粗心了,原来小八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当他的哥哥姐姐们跟随妈妈钻出产房,准备逃命的时候,小八根本就不知道,以为大家是在做游戏呢。他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正在纳闷怎么一向拥挤不堪的房间忽然就空旷起来,狼洞里陡然生出令人恐惧的寂静。哥哥姐姐们和妈妈都藏到哪里去了

呢?就在小八感觉无边无际的恐惧在黑暗中一阵阵袭来的时候,传来了妈妈的呼唤。妈妈用钢铁般的嘴巴轻柔地含住了他的小脖子。小八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放松身体,四肢耷拉下来,任凭妈妈的嘴巴舒服地叼着自己。

母狼托娅叼着小八匆匆忙忙钻出产房狼洞,又跑出哈敦狼群藏身的岩洞时,发现整个哈敦家族的狼群已经翻过南山的山脊,继续向南方一片更大的山丘转移。在那里,哈敦家族的狼群还有一个藏身之地。狼群像是精灵,又像是幽灵,他们一会儿在草丛中消失,一会儿又在石堆里露头。仅仅一小会儿,哈敦家族的狼群就将托娅母子落下一大段路程。哺乳期的母狼托娅本来体力就不如其他狼,又叼着小八,跑得就更慢了。翻过山脊,进入平坦的草原时,后面的追兵就比托娅的速度快多了。跑着跑着,托娅听到了蒜头王家族的马蹄声和犬吠声,像紧跟在屁股后面的杀人蜂,一会儿在耳边轰鸣,一会儿在头顶盘旋,让托娅心惊肉跳。照这样跑下去,母子必死无疑。生死时刻,母狼托娅本能地想到自己还有七个儿女。他们承载着哈敦家族集体的爱,是整个狼群生命的延续和希望。他们不能没有妈妈,不能在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没有妈妈的母乳喂养。他们四周之后才能吃肉。但是,但是——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托娅虽然那么想,但是到了真正要把小八扔下的时候,她还是紧紧地含着小八不肯松口。

当蒜头王家族的马蹄声和獒犬的狂吠,像夏季草原的球状闪电,就要滚到托娅母子面前的时候,托娅忽然发现土路上有一大坨热乎乎的牛粪。托娅一个急刹车,将小八放下,然后用热乎乎、黏糊糊、臭烘烘的牛粪,把小八埋起来,像是一个小坟包。

小八从未这样被虐待过,抗议地抖动着身上的牛粪。

母狼托娅想告诉儿子小八:儿子,不是妈妈不要你,是我们哈敦家族的狼群难逃一劫,等危险过去,妈妈一定会来救你的……

但是,母狼托娅什么也来不及说。现在对他们母子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托娅刚刚将小八埋起来,蒜头王的马队和獒犬就已经远远地发现了她。托娅反倒镇静了,她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然后站在一个高坡上瞭望追兵,似乎是有意蔑视和挑衅。当马队和獒犬离她一箭之地的时候,母狼托娅才钻进草丛逃走。她逃走的方向,不是哈敦家族撤退的方向,而是通往另外一个狼族的领地。

蒜头王的马队和獒犬们被托娅激怒了,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忽隐忽现的母狼托娅,于是,整个追击的队伍从小八藏身的牛粪旁呼啸而过!

好臭!好痒!

又稀又臭的牛粪把小八熏得天旋地转,但地面上传导的震动让小八本能地产生恐惧,触动了保护自己的应激反应基因:装死。

于是,尚在襁褓中懵懂的小八,在牛粪中紧紧地蜷缩起身子,一动不动。

当马蹄敲击大地隆隆作响的时候,小八除了心脏,其他的生物功能几乎全部闭合,进入沉睡状态。这是狼的遗传基因做出的应激反应。就像人类小时候,嫩嫩的小手第一次被热水烫着,瞬间缩回来一样。

马蹄声和犬吠声迅速消失在远方。小八从沉睡中苏醒,但他还是不敢动,尽管逐渐干燥的牛粪像盔甲一样箍着他柔软的身子。他会一直装死,直到母狼到来,或者听到同类的呼唤声。没有人告诉他耐心和等待对生命来说是多么重要。但恐惧告诉他,在黑暗中你最好屏住呼吸,等待光明的到来。

但是——狼谚说,你的地狱就是他人的天堂。

当小八在牛粪里经受煎熬的时候,附近几只闲逛的屎壳郎却感到幸福从天而降。一大坨天然有机的牛粪食粮,就这样忽然出现在它们面前。屎壳郎力大无穷,这些家伙个头不大,却能拖动相当于自己体重一千多倍的物体。屎壳郎们急不可耐地冲到牛粪上,用它们臭名昭著的带毛刺的爪子,伸到深处,切割粪球。它们无情地切割在小八柔软敏感的鼻子上。

正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可怜的狼崽小八鼻头那个痒啊,太难忍受了!他如果是大象,就会毁掉一片森林;他如果是一头雄狮,就会六亲不认,咬死自己所有的同类;他如果是刽子手,也会放下屠刀,先挠完了痒再说。因为那种无法忍受的痒会令人和野兽发疯。

狼崽小八也发疯了!当屎壳郎带着毛刺的小爪子再次切割到鼻头的时候,小八的耐力达到了极限,他的血液开始沸腾,心脏急剧跳动,身体内的所有应激器官和生理机制全部被激活。刹那间,小八的身体像一个小炸弹,将裹挟在自己身上的牛粪抖开。淡蓝色的圆圆的可爱的狼眼猛地睁开了!

眼前的景象却让小八怔住了。

小八看见一群流浪狗围着自己,像是一群表情呆滞、心智缺损的观众,在看一出模仿同类缺陷的演出。好奇和下流的神情混合成涎水和目光,等待着小品主角出丑出糗,以获取脊椎动物最简单粗俗的快乐。

小八愤怒了。他抖动身体,甩掉身上的牛粪。

周边的流浪狗们躲闪着,发出哄堂大笑。

只有一只母獒目光慈祥,没有嘲笑和恶作剧,而是晃着鼓鼓的乳头,好奇地凑近小八,用慈爱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抚摸着小八。

原来,跟在蒜头王一家马队后面的流浪狗,在嬉笑打闹的奔跑中,忽然发现了一坨会移动的牛粪。他们觉得太好玩了。哈哈,牛粪居然会移动!牛粪怎么会移动呢?

流浪狗们停了下来,要看个究竟。獒犬们是正规部队,有自己的任务,他们不敢玩耍。但流浪狗是自由的,自由的流浪狗怎么能错过好玩的事情呢?而且,牛粪会移动这种奇闻异事,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说出去人家一定会说你吹牛。

于是,流浪狗们围着会移动的牛粪,就像看一场魔术。他们还把最好最近的位置,让给老獒王和獒母。

当小八从牛粪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大家惊呼一声。观众中不仅有獒母,还有老獒王。老獒王从小八淡蓝色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种远古的忧郁和苍凉。那里面沒有獒犬的欢愉和满足,没有家畜的温良与谦让。他疑心顿起,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声,让大家都闪开,自己将鼻子伸到小八的面前,使劲地嗅着。但是,除了酸臭的牛粪味,他没有嗅到仇敌特有的那股浓重的狼臊味。

獒母也在观察着小八的眼睛。然而,她从小八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婴儿的童真和单纯,以及赤子第一次来到世界的懵懂和无邪。多像自己的两个孩子啊,目光里满满的是对母亲的依赖和渴望。让獒母更加激动的是,小八居然循着母乳的味道,晃晃悠悠朝她的乳头走过来,叼住一个,捂住两个,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地吸起来。小八的猛烈吸吮,让獒母鼓胀多日的乳房忽然得到释放,血液中催乳素的浓度骤然升高,一种温暖的,可以为之生也可以为之死的母爱,就在那一瞬间陡然产生了。

獒母将小八拥在怀里,幸福地眯着眼睛,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

老獒王还是不放心,朝小八低吼。

獒母对老獒王说:“从现在开始,他是我的孩子了。”

老獒王疑惑地说:“花花,他的吃相很可疑。”

獒母搂紧小八说:“他刚刚睁开眼睛,你懂的。”

老獒王还是龇牙咧嘴。

獒母柔情地对獒王说:“他的吃相虽然夸张了一点,不过还好,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嗯?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老獒王忽然茫然起来,他是一个憨厚的汉子,怎么也弄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而老獒王一旦陷入这种怪诞的思考,就会进入一条迷茫的通道。一个大大的问号,像一道紧箍咒紧紧地纠缠在老獒王的脑海里。他不再追问这条“狗”的来历,而是反复地追问獒母:“亲爱的花花,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獒母神秘而又骄傲地对獒王说:“这是女人的直觉。相信我的直觉,这个小家伙就是未来的你!有当王的霸气!”

小家伙吃得有点饱,终于松开了獒母的乳头,问:“你就是我的妈妈喽?”

獒母无限温柔地说:“对,孩子。欢迎你来到额仑草原……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巴雅尔。”

巴雅尔环顾左右,有些茫然。在之前的懵懵懂懂中,他似乎感觉到他有很多霸道的哥哥姐姐,现在却好像只有他自己。巴雅尔很想问妈妈,他的那些凶巴巴的哥哥姐姐哪里去了。

獒母似乎很了解巴雅尔的疑惑,于是悄悄地说:“小孩子出生之前啊,或者是眼睛睁开之前啊,都会觉得世界很拥挤,有很多兄弟姐妹,赖在母亲的肚子里不愿意出来。其实啊,那是黑暗中的幻觉。妈妈我只有你一个,你是独生子。”

“可是,可是……我明明听到他们吃奶的声音,还和他们争啊抢啊。”

“当然,当然。如果你感觉不到那种争啊抢啊,你就没有食欲了,就不会长大……如果你在娘胎里就知道自己是独生子女,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你就离死不远了。”

“为什么?”

“因为懒惰和自私。”

“为什么独生子女就懒惰和自私?”

“哦,儿子,你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问号。妈妈告诉你一个为什么,就有无数个为什么像羊粪球一样撒满草原。最好的方法是你快一点长大,自己去寻找答案。

“为什么啊?”

“哦,儿子,我头疼……孩子他爸,脱脱,你来回答巴雅尔。”

老獒王脱脱什么都听不到了。此刻的老獒王脱脱,正紧张地瞭望着额仑草原的南部山脉。那里的山峦间传来马嘶和獒犬的叫声。那是他曾经的战场和荣誉,他熟悉那些獒犬的呼叫声。那意味着獒犬们发现了狼洞或者疑似狼的踪迹。果然,远远地看去,主人蒜头王将一捆鞭炮扔进一个洞里。主人的儿子大蒜和二蒜用草皮将洞口堵住。一声闷响后,狼洞的其他出口冒出了蓝色的烟雾。一只没有来得及转移,从大狼群偷偷出来组建家庭的年轻母狼,慌慌张张地从狼洞里冲了出来,獒犬们立刻展开围攻……

老獒王吼叫一声,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身后的流浪狗也一路虚张声势地掩杀过去。每只流浪狗都知道,打扫战场的盛宴要开场了。然而,还没有等流浪狗们赶到,獒犬们已经从狼洞里出来,叼着五六只被咬死的小狼崽,扔到地上,向主人蒜头王一家炫耀着战绩。

蒜头王见没有抓到大狼,气急败坏,立刻指挥马队和獒犬向哈敦家族狼群逃窜的方向追击。小狼崽的死尸像一团团血染的棉絮,散落在山坡上。很快,天空中出现了额仑草原的金雕,在一圈一圈地盘旋飞翔。它们觊觎着属于自己的大餐。

流浪狗们一见金雕盘旋,就像得到了进餐的指令,风一般地赶到屠杀现场,一拥而上,试图抢在金雕俯冲之前,将小狼崽吃掉。

老獒王脱脱怒吼一声,制止了流浪狗的暴虐。他仔细地探查着小狼崽的尸体,用鼻子嗅嗅还有没有哪只活着。结果,他发现一只狼崽好像还有一口气,身体没有僵硬,还有一点体温和柔软。

老獒王观察着小狼崽的眼睛,他看见了一丝淡蓝色,再想观察下去,看看是否与巴雅尔的眼睛相似的时候,那一丝淡蓝像灰烬中的星火,瞬间就消失了,变成死灰。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失去了灵魂后的死灰。

老獒王的心情忽然沮丧,沸腾的热血冷了下来。

一个生命的火花,就这样在老獒王脱脱的凝视下渐渐熄灭。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相信了妻子花花的直觉:巴雅尔是腾格里赐给他们夫妇的一个儿子……

六、挑战新獒王

春天到了。额仑草原像换装的少女,从苍凉的枯黄色一下子变成充满生机的嫩绿。抬头望去,那地毯一般的嫩绿一直铺展到天边,与蓝天和白云衔接。牧民的心也豁朗起来,急于融进那一片绿色的广阔,将一冬天积郁在胸腔里的思念和爱,变成蒙古长调抒发出去。这歌声一如那缠缠绵绵的草原河流,像抖出几十道弯的白色哈达,悠远而绵长。

低头看去,嫩绿的草丛中又有点点黄花和白花点缀其中,间或还有蓝色的小铃铛花,羞涩地躲在奔放的黄花、白花中间,悄悄地绽放着精灵一样的美丽。如果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那清凉湿润的空气穿过你的鼻腔,你会闻到额仑草原几十种原生、次生草的混合草香,还有至少十几种花的花香。这些原始的草香花香入心入肺,激活基因里亲和自然的遗传因子,绽放出抑制不住的浪漫和豪放。額仑草原上的所有生命,都在寻找着伴侣和爱。

当然,更重要的是,春天的额仑草原到处都洋溢着和平。

牧民们忙为羊群新生的羊羔接生。狼群在人迹罕见的深山草场里,惊喜地发现大批的旱獭和草原鼠、兔子钻出地洞。他们一个个单独作战,收获不菲,也懒得到牧民的草场捣乱。

春天的草原上,最开心的就是巴雅尔了。

已经五周大的巴雅尔相当于人类六七岁的淘小子,一刻也不安宁。相比其他流浪狗的狗崽子,巴雅尔简直就是一个小土匪。他东闯一下,西闯一头,到处恶作剧。最让獒母花花头疼的是,巴雅尔自从断奶之后,就添了一个屡教不改的毛病:挖洞。这个本能的嗜好十分危险,因为獒犬和狗从来不挖洞。他们依附在人类的家园,即使絮一个窝,也是在地上的墙角、草棚和避风的地方。他们从不担心安全的问题。但是,如果一只“小狗”忽然有挖洞的毛病和嗜好,那就会使人类生疑,一旦被流浪狗发现,也会大祸临头。好在老獒王和獒母是“丐帮”的头子,是流浪狗的王和王后,流浪狗们即使向巴雅尔投来疑惑的目光,也不敢怎么样。问题是,老獒王脱脱却时常对这个“继子”不耐烦,虽说他的脑子里每天想的都是大事情,念念不忘自己曾经的铝制食盆和待遇,但偶尔看见巴雅尔在草原上用两个稚嫩的前爪拼命挖洞,他就会皱起眉头,从喉咙里发出极

其厌恶的吼声。

“花花,巴雅尔的这个习惯很危险。”老獒王说。

每当这时,獒母花花就会百般娇媚,说都是自己不好,让巴雅尔小小年纪就添了这么个不良“嗜好”。可是话又说回来,谁的童年没有毛病呢?比如说,你小时候,只要吃饱了就啃自己的脚指头。

每当这时候,老獒王脱脱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花花说:“直觉啊……”

脱脱又陷入迷惘,纠结起来。花花怎么知道自己都不知道的童年呢?一纠结,脱脱就忘了巴雅尔的事情。

虽说每次獒母花花都能把獒王的疑惑岔开,但是,挖洞这件事总是个隐患,让做母亲的惶惶不安。于是,每发现巴雅尔挖一个洞,獒母就慌慌张张地埋一个。但前脚埋了,后脚巴雅尔又挖了一个。巴雅尔精力充沛,埋一个,他就另外再挖一个。总之是无休无止,一直挖到小小的前爪血肉模糊。獒母没有招了,她知道这是“胎”里带来的,是遗传,是狼族缺乏安全感没有驯化的表现。总之,断奶以后,五周大的巴雅尔,老獒王脱脱家族的“小少爷”就不愿意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了。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巴雅尔就独自钻进洞里。其他的流浪狗则一个个犬坐在敖包石堆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率先汪汪地叫个不停。巴雅尔则在洞里呼呼大睡,一点狗的责任都不负。

时间长了,獒母花花也变得精明,索性不跟在巴雅尔的屁股后面,急吼吼地填埋他挖的洞了。当巴雅尔一钻进洞里,花花干脆就用自己肥硕的屁股坐在洞口,堵个严严实实,谁也发现不了。夜晚的时候,巴雅尔在洞里安静地睡着。到了早晨,巴雅尔就得用小爪子挠妈妈的屁股。

獒母花花坐在洞口,辛苦了整整一夜。早晨的时候,她还要端坐在洞口,和左右邻居寒暄“早上好”。獒母一刻也不敢大意,贸然抬起屁股。尽管巴雅尔在洞里急不可耐,又挠又顶,但獒母花花依然要环顾左右,确认没有任何人注意她后,才飞快地挪开屁股,将儿子巴雅尔一把揪出来。

巴雅尔从地洞里一出来,就像一只上紧了弹簧的机械狗,围着老獒王和獒母左蹦右跳,前扑后扯。獒母与儿子巴雅尔玩得很投入,但老獒王却像雕像一样,望着主人蒜头王的营地默默无语。目光里不仅仅是失落寂寞,还有一种壮心不已的悔恨和嫉妒。

是的,绝对是悔恨和嫉妒。

巴雅尔顺着父王的目光,朝蒜头王的营地看去——尽管对人类来说距离很远,有十几公里,但对犬科动物来讲,几乎就在眼前。他发现五只毛色光亮、高大威猛的獒犬,非常有秩序地犬坐在主人的羊圈旁。每只獒犬的面前都放着一个食盆,其中最显眼的是新獒王呼和的铝盆,闪闪发亮。蒜头妈提着一个木桶,拎着一个用胡杨木雕刻的木勺子,在每个餐盆里咣的一声装进一大勺黏稠的食物。那是煮肉的肉汤、奶渣以及少许粗纤维的谷物。如果是晚餐,每只獒犬还有可能分到主人家吃剩下的羊排、牛骨和各种下水。新上任的獒王呼和的盆子响了两声,铝盆里冒出了尖尖,显然他比别人待遇高出了一截。最可恨的就是两只忘恩负义的小獒崽了——他们是刚刚离开妈妈花花不久的獒兄獒妹,却早就忘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居然也有两个小小的绿色的塑料餐盆,盆子里显然是用牛初乳熬制的早餐,白花花的牛奶混合着炒熟的小米,以及软软的肉渣渣。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巴雅尔就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

巴雅尔激动了,不安了,跳跃着捕捉空气中的奶香。“妈妈,我要……”

獒母花花悄悄地朝老獒王脱脱努努嘴说:“别闹了,你的父王正烦着哪。”

巴雅尔可不管这些,他的味蕾、血液和消化酶都活跃异常,他蹦跳着哭闹着,蛮不讲理地说:“我要,要……”

闹急了,獒母花花索性指着远处说:“孩子,你的早餐在那儿。”

在离蒜头王家几公里远的地方,大蒜推着一辆小推车,将一小车垃圾倒在一个坑里。流浪狗们还没等大蒜离开,就呼啦啦冲了过去。

獒王和獒母一家当然不必过去与流浪狗們争抢。一来,他们还端着老獒王的架子,不肯屈尊捡拾垃圾。二来,如果垃圾中有大块的骨头和动物的皮毛,老狗会主动要求其他的乞丐喽啰们献给獒王和獒母。

巴雅尔远远地就闻到了垃圾食品的酸臭味,与獒兄獒妹的早餐简直没法比嘛。在他的年纪,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狗和狗的差距就那么大?一个吃香喝辣,一个捡拾垃圾?!

于是,巴雅尔又闹上了:“太脏了,妈妈,我不要……”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所要的,就是爸爸

妈妈从前的生活。”

獒母一边安慰着巴雅尔,一边偷觑着丈夫脱脱。她看到心爱的丈夫脱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先前油光锃亮的黑色皮毛,就因为营养缺乏而出现黯淡的土黄色,原本雄狮一样飘逸飞扬的鬃毛,现在一绺一绺地打着卷,紧贴着肋骨。獒母像是对儿子,又像是对丈夫说:“我们也曾经在王位上享受过这一切。当你享受这一切的时候,其实就要想到有一天你也会老去,后来者会利用年轻的生命处心积虑地掠夺。这一切都是时间的安排,是命运的轮转,不能抱怨。现在留给我们的,就是如何享受剩下的岁月。比如在垃圾中吃出美食的精致,在无聊中体会阳光的温暖,在失落中享受放任自己的自由……”

“不,绝不!”

当獒母絮絮叨叨地还想说教下去的时候,巴雅尔已经行动起来,朝蒜头王的营地跑了过去。巴雅尔根本没有听到獒母说了什么,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缥缈的隐隐的声音:狼的孩子必须自己找奶吃!勇敢的孩子不能吃垃圾!

獒母和老獒王都试图制止巴雅尔。

巴雅尔小小的瘦猴一样的身板儿,如果去挑战那些威猛高傲的獒犬,简直就是自杀。脱脱和花花急忙起身去阻止巴雅尔,但他们刚刚跑了一半的路程就停了下来。

营地里的獒犬们在呼和的带领下,朝他们昔日的老獒王怒吼,甚至是脱脱和花花的亲生儿女獒兄獒妹,都吱吱呀呀地朝他们叫喊。

看着心爱的孩子晃着圆滚滚的脑袋,朝自己有样学样地叫喊抗议,脱脱和花花忽然觉得脚步沉重,一种冰冷透进心脏,涌遍全身。

再往前,就是他们的伤心地了。

老獒王脱脱和獒母花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瘦弱的巴雅尔,像一缕烟尘,快速地奔向死亡,而他们手里却没有暂停键,只有一颗悬着的心。

巴雅尔一溜小跑,来到了蒜头王的营地,毫不畏惧地站到了五只獒犬和两只小獒犬的面前。出人意料的是,新獒王呼和吼住了老獒王脱脱和花花之后,对贸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巴雅尔并不在意,甚至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宽厚笑容。因为巴雅尔太小了,比獒兄獒妹还小。蒙古獒犬本来就比草原狼大,加上獒兄獒妹营养充沛,像两个圆滚滚的大肉球。尤其是他们的两个大脑袋,比瘦削细长的巴雅尔大出很多。

现在,五只大獒犬和两只胖仔胖妞,正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餐。今天天气真不错,吃着早餐,还欣赏着一只瘦小的小流浪狗,哈哧哈哧地流着口水,眼睛盯着盆子的可怜模样。他们哈哈大笑,无比地开心和满足。

“你这只肮脏的小流浪狗,你是谁家的野小子?你出生的时候,是被草原的风吹扁了脑袋,还是被蚊子的腿蹬瞎了眼睛?你也想吃蒙古草原的正宗早餐?你配吗?你的父亲立过战功咬死过狼,还是你的母亲美貌出众嫁给了王?你要敢动一动我们的盆子,就一掌拍死你!哈哈——”

在额仑草原最美丽的清晨,才五周大,和一只兔子差不多大小的巴雅尔,就这样被獒犬们嘲笑着,被美食诱惑着,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而仅仅就是这么一会儿,巴雅尔依着本能判断了一下形势,猛地朝新獒王,也是警卫队长呼和的早餐盆子冲去,因为呼和的铝盆子里食物最多,里面居然还有一大块油汪汪、肥腻腻的羊排!

高傲的呼和像一面城墙,根本就没把巴雅尔放在眼里。当巴雅尔像闪电一样冲到他的盆子前,就要叼走那块只有他这种级别的獒犬才能享受的羊排时,新獒王呼和的第一反应是抬起前爪,朝盆子前面的巴雅尔拍去。只要他拍中了,巴雅尔的脊骨就会断裂。但巴雅尔灵巧地闪开,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倒是笨重的呼和将自己面前的早餐盆子拍翻了,食物撒了一地。那块象征威权和待遇的羊排也滚到了一边,沾上了泥土。

呼和大怒,起身追赶巴雅尔。巴雅尔跑不过也躲不掉,只好围着笨重的呼和转圈。这一大一小游戏般的缠斗,让其余的獒犬更加欢乐,个个笑得喘不过气来。趁呼和转得晕头涨脑的时候,巴雅尔突然叼起那块羊排。

呼和怒不可遏,吼叫声震得羊圈发抖。谁都知道,他起了杀心,巴雅尔几乎是在劫难逃。敢从呼和的嘴里夺食,夺的还是代表着獒王待遇的羊排,新獒王呼和的尊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巴雅尔也是一惊。但是他没有逃跑。因为他知道,以他的奔跑速度,根本就逃不掉,何况他的嘴里还叼着羊排。忽然间,巴雅尔把叼在嘴里的羊排,丢到旁边獒犬的木盆里。

旁边的獒犬正哈哈大笑地看着热闹,蓦然发现代表着权威和待遇的羊排进了自己的盆子,本能地想嗅一嗅,舔一舔。就像觊觎天国权位的众神,一旦碰到王的权柄魔杖,谁都忍不住想试一

下称霸宇宙的魔力一样。

追赶巴雅尔的呼和朝部下大吼:“你敢碰我的羊排?你想觊觎我的王位?”

担任警卫的獒犬部下也不甘示弱,他和呼和是一窝的兄弟,一月前他们还平起平坐。刚当了王,就牛烘烘地耍起威风,谁不知道谁啊。于是,獒犬部下也吼叫起来:“不是我碰你的羊排,是羊排自己掉进我的盆子里,你有点脑子好不好?”

恼羞成怒的呼和窝了一肚子的火,依仗着权威,将部下的盆子一掌拍翻,试图叼回自己的羊排。但部下獒犬也愤怒至极,咣的一下,将羊排扔到隔壁兄弟的盆子里。于是,新獒王呼和又奔到另一个盆子前,为“到底是谁的羊排”“谁敢动我的羊排”,与一众獒犬闹了起来。一时间,獒犬们大打出手,盆飞狗叫。愤怒的獒犬都是一根筋,打的是死架,彼此之间不依不饶。一时间,蒜头王营地的羊圈四周尘土飞扬,吼声震天。

憨憨的獒兄獒妹年幼无知,只是拍手称快,大喊好玩好玩。

说时迟,那时快,瘦猴一样的巴雅尔却在獒犬们争斗的间隙,疯狂地将地上泼洒的早餐飞快地吞进肚子里,什么草屑土渣,全然不在乎。等獒犬们在大蒜、二蒜的大声呵斥下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发现巴雅尔的小肚皮已经像皮球一样撑得溜圆。最让新獒王呼和不能忍受的是,巴雅尔这个小崽子居然叼起铝制盆子,想拿给老獒王脱脱!巴雅尔太小,铝盆子太大,尽管很轻,铝盆还是阻挡着巴雅尔前进的步伐。

獒犬呼和率领队伍追赶巴雅尔,如果追上,巴雅尔绝对会被一掌拍死!

远处的老獒王给巴雅尔鼓劲:“好样的,儿子!”

爱子心切的獒母却喊着:“放下盆子,儿子!”但是,倔强的巴雅尔叼着铝盆,死也不放,跑起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很快,獒犬们包围了巴雅尔。但是,巴雅尔拥抱着呼和的铝盆,等于拥抱着新獒王的“待遇”,獒犬们谁也不敢出手,怕新獒王多心。于是,大家都等待着新獒王呼和的动作。

呼和怒气未消,两个大爪子扑向瘦弱的巴雅尔。他要把小崽子的脊椎拍断,把脖子咬断,把肚子拍碎!

千钧一发之际,巴雅尔将铝盆反扣在自己身上。呼和庞大的身躯和两只蒲扇般的大爪子,砰的一声击在铝盆上。

獒犬们大笑,獒兄獒妹也拍着小爪子说:“太……太……好玩了。”

新獒王呼和怒火冲天,更加疯狂地拍打铝盆。獒犬嘴短,脖子粗,咬合力巨大无比。但是他们不会拱地、挖洞。眼看着巴雅尔在铝盆里,呼和一时也无可奈何。于是,他索性像山一样犬坐在铝盆上,不时用肥大的屁股蹾一蹾,试图闷死巴雅尔。众獒犬愈发笑得前仰后合,摇着尾巴转圈。

老獒王脱脱和獒母花花冲到呼和面前吼叫,但是,呼和无论如何不肯给老獒王这个面子,不肯放了巴雅尔。他让五只獒犬围住铝盆,一起发力掀开铝盆,然后一起撕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脱脱和花花捂上了自己的眼睛……然而没有巴雅尔的惨叫声,倒是獒犬们发出了嘘声。脱脱和花花睁开眼睛,发现铝盆下面有一个洞。原来,巴雅尔在情急之中,快速地扒了一个洞,躲了进去。显然,这个逃生技能獒犬们是不会的,也没有这个心眼。那么,这个小崽子是脱脱和花花的什么人?他怎么会像狼一样掏洞?呼和以及獒犬们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老獒王和獒母。

獒母花花嘻嘻地笑着说:“看什么看,这是老娘我的独门绝技。你们要是叫我一聲妈,我也会教你们挖。”

呼和还想让獒犬们守住洞口,一旦小崽子露头就咬死他。但是,蒜头王已经起床了,正在大便,臭气熏透了半个草原。羊圈里的羊群开始骚动,母牛们哞哞地叫起来,它们都饿了,想要吃草了。呼和不敢懈怠,率领獒犬们急忙叼起铝盆,匆匆地赶回去守卫营地。

见呼和他们走远,獒母呼唤了几声,巴雅尔才从土洞里钻了出来。

老獒王脱脱长舒一口气,虽说他对掏洞这事也不理解,但是儿子巴雅尔替他抢铝盆的英雄壮举,还是让当爹的心里涌出很多柔软的感动。他晃着大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以后,不许为了父王的铝盆犯险,属于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獒母趁机表扬自己的儿子:“巴雅尔的勇敢,像极了年轻时的你。”

巴雅尔像一个在学校打架闯祸的孩子,回家了没有听到批评,反而得到了鼓励。于是,他得意扬扬地在草原上翻起了跟头,淘得天翻地覆,让流浪狗们不厌其烦。

第二天清晨,当蒜头王的营地里再次飘来早餐的香味时,巴雅尔又颠儿颠儿地来了。他瘦小的身影,在晨雾中像一缕若隐若现的青烟。而且

奇怪的是,老獒王和獒母没有跟着巴雅尔来护犊子。大概是这个臭小子昨天占了便宜,今天背着父母亲自己偷偷地还想占。新獒王呼和心里暗喜:老獒王啊,你们别怨我,都是你们的溺爱,害死了这个又坏又淘气的熊孩子。

獒犬们今天学乖了,当巴雅尔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营地的时候,他们都重复着一个动作:纹丝不动地护住自己的盆子。

巴雅尔往前一步,獒犬们就吼叫,好像说:“你这个奸诈的小流氓,别动我的早餐。”呼和也紧盯着巴雅尔,不再莽撞地举起自己的爪子。于是,巴雅尔变得无所适从了,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因为一只獒犬如果存心想护住自己的餐盆,那颗硕大的脑袋几乎会将整个餐盆盖住。巴雅尔想要捣乱的时候,獒犬与巴雅尔的距离几乎只有几厘米,甚至没有距离,新獒王一口就能咬住巴雅尔。

巴雅尔前后左右地溜达着,丝毫没有找出办法,看起来,今天就要饿肚子了。那些闪闪发亮的餐盆散发着肉香和奶香,将巴雅尔胃里的馋虫勾引得越发焦躁。在獒犬们大吃大喝的时候,巴雅尔一圈一圈地跑着,流着口水。

就在这时,胖胖的獒妹朝巴雅尔吱吱地叫了几声。

巴雅尔转头望去的时候,发现獒妹嫩嫩的红红的嘴巴里,伸出一根小舌头,温柔地左右抿着,这是友好的表示,也是崇拜偶像的飞吻。獒妹的暗示很明显,是邀请巴雅尔共进早餐。

巴雅尔犹犹豫豫地走到獒妹的跟前,獒妹将自己的盆子朝巴雅尔推了一推,仿佛说:你真勇敢,吃吧!巴雅尔闻到餐盆里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麦香,喉咙里似乎伸出了无数只小手,他朝餐盆低下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死间隙抢夺食物的时候,巴雅尔毫不犹豫。但在獒妹温柔的目光邀请下,巴雅尔却不好意思吃了,变得忸怩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巴雅尔感觉到了獒兄冷飕飕的目光里,浸满了鄙视和仇恨。

獒兄仿佛在说:你这条天杀的流浪狗,真下贱!

巴雅尔把头从獒妹的餐盆上猛地抬起,满腹狐疑,一下子跳开了。对狼来说,不管是鄙视还是杀机,只要是不友好的表示,狼都本能地警惕。

所有的獒犬都发出哄笑。巴雅尔夹着尾巴,甩着嘴巴,使劲将胸腔里屈辱的空气通过鼻腔喷出来。在獒犬们看来,这是吭哧吭哧的呼吸,是尴尬的掩饰。巴雅尔却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小小的心脏被屈辱和嘲笑的火焰烘烤。他必须发泄,必须报复,必须将所有泼向他的鄙视和猥亵的污水,一滴不剩地还回去!但巴雅尔不知道怎样才能办到这一点,急得满院子打转转。尤其是无意间看见獒妹那同情怜悯的目光,他觉得更不能就这样落荒而逃。

忽然,巴雅尔看见了羊圈前的石头水槽。他曾经观察到,獒犬们餐后都要到水槽喝水。草原上的清水是极其宝贵的,都是大蒜和二蒜两个人从河流中一皮桶一皮桶背回来的。这些清水,除了人用之外,只有獒犬们能够每天定时定点地享受到。因为獒犬有看家护院的任务,不能像其他的大牲畜和羊群那样,可以在放牧的时候自己在河边和湖边饮水。因此,水槽里的水就显得很珍贵。大蒜和二蒜两个憨头小子,才不会给獒犬们额外添水呢。

巴雅尔情急之下,跳到石头水槽里。他的本意是打个滚,撒泡尿,恶心一下獒犬们。但是,他在和弄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水槽里有一个木塞子,本能驱使他用牙咬这个木塞子。结果,巴雅尔咬住木塞子一使劲,木塞子居然活动了,而且被咬下来了。巴雅尔正好奇的时候,发现水槽里的水顺着一个洞口哗哗地往外流。

“汪汪——”

獒犬们突然急了,全然不顾自己的餐盆,冲向水槽。巴雅尔吓得急忙闪开,跑到一边。

獒犬们并不追赶巴雅尔,而是围着水槽,伸出大舌头,舔着水槽里最后一点剩下的水。如果他们现在喝不到水,就只能整整渴上一天了。但是,以獒犬的智商和笨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去用木头塞子堵住漏水的洞口。

巴雅尔歪着脑袋,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一个情况他很清楚——獒犬们离开了他们的餐盆。于是,巴雅尔从容地跑到新獒王呼和的餐盆前,半分钟不到就扫荡了大半盆食物,然后毫不犹豫地叼住那块羊排,头也不回地冲向流浪狗的领地。

巴雅尔扬扬得意地叼着羊排跑出蒜头王的营地,正当他想找个地方,将自己的食物藏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老獒王和獒母披着霞光,在远远地守护着自己的安全。

巴雅尔站住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巴雅尔无法也不忍心在父母的注视下,藏起自己的食物。他像每一个臣子一样,将自己的食

物叼到老獒王的面前,放了下来。

父王脱脱没有表情,只静静地看了巴雅尔一眼,算是对儿子的默许或者鼓励。但是,脱脱不屑于吃巴雅尔几乎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食物。尤其是没有铝盆餐具,等于没有尊严,吃什么都没劲。于是,他用关切的目光安抚了巴雅尔,默默地走开了。

巴雅尔将羊排叼给獒母花花。

獒母吃了一口,连连说:“香,真香啊,谢谢我亲爱的儿子。你吃啊,你不吃,妈妈怎么能吃得了这么大、这么大的一块羊排。”

巴雅爾在心里嘲笑妈妈胃口不佳,或者牙口不好,三下五除二将羊排吃光。等巴雅尔吃光羊排,小小的肚子又浑圆锃亮的时候,獒母将巴雅尔领到一个敖包上,望着人类的营地,抚摸着儿子。看样子,獒母要和巴雅尔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

果然,獒母对巴雅尔说:“儿子,人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叫规矩。比如,每个人、每只狗都要吃自己面前的那一份食物。如果你吃了别人的,就是破坏了规矩。破坏了规矩的狗,就会被永远驱逐,成为草原上的流浪狗。他们只能依靠人类的赏赐和施舍,只得认命。你抢了两次,侥幸逃了。如果再抢第三次,獒犬们会把你当成真正的敌人,只要一前一后夹击,你就会被撕成两半。”

巴雅尔吓得一哆嗦,讷讷地说:“可是,可是,我不想吃垃圾……”

獒母花花抚摸着巴雅尔说:“当然,没有谁喜欢垃圾。如果你想自由,想不靠人类的施舍,你也可以走另外一条路。”

“什么路?”

“狩猎。”

“狩猎?”

“对。草原上有的是猎物,那是最鲜活最纯粹的美味。你看那里,还有那里,草原鼠、旱獭、兔子……它们是祸害草原的动物,抓住它们,人类还会感谢你。它们的肉,比羊排鲜美;它们的血,会滋养你的心脏和骨骼。它们遍布额仑草原,只要你能狩猎,没有谁可以阻止你。你的世界和未来,将像长生天一样无边无际……”

“哦,那太好了。妈妈,教我狩猎。”

“不,你必须依靠你自己。”

“为什么?”

“因为自由都是自己争取的。”

“妈妈是说,我现在就可以去抓草原鼠吗?”

“当然……”

獒母的话音未落,巴雅尔就冲了出去。但是,那只草原鼠似乎比巴雅尔还快,嗖地钻进地洞。巴雅尔拼命地扒洞,忙乎了半天,一无所获。巴雅尔忽然沮丧地问獒母:“既然鲜活的草原鼠和野兔肉是最美的美味,为什么爸爸妈妈不狩猎?为什么流浪狗领地里的兄弟姐妹们不去抓?”

獒母苦笑一下,然后附在巴雅尔的耳边小声地说:“能够狩猎的本领,是腾格里赋予动物的伟大才能,不是每个动物都有这种幸运……有的动物天生就是奴仆,吃垃圾,有的動物天生就是战士,吃鲜活的肉。”

“那么,我呢?是战士还是奴仆?”

“当然是战士!”

巴雅尔又问:“那爸爸妈妈是奴仆还是战士?”

獒母忽然怔住,揉揉脑门,大喊:“他爸,你儿子的问题像草原上的羊粪球,天天都这么多,烦死我了,你来回答……”

七、我是谁

没有老师教授怎样狩猎的巴雅尔,在草原上东扑一下,西撞一下,眼看着旱獭和草原鼠在自己的眼前乱窜,却无计可施。精疲力竭的时候,巴雅尔就索性蜷卧在草丛中,静静地观察着鼠兔的活动规律。他发现那些肥美笨重的旱獭因为速度慢,从来都不会离开自己洞口超过二十米,所以将洞口周边的草连根吃掉。因此,在草原上只要看见一个个光秃秃的小沙包,一定是旱獭的家。旱獭的听觉和视觉都很灵敏,只要看见或者听见什么,立刻就会钻进深深的洞里。而旱獭的洞在地下四通八达,犹如迷宫,食肉动物包括人类很难捕捉到它们。而长腿兔依仗着速度和灵敏的听觉,一般都离开自己的洞口吃草。它们才不会将自己的窝弄得光秃秃的,让其他动物一眼看出来。再说了,它们的胃口也很挑剔,只愿意吃最香甜、最嫩绿的花和草。长腿兔的骄傲,就是巴雅尔的机会。巴雅尔埋伏在长腿兔回归的路上,然后猛地现身。长腿兔吓了一跳——真的是后腿弹起一跳而不是心跳——在空中旋转了一圈,看到回程的路上有敌人,立刻朝相反的方向逃跑。

巴雅尔大喜。他想,长腿兔的速度很快,但是耐力不如自己,只要追下去总会有收获。谁承

想狡兔有三窟。跑着跑着,长腿兔忽然钻进事先准备好的另外一个洞口。巴雅尔一个急刹车,停在长腿兔的洞口,欲哭无泪。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十次失败了。他的视觉和嗅觉,已经让他在脑海里将鲜美的兔肉吃了无数次,但是,他小小的肚子却瘪瘪的,饿得咕噜咕噜直叫。

好吧。吃不到肉,那就喝口水吧。

沮丧的巴雅尔晃晃荡荡地走到河边。

河边的胡杨树下,坐着獒兄獒妹,他们悠闲地在藤蔓上荡着秋千,吃着主人蒜头王家给的牛骨头点心。因为他们都在长身体的年龄,细心的蒜头妈就把牛骨敲碎,取出牛骨髓,拌上炒面,再烙成饼。这种美味点心,给幼小的獒犬吃了,就是在吃生长素啊。

獒兄用眼睛瞟着巴雅尔,把点心捧在嘴边,一点一点舔着吃。獒妹虽说不是有意馋巴雅尔,但是她红红的小舌头伸出来舔着小点心,那小眼神比点心还馋人。巴雅尔不由得驻足,口水顺着嘴巴像泉水一样流了出来。

獒妹想把自己的点心给巴雅尔一半,獒兄一把抢过来,高喊着:“小流浪狗,你过来……”

巴雅尔站着不动,说:“你叫我吗?我叫巴雅尔。”

獒兄又喊:“你就是一只小流浪狗!你吃垃圾!垃圾!”

巴雅尔生气了。他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只有狼族才有的深沉愤怒的吼声。他开始酝酿怎么抢了。

獒妹怕巴雅尔和獒兄起冲突,急忙劝说哥哥:“不要叫巴雅尔小流浪狗,人家有名字嘛。”

獒兄看见巴雅尔神色有变,也怕了,心想:巴雅尔敢挑战獒王,未必不敢挑战自己,于是说:“好,你叫巴雅尔,那就叫巴雅尔了……现在,你看好了。在这棵树上有一个乌鸦窝,窝里有几颗乌鸦蛋。你只要上去把乌鸦蛋拿出来,我就给你一个牛骨点心。公平吧?”

还不等獒妹提醒,巴雅尔一口答应了。与其说巴雅尔想吃点心,还不如说他想证明给獒妹看:我是额仑草原上最勇敢的战士,敢爬树,也敢掏乌鸦窝。

可是,巴雅尔刚想爬,就看见獒兄舔了一下牛骨点心,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不能再舔了啊……再舔我就不爬了!”

獒兄嘻嘻地笑着说:“不舔了,不舔了。”茂密高耸的胡杨树,看上去树杈很多,枝干粗壮。但是,乌鸦的窝却建在最高最直的中心树杈上。别说是巴雅尔,就是巴雅尔的远亲近邻都来了,也没有办法。巴雅尔爬了几次,都从胡杨树的半腰上摔了下来,场面非常尴尬。但是,他还是坚持要爬。他可不能在獒妹的眼皮子底下丢人现眼。

尴尬之际,獒妹忽然说道:“哥,你怎么又舔牛骨点心了?”

獒兄说:“没有啊。”

獒妹说:“我看见了。”

巴雅尔一听到獒兄要把打赌的牛骨点心吃没了,心里一急,从大树上掉了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獒妹几乎是哭着求巴雅尔:“巴雅尔,我哥哥是骗你的,草原上没有谁能把乌鸦的蛋拿下来……不要再上树了,会摔疼的……如果你饿的话,你面前的河水里有无数的鱼。鱼非常好吃,比牛骨点心好吃多了,可惜我们獒犬嘴短身子笨,根本抓不到。你的嘴巴比我们的长,体形好帅好帅,一定会抓到鱼的……”

“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

巴雅尔嗖地奔向了河边。有了獒妹的台阶,巴雅尔的尴尬消失得比风还快。到了河边,巴雅尔看到无数的鱼,在河水里无忧无虑地游动。那些草原河水中的细鳞鱼,像船钉一样大小,草原牧民们叫它们船钉鱼。因为没有天敌,鱼儿们傻傻地游玩着,摇摆着因为慵懒而肥硕的身子,根本就没有躲藏巴雅尔的意思。直到巴雅尔砰的一声跳进河水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儿才不情愿地游开。学习能力极强的巴雅尔站在水里一动不动,鱼儿以为安全了,纷纷地游了过来,甚至用鱼吻打扫着巴雅尔毛发上的寄生虫和皮屑,让巴雅尔痒痒的,觉得好舒服。

最终,巴雅尔还是忍不住逮住那些游动的鱼,边玩边吃。

很快,巴雅尔吃饱了。他开始追着河边花丛里的蝴蝶玩。在河水里追着蝴蝶玩,让巴雅尔觉得生活无比美好。

忽然,巴雅尔在水里发现了一个动物,鬼魅一样地紧随自己。他龇牙,那个动物也龇牙;他跑动,那个动物也跑动。他拍打那个动物,那个动物的脸瞬间飞溅消失。当巴雅尔静止不动的时候,那个动物的脸又聚拢回来。巴雅尔最终明白了,这是自己的倒影。但是,问题来了。他发现自己嘴巴尖长、眼睛细长,和自己的父母不一样,和獒兄獒妹也不一样。为什么呢?

贪玩的巴雅尔一会儿就将“为什么”抛在脑

后,在河道里尽情地追逐着蝴蝶和鱼儿。

一道阴影从千米高空投射到草原和河流上,巴雅爾丝毫没有发觉。那是一只年轻的翼展近乎两米长的蒙古草原金雕,他收拢匕首一样的利爪,在天空盘旋侦察。金雕发现了绿色的草原上那亮晶晶的河湾里,有一只移动的动物,比兔子和獭子大,比成年的狼和狗小。看上去这只小动物毫无防备,于是,年轻的金雕身子一侧,像战斗机一样旋翼俯冲,以每秒近一百米的速度冲向额仑草原的河道。开阔平坦的河道比机场的跑道还一览无余。以金雕的速度和抓力,即使是一只几十公斤的羊,也会轻松地掳到空中。

金雕的盘旋俯冲,整个额仑草原的动物们都看到了。这是一个死亡的信号。他们只能替即将死亡的动物祈祷,安慰自己的惶恐不安。

巴雅尔在水里玩着玩着,忽然觉得一道巨大的移动的阴影笼罩了河道。他本能地仰面朝天,将四条腿举起来。这个动作,在额仑草原上被称为“兔子蹬鹰”,在人类的江湖武林里,被称作“举火燎天”。当金雕的利爪眼看就要抓到自己头盖骨的时候,巴雅尔的两条后腿猛地朝金雕的利爪蹬去。虽说没有蹬着,却也让金雕错过一击。巴雅尔趁机在河水里一滚,滚到河边,急忙爬上岸。

金雕一击不中,重新起飞升空,盘旋升到上千米的位置,俯瞰着草原。他发现小东西爬到岸边后,奋力地朝草原的山坡上跑。因为山坡上有石头和土堆等隐蔽物,而大草原上光秃秃的只有绿色的植被,根本就躲不开金雕的视线。这大概就是狼的逃生本能。饶是如此,金雕瞬间就调整了自己的飞行姿态和高度,以他的速度,巴雅尔不等跑到山坡的石头旁,就会被抓到。

当金雕的阴影再次紧跟着巴雅尔移动的时候,巴雅尔本能地吱吱地嚎叫起来,像狗,又像狼。这叫声让正在山脊上觅食的母狼托娅大吃一惊。都说母子连心,巴雅尔濒临死亡的惨叫声让母狼托娅心头一紧,急忙俯瞰草原上被追逐的巴雅尔。这时的巴雅尔一边往山坡上跑,一边朝天看,而金雕已经伸出匕首般的利爪,准备刺进巴雅尔的头盖骨。

托娅急中生智,急忙登上一处碎石崖,用自己强劲的后腿猛蹬碎石块。

崖头的碎石块垂直坠落,砸向崖下另一道碎石崖,更多的碎石被撞击,形成一场自由落体势能倍增的石雨,呼啸着朝山坡下面加速坠落!

就在金雕用翅膀将巴雅尔扑倒,打算抓起来飞上天空的时候,两块子弹般的石子砸在了金雕的翅膀上。金雕一个侧斜,踉跄了一下。被金雕翅膀遮蔽的巴雅尔恰巧躲开了碎石的攻击,趁机逃出了金雕的利爪。金雕试图再次起飞追击巴雅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一边翅膀已经鲜血淋漓,强行起飞的话,血会在运动中越流越多,最后失血过多死亡。于是,金雕眼看着巴雅尔逃走,停止了追击。死亡的阴影这次笼罩了金雕,让他慌了神。

死里逃生的巴雅尔平复了一下自己怦怦直跳的小心脏,确认天空中没有金雕的威胁后,从高高的圈草丛里钻了出来。圈草也叫禾木草,像芦苇一样高大粗壮,一圈一圈地长得密不透风,很像是草原上的动物堡垒,一处处长在相对干旱的草原山坡上。狼伏击、侦察、躲避金雕和人类的追击,都会钻进圈草。圈草里面的空间像贵妇的大衣柜,藏一只巨狼都绰绰有余,别说瘦小的巴雅尔了。就在巴雅尔沾沾自喜,放松神经,抖动自己的毛发清理草屑的时候,蓦然怔住了。

一只灰褐色的额仑草原母狼,像一座山一样,横在巴雅尔的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如果这只巨狼想要巴雅尔死的话,几乎就在毫秒之间。她就是母狼托娅。

巴雅尔完全被母狼托娅的眼神镇住了。他开始恐惧。因为太小的缘故,身体的应激反应和激素分泌不足以建立起勇敢的心理和生理机制,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自保,是收回自己带有敌意的目光,四脚朝天,将自己的小肚皮毫无保留地亮给强大的对手。

托娅的目光瞬间就柔和起来,她伏下身子,轻声地问:“你是小八?”

巴雅尔翻过身子,将自己送到托娅的面前,很乖地摇摇头说:“不,我叫巴雅尔。”

托娅忽然站起来,冷冷地说:“不!你是狼,是我的小八!我是哈敦狼族的母狼托娅,你是我最后出生的孩子!”

巴雅尔不会撒谎,依然说自己是狗,并发誓说:“不信,你问我妈。”

“你妈?”托娅警觉起来,环顾四周,没发现有狗。

托娅疑惑地围着巴雅尔反复地嗅着,特意将嘴巴伸到巴雅尔的小屁屁上,使劲地嗅着,回忆着某种味道。这种友好的表示未免过分,巴雅尔很痒痒,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我妈在家等着我,我要回家了……”

巴雅尔越说要回家见妈妈,托娅越不耐烦,越发猛烈地拱舔着巴雅尔的小屁屁,急于确认某

种味道。巴雅尔只好边跑边说:“再见,谢谢您……”

托娅有些失望,眼看着巴雅尔跑开。忽然,她急速地截住巴雅尔。

巴雅尔有些紧张。

托娅吻了一下巴雅尔的鼻头,伸出湿润的舌头吻着巴雅尔的脖颈。

巴雅尔松弛下来。

托娅说:“孩子,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小八,是不是一只狼,我都想告诉你,在额仑草原活着并不容易……有些路,注定你要一个人走,孤独将如影随形……”

巴雅尔茫然的眼神,说明他根本没听懂。

托娅依然说下去:“……孤独对于人是情感疏离,对于狼,却是死亡的前奏。所以,你要战胜孤独。你需要有朋友,有个群体。”

巴雅尔急于要走,就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托娅说重要的东西要背三遍。

巴雅尔只好背了三遍“战胜孤独需要朋友和有个群体”。等背到第三遍的时候,巴雅尔忽然想到自己周边的朋友都是吃酸臭垃圾的狗,他们不仅不捕猎,还嘲笑他不会享受不劳而获的自由和不吃白不吃的福利生活,而其他动物朋友看见流浪狗又躲得远远的。于是,他疑惑地问:“那么,怎么才会交到好的朋友?”

托娅毫不犹豫地说:“学会信任,学会爱!”

巴雅尔又蒙了。

托娅说:“不懂没关系,孩子。信任和爱本来就是在行动中体现,不是用来说的,更不是用来炫耀的。比如说,我可以信任你吗?”

巴雅尔说:“当然。”

托娅又亲吻了一下巴雅尔的鼻头,轻轻地说:“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是朋友就要替朋友保守秘密。现在我要求你,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我们见过面。你能做到吗?”

巴雅尔觉得保守秘密很好玩,率真地盯着托娅的眼睛,答应了她。

托娅恋恋不舍地朝山坡跑去,忽然反身朝巴雅尔嚎叫一声。

巴雅尔似乎受到神启,学着托娅的嚎叫声重复了一遍,似狼又似狗。但是,这一遍更像狼。

托娅似乎很兴奋,紧接着扬起嘴巴,朝着万能的腾格里——白云朵朵的天空,仰天嚎叫,像蒙古歌手的长调,悠悠扬扬,缥缥缈缈,在额仑草原的上空回荡着,缭绕着。

巴雅尔也很兴奋,呼应着身体里的某种神秘力量。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类似母亲呼唤远乡儿女的歌声,里面有问候,有怀念,有绵绵无尽的乳汁般的爱……想着想着,巴雅尔忽然忧郁起来。他问自己,我是谁?是狼还是狗?

巴雅尔有了心事,老想着“我是谁,是狼还是狗”。在回家的路上,巴雅尔忽然发现山坡上有一个扑棱扑棱的黑家伙。吓得他一个激灵,伏在草丛中。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追杀他时受伤的金雕。

金雕的翅膀在流血,起飞了几次,却因为力道不够,只移动了几米。他朝巴雅尔藏身的草丛做扑杀状,凶巴巴地说:“下手吧,小狼崽子!我看见你了!”

巴雅尔怔住了,他听到金雕叫他小狼崽子。

金雕见巴雅尔怔怔地站着不动,显得有些不耐烦,瓮声瓮气地说道:“难道让我下跪求饶吗?妄想!我们金雕是鹰族的顶级贵族,在世界各地都被当成国徽和部落图腾,是英雄和战士的偶像!”

巴雅尔走到金雕的面前,像是魔怔了一样,谦卑地问:“你说我是狼崽子?”

金雕更加不耐烦了,用利刃般的爪子扒着地,喝道:“难道不是吗?刚才要不是你妈妈母狼托娅救你,你早就死在我的爪下了!现在虽说我翅膀受伤,但是与你这个小狼崽子或可一战。废话少说,动手吧!”

巴雅尔更加迷茫了,忙说:“等等,我还有话要问。”

金雕大叫着:“我堂堂男子汉,没见过狼族打架还有这么扭扭捏捏的,气死我了!动手吧!”

巴雅尔也急了,大叫着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獒犬妈妈,你怎么说我的妈妈是母狼托娅?我是狗,还是狼?”

憨厚耿直的金雕也魔怔了,定定地看着巴雅尔。他急速提高的体温(鸟类的体温是四十二摄氏度,吃肉的金雕更高)和激素水平降了下来。他想不通,为什么这只狼不打架却提问题?难道提问比吃肉打架更重要吗?金雕只受过打架狩猎的训练,从来没有回答问题的习惯。他觉得动手容易,答题难,回答“我是谁”,更是难上加难。

金雕摇摇头说:“我哪里知道?头疼死了。像这样的问题,只有我的朋友红狐博士知道。”

巴雅尔问:“你的朋友红狐博士知道?”

金雕又摇头说:“烦死了,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哪里知道我的朋友红狐博士是否知道你是狗还是狼……我只要知道红狐博士什么都知道就

行了!求求你,咱们打架吧。不然,你就不要烦我了,好不好?”

巴雅尔说:“我们做朋友好吗?我叫巴雅尔。”金雕有些茫然,刚才还是死敌,怎么转眼就变成朋友了呢?而且是在他受了伤,有可能变成死敌晚餐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叫塔塔尔,刚才……我们发生过……过节,不好意思呀,可以做朋友吗?”

巴雅尔想起母狼托娅教给他的“信任和爱”。信任和爱不在于说,而在于行动。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金雕塔塔尔流血的翅膀边上,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有那么一刹那,金雕的眼睛里闪出杀机,但是,巴雅尔依然伸出小舌头而不是牙齿,轻轻地舔着金雕的伤口。金雕的目光渐渐地柔和下来,慢慢地闭上眼睛,收拢起巨大的翅膀,享受这凉丝丝的感觉。要知道,狼的唾液有极强的消毒作用,如果没有巴雅尔唾液的治疗,金雕塔塔尔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就无法愈合。伤口无法愈合,他就无法起飞,不是饿死就是被其他动物袭击。

一会儿,金雕塔塔尔就觉得伤口不再疼了。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风掠过伤口的时候有一点点紧绷感,动了几下翅膀,血不再流了。塔塔尔性子耿直,不善言辞,就直接说了:“哥们儿,有事就说吧。”

“我想见红狐博士,我想知道我是谁。”

塔塔尔起飞,巴雅尔紧随其后。

这次,金雕的阴影成了小狼的庇护者。

金雕塔塔尔护佑着巴雅尔,朝额仑草原的森林奔去。

这奇异的一幕,惊动了额仑草原动物界,尤其是草原上最高傲的鹰族和最强大的狼群。鹰族在天空,狼族在山峰,他们从高处看着这一对冤家对头居然成了朋友,互相照顾着向森林进发。这怎么可能?没有动物能够理解。

八、红狐博士

从空中俯瞰,额仑草原的森林,像是在嫩绿的画布上涂抹了一块墨绿的牛油,四季常青的针叶林和冷杉,在初春的时节还保留着过冬的油脂,那绿色浓郁而深沉。从额仑山峰看过去,整个森林又像是镶嵌在茫茫大地上的一块孤岛般的玉制品。温带森林向寒带草原过渡的痕迹十分明显。如果靠近森林边缘,会看到森林里面古木参天,遮天蔽日,高达几十米的松科植物与低矮的灌木丛交织在一起,各种蕨菜、木耳、蘑菇和苔蘚类地衣覆盖着地面。额仑森林就是一座巨大的氧吧,护佑着上百种小型动物和飞禽。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秘密小路,如果没有森林动物带路,草原上的大型食肉和食草动物根本就进不来。

金雕塔塔尔带着巴雅尔来到一棵千年的冷杉树下。冷杉高约百米,需要大约十几个大人才能搂抱过来。它的根部有一个洞,曾经是几百年前的一只大灰熊的寝室。后来气候变暖,草原和森林的边界北移,灰熊迁往西伯利亚,留下了一个宽敞温暖的旧居,成了红狐家族的木屋城堡。

塔塔尔和巴雅尔钻进木屋城堡的时候,发现主人红狐博士披着白大褂正聚精会神地解剖老鼠。他须发皆白,眉头紧蹙几乎能夹死苍蝇,不怒而威。看上去博士的工作非常神圣,备受尊重。塔塔尔朝巴雅尔嘘了一声,示意他收起好奇心,不要乱翻乱动。

巴雅尔屏声静气地环视着木屋的内部环境。木屋内有几个树根洞,每一个洞都是各有用途的房间。有的洞是书房,里面堆放着用桦树皮做的经书,也有用贝壳和大型动物的髌骨、胯骨刻画的书;有的洞是仓房,悬挂着老鼠干和试验器皿——用各种动物的头盖骨做的杯子和碗。塔塔尔悄悄地告诉巴雅尔,红狐博士最近的一项伟大科研成果在动物界走红,使萎靡不振的动物界忽然间得到极大的精神鼓舞。在这项伟大科研成果发表之前,谁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动物怕火而两脚兽不怕。而且更为可怕的是,动物界的权威和巫师们一致认为这是两脚兽进化的结果,而四脚兽将面临灭绝!

后来呢?巴雅尔悄悄地问。

塔塔尔说,红狐博士经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试验,把自己脖颈上最浓密的毛用火燎烧,把自己腋窝里最柔软光滑的皮在寒冬里速冻,用死去活来的试验结果证明:两脚兽以前身上也是有毛的,而且还很多。现在没有毛,绝对是退化,而不是进化!没有毛,才不怕火。不仅不怕火,两脚兽的退化还迫使他们想方设法捕捉、养殖、驯化带毛的动物,用它们的皮为自己做衣服保暖……甚至用火取暖!而动物一直在进化,天气热了,就褪毛换装;天气冷了,就长出绒毛和脂肪。我们动物从不担心因为懒惰而换不了毛,也不担心因为记忆不好而换错了毛。至于有的动物提出质疑,说既然是因为退化没有了毛,为什么两脚兽的头顶和两腿之间还保留著一点点的

毛?红狐博士说,这个问题的确也令他费解。从生物学上讲,人类已经是直立行走的动物,不需要毛发护住臀部和头部。从哲学上讲,这两块毛发既不符合平衡原理,也不符合美的数理逻辑。后来,经过无数次的观察和分析,博士终于发现:“原来人类保留这两块毛发,纯粹是为了一个叫爱情的游戏。动物界的择偶直来直去,强者为王。而两脚兽却要先展现自己的羞涩和清纯,一直到求偶成功才赤裸相见。所以,两脚兽退化严重,活得比我们苟且。”

“嘻嘻。”

“哈哈。”

“嘻嘻……”

“哈哈……”

塔塔尔和巴雅尔笑得肝颤,人类居然比动物还累,还要苟且,真是乐死了。可以想象,红狐博士的伟大科研成果,一定是额仑草原上每一个动物家庭正餐前的第一道点心。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忽然,红狐博士举着草原鼠的解剖标本,惊叫着。

塔塔尔带着巴雅尔小心翼翼地走到红狐博士的跟前。

红狐博士指着草原鼠的肚皮,自顾自地说:“你们看,一百年前,草原鼠有八个乳头,五十年前变成十个,现在变成十二个。而且,怀孕周期也从四十五天缩短到四十天。现在每公顷草原有一千只草原鼠,一年之后就是两万四千只,两年之后就是四万八千只……”

红狐博士在桦树皮上演算着:“每只草原鼠一年要吃二十公斤草。四万八千只草原鼠在一公顷的草原上要吃九十六万公斤草……而事实上,额仑草原最好的草场每公顷也只能生产几千公斤的草。”

天哪!额仑草原大难临头了。怎么会这样?

尽管塔塔尔和巴雅尔都渴望抓住更多的草原鼠,但是,如果草原上到处都是老鼠,他们也会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何况,草原鼠会造成草原沙化,一个洞就是一个小型沙丘。草原变成沙漠,所有动物就都没有活路了,包括草原鼠自己。

塔塔尔和巴雅尔第一次用忧郁迷茫的眼神,望着深沉的红狐博士,希望得到答案。

红狐博士扔掉草原鼠的标本,瘫坐在鼠皮椅子上,十分沮丧。

“气候干旱,老鼠的繁殖基因就跟着进化,以保证种族的繁衍,而其他的动物没有这种基因进化能力。尤其是食肉动物和杂食动物,当然也包括人类,他们的基因,五百万年才会修改一次。草原沙化,就只会带来死亡……”

红狐博士的话,巴雅尔似懂非懂。死亡离童年的巴雅尔太遥远了。他的小肚子里正消化着额仑河里的细鳞鱼。忧虑像一只蜜蜂,仅仅在巴雅尔的脸上停留不到几分钟,就嗡地飞走了。他换上一副谦卑率真的笑容,对红狐博士说:“你好,博士。”

红狐博士似乎才看见巴雅尔,冷冷地问塔塔尔:“他是谁?”

塔塔尔说:“我的朋友巴雅尔。”

红狐博士十分不满地挥着手,斥责道:“真是交友不慎。我怎么认识你这个傻瓜蛋。我的工作很忙,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把陌生的家伙领到我的家里。”

塔塔尔嘿嘿地笑着辩解:“怎么是陌生的家伙?他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嘛。”

“啰里啰唆。什么事?快说!”

“巴雅尔想知道……他是狼……还是狗?”

红狐博士痛苦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揪着胡子,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嗷……塔塔尔,我真是受够了,你的问题永远都是这么幼稚,低级庸俗,就像在品尝松露鼠干汤的时候,忽然放进了用羊趾甲酿造的臭酱油……真是交友不慎啊。你们家族从你爷爷那辈开始就傻傻的一根筋,因为大冬天共同分享了一根牤牛的骨头,从此就和我攀上了关系。然后是你的爸爸,然后是你。我再次声明,我不欠你们家族的任何情分。请你不要在额仑草原上逢人就讲我是你的朋友,你的热情和炫耀,已经让我的生活陷入混乱,精神崩溃了。”

“但是,但是……”塔塔尔嗫嚅着说,“我们家族的族谱上,记录了您和爷爷的那段友谊。那是一段石头听了会流泪、枯木听了会发芽的故事,非常非常特别,已经在额仑草原上广为流传。我们家族一直引以为傲。不是您说的那样啊。”

红狐博士大吃一惊,脸色变了,“什么?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秘密,你们居然写进了家谱?”

红狐忙问塔塔尔,他们家的族谱是怎么写的。

塔塔尔说:“我们家的族谱上是这样写的——那是一个特别特别冷的冬天,暴风雪刮了一天又一天,很多额仑草原的动物在饥饿寒冷的

煎熬中死去了……等到暴风雪停了以后,饥肠辘辘的爷爷飞到天空,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片死寂,好不容易找到一头牤牛的蹄子和腿骨,却冻得像岩石。于是,爷爷在额仑雪原上逡巡,看见了您,并把您带到了牤牛的骨头旁。你们犬科动物本来和金雕是天敌,但是那天,您用了整整一个上午咬开了牛骨,与爷爷共享了美味。爷爷说,您啃骨头的时候,他和您近在咫尺,完全可以扑过去直接吃了您。但是,您那天似乎毫无防备,专心致志,一心只想把一个巨大的冻罐头打开,与朋友分享。爷爷说,正是您的信任让他的杀机一次次熄灭,而且心生愧疚。从此,爷爷过起了无欲无求的生活……而我也刚刚和巴雅尔经历了类似的信任和考验,成了朋友。”

塔塔尔讲完后,发现红狐博士已经是泪水涟涟。

红狐博士亲吻着塔塔尔尖利的喙,他非常高兴处在食物链顶端的金雕,能够放下傲视一切动物的身段,过起无欲无求的生活。无意中,他替长生天找到了一个高傲而冷漠,只知道仇恨不知道爱的灵魂。但是——红狐博士忽然严肃起来,对塔塔尔说:“你们务必记住,两个雄性可以同生死共患难,因为危急关头和生死瞬间,恐惧和紧张会使肾上腺素极度飙升。放松之后,他们会觉得生命无比美好,互相击掌庆贺,友谊就此产生。但是,时光荏苒,靠肾上腺素维持的友谊或爱,会渐渐地变淡,因此……”

塔塔尔问:“雌性也这样吗?”

红狐博士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雌性恰恰相反,平淡的时候腻腻歪歪,到了生死关头大都反目成仇,将友谊和爱的天平一下子倒向家庭和孩子。”

塔塔尔和巴雅爾有些疑惑和迷茫。他们是刚刚结识的小朋友,不想就此分开。于是,他们请教博士,想做个真正的男子汉,结下像高耸的冷杉那样千古长青的友谊,该如何做。博士冷冷地告诉他们:“维持友谊最长久的办法就是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但是,你们两个小家伙有吗?”

塔塔尔和巴雅尔摇摇头,他们在这个年纪还只知道玩。眼前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巴雅尔到底是狼还是狗。

红狐博士有些疲倦,觉得和两个毛孩子谈话有些累。他喜欢智慧和挑战,没有智慧和挑战的问题,就按老规矩办。他扔给塔塔尔一个桦树皮的记账本。塔塔尔打开账本,发现在金雕画像的下面刻了十二个道道。

巴雅尔问塔塔尔什么意思。

塔塔尔说,博士回答问题分三级。平庸的私人问题收两条老鼠干;尖锐的公共问题不收费;最具挑战的哲学问题,博士还奖励两条老鼠干。他的问题都是私人的平庸的,所以欠了博士十二条老鼠干。

巴雅尔问,为什么欠了债不还呢?

塔塔尔也很委屈,说这六个问题,十二条老鼠干,都是替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问的。办事之前,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拍着胸脯说,不就是几条破老鼠干嘛。但是,事情办完之后,似乎都忘记了请客要埋单。账就这样一笔一笔地记在了塔塔尔的名下。

巴雅尔对红狐博士说:“塔塔尔兄弟的账,我来还。”巴雅尔说完,就嗖地蹿出木屋城堡。金雕塔塔尔紧跟着飞上天空,盘旋在巴雅尔的头上,他要看看巴雅尔想干什么。

巴雅尔此前捕捉草原长腿兔的时候,往往是追着追着,兔子忽然就钻进事先准备好的洞口。有了金雕塔塔尔的帮忙,巴雅尔改了主意。他事先把长腿兔的洞一个一个地扒土堵死,然后开始追逐吃草的长腿兔。长腿兔比一般兔子大一倍,尤其是后腿又长又有力,可以在危急时刻紧急刹车,四脚朝天,做兔子蹬鹰的动作。但是有了巴雅尔,战况就不一样了。当巴雅尔在后面追赶的时候,长腿兔不慌不忙地跑,还不时回头看一眼小屁狗(狼)巴雅尔。可是一旦金雕的阴影遮蔽过来,兔子便急忙寻找兔子洞。但洞口已经被浮土堵死,它只有紧急刹车,做出四腿朝天的蹬鹰动作。紧跟在后的巴雅尔一个冲锋,咬住长腿兔的脖子。整个捕猎过程快速简洁,一气呵成。

红狐博士毕竟年纪大了,告别两个不速之客后想打个盹,迷糊一小会儿。眼睛刚刚闭上,巴雅尔已经将一只肥美鲜活的长腿兔扔到他的面前。一只肥美的长腿兔不知道能顶多少条臭烘烘的老鼠干。更令博士匪夷所思的是,巴雅尔保证用一只鲜活的兔子,顶一条老鼠干的债。

红狐博士兴奋异常,将唇边的胡子吹得老高。他脱下白大褂,亲切地拥抱着巴雅尔,在城堡大厅里一圈一圈地踱着步,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这使得年幼的巴雅尔诚惶诚恐,身体僵直,目光拘谨。他不断地瞥向金雕塔塔尔,心里说:兄弟啊,日后你一定要为我做证,名震草原的大人物红狐博士与我勾肩搭背。不然没有人相信啊。

“这年头,不瞒你说,像你这样慷慨大方的朋友,真是越来越少了!你一定要知道,我不在乎束脩——不,这个词对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讲太难了——我说的是学费。我不在乎学费的多少。但是,我必须让额仑草原的动物们知道,知识是有价值的,智慧是有力量的。”红狐博士忽然想起来了,问巴雅尔,“你的问题是——”

“我是狼,还是狗……”

“哦,对对。其实,这个问题很哲学。我是谁,从哪里来……”

红狐博士掀开巴雅尔的嘴巴,想看看他的犬牙,发现巴雅尔的奶牙刚刚掉,犬牙正在长,看不出是狼是狗。他又转到巴雅尔的小屁屁前,抬起巴雅尔毛茸茸的小尾巴,说:“是狼是狗,再过一个月你就知道了。是狗,你的尾巴就会高高地竖起来,像一根旗杆。如果是狼,就会深深地夹在屁股沟里,非常低调……”

“低调?为什么啊?”

“因为长久以来,两脚兽一直把狼当成幽灵和盗贼,当成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们软弱的时候,就把狼当成偶像,为自己壮胆打气;他们强壮的时候,又把狼当成自由的敌人,承担着所有罪恶的骂名。不低调,不夹着尾巴做狼不行啊,孩子。”

巴雅尔嘟囔着说:“那我就做一只将尾巴高高竖起来的狗。”

“不,亲爱的巴雅尔,如果你是一只狼,你会前途无量。”于是,著名的额仑草原学者红狐博士,在千年冷杉的木屋城堡,发表了震撼额仑草原,被动物界称为可以载入史册的“五月演讲”:

“先生们,我认为,狼族一直是保护草原、维持草原秩序的最好的警察。未来,当草原鼠泛滥成灾,长腿兔、旱獭以及黄羊群一同祸害草原的时候,一定是狼族而不是雄鹰出手拯救草原。尽管鹰族被各个草原部落崇拜,当成图腾和偶像供奉在神坛,但是,鹰族因为数量太少,处在食物链的顶端,放不下精英贵族的身段,吃饱了只能高傲地蹲守崖洞和树冠,梳理自己的羽毛,绝不会为了拯救额仑草原出工出力,更别说成为战神和领袖。只有狼族,狼族才是拯救草原的唯一可靠的团队和力量!有人说狼群贪婪,对,他们是贪婪。贪婪才是他们无休无止地抓捕老鼠和兔子的动力。原因是他们胃口大,产崽多,一个狼群要努力工作,才能養活一只母狼的后代。而其他狼为了这个团队和家族的繁殖,宁肯牺牲自己的生殖欲望和爱情。先生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精神才能够使一种动物为了团队的存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输精管和输卵管闭合,用意志的锁链捆住爱的冲动?狼!唯有狼!狼不仅团队意识强,还极其聪明,懂得一年四季不同的捕猎技巧,善于伏击和打围。连两脚兽都不得不向狼族学习战争的艺术……先生们,额仑草原面临干旱和鼠害,一个死亡的幽灵正在额仑草原的上空徘徊!拯救草原必须靠大家的努力,狼族执行力最强,金雕鹰族有宏观视角,狐狸家族有战略智慧,如果我们三个家族代表能够成立一个组合,那么,额仑草原的明天就一定会更加美好!”

红狐博士的“五月演讲”后来在额仑草原动物界影响巨大,确立了各种动物维护草原的作用和地位,以及如何建立秩序和谁来监督执行这些秩序。当时,在现场聆听演讲的孩子巴雅尔和塔塔尔,听得云里雾里,捋不出一个头尾。只是在单纯的心灵底色上,涂上了一层保护草原就是保护自己的印记。但是,令他们喜出望外、差点灵魂出窍的是,博士居然提议他们三个可以作为家族的代表,成立一个叫“草原三杰”的组合。

千年冷杉的城堡木屋里,顿时回荡着巴雅尔和塔塔尔的尖叫。

塔塔尔惊喜的是,他能永远和红狐博士做朋友了。爷爷那辈的友谊,在他这里得到了延续。家族的族谱上会狠狠地记上一笔。他抑制不住地在木屋里起飞,撞得家具和收藏品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巴雅尔高兴的是,他是谁,是狼是狗不再重要了。博士说了,即使是狗,也会用狼的教学方法让他成长,何况他还有狼的机敏和潜质呢。巴雅尔激动得像上了发条,在木屋里一圈一圈地转啊、叫啊。

红狐博士欣慰的是,“草原三杰”的诞生,解决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三个男人的友谊从此不会因为岁月流逝、激素减少而云淡风轻,因为他们有了共同的追求和信仰。

红狐博士提议用他酿造的蓝莓汁干一杯,有利于消化兔子肉和好消息。

巴雅尔喝了一口蓝莓汁,随口说道:“我要当狼王!狼太厉害了!”

红狐博士问:“真的?”

巴雅尔翻了一个跟头说:“当然。”至于当狼王的责任有多重,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红狐博士马上拿出一个桦树皮笔记本扔给巴雅尔,“当王,就要好好学习,并且要做很多很多的作业。”

巴雅尔迟疑了,“为什么啊?”

红狐博士说:“因为所有的荣誉都是努力和勤奋的结果。现在,你们就跟我到外面上第一课。”

在草原森林里,红狐博士让巴雅尔和塔塔尔摘一片蕨类植物的叶子,再抓一条百足虫。“你们看……”红狐博士指着排列整齐又非常对称的蕨类叶子,和百足虫那密密麻麻但是整齐对称的小爪子,“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为什么它们都遵循着一个对称平衡的规律?是谁强迫它们做出这样的选择?”

巴雅尔和塔塔尔想都没想就摇头,嘟囔着说不会,说这太难了。

博士吹起胡子,痛苦万分地拍着额头说:“唉……我讲课布置作业的时候,你们能不能不说话?我知道你们不会。你们要是会,傻瓜就成精了。我的提问是让你们思考。思考是最好的学习,学习要从思考开始……”

母狼托娅告别了巴雅尔之后,又抓了一只兔子,回到新的狼窝。

小狼崽们一见母狼就蜂拥而上,想要母亲的食物。托娅将兔子贡献给老狼王哈敦一世和乌玛,然后将胃里储存的食物吐出来给小狼崽们。白脖狼王和其他捕猎的狼也陆续回来了,他们每一只都将食物吐出一部分给狼崽们。狼崽们个个吃得像滚圆的皮球。

等狼崽们吃饱喝足睡了的时候,托娅哽咽着对白脖狼王和哈敦一世夫妇说:“今天我看见小八了。他还活着。”

白脖狼王说:“那为什么不赶紧领回来?”

托娅有些难过地说:“小八不认我,一再说自己是狗不是狼,说他的妈妈是獒犬。可我明明在他的小屁屁里,闻到了小八的气味。看上去,小八的养母对他不错,奶水也很充足。小八长得比哥哥姐姐们都大。”

白脖狼王不无担忧地说:“再过一个月,小八的尾巴就会长出来,出卖他的身份。可怜的孩子,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

托娅说:“可小八自己是个小迷糊……”

老狼王哈敦一世咳嗽了几声,仰望星空,叹口气说:“顺从腾格里的旨意吧。如果小八是狼族,就应该接受狼族多舛的命运。如果不是,就不要替月亮担心,天狗会不会跳到额仑湖水里捞星星。”

九、儿马抢亲

在外面疯到大半夜才回家的巴雅尔,一回到流浪狗的敖包营地,就被獒母絮絮叨叨的问候给逼进洞里。直到巴雅尔呼呼大睡的时候,当妈的还趴在洞口一个劲地问:“你吃了吗?吃的是什么?饿不饿啊?”

忽然,獒母惊悚地叫道:“他爹你来闻闻,巴雅尔吃的是什么东西?我闻着像喝酒了!你说这孩子小小的年纪怎么会喝酒呢?他一个小流浪狗哪来的酒?那可是主人家才有的好东西。”

老獒王脱脱在巴雅尔的洞口使劲嗅了嗅,摇摇头说:“不是酒,是蓝莓。”

“是酒。”

“是蓝莓。”

“是酒啊……”

“怎么可能是酒……”

脱脱昂起有些苍老的头颅,任凭草原的夜风吹拂着自己长长的鬃毛,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黑黢黢的山峦。那里是他的宿敌狼出没的地方。尽管他不是王了,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但是,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使命和初心。他分明闻到了蓝莓酿造的酒的甜酸味道,但王的尊严怎么能让他承认呢?

獒母叹口气,屁股坐在巴雅尔的洞口。对獒母来说,一只流浪狗住进自己挖的洞里,才是最危险的异常情况。堵住洞口,尽管可以避免被别的狗和人发现,但是堵久了,巴雅尔就会挠獒母的屁股。獒母就小声地骂几句“你这个不省心的小狗崽子”,然后挪开屁股给巴雅尔透透风。这个时候的獒母恨不能变成一个农妇,让宽大的裙裾遮住洞口,再弄一把毛线,端坐着织织毛衣。不然,犬坐久了,真的会被怀疑:你一个獒犬为啥总是这么坐着,像个癡呆的猴子?

就这样,獒母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额仑草原上忽然尘土飞扬,万马奔腾。

巴雅尔从洞口害怕地钻出脑袋,问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獒母说:“儿子,是马群。出来吧,好戏开始了……”

额仑草原一年一度的马群“相亲”和“抢亲”大会开始了。

碧绿辽阔的草原上,几千匹蒙古马踏着草尖上晶莹剔透的露水,迎着旭日的阳光疾驰狂奔。每匹马都兴奋地嘶叫着,撒开四蹄,甩着额前的

长发,迈着盛装舞会上的欢快脚步,到额仑草原中央地带一片平坦的草原集合。几千匹马集中在一起,看似混乱,实则有序。马群中有几十上百个家庭,每个家庭的前面都有一匹成熟健壮、年纪稍大的母马,率领着十几匹甚或几十匹由母马和她们的孩子组成的队伍,家庭队伍的后面由高大威猛、勇冠三军的公马护卫左右。额仑草原蒙古马的发情期是四到五月份。因此,现在的马群里,母马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刺激着公马的荷尔蒙。不管是公马还是母马,都在阳光灿烂的草原,上演着由本能驱使的最原始的爱情戏码:公马奔跑,显示着力量和飘逸;母马碎步,流露出妩媚的神态。

在由马群父母率领的家族队伍一百米外,早就等待着一群小公马,俗称儿马子。他们是被马群父亲在一年前甚至两三年前赶出马群的小公马。蒙古马群为了血统纯正和能征善战,绝不允许近亲结婚和家庭乱伦。因此,这些被赶出的小公马,为了能够组建自己的家庭,为了王位,早就在公马群里的打斗中,锤炼出勇敢的性格和健硕的肌肉,建立了各自的权威和地位。这些“小霸王”们看见对面的马群集中了,停下了,马群中那些若隐若现的已经发育成熟的少女们,羞怯地在母亲的身边躲来躲去,立即骚动起来。他们都想站在第一排,挤到最前列。甚至连平常的朋友这个时候也毫不客气,彼此又踢又踹,撕咬鸣叫。尽管如此,几百匹的儿马队伍一直保持着与大马群的距离,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马群家族骚动了。家族中勇猛健壮的父亲们,开始驱赶自己已经长大的女儿。女儿不解,哭喊着躲到母亲的身后。母马阻挡着大公马,并亲吻着公马的鬃毛,试图让父亲对自己的女儿温柔一点。但是,大公马丝毫不顾亲情,冷酷地踢着咬着自己的女儿,把她们赶到小公马“相亲”的阵前。

可怜的小母马懵懵懂懂地被父亲和母亲赶出了家庭。她们茫然无措地徘徊在儿马队伍与家族队伍的阵前地带。她们回家不成,被父母驱赶;前进更怕,儿马阵前早已为“抢亲”陷入激战。从第一匹小母马出列,小公马们就展开了激烈的打斗。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谁是谁的王,还没有最后决出。

很快,一匹白色的三岁小公马胜出。他长腿翘臀,四肢匀称,两只大大的眼睛掩映在长及地面的鬃发中。嘶鸣时,膛音纯正,底气雄浑。奔跑打斗时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猛然爆发而又戛然而止。力量与韵律、协调与奔放堪称完美,是一位真正的飘逸的白马王子。虽说小母马们惊魂未定,但看到小白马如此飘逸潇洒,也暗生情愫。

小白马连续战胜两个挑战者,依据儿马群早就形成的阶级地位和抢亲规矩,他已经是笃定的胜出者。于是,小白马迈着盛装舞步,走向小母马们。如果不出意外,这十几位羞涩的姑娘就是他的妻妾。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匹四肢短小、敦实健壮的小黑公马,忽然冲出阵前的儿马群,急速奔向小白马。正在向小母马炫耀胜利和雄姿的小白马反应极快,立即昂首扬蹄,拉开架势,准备迎击小黑马。然而,小黑马并没有按儿马抢亲的套路,像小白马那样拉开一个点到为止、展示为主的架势,而是利用自己矮粗胖的下盘,直接撞向小白马高高直立的后腿。整个额仑草原的马群都惊呆了!

只听嘭的一声,小白马翻倒了。又听到咔嚓一声,小白马的一条后腿骨折了。凶狠的小黑马并没有立即罢手去“抢亲”,而是返回小白马的身边,疯狂地撕咬倒地不起的小白马。整个草原的动物界都感觉到了,小黑马是在发泄压抑已久的愤懑、嫉妒和仇恨!儿马群更是惊心,全都目瞪口呆。

立刻,有两匹小白马的哥们儿热血沸腾,冲向小黑马复仇。

额仑草原上的马群“相亲”和“抢亲”大战,直到下午才结束。其间,小母马们一会儿被赶到这儿,一会儿又被赶到那儿。最优秀的小公马们都按照强弱顺序,赢得了自己的妻妾。多的二十多匹,少的四五匹。但是,也剩下了两成的马依旧孑然一身。这些马基本上都有缺陷。这就是大自然的优胜劣汰。当所有的马都有了归属,回到自己领地的时候,草原中央的“相亲”会场就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激战后的马蹄印和粪便。

很快,就有金雕和鹰隼在“相亲”会场的上方盘旋。他们发现了草地上躺着的小白马和其他伤痕累累的马,流下大片大片的血迹。

额仑山脉上的狼群也发现了小白马的挣扎和死亡的气息。千百年来,马群的相亲大会上,公马之间的打斗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死伤的马匹牧民不要,基本上都是金雕和狼群的食物。而金雕和狼群也认为,这是腾格里给他们的赏赐,早就上了他们千年不变的菜单。

现在,狼群下山,金雕和鹰隼降落。

但是,飘逸潇洒的小白马却挣扎着站了起

来,它踮着三条腿,一瘸一拐地朝一座山崖走去。当他路过流浪狗的领地时,老獒王脱脱和獒母带着众多的流浪狗,向小白马行注目礼。

勇敢潇洒的蒙古公马是不能躺着死的。

老獒王脱脱和流浪狗们知道小白马要干什么。于是,他们默默地跟在小白马的后面,沿着血迹,试图护送小白马一程。

巴雅尔跟在獒母的后面,忽然,他的鼻子一皱,受到了刺激。低头一看,发现了小白马流到草丛中的鲜血。冥冥中,巴雅尔的大脑似乎接收到一个命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疯狂地舔着小白马的鲜血。鲜血再次刺激着巴雅尔,使他忘却周边的一切,拼命地舔着。鲜血流过巴雅尔的喉咙,进到胃里,他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刹那间发出咯咯暴长的声音,眼睛里也露出摄人心魄的精光。

獒母大吃一惊!獒母立刻转头望向老獒王。还好,老獒王正跟在小白马的后面,没有注意到巴雅尔的嗜血场面。獒母悄悄地将巴雅尔撞开。巴雅尔仿佛中了邪一样,朝獒母龇牙咧嘴,发出低吼。

老獒王像被什么击中了。巴雅尔的低吼让他血脉偾张。他看见了巴雅尔嘴边的血迹,张大嘴巴猛扑过来,想教训这个小子,居然敢像狼一样嗜血。獒母立刻挡在巴雅尔的面前,朝老獒王嘻嘻地笑着说:“孩子和我闹着玩呢,你激动什么?”

老獒王脱脱的神经松弛下来。獒母便伸出舌头,舔着巴雅尔嘴边的血渍,边舔边瞥着老獒王说:“臭小子,告诉你多少次了,有些东西能吃,有些东西不能吃……”

巴雅尔还是有些懵懂:“鲜血很好吃啊。”

獒母神秘兮兮地说:“喝马血会长龅牙,夜里头会做噩梦!”

老獒王还想追究下去,忽然听到了自己的旧主蒜头王家的营地方向传来新獒王呼和的吼声。远远地望去,山坡上冲下三只呈品字形前进的狼。为首的巨狼正是自己的死对头白脖狼王,而一瘸一拐的小白马正朝着狼群迎面而去。三岁的儿马子虽说受了伤,断了一条腿,但这凶狠勇敢的小公马天生就是无畏的战士,丝毫不惧狼群。而狼群也知道甚至领教过儿马的厉害,一旦被那碗口大的蹄子踢中,非死即伤,何况现在的小公马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副挡我者必死的凶悍架势。因此,白脖狼王带领狼群采取包抄的战术,逼迫小公马自己走上绝路。

能够出手的只有流浪狗了。老獒王脱脱想都没想,就率领着流浪狗朝狼群奔去。

他们插在狼群与小公马之间,占领了一个高地,组成了一道防线,朝狼群汪汪地叫着。

白脖狼王带领狼群猛地停住脚步。他发现,这些流浪狗们虽然叫得很凶,但都焦躁不安地前后乱窜,只有老獒王和獒母岿然不动,目光里酝酿着仇恨,紧盯着面前的敌人。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身形,无不刺激着他们,仿佛在说:我们今天的苦日子都是拜你所赐,可恶的白脖狼王!让我们决一死战,用鲜血来捍卫荣誉和尊严!

白脖狼王没有任何的犹豫,径直冲到老对手獒王的面前,与獒王对峙。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老獒王没有了警卫帮手,狼王没有了顾忌,他俩一交手就招招致命。老獒王虽说岁数大了一点,但身形依然高大雄壯,脖颈粗壮,蹲踞在狼王面前就像一堵墙;白脖狼王正值壮年,身形灵活,虽说体重不如獒王,但接近两米长的身形闪展腾挪,如蛟龙一般。他们都想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和脖颈,谁先咬住对方,谁就掌握了主动,谁就有掐死对方的希望。所以一狼一獒缠斗在一起,你想咬我的脖子,我想掐住你的喉咙,互相转着圈,随着吼叫声,从喉咙里喷出大团大团黏稠的唾液,箭雨一般甩在草原上。

趁着老獒王和狼王缠斗的机会,两只中年骨干狼发起对流浪狗防线的冲击。

流浪狗本来就没有责任心和战斗力,当狼群离自己还有几十米的时候,流浪狗们汪汪的声音就变调了,一副凄厉而惨痛的样子,夹起尾巴,让开小公马的后路。

老獒王在缠斗中,蓦然发现了小公马的危险,立刻脱身攻击那两只骨干狼。

白脖狼王紧跟在老獒王的后面,当他试图趁老獒王分神,咬住老獒王脖颈的时候,另一只獒犬冲了上来。那是身材秀气的獒母。她没有老獒王的高大,却有老獒王的凶猛。白脖狼王急忙跳闪,躲避獒母的攻击,然后调整姿势,从正面朝獒母进击,打算利用自己后腿强大的弹跳力量,从空中俯冲下来,咬住獒母的脖颈。当他接近獒母的一刹那,尾巴上却传来一阵刺疼,生生地被从空中拽到地面。

白脖狼王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瘦弱细长的小狗,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尾巴。白脖狼王大惑不解,什么时候流浪狗长本事了?前有獒母威胁脖颈,后有巴雅尔拽着尾巴,白脖狼王一

时陷入尴尬。

就在此时,前方紧跟小公马的两只骨干狼传来惨叫声。

白脖狼王顾不得许多,立即放弃眼前的战事,冲向小公马的方向,那里正发生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风度翩翩的白色小公马,在老獒王的护佑下,终于一瘸一拐地登上了一处山崖。他的前面是云雾缭绕的山峦,在晚霞的映照下,宛如金光闪闪的仙境。他的后面是碧绿辽阔的额仑草原,那里有他的痛,也有他的爱。就在今天,他的爱被别人占有和剥夺了。对他而言,等于是被丘比特的箭射中,却又被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失去的不仅是自尊,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完美的灵魂。他也可以卑微地活着,瘸着一条腿,接受人类和族群的同情与怜悯。但是,他是蒙古草原的马,是驰骋千百万年的草原战士。他还可以躺在草原上,让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干,让狼群在自己的尸体上肆虐,尘归尘,土归土……但是,以那样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既不美丽也不壮观。带着失恋的痛苦去拜见死神,是一个雄性最大的耻辱。所以,他用尽所有的气力,爬上了山崖。现在,他最后望了一眼护佑他爬上山崖的老獒王,心里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纵身一跳,融入了金色的云霓之中……

整个额仑草原都在向小公马行注目礼。他带着尊严,放下这个世界的烦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重新寻找自我。

白脖狼王和老獒王停止了缠斗。他们要猎取的、要保卫的小公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獒王带着流浪狗群回到了敖包营地,但是,巴雅尔却天生有一个不同于狗群的鼻子,嗅到了空气中似曾相识的狼群的臊味,甚至分辨出了臊味中比较浓重的白脖狼王的味道。依着本能,巴雅尔一路嗅着,沿着白脖狼王的来路,悄悄地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巴雅尔倏然一惊,猛地停下脚步,头前后摆动。

白脖狼王从圈草中闪出,扑向巴雅尔。

巴雅尔前腿匍匐在地,冲着巨大的白脖狼王龇牙咧嘴,发出狼只有在面对恐惧和死亡时才发出的嚎叫声。

白脖狼王的前腿已经摁住巴雅尔的肚皮,就要咬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听到巴雅尔的嚎叫声,突然停住嘴。他好奇地看着巴雅尔,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母狼托娅说她看见小八的画面。

白脖狼王抬起利爪,疑惑地问道:“你是小八?”

巴雅尔紧张而又疑惑,点头又摇头,身体却一动不动。

白脖狼王慢慢地后退,生怕吓着巴雅尔。拉开了一段距离后,白脖狼王围着巴雅尔转圈观察。而巴雅尔的目光始终不离白脖狼王,浑身颤抖着,被恐惧紧紧地囚住了心神。

白脖狼王又拉开了一段距离,似乎在说:孩子,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白脖狼王倒退着,渐渐地走进了暮夜中的黑暗。

巴雅尔的神经刚一松弛,想收回自己的魂魄,忽然发现白脖狼王又转了回来。他对巴雅尔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们的小八,但是,孩子你要记住,要想活着,仅仅有勇敢是不够的,还要有智慧。比如,刚才我那招就叫伏击……”

白脖狼王钻进圈草丛中,又跳出来,向巴雅尔耐心地演示着什么叫伏击、截击、侧击。白脖狼王看见巴雅尔懵懵懂懂地点头,也顾不上什么教学效果,恨不得一股脑儿把狼群的战术都教给巴雅尔。而实际上,在巴雅尔这个年龄,他的兄弟姐妹还在吃母狼的奶,靠狼群的集体供给过着无忧无虑的托幼生活。

白脖狼王还想教巴雅尔更多,但是,人类营地那边传来搜索狼群的声音和火把的光亮。白脖狼王急忙告退,瞬间隐入无边的黑暗。

巴雅尔再次带着“我是谁”的沉重顾虑,茫然无趣地回到流浪狗的营地。

獒母慌慌张张地跑到巴雅尔的面前,将巴雅尔下垂的尾巴高高地弯翘起来,用一个浑身长满刺的圆球球(学名叫苍耳)固定住,然后把巴雅尔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大声地赞美着他的勇敢:“孩子,整个额仑草原都看见了,你咬着狼王的尾巴,协助你的父王保卫草原啊……哈哈……”

巴雅尔好像不习惯獒母这样的夸奖,还想抗议。因为苍耳球上有密密麻麻的针刺,痒痒的,让尾巴很不舒服。再说了,好好的尾巴干吗要弯上去,翘起来呢?

但是,巴雅尔马上明白了——蒜头王和儿子大蒜、二蒜,举着火把,拖着钢叉,搜查到流浪狗领地来了。他们嚷嚷着:“在哪儿,在哪儿,那个狼崽子在哪儿?”

蒜头王说:“我明明听到了一个狼崽子的叫声。”大蒜说:“我也听到了。”二蒜说:“我也听

到了。”

最后,他们的目光和火把一齐照向可疑的巴雅尔。但是,巴雅尔的尾巴高高地翘着,弯成圆月一般。更为重要的是,獒母亲吻着巴雅尔,赞美着巴雅尔的勇敢。而他们也看到了巴雅尔咬住了狼王的尾巴。于是,他们悻悻地走开了,赶往其他的地点。

獒母长舒了一口气。

白脖狼王回到狼群的新营地,看见狼群肢解了一匹黑色的小公马。原来,就在他与老獒王缠斗,试图拦截小白公马的时候,草原上留下了小黑马的尸体。小黑马因为破坏了马群“相亲”和“抢亲”的规矩,犯了众怒,被儿马群轮番撕咬践踏,当场死亡。

白脖狼王对母狼托娅说:“我看见小八了。他很勇敢,很聪明……”

托娅悲伤地摇头,“可他没有未来。”

老狼王哈敦用那只独眼望着浩瀚的星空,意味深长地说:“长生天给了我们生命,也给了我们苦难。当然,那孩子经受的苦难和我们不一样。更多的苦难,会磨炼更坚强的意志。如果他能活下来,就会学习到很多。说不定就是数百年以来狼族的精英。”

托娅说:“我只要他活着……”

老狼王说:“那就要看长生天的意志了……”

十、天鹅之殇

额仑草原进入六月,充沛的雨水滋润着大地,万物进入了疯长期。

一夜之间,缓缓的山坡沟壑里,那经历千万年积存的腐殖土层,忽然怒放出大片大片的芍药花。芍药花被牧民称为草原上的牡丹。从草原的平甸望去,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绿色地毯,铺展到山坡的皱褶时,忽然被点缀了万紫千红的鲜花图案。令人惊奇的是,每一个品色的芍药花都独占春色,绝不允许另一个品色的花杂插其间。一条沟壑是白色的芍药花,一眼望去,就白得纯粹,如珍珠散落;一条沟壑是红色的芍药花,一眼望去,就红得辣眼,如美人垂泪;还有的沟壑是红白相间的芍药花,俗称粉色,夹在红白之间,照样开得灿烂野蛮。

这是额仑草原一个美丽的清晨。

老獒王和獒母互相舔着鬃毛。他们失去了王位,但没有失去爱。

流浪狗的领地里,邋遢散漫的流浪狗们在无聊的打闹和追逐中,等待着土房子营地里的人来倾倒垃圾。而远远的土房子营地的蒙古獒犬们,则在阳光下认真地舔着他们面前的饭盆子,以免留下食物残渣,招来苍蝇和蚊子。

營地附近的草原上只有一个忙碌的身影,那就是巴雅尔。只有巴雅尔在追赶老鼠和旱獭。现在,他捕猎的技能越来越熟练和高超,已经会用伏击、截击来获取猎物了。巴雅尔的头顶是塔塔尔在翱翔,不时俯冲下来,抓住奔跑的长腿兔。对巴雅尔和塔塔尔来说,现在捕食草原鼠、兔子和旱獭已经不仅仅是获取食物填饱肚子这么简单了。红狐博士说了,这是保护草原,防止食草动物过度繁殖,破坏草原生态……保护草原已经是“草原三杰”的共同理想。一想到自己是有理想有追求的动物,巴雅尔和塔塔尔浑身就充满了力量,觉得什么都好玩,世界也变得明亮而有趣。

巴雅尔在追赶中,忽然尾巴上的苍耳球掉了,高高弯曲的尾巴耷拉下来。

远处的獒母一惊,闪电般地跑到巴雅尔面前,将他搂抱过来,左右看看。见无人关注,急忙用苍耳将巴雅尔的尾巴再次固定,打了一个弯。

巴雅尔挣扎着哀求:“妈妈,好难受,我不要!”

獒母揪住巴雅尔的耳朵,恨恨地说:“那你就死定了!”

巴雅尔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獒母支支吾吾地说道:“因为,因为……狼的尾巴是拖地的。”

巴雅尔忽然想起白脖狼王的疑问,“我是谁”这个问题再次让他烦恼。“那我到底是……狼,还是狗?”

獒母亲吻着巴雅尔的小屁屁,啪啪地响。“你是我的儿子,当然是狗,而且是狗中的贵族——獒!”

“可是,我的尾巴为什么……翘不起来?”

“这个嘛……”獒母忽然喊老獒王,“他爸,你学问大,你来告诉儿子,他的尾巴为什么翘不起来?”

老獒王似乎不屑于回答这类智商很低的问题,他的心思还停留在蒜头王营地上獒犬们面前闪闪发亮的盆子上。尤其是新獒王、警卫队长呼和的盆子和脖套,那曾经是老獒王脱脱的荣誉和骄傲。他发现新獒王戴上他的脖套松松垮垮,不成体统。这样的獒犬怎么可能有大担当,怎么能当獒犬的王和队长!他正在愤愤不平的时候,獒

母的问题扔了过来。他瞥了巴雅尔和獒母一眼,瓮声瓮气地摇摇头说:“鸟儿飞走了,你却在原地,竟然没有再见的烦恼……”

獒母翻一下白眼,咳嗽一声。显然,獒母和獒王不在一个频道上。

但是,但是……

巴雅尔眼巴巴地等着獒母和父王回答那个纠缠他多日的问题:他是谁?为什么他的尾巴总是夹在屁股里,不能翘起来,弯上去?

獒母摸着脑门,想了想说:“因为,因为,妈妈在怀孕的时候,爱唱歌……”

“爱唱歌?”

“对,爱唱蒙古长调……”獒母十分肯定地说。她猴蹲在地,挺直腰,从胸腔里发出声音,“你看,唱蒙古歌必须挺胸抬头、夹住尾巴,妈妈在怀孕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于是就遗传给了你。”

巴雅尔高兴地跳了起来,“我懂了。”

巴雅尔挺胸抬头、夹住尾巴,刚嚎出一声,獒母立即堵住他的嘴。

巴雅尔似狼似狗的嚎叫,立刻使营地里的流浪狗们紧张起来,纷纷朝他投来狐疑的目光。獒母愣住了,犹豫片刻,自己高声叫了起来,把巴雅尔的叫声先压住,然后,慢慢地转化成绵长悠扬的长调。

营地里的动物们旋即恢复了轻松的气氛。

獒母告诫巴雅尔:“记住了,破嗓子到处乱唱,是没有教养的表现,会把人吓坏的。”

巴雅尔亲吻了獒母,点头表示他记住了妈妈的话。獒母再次整理了一下巴雅尔的尾巴,拍拍小屁屁,笑着说:“找你的朋友玩去吧,不要走远了。”

巴雅尔和塔塔尔约好,到森林里的木屋城堡听红狐博士继续讲课。

红狐博士讲到大自然的平衡法则以及和引力的关系时,发现巴雅尔和塔塔尔在打瞌睡,甚至在苍蝇腿都蹬到了眼皮的时候,他们依然睁不开眼睛,好像是上下眼皮装了猴皮筋,频繁地打架。

红狐博士生气了,在巴雅尔和塔塔尔的脑袋上各敲了三下,然后走出木屋城堡,走出额仑森林。两个孩子互相埋怨,又互相猜测:博士在他们的头上各敲三次是什么意思?巴雅尔说,一定是三个字:太笨了!塔塔尔说,一定是三句话:滚!从现在开始,我不教了!他们像闯了祸的孩子,默默地跟在红狐博士的身后,不敢言语。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额仑草原的中心——美丽的额仑湖畔。红狐博士转身对两个学生说:“既然课堂教学让你们犯困,那我们就在额仑湖畔进行情景教学。”

巴雅尔和塔塔尔欢呼起来。

红狐博士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观察额仑湖里的大天鹅,然后我开始提问……”

六月初的额仑湖,草长莺飞。从湖畔望去,浩瀚的额仑湖水如镜子般平静透亮,时而微波荡漾。湖心中间是大片青葱的芦苇荡,它们静静地伫立着,等待着一批又一批迁徙的候鸟。野鸭、灰鹤频繁进出隐身其间繁殖的芦苇丛,不时出来张望一下,又嗖地钻回去。湖面上,最引人注目的是成双成对起飞降落的白色的大天鹅。它们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将和四五月份就飞来、已经在苇荡里做窝孵卵的蒙古疣鼻天鹅,一起在额仑湖里抚育幼鸟。大天鹅的家族一般都是十几只到几十只不等,它们体形巨大,一般都有一米二到一米六的样子,双翼展开都超过两米,体重十几公斤。当一个家族的大天鹅降落的时候,像一处繁忙机场的情景,一只只大天鹅从天而降,巨大的展开的翅膀像横置的船帆,呼啸着掠过水面,然后稳稳地停住……

大天鹅降落水面之后,形影不离的夫妻立刻用尾翼撩起水花,泼向对方的脊背和翅膀,为对方洗去旅途的尘埃和疲惫。然后就是交颈缠绵和窃窃低语,交流回忆着去年乃至前年的产房位置。它们的寿命长达二十多年,三岁性成熟,婚姻存续最少十五年时间,这期间不离不弃,直至终老。因此,大天鹅的夫妻生活都是稳定而有序的,彼此的性格和爱好高度契合。等一切确定之后,它们就双双进入芦苇丛中,沿着水道寻找记忆中曾经的产房。

巴雅尔和塔塔尔收回自己感叹的目光,随着大天鹅进入芦苇荡。

红狐博士啧啧有声地发出赞叹,无限感慨地说:“在动物界,如果说金雕,也就是鹰科是王的象征,那么大天鹅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它们是爱的榜样,是善的浮雕,是和平的象征……现在,让我们再走近它们,观察一些细节,思考一个问题。”

“草原三杰”在红狐的带领下,走到一处与湖心芦苇荡连接的神秘小路。小路的神秘之处在于它是个随风浮动的草岛。水草的根连着根,草连着草,远看是一个草甸子,踏上去才知道下面

是湖水。由于漂浮不定和承受力有限,鲜有动物和人类涉足。也只有红狐博士这样的大师才有智慧和定力走这条路,进入湖心的芦苇荡。进入芦苇荡后,又有一条半隐水底半露水面,由千百年的芦苇腐殖物堆积的小路,直通彼岸。

“草原三杰”沿着这条神秘莫测的小路,悄悄地进入芦苇荡,立即被眼前的热闹景象惊呆了。

成千上万只天鹅、灰鹤、水鸭在芦苇荡里忙碌着,它们有的在筑巢,有的在孵蛋,有的嘴里衔着各种各样的筑巢材料在水道里穿梭。大天鹅巢的面积有的两三平方米,有的老巢可达到四五平方米。刚结婚不久没有巢的年轻天鹅夫妇,常常以为大而阔的老巢是无主的房产,便先入为主。等到旧主来了,免不了一番争执,常常是年轻的天鹅夫妇被奚落一番,掩面而逃,不得不自己用十几天时间,一根草棍一缕蒲草地堆积,用爱心和耐心搭建自家的产房。澡盆形的产房可大可小,高度却是几乎统一的八十厘米,这当然是为了防水和保暖。产房搭建好后,母天鹅进去生产,公天鹅会在离母天鹅巢边不远的地方搭一个极其简陋的破窝,给妻子做警卫,或者和妻子轮流孵蛋。公天鹅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妻子,一旦有危险和需要,公天鹅像箭一样冲出来拼死保卫妻子的安全。

“草原三杰”进到芦苇荡的时候,刚好看见一对疣鼻高高隆起,年纪差不多二十多岁的大天鹅,在做交尾前的洗漱工作。虽说已经到了人类金婚的年纪,但是,两只大天鹅还是像初恋那样并排游动,互相撩着水洗漱。洗着洗着,公天鹅兴奋地游到母天鹅的尾部,用自己黄黄的喙在母天鹅的尾脂腺上涂抹,反复梳理抚摸着妻子柔软洁白的羽毛。母天鹅兴奋地叫了几声,然后昂起头,尾翼翘起,发出求爱的信号。公天鹅趁机爬上母天鹅洁白的犹如小提琴般光滑的脊背,像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一样将巨大的翅膀张开,不断平衡着、摇晃着,将尾翼结合在一起。这个兴奋而又愉快的动作前后不到三十秒,但是仪式感十足。在公天鹅交尾之后,就是感恩式的鸣叫表白,嘎嘎的声音直入云端。然后,夫妇两个又开始了漫长而细致缠绵的洗漱、清理羽毛……

看到大天鹅的高贵雅致和近乎偏执的洁癖,巴雅尔和塔塔尔尴尬地互相看了看对方邋里邋遢的毛皮。他们都是食肉动物,一向鄙视食草动物。但是大天鹅的生命品质和恩爱生活,洋溢着让他们自惭形秽的纯洁和美好。天啊,红狐博士今天的情景教学,不会是让他们向天鹅学习,在约会的时候,一遍一遍地洗澡,一遍一遍地梳理毛皮吧?

红狐博士抓住两个学生的耳朵,一字一句地问:“猜猜看,今天老师提的问题会是什么?”

巴雅尔和塔塔尔羞涩地捂脸不语。红狐博士猜透了两个学生的心思,气咻咻地说:“讲卫生是习惯,是妈妈的责任……”巴雅尔和塔塔尔放松了,嬉皮笑脸地回答:“当然是深奥的生物平衡和引力问题。”

红狐博士深沉地说:“错!我的问题是,假如这个世界没有大天鹅,我们会失去什么?”

巴雅尔和塔塔尔的神情随之严肃起来。

红狐博士忽然情绪低落,幽幽地说:“失去天鹅,我们将失去信仰……如果这个世界连大天鹅都容不下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在走向坟墓。”

巴雅尔和塔塔尔也默然。他们发现老师已经泪眼婆娑,唇须抖动,陷入对往事和历史的思考中。在红狐博士的记忆中,一定有一个柔软的引人落泪的地方。红狐博士缄默许久,终于醒过神来,两个学生的课时还没有完成。于是,他留给巴雅尔和塔塔尔一道思考题:“食草动物为什么比食肉动物体形大、数量多?”

巴雅尔小心翼翼地提醒老师:“这个内容其实……其实在食物链的那一章里,您已经讲过了啊。”

红狐博士激动起来,没头没脑地质问两个学生:“那谁能告诉我,我们食肉动物的每一口肉,都是食草动物消耗草原几百倍的热量,辛辛苦苦转化而来的。它们的死,是为了我们的生。而我们的死,留给草原的却是一具隐秘干瘪的尸体(犬科、猫科动物濒临死亡的时候都会神秘失踪)。请问,我们的热量流失到哪里去了?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巴雅尔和塔塔尔被老师的提问镇住了,在他们的年纪,根本就无法分担老师孤独的痛苦,也不知道怎样安慰老师,只能用天真无邪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老师的眼睛,看得老师不好意思,连说:“失态了,失态了,你们两个好好玩吧。我累了,回森林了。”

红狐博士离开额仑湖的芦苇荡之后,巴雅尔和塔塔尔撒开了欢儿地玩。巴雅尔忍不住想看看大天鹅的巢,看看那些白色的大鹅蛋。结果,还不等靠近天鹅巢,公天鹅就游过来,张开自己两米五左右的翅膀,将草垫上的巴雅尔一翅膀扇到水里。巴雅尔慌忙往岸边游,结果附近的大天鹅看见落水的巴雅尔,纷纷过来痛打“落水狗”。

巴雅尔一露头,就被踩进水里,如此反复几次,他几乎就要溺水身亡!幸好塔塔尔及时出手,一个俯冲,将湖水里奄奄一息的巴雅尔捞上了岸。

上了岸的巴雅尔和塔塔尔,并没有因此恨上大天鹅,反倒在戏耍中与大天鹅有了亲密的肢体接触,了解了天鹅爱与恨的语言。同时,巴雅尔也见识了塔塔尔有力的爪功。这可是额仑草原上最难得的體验。两个小哥们儿黏黏糊糊地打闹着,巴雅尔嚷求着塔塔尔再次将自己抓起来,在空中滑翔了一小会儿。幸好暮色降临,晚霞染红了额仑湖面,不然,草原上的动物见了这个场面,还以为是金雕虐杀无辜呢。

月亮升起,星光灿烂。

额仑湖里的鸟儿们也静静地入睡了。通常迁徙的鸟群会在栖息地里安排值班的雁奴和报警的灰鹤,即使是大天鹅家族,也会在路上夜宿的时候派一只机警的天鹅站岗放哨。一旦发生异常,会发出警报,大天鹅们便腾空而起。但这里是额仑草原的中心湖,湖心芦苇荡的四周都是水,千百年来无人打扰。鸟儿们在湖心岛的芦苇荡里安心地抚育后代,迁徙的家族和鸟群变成了一对一对的夫妻。妻子静静地在巢里孵蛋,只有丈夫一人警戒保卫。入夜时分,累了一天的丈夫放松了警惕,依照千百年来的惯例,他们也像雌鸟一样,将脖颈与头颅窝进自己暖暖的翅膀,进入梦乡。

巴雅尔和塔塔尔也玩得疲倦,终于想到了告别。然而,当塔塔尔起飞后,却忽然发出一声呼哨。巴雅尔抬头望去,见塔塔尔又在湖面上侧飞了一圈,然后落到巴雅尔的跟前,说:“很奇怪,很奇怪……我们到芦苇荡里看看吧,好像有两脚兽在干坏事呢。”

巴雅尔和塔塔尔沿着先前的秘密小路进入湖心之后,大吃一惊。只见蒜头王带着两个儿子,手持长杆网套,每人划着一个轮胎,悄悄地接近大天鹅的孵化营地。他们划一下,停一下,以免水声惊醒熟睡中的大天鹅和其他水鸟。等划到离大天鹅不远的地方,就伸出长杆,将熟睡的公天鹅套进网兜里。因为天鹅的脖颈窝进了翅膀,来不及挣扎,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蒜头王父子三人悄无声息地捉住了。每只大天鹅都有十公斤左右,每捉住一只,蒜头王就无声地阴笑——百里之外的镇子里,有人正在经营野味。而千里之外的富人们,就喜欢到百里之外的镇里吃野味。一只天鹅,顶两只羊的价钱哩。

“失去天鹅,我们将失去信仰……如果这个世界连大天鹅都容不下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在走向坟墓。”

红狐博士的话言犹在耳。没有任何的犹豫。塔塔尔跑出芦苇荡,在岸边腾空而起,向整个湖心芦苇荡发出尖厉的呼哨!

湖心岛上没有鸟儿骚动的迹象,反而更加平静。金雕是鸟儿们的天敌,那些鸟儿们听见金雕的呼哨,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当然,他们更知道,金雕在晚上不会钻进湖心的芦苇荡里袭击,因为金雕的翅膀无法在密实的芦苇丛里展开。金雕的警告,成了水鸟的催眠曲。

蒜头王的两个儿子,各自又套了一只天鹅。

塔塔尔又盘旋了一圈,发出更加急促的呼哨。

湖心岛的居民们依然平静。

急迫之间,巴雅尔从秘密小路跑进芦苇荡里,仰天嚎叫。

巴雅尔的叫声初始像狗像狼,在“汪——”和“嗷——”之间切换。叫着叫着,仰天嚎叫的巴雅尔看见了又大又圆的月亮。似乎冥冥之中,狼族与月亮有神秘的默契和心灵的沟通。他伸直了脖子,嘴巴朝天,与月亮对话。于是,奇妙的事发生了:巴雅尔的嚎叫开始转调了,“汪汪——”完全变成了“嗷嗷——”。

湖心岛的居民们开始骚动,但是依然没有起飞。

突然,额仑草原周边山脉的狼群开始了呼应。最先呼应的是哈敦家族的狼群。巴雅尔的妈妈托娅首先听出了自己儿子的音色,并从音调中听到了急迫的心情。于是,托娅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忽然对应着巴雅尔的叫声,用母亲那悠长缠绵的调式问道:“你是小八吗?”

巴雅尔从未体验过托娅这样的问候。他极力模仿着母亲托娅的声调回应着,虽说表达不清内容和含义,但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忽然感觉到了关切的温暖。一股说不清的亲情,像热流一样穿过身心,催生出源源不断的爱和被爱的巨大渴望。

白脖狼王也听出了巴雅尔熟悉的腔调,他的嚎叫声像一艘巨轮的汽笛,呼啸着掠过草原的夜空,抵达巴雅尔的耳边:“孩子,你好吗?”

巴雅尔忘我地回应着白脖狼王的问候。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和塔塔尔实践着“草原三杰”的诺言和理想的时候,会得到狼群亲情的呼应和月光的抚摸。然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狼崽子细长而高亢的嚎叫声,等于向额仑草原公布

了自己的身份。

湖心岛上鸟儿们大乱,各个鸟群家族惊叫声四起,慌忙起飞,查看敌情。

它们发现了蒜头王父子三人。

于是,鸟儿们开始发起对蒜头王一家的攻击。先是紧急就地起飞的水鸭,再是贴着水面起飞的灰鹤,接着是钻到开阔水面的大天鹅。它们铺天盖地飞临蒜头王一家三口的头顶,射出暴雨般愤怒的白屎。那些白屎奇臭无比,散发着浓重的氨水味,熏得蒜头王父子三人晕头转向,不得不跳到水里,游到岸边。那四五只被他们套住的天鹅,趁机从轮胎里逃了出来,毫不畏惧地就地参加战斗——猛啄三个两脚兽的眼睛和头皮。

蒜头王父子抱头鼠窜,边跑边骂:“就是那个狼崽子报的信!”

此时的巴雅尔还陶醉在与亲人的对话互动中。等额仑山脉上的狼群看到了人类营地的火把,都停止嚎叫,为小狼捏一把汗的时候,巴雅尔还在等待母狼托娅的回应。他不停地嚎叫着,细细的小嗓门已经嘶哑,声带已经渗出血丝。但刚刚给他希望和温暖的嚎叫声戛然而止。这让孩子般的巴雅尔重新陷入孤独的黑暗,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边的茫然。

直到金雕兄弟塔塔尔给巴雅尔示警,巴雅尔才从沮丧中醒来。他发现自己的嚎叫声已经把人类营地掀翻了,无数的火把和马蹄声朝湖边疾驰而来。直到现在,巴雅尔才明白獒母的担心,一旦额仑草原上的人发现他是狼,而不是狗,那么人类绝不会允许一只狼在畜牧中心区域活着。那等于给狼群安了一只眼睛。但是,巴雅尔现在没有地方跑了,环顾四周,人和狗都朝他包围过来。

巴雅尔下意识地朝流浪狗的敖包营地跑去。刚到敖包石堆的边缘地区,巴雅尔就看见了獒母惶恐不安的身影。巴雅尔慌慌张张地撞进獒母的怀抱,獒母用自己高大的身影掩护着巴雅尔,快速地跑到他小时候住过的洞口,一屁股将他坐了进去。这一切老獒王也看在眼里,他默默地配合着獒母。

当蒜头王举着火把带领马队搜查过来的时候,老獒王和獒母犬坐着,一齐向遥远的额仑山脉汪汪地叫,暗示小狼崽子在那边。

蒜头王一家氣急败坏,百思不得其解。大蒜疑惑:“小狼崽子长翅膀了?”

二蒜猜疑:“一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

蒜头王拉着新獒王呼和勋带般的脖套,命令他:“从现在开始,你们瞪大眼睛,绝不能放走任何一条疑似小狗的狼崽子!如果放走了,你警卫队长的职务就甭干了!”

翌日清晨,旭日升起。

与往常一样,这是额仑草原上一个平静的早晨。但是,等草原上的薄雾渐渐散去,便露出肃杀不安的气氛。

獒母和老獒王像雕塑一样,整整一夜犬坐在巴雅尔藏身的土洞口,一动不动。他们的周边是蒜头王家和邻居家的几十条獒犬和牧羊犬。那些犬在草原畜牧区和湖边整整搜查了一夜,从气味到足迹,每一条线索都指向流浪狗的敖包营地。敖包营地和周围的流浪狗领地每一寸草原和石头都搜遍了,就剩下獒母和老獒王的屁股底下那块一平方米不到的地方。几乎所有狗的鼻子都嗅向那里,并发出警报。但是,无论是蒜头王家的新獒王呼和,还是邻居家帮忙的狗,都不敢造次上前,挑战老獒王和獒母。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只能包围起来,静静地等候主人的审判。

日上一竿,草原上芨芨草的露水被阳光收走。蒜头王一家和牧民们喝完奶茶后,便骑着马,拿着各种武器,来到了流浪狗的领地。蒜头王和两个儿子,每人一把挑草的钢叉,齐齐地逼近老獒王夫妇。老獒王率先挪开屁股,对獒母说:“我们尽力了,孩子他妈……巴雅尔毕竟是狼。”

獒母哭着挪开已经差不多麻木的身子,露出屁股底下的土洞口。她希望巴雅尔不要暴露,最好能悄悄地藏在洞里不要出来。哪怕就是憋死,也比被公开审判处死好。但是,早已经憋得不耐烦的巴雅尔一见洞口有光亮,立刻就露出了脑袋。

整个营地的人和狗都在叫着:“就是他!狼崽子!”

“摔死他!”

“摔死他!”

巴雅尔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立即蜷缩到獒母的怀里。獒母紧紧地搂着巴雅尔不放,嘴里还嘟囔着“不怕不怕”。獒母还想证明巴雅尔是狗不是狼,但是,巴雅尔的尾巴已经僵直,苍耳球根本就固定不住了。

大蒜、二蒜两个兄弟手持钢叉,威胁着獒母,要把巴雅尔抢過来。

蒜头妈说獒母是小狼的养母,不管怎么说,自己奶大的孩子有感情,就让娘俩告个别吧。

獒母贴近巴雅尔的耳朵,轻轻地说:“对不起,儿子,妈妈有个秘密,一直没有对你说。”

巴雅尔懂事地说:“我知道,我是狼,不是狗。”

獒母泪眼婆娑地说:“不,这不是秘密……这是谎言。谎言早晚会被拆穿。我想说的秘密是,在你看到的这个草原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名字叫天堂……据说,天堂里非常美。那里水草肥美,动物们安居乐业,没有两脚兽的猎杀和骚扰。你可能马上就要到那里了。因此,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紧闭眼睛,不要害怕……”

獒母抽泣着。巴雅尔却高兴地跟獒母说:“天堂那么好,我跟妈妈一起去。”

獒母摇摇头:“天堂虽好,只有大英雄才能去。你是拯救大天鹅的英雄,额仑草原已经传遍了你的事迹。只有你才有资格去。”

蒜头王大喊着:“时间到了,还啰唆什么?”

大蒜将巴雅尔从獒母怀中抢了过来,扔到草地上,准备用钢叉叉死巴雅尔。当大蒜和二蒜举起钢叉的时候,围观的狗群里忽然发生了骚动。原来,是心地善良的獒妹惊叫了一声,捂着胸口晕倒了。蒜头王更加愤怒:“臭小子,还想勾搭獒妹,真是死有余辜!”于是,蒜头王有了新的主意,他告诉儿子们:“额仑草原的狼群是我们最可恨的敌人,让这个小狼崽子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儿子们,把小狼崽子扔到天空,扔得高高的,让整个额仑草原的狼群都看见,这是他们袭击我们家羊群的代价!”

大蒜抓住巴雅尔的脖子,抡了两圈,猛地扔上十几米的天空。

蒜头王一家四口将钢叉举起,就等巴雅尔落地的时候,给他来个万箭穿心!

“啊……”

除了蒜头王一家,额仑草原上的狼、人、牲畜都发出惊叫,闭上了眼睛。许久许久,人们没有等来小狼巴雅尔凄厉的惨叫,等来的却是整个草原的沉默和惊诧。大家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远远的天空中,一只褐色的金雕叼着小狼巴雅尔,缓缓地融入云端。

额仑草原的人和动物都认为巴雅尔像白色的小公马一样,尘归尘,土归土,让自己最后的一点热量融进草原的食物链,给金雕当早餐了。最悲伤的就是哈敦家族的狼群。母狼托娅和白脖狼王都觉得蒜头王一家这样处死巴雅尔,就是为了报复他们,上演一场让狼族断子绝孙的戏给他们看。

只有老獒王和獒母欣慰而坦然,确信他们的儿子巴雅尔进了天堂!

十一、复仇的援军

当整个额仑草原都以为三个月大的小狼被金雕从空中掳走,成了鹰族饲料的时候,额仑森林里却迎来了一个新的居民:“草原三杰”之一的巴雅尔。塔塔尔把巴雅尔叼到森林边缘的灌木丛里,轻轻地放下,呼唤了几声。但是,巴雅尔本能地装死,放松整个身体,像个绵软的绒线球。虽说塔塔尔在湖水里曾经救过巴雅尔,但那是转瞬即逝的瞬间,高度不过十几米。然而这次,金雕一飞冲天,跃上一千多米的高空,强大迅猛的离心力,让巴雅尔的心脏处于濒死的闭合状态。他眼睛紧闭,牙齿紧咬,大脑一片混沌……

等巴雅尔缓过神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红狐博士迎接他的怀抱。

红狐博士的眉眼都是笑:“欢迎你啊,孩子,你自由了。”

巴雅尔和塔塔尔以及博士拥抱在一起,欢喜异常,三个朋友终于可以形影不离,天天在一起了。红狐博士建议打扫出一个房间,给巴雅尔住。但是,巴雅尔却说,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一只狼。狼要独立,要自由,当然也会自己打洞,整理房间。“草原三杰”决定,红狐博士依然在自己的木屋城堡住,巴雅尔在千年冷杉树根的另一侧,掏一个洞做居室,兼做博士的警卫。塔塔尔呢,他们家族的巢穴本来就筑在几十米高的树冠上,这次为了和朋友住在一起,在木屋城堡的冷杉树冠上另筑了一个巢。金雕的巢很大,冷杉又高,筑巢是一项非常巨大的工程。塔塔尔才两岁,按说还没到性成熟,自己筑巢分户的年纪。他能够独自挑战森林的寒夜和诡谲,金雕家族自然是喜出望外,非常感激“草原三杰”其他成员对儿子心志的锤炼。

从此,“草原三杰”过上了幸福稳定的日子。

红狐博士除了授课、接待咨询之外,一心一意地搞科研。巴雅尔和塔塔尔通力合作,捕获的猎物足够“三杰”无忧无虑地生活。

闲暇的时候,巴雅尔和塔塔尔就把拯救大天鹅的故事,对森林里的小动物们讲了一遍又一遍。很快,“草原三杰”的英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额仑草原。

有一天,巴雅尔给几只小狐狸吹牛。说他如

何如何拯救大天鹅,被蒜头王一家发现,在刑场上英勇就义的一刹那,金雕塔塔尔是如何一个俯冲,把他从死神的怀抱里夺了回来。小狐狸们听得心驰神往,好像死亡是一场惊险的游戏,大叫过瘾。他们没有听够,缠着巴雅尔再讲讲被大蒜扔到天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什么,比如慷慨赴死的名言警句,或者眼前浮现出英雄前辈的悲壮画面。巴雅尔连说:“没有没有,当时的我脑袋一片空白,头晕得厉害。”小狐狸们觉得没劲,眼睛里火一般燃烧的崇拜,渐渐地熄灭,纷纷离开小板凳,捉蝴蝶去了。

巴雅尔觉得很不自在。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被小狐狸们的崇拜送上云端了。现在忽然掉下来,心里空荡荡的。他努力地回忆走向刑场的一幕幕情景,除了獒母的关爱和悲伤,好像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发生。忽然,他想起来了:在被大蒜扔上天空之前,他似乎听到了獒妹的惊叫,看见了因为獒妹的晕倒引起的一阵骚动。毫无疑问,獒妹是喜欢他的,獒妹的大眼睛里一直对他充满了善良和友爱。一定是因为他,在他告别这个世界的一刹那,獒妹才悲恸欲绝,捂着胸口倒下了……想到这里,巴雅尔忽然觉得世界变得广大,混沌的心底照进了一束光,照亮了许多先前无法言说的模模糊糊的秘密。于是,獒妹在他的心里生了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獒妹都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情不自禁地跑到水边,照着自己的影子,梳理皮毛。

时间进入七月的时候,四个月大的巴雅尔,已经成为一个英俊少年了。

红狐博士发现巴雅尔上课的时候,常常心不在焉,面对提问,眼神闪烁不定,不敢直视老师的眼睛。小的时候,巴雅尔虽说坐不住板凳,前仰后晃,但回答问题的时候,不会就是不会,没有掩饰和不好意思。现在的巴雅尔,如果回答不上来,就东拉西扯,偷换概念。问他什么是黄瓜,他回答是蔬菜;问他天为什么下雨,他说草原需要水。直到有一天,到了上课的时间,红狐博士发现巴雅尔居然没有到。

红狐博士让塔塔尔到巴雅尔的狼洞里去找找。塔塔尔说:“找了,没有。”

“那就飞上天,到草原上找!”

塔塔尔飞到草原上,看到躺在花丛里的巴雅尔。

巴雅尔居然在写诗。诗的名字叫《带上你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跟我穿过大半个草原》。

可是,形容獒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的时候,巴雅尔的想象力被卡住了:说它像月亮太大,不是美丽而是吓人;说它像星星又太小,小得让人怀疑人生。想着想着,就忘记了上课的时间。塔塔尔找到巴雅尔的时候,巴雅尔没有丝毫的不安和忐忑,居然非常轻快地又蹦又跳,甩着脑袋陶醉在哼哼呀呀的吟唱之中,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朗诵是多么可笑和肤浅。

红狐博士气得咻咻直喘,欲哭无泪:“你怎么可以为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就走遍整个草原?我们说好的理想和追求呢?”然而,看见巴雅尔丝毫不觉得做错了什么,甚至摆出一副“我长大了,我什么都懂”的架势,要和自己辩论的样子,红狐博士目瞪口呆。

红狐博士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比研究“火”更难的难题:巴雅尔由于营养充足和智力开发,比同龄的犬科动物提前进入了叛逆期。

七月是草原的盛夏时节。大团大团的白云,横卧在草原的地平线上。草原上忽而阳光灿烂,忽而暴雨如注。游弋在草原上的大片羊群,像降落在地上的白云,缓缓地移动。羊儿已是个个膘肥体壮,却还在不停地吃草,打算趁水草丰美的季节,为自己储存脂肪和能量。草原上的马和牛也快速地增肥增膘,因为它们本能地感觉到,额仑草原上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额仑草原的牧民们开始准备一年一度的那达慕节。家家户户宰杀牛羊,准备酒席。不少家庭的孩子们已经忍耐不住,开始穿着节日的盛装到处炫耀。

蒜头王家土房子上的烟囱冒出了白烟。袅袅上升的烟,飘到额仑山脉各处狼群的营地。狼群从这些烟的味道里,很快分析出蒜头王家宰杀了不少牛羊,是节日盛宴的规模。

果然,到了晚上,额仑草原的一处开阔地点生起了篝火,无数人围成一个大圈。主持那达慕大会的是一个萨满老巫師。老巫师摇动手鼓,喝了泡过百里香的马奶子酒,晃动着脑袋,很快进入迷狂状态。然后,他敬天敬地,感谢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一切,并宣布晚会开始。一时间,围坐在圈外的牧民老人和妇女儿童唱着歌,拉起马头琴。他们边吃边唱边跳舞,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快乐。圈内的青壮汉子们围着狼皮,披着天鹅羽毛的披肩,戴着狼头帽子,趔趔趄趄地跳着鹰舞,互相捉对摔跤。胜利者高举酒杯,敬天敬地;失败者献上哈达,然后也一饮而尽。农民打扮的蒜头王则光着膀子,敞开肚皮只知道喝酒吃肉,最是粗鲁,偶尔伸出粗黑的手指猜掌划拳,低俗油

腻的笑话里能刮出两碗猪油。大蒜、二蒜也端着酒碗,乘着酒劲,向小伙伴们大声地吹嘘他们哥俩是怎么怎么勇敢,将一个小狼崽子扔到天上,让金雕叼走,一命呜呼。

整个额仑草原的上空,都飘荡着歌声和酒香。

额仑山脉的狼群,尤其是哈敦家族愤怒了!

草原上的酒香和歌声,全然不顾狼群的感受,尤其是在发生了蒜头王一家处死哈敦家族子嗣小八的事件之后。诛杀子嗣,断子绝孙,对狼群来说是最大的仇恨,不共戴天。从那天开始,哈敦家族就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当然,复仇的原则依然是攻击首恶蒜头王。但是夏季的草原上,食草动物尤其是啮齿类动物十分丰富,三四只鼠兔就能顶一只小羊,额仑草原的狼群一般都不集中打猎,单个出击就能吃个膘肥体壮。所以,复仇的事情只能靠哈敦家族自己的力量来完成。而哈敦家族的狼一共三十几匹,除掉老弱病残和七个小狼崽,能够战斗的中坚力量不过十几匹而已。偷袭和骚扰蒜头王家的羊群和马群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想给蒜头王致命的一击,在消化蒜头王家牲畜的同时还要消化仇恨和愤怒,哈敦家族的狼群力量显然不够。于是,在老狼王哈敦一世的劝解下,白脖狼王和母狼托娅一直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战机。

现在,母狼托娅站在一块巨石上,悲伤地俯瞰着额仑草原的那达慕篝火晚会。那歌声,那酒味,蹂躏着托娅滴血的伤口,她眼前不断晃动着小八被抛向天空时那绒球一样倏忽间消失的身影。

白脖狼王依偎在妻子的身边,不断地吻舔着妻子的眼泪,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父亲老狼王。

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犬坐在一块岩石上,看上去像在闭目养神。他将瘦骨嶙峋的前肢伸出来,不断地揉搓着空气,并用鼻子嗅着,似乎空气里有他想要的什么珍贵的东西。当整个狼群愤愤不平,被草原的篝火和歌声惊扰得惶惶不安的时候,只有老狼王在静静地等待。

老狼王的妻子乌玛陪伴在老伴的身边,给丈夫摘掉夏季褪下的毛。

夜更深了。空气更加闷热。

天上的星星被浓重的雨云遮蔽,没有一丝风。

老狼王哈敦一世轻轻地翕动嘴唇,生怕惊动了什么。白脖狼王哈敦二世凑到父亲的身旁,老狼王几乎用腹音说:“我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水汽,像骆驼的绒毛飘浮在空中,无处不在。闷热的雨云,会把旱獭和草原鼠逼出地洞,也带出几年甚至几十年前冬眠的蚊虫虫卵。那些虫卵只要碰到水和草,就能复活,就是我们复仇的援军。儿子,机会到了,准备吧……记住,只许向蒜头王一家复仇,不要伤及无辜。”

母亲乌玛也吻别白脖狼王,轻轻地叮嘱道:“儿子,不要硬拼。狼谚说,狡兔有三窟,智慧的狼,有四条逃跑的路……”

白脖狼王安慰着乌玛:“不怕,老妈。冬天我们是为生存而战,现在是为尊严和爱而战。必须让蒜头王一家明白,草原是大家的,狼也有生存的权利!”

出征前,哈敦家族的狼群举行了一个臣服仪式,担任主攻任务的骨干狼像往常一样,一一向前,让狼王的前腿在自己的头颅上摁了一下。然后,白脖狼王悄无声息地带着狼群下山,来到山坡一处易于出击的位置。从那一刻开始,哈敦家族的骨干狼群似乎成了失魂的死士,只要狼王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无顾忌、不计生死地冲锋陷阵。

深夜时分。

草原上的篝火,被最后离去的牧民们浇灭。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女人们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爬上了马,爬上了勒勒车。

人类一走,流浪狗们一拥而上,纷纷抢食晚会上留下的各种肉食骨头和面食残渣。只有老獒王脱脱和獒母没有抢食,甚至对老流浪狗贡献上来的油炸果子也没有动心。自从巴雅尔走了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吃过垃圾食物。他们觉得应该像儿子巴雅尔一样,捕猎啮齿动物,既能保护草原又能吃到鲜活的美味。一个孩子都能够做到独立和自由,不吃嗟来之食,做家长的做不到,岂不是打脸?但是,在长期的驯化豢养中,獒犬已经失去狩猎的嘴巴和敏捷的身形,这让他们的狩猎变得非常艰难,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蒜头王一家喝得酩酊大醉,一家人回到土房子纳头便睡,鼾声如雷。

但是,今夜注定无眠。

在蒜头王家的羊圈里,肆虐的蚊虫攻击着羊群。因为羊有厚厚的毛皮,只要闭上眼睛,将鼻子掩藏在同伴的身子底下和毛皮里,就无忧无虑了。但是守卫羊圈的獒犬们就惨了。新獒王呼

和与獒犬们,以及两个小孩子獒兄獒妹对蚊子毫无办法。他们只能以蹲守的姿势,挥舞着爪子,驱赶眼前的蚊子。但是,刚赶完眼睛上的蚊子,嘴巴就被咬;赶跑嘴上的蚊子,眼睛上又糊满了黑乎乎的一片。到了半夜时分,闷热依旧持续,獒犬们再也熬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围着羊圈一圈一圈地跑动,甚至想跳到河里洗澡,摆脱蚊虫的叮咬和高温。因为犬科动物汗腺极不发达,体内的热量无法排解,只能吐着舌头,风箱一样地喘气。这样的折腾很快就让他们精疲力竭,感觉再动一动,体温和脑压就会飙升,头晕眼花,离死不远。

最难熬的是蒜头王家的六匹马。

额仑草原最难熬的天灾,就是冬天的雪灾和夏天的蚊灾。对蒙古马来说,冬天的雪灾只要有吃的,不难度过。但蚊灾真是太痛苦了。现在,这六匹马因为天气太热,也因为草原上到处都有嫩绿的青草,所以被主人从马厩里牵出来,拴到营地旁边的草地上。好在拴马的绳子很长,绳子的一头被一根拴马桩钉在地上。通常牧民拴马都要在马腿上绕一个绊马扣,让其不能跑动。但是,农民出身的蒜头王怕马饿着,吃不到周边的草,又怕马被蚊虫咬着掉了膘,所以就沒有拴绊马扣,而是放长了缰绳。这样,马被蚊虫攻击的时候可以跑动,用尾巴驱赶蚊虫。尽管如此,比起獒犬来,马驱赶蚊虫的效果还是差多了。它们的鼻腔和眼睛几乎暴露在外,对蚊虫而言简直是不设防的蛋白仓库。于是,马儿们不断地跑着、嘶叫着,与獒犬一道,组成马嘶狗吠的小夜曲。这样的夏季小夜曲,不管是牧民还是动物,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和动物会因为这样的嘶鸣吠叫不安,进而提高警惕。

哈敦家族狼群期待已久的援军,在夜里十二点之后,隐隐地涌现。

白脖狼王命令一只侦察狼趴在河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额仑草原大大小小的河沟、水洼中,忽然有细密的水珠跳出水面。那些水珠离水面一尺多高的时候,一个更小的黑珠珠忽然抖落水珠的羁绊,长出翅膀。它们跳动的时间和节奏,几乎是踏着地球的脉动节拍。在同一瞬间,亿万个水珠都跳出水面,一个个黑色的蚊虫点儿,带着憋闷已久的冲动振翅高飞。然后,它们集结成团,在嘤嘤的鸣叫声中化为烟云。这一缕一缕的蚊子烟云,在黑暗中汇集成忽上忽下、造型诡异的云团,发出嗡嗡的令人恐怖的声响。

刹那间,草原上的一切鸣叫,都被巨大的嗡嗡声盖住。所有的牧民闭紧了蒙古包。蒜头妈关紧了土房子的门。额仑湖的水鸟将头埋进翅膀。只有哈敦家族的狼群睁大了眼睛。狼群看见乌云般的蚊子冲向额仑草原的所有马群、牛群和羊群。在所有的牲畜中,马群嘶鸣最为响亮。皮毛光滑的马儿迅速被蚊子覆盖,马儿拼命地用尾巴抽打,但是无济于事。于是,马儿烦躁地跑动转圈,互相摩擦。看守马群的马倌听到嗡嗡的声音,吓得早已钻进小小的帐篷。不一会儿,马倌的帐篷就被蚊子涂了黑黑的一层。只要他们敢出来,全身上下也会变得漆黑一片,几个小时后,马倌的血液就会被蚊子吸干,变成活死人。

蒜头王家的马群因为被拴着,只好原地跑动,被折磨得更惨。他们暴躁异常,恨不能马上干上一架,发泄火气。如果他们面前有一头狼,会毫不犹豫地踏过去。

但是,哈敦家族的狼群还是没有出击。他们似乎还在等,等第二支援军。

遥远的北方夜空,不时划过闪电。有闷雷声隐隐地传来。

一会儿,有风徐徐地吹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

整个额仑草原都在等风来,等雨来。让风吹走闷热,让雨冲刷蚊虫。所有动物的忍耐都到了极限。但在哈敦家族的营地里,老狼王哈敦一世的一只独眼依然闭着,嘴里念念有词。也就在这个时候,额仑草原的第二个智者红狐博士从木屋城堡里出来,嗅出了草原的灾难和不安。当巴雅尔也想出来看个究竟的时候,红狐博士突然暴怒,指着巴雅尔的鼻子喝道,回去!

大约夜里两点钟的时候,额仑草原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蒜头王家的六匹马惊魂未定,刚想在暴雨中降温驱虫,却在闪电里蓦然发现十几只狼的身影和他们绿色的眼睛。马群大惊,但闪电旋即熄灭,大地一片漆黑混沌,滚地雷沿着山脉一路炸响。等另一道球状闪电挂在天幕的时候,马群看到被闪电放大的狼的影子,随雷声滚到了身边,甚至有一只如鬼魅一样跃到马的背上。

马群惊了!

马群的主人蒜头王和獒犬们没有任何反应。雷电和暴雨掩盖了一切。

绝望中,蒜头王家的头马率先挣脱了拴马桩,拖着一根长长的缰绳,朝黑暗中的雨雾跑

去。紧接着,其他五匹马都挣脱了羁绊,跟着头马朝黑暗中奔去。

哈敦家族的狼群在马群后面紧追不舍。

老狼王哈敦一世给儿子的建议是惩治首恶,只攻击蒜头王家的财产。但是,蒜头王家的头马在雷电中惊恐万状,当他寻找安全感的时候,本能地朝草原上其他人家的大马群冲去。马群中的儿马和大公马,都是狼群的死敌,融进大马群,也就安全了。但是,蒜头王家的头马没有想到,被蚊虫攻击的马倌只顾自己的安全钻进了帐篷。而大马群先是被蚊子攻击,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又在雷电中惊恐万状。一看见有惊马闯进马群,恐惧和不安立即传染,早就晕头转向的马群也炸窝了,跟着一起狂奔。一家的马群冲击着另一家的马群,不一会儿,额仑草原的大部分马都被卷入“羊群效应”。在雷电交加的暴雨中,不断叠加的恐惧蔓延着,传染着,攥紧了所有马的灵魂,驱使着几千匹额仑草原马奋不顾身地跳入河流、湖泊和水沟……

踩踏、溺水、被狼群咬伤感染,额仑草原的马群一夜之间损失了十之二三。

本来是哈敦家族和蒜头王家的局部战斗,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战役,一场屠杀。

老狼王哈敦一世蒙了,儿子白脖狼王也蒙了!哈敦家族的狼群闯了大祸!

十二、拯救哈敦狼群

一大早上课的时候,红狐博士放下桦树皮讲义,沉重地宣布:“昨天晚上,那达慕篝火晚会后的风雨之夜,我们额仑草原遭遇了一场浩劫式的屠杀。哈敦家族的狼群发动了针对马群的战争。战争的后果极其严重,具体损失数字还在统计当中。但是,此次事件已经惊动了一个不吃草只喝饮料的四轮怪兽。四轮怪兽上坐着一位头领式人物,发出向所有狼群家族讨还血债的命令。形势十分严峻!”

巴雅爾和塔塔尔无动于衷。

塔塔尔玩着扔骨头骰子的游戏。他将羊骨骰子叼起来,扔到空中再接住,练习自己的准头和喙部力量。就像人类的小孩,往自己的嘴里扔豆豆。

巴雅尔在酝酿他的新诗《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谁与我悲恸欲绝地告别》。他的眼前飘过獒妹捂着胸口晕倒在地的样子。

红狐博士敲着桌子,呵斥道:“听见了没有?你们两个!我说形势很严峻!”

巴雅尔、塔塔尔两个学生的眼神交流了一下,似乎在说:是吗?严重吗?他们散乱的眼神、轻浮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老师答案。红狐博士大怒,刚想发火,忽然想到“草原三杰”虽然是好朋友,但塔塔尔和巴雅尔毕竟还是两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是他的学生,应该给他们一点耐心。于是,红狐博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问他们:“对两脚兽请来四轮怪兽围剿狼群,你们有什么想法?”

塔塔尔看了一眼巴雅尔。憨笨的塔塔尔通常都是等巴雅尔先回答,然后随声附和。巴雅尔也不客气,理所当然地以课代表的身份抢先回答。

巴雅尔耸耸肩膀,说:“这是狼群罪有应得。现在是夏季,是草原最肥美的季节。狼群应该学会生活,用高效的捕捉方法猎取大型的啮齿动物。吃饱喝足之后,用闲暇时间充分地享受那达慕晚会上那种恣意放浪、直抒胸臆的歌舞艺术。尤其是和声。对,没错,是和声。我们犬科动物和鸟类的鹰科,最大的问题不是不会唱歌,而是只有单调的节奏和旋律,不懂和声。不懂和声就不能抵达灵魂。昨天晚上,我听到篝火晚会上,不管蒙古长调还是短调,都有绝妙的和声衬托,把我们的灵魂送入天堂和母亲的怀抱……和声是两脚兽心理成熟的表现,是感情饱满、层次分明的表达。”

巴雅尔捂着自己的胸口,眯着眼睛,陶醉在对音乐的抒情表达中。

红狐博士把讲义砸向巴雅尔:“打住!跑题了!我问的是,面对两脚兽请来四轮怪兽围剿狼群,你有什么想法?”

巴雅尔从陶醉中醒来,反问老师:“想法?这是人类和狼群的爱恨情仇,是他们两个种群上演的草原戏码,为什么要我们来操心?如果非要问我有什么想法的话,那就是珍惜当下,珍惜生活。抓住当下最美好的夏日时光,让生命的每一秒,都沉浸在快乐当中。”

红狐博士冷冷地笑着,哼了一声,问巴雅尔:“你是不是连学都不想上了?”

巴雅尔偷看了塔塔尔一眼,心里窃喜,但表面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当然,我说的是如果,如果老师您给我们一放个暑假,我会将我的诗歌谱上曲子,一首是《带上你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跟我穿过大半个草原》,另一首是《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谁与我悲恸欲绝地告别》。我保证,至少有一首会

流传于世,唱遍整个额仑草原。当然……如果演出轰动,我一定会向观众扔一个大大的彩蛋,告诉大家,我从小没有父母,流浪在外,是红狐博士将我收养,教会我先做狼再作曲……”

红狐博士痛苦不堪地抓起一把树叶,快速地咀嚼着,然后狠狠地吐到地上。

巴雅尔慌忙补充道:“老师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忘恩负义的……狼。”

红狐博士揪住巴雅尔的耳朵,把他和塔塔尔一起薅到额仑草原的高处。

巴雅尔边走边辩解:“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自己的自由,即使是长辈和老师也不能粗暴干涉。这是您教给我们的自然法则。现在自由已经像草原上的格桑花一样唾手可得,开遍了原野,为什么要视而不见?”

红狐博士气得胡子直抖,他拍打着巴雅尔的脑袋和屁股,连连骂道:“你这个小破狼崽子,懂什么自由不自由?你所谓的自由,就是闲得发慌!是堕落和无聊的遮羞布,是逃避学习的挡箭牌!”

巴雅尔一边挣脱一边抗议:“为什么?您要我们学习尽可以说。打我们,骂我们,我们都毫无怨言。但不能给了我们自由,又随随便便收回去。如果每个大人都这样骗小孩子玩,那这个世界将充满谎言……”

红狐博士忽然怔住,无言以对。然后,他脚步沉重地登上了山坡。

山坡下的河流、沟汊、湖泊里,漂浮着马的尸体。静静的水面上,漂着一层层被马血染红,又被蚊虫和苍蝇覆盖的黑色污渍。

一些牧民和农户在河边祈祷、痛哭。

巴雅尔和塔塔尔吃惊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知道,在高温闷热的夏季额仑草原,这样的屠杀会污染整个草原,所有的动物和人类都会陷入困境。太蠢了。

巴雅尔摇着头,觉得不可思议。

塔塔尔紧急起飞,盘旋侦察。

红狐博士沉痛地对巴雅尔说:“哈敦家族狼群发动的这场战争,不是为了生存,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为了报复。报复蒜头王一家对他们的儿子巴雅尔实施的酷刑……”

巴雅尔茫然不解,“为了我?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

红狐博士说:“狼群与金雕是几万年的天敌。没有动物会相信你还活着,就像没有动物相信善良和爱会改变一切。所以,巴雅尔,我的孩子,你必须进入狼群,你必须承担改变未来的责任。不然,额仑草原就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红狐博士殷切的眼神,就像大考前妈妈含泪的亲吻,让少年狼巴雅尔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就在早上,他想的还是怎样修改诗歌,怎样谱曲,怎样在獒妹的面前引颈高歌,让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在他面前慢慢地涌出令人发傻的深情。而现在,一个上午不到,形势翻转,他要放弃自己渴望已久的梦想和追求,进入一个陌生的社区部落,与一群陌生的狼讲什么爱和善良,承担起改变狼群和草原未来的责任。天啊,额仑草原上有那么多伟大而聪明的动物,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让我放弃当下的自由和爱情,去实现红狐博士的宏伟蓝图?巴雅尔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推辞这份责任,但是,他开不了口。因为他爱红狐博士,是博士的爱徒。不能让博士对自己伤心失望。尽管巴雅尔还在夸夸其谈,但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惶恐。

金雕塔塔尔紧急降落,通报一个突发军情:有一个四轮怪兽,拉着很多带枪的两脚兽,带领着蒜头王一家和农牧民,正奔向哈敦家族的狼群营地,准备进行围剿。好在哈敦狼群早就有所准备,他們携老带幼正在转移。但是,两脚兽坐上四轮怪兽,速度太快了。一旦发现踪迹,牧民和獒犬们联合堵截,哈敦狼群将无路可逃。

说话间,哈敦家族的营地山脉上,传来砰砰的枪声。

红狐博士和巴雅尔急忙观察,发现企图翻越山脉逃往南部沙漠的狼群被堵了回来,正被四轮兽和獒犬驱赶到草原的中央——额仑湖边。如果哈敦家族的狼群到了湖边,他们要么跳进湖里淹死,要么被围猎的人马和獒犬打死、咬死。围猎队伍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战斗效果,所以正在形成包围圈。

哈敦家族的狼群命悬一线!

巴雅尔的血液忽然沸腾起来,他仿佛被什么击中,四肢本能地跃动,围着红狐博士转圈。

红狐博士挥挥手,与巴雅尔告别:“去吧,孩子,去救你的家人,最好是融入狼群,跟你的父王学习管理狼群的本领……去吧,实战是最好的学习。”

巴雅尔的狼性在危急时刻被唤醒,不等听完红狐博士的最后一句话,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哈敦家族的狼群被围剿追击的队伍一点点逼到了额仑湖边。

白脖狼王带着十几只大狼在外围断后,抵抗着渐渐逼近的人和马,疯狂地与围剿队伍的前锋獒犬们进行殊死的搏斗。俗话说,狗仗人势。獒犬们因为后面有人马支持,毫无顾忌地与狼群厮杀。但獒犬与狼群的缠斗,也使远方的枪手有所顾忌,放下了手中的枪,怕伤着牧民的狗。蒜头王骑着马,手持套马杆和马棒,看见远的狼就套,遇到近的狼就打。大蒜和二蒜也骑着马,带着呼和等一队獒犬前后助战。哈敦家族狼群的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

走在逃亡队伍最前面的是母狼托娅,她带着七只狼崽和老狼王夫妇以及其他老弱病残。其中,那只失去前肢的狼也没有被丢下,由两只老狼叼着一根棍子照顾。三只狼并排走,步伐出奇地一致,像是在娘胎里就训练出的队列步伐。跑着跑着,托娅发现他们来到了茫茫的额仑湖边。托娅回头看看,自己的丈夫白脖狼王断后,与追击他们的人马激战正酣;左右两边的远方也传来人喊马叫,獒犬们的吠叫声每分每秒都在迫近。托娅无奈,将老狼王哈敦一世请到队伍的前面。老狼王夫妇气喘吁吁地来到湖边,眼见得水面茫茫一片。湖中心有茂密的芦苇荡,连接芦苇荡和陆地的是一片浮动的水草,一只狼踩上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即使到了芦苇荡,那里也是鸟儿的世界、鱼儿的猎场,根本就没有狼群的活路。老狼王的独眼露出绝望的眼神,他的表情告诉母狼托娅:哈敦家族的气数已尽。而这一切,都源自你的丈夫不听老人言,擅自攻击额仑草原的马群,而不是攻击蒜头王一家。

老狼王哈敦一世的绝望,马上传染了整个狼群的老弱病残。

老的老,小的小,他们背对着额仑湖水,面朝岸边嗷嗷地叫着,挤成一团。

死亡笼罩着哈敦家族狼群。有心理脆弱的狼跳下了水,试图用最笨拙的狗刨式泳姿,游到湖心的芦苇荡。刚游了几十米,就被大天鹅们发现,它们展开巨大的翅膀,毫不留情地扑打着狼的脑袋,甚至骑在狼的背上,将狼摁在水里。水性本来就不好的狼,几下便被折磨得溺水身亡。

恰在此时,哈敦家族的狼群听到了一声细细的狼嚎。

一只白色的少年狼,在不远处的草筏上,向狼群打着招呼。

但是,哈敦狼群没有动。大家把目光投向母狼托娅和老狼王哈敦一世。

白色的少年狼没有犹豫,兀自踩着草筏走进了芦苇荡。显然,他是在示范。

托娅初始一愣,因为别的狼都会从水草上掉到水里,怎么这只狼居然可以站在上面?但瞬间托娅就明白了,这只狼是在招呼他们。他走的路,是能够逃生的通道。

母狼托娅一刻也没有犹豫,带着狼崽子们沿着少年狼的脚印走上草筏子,进入了浩瀚的芦苇荡。在芦苇荡里,千年的芦苇生生死死,用自己腐烂的肌体垫起浮岛一样的路。尽管走上去晃晃荡荡,起起伏伏,但是足够承担起一只狼的重量。只是苦了那只没有前腿的狼,他只能把两条断肢搭在一只老狼的背上,以狼狈为奸的姿态走出危险地带。整个芦苇荡的密道曲曲弯弯,长约十几公里,擦过湖心的一角后便可拐上对岸。

惶恐不安的哈敦狼群一摆脱危机,上了岸,就立即登上山脉。直到走上了山脊,身后再也没有人喊马叫,狼群才敢停下脚步。也只有到了此刻,整个狼群才想起那只帮助过他们的白色少年狼。此刻,最想表达感谢的是母狼托娅。她朝整个队伍看去,发现那只少年狼不声不响地跟在狼群的最后面。她叫住了白脖狼王和哈敦一世,说:“我们应该感谢那只少年狼,是他救了我们。”于是,大家停下来,平息了一下喘息,打量着这只白色的少年狼。

说巴雅尔是少年狼,是因为他比托娅的孩子们大了半圈。既不像去年生的一岁半的狼,也不像今年生的四个月的狼。看身形像是七八个月的狼,看举止和眼神,则像一岁甚至是两岁的狼。四五个月大的狼,即使父系和母系都是白色的狼,他们也是土黄色的。只有到了初冬,大约七八个月的时候才可能变白。但是眼前的这只狼毛色纯白,身形细长,假以时日一定是一只纯色的大公狼。与托娅的孩子们相比,他遇事冷静,神情忧郁,眼睛里有一股孤傲和冷漠。而反观托娅的孩子们,毛发凌乱,神情狐疑而充满戾气。一个个站没有站样,坐没有坐样,像七八岁没有教养的熊孩子,不停地你争我夺,跳上蹦下,没有片刻的消停。即使这样,母狼托娅和白脖狼王还是纵容娇惯着他们,不但没有喝止狼崽子们的无法无天,好像整个狼群都对这些熊孩子恭恭敬敬,任他们翻天覆地地折腾。

让巴雅尔尤为反感的是,狼群投来的第一道目光夹带的不是感恩,而是狐疑:你是谁?为什么救我们?

巴雅尔忽然眉头紧蹙,心头掠过深深的寒意,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怨怼。

在他这个年龄,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或者掩饰这样的情绪,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这样的情绪就像发酵的蓝莓汁,一经流过,浓浓的酸意就烧灼着他的喉咙和鼻腔,忍不住想流泪。

巴雅尔只有沉默。他深深地抿着嘴唇,倔强地忍住泪水,一动不动。

母狼托娅首先发话:“孩子,谢谢你救了我们。能告诉我们,你是谁吗?”

巴雅尔依然沉默不语,躲开托娅的目光,心里酸酸地想:身为母亲,不是您教我信任和爱能战胜孤独吗?为什么只记得身边的七个孩子,忘记我是你的小八了?

白脖狼王见巴雅尔不说话,好生奇怪,又凶巴巴地问道:“嘿,小子,干吗不说话?你是好样的。额仑草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生过少年狼孤身救狼群的故事了……”

巴雅尔没有像其他狼那样,对狼王表示尊敬和臣服,至少躺下来露出肚皮,表示出起码的友好。他知道这是狼群的等级制度和加入狼群铁定的规矩。但不知道为什么,巴雅尔听到狼王的话,内心却掀起了痛苦和委屈交织的风暴,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眼含泪水,用冰冷的眼神质问白脖狼王:额仑草原上,也很久很久没有发生过亲生父亲遗弃自己骨肉的故事了吧?

白脖狼王愤怒了!他低下头,摆出进攻的姿势,发出低吼。不用问,所有的狼群成员都知道狼王的意思:你到底是谁?

于是,整个狼群都把目光朝向巴雅尔,露出牙齿,发出低吼。

巴雅尔依旧神情忧郁,把眼睛转向远方,仿佛是对着远处的云,冷冷地、淡淡地说:“我是你们的儿子,小八。”

哈敦狼群怔住了,怎么可能?

托娅说:“我们亲眼看见小八被金雕掠走……”

狼王说:“金雕是狼族的天敌……”

继而,狼群炸窝了。首先是狼群中的骨干狼感受到了侮辱。哈敦家族在这次战役中损兵折将,就是为了给狼群的小八复仇,如果小八还活着,那玩笑就开大了。这次战役本来就因为滥杀无辜犯下了大错,如果小八活着,那错误就变成了罪恶。战争失去正义性,所有死去的骨干狼和受伤的老弱病残,就等于为了一场罪恶而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

七只狼崽子更加不服。他们大吵大嚷,吱吱乱叫:“如果是小八,就要到兄弟姐妹的面前低头认亲,给每个哥哥姐姐吻脖颈、舔屁股!别看你长得潇洒俊朗,毛发油亮,按照等级你就是最小的。你不要太摆架子了,不要太傲了……”

老狼王哈敦一世和儿媳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巴雅尔的体形和毛发,与他的哥哥姐姐相差太大了,气质上几乎就是两辈人,甚至是两个品种的子嗣。哈敦一世尤其喜欢巴雅尔冷漠的表情和超凡脱俗的气质。如果真的是他的孙子,无疑是哈敦家族狼群盼望已久的精英。

但是,但是……众狼纷纷质疑,喧哗不已。

有狼说:這是个阴谋。这小子不懂狼群的礼仪和规矩,一点不尊重狼王的地位和阶级。显然不是狼群中的一分子,而是其他狼群的杂种,是异族的卧底。

有狼说:这是个圈套。这个小子想渗透进我们哈敦家族的势力,阴谋篡权。

更有狼说:这个少年狼在我们危难之际忽然杀出,名为拯救,实为掌控。看他少言寡语的样子,应该是草原上盛传的“狼巫”。接下来他就会洗脑布道,把我们的灵魂收入他的囊中。

哈敦狼群中,唯一见过巴雅尔小时候的模样的,是母狼托娅和狼王哈敦二世。他们两个围着巴雅尔转着,嗅着,试图找到几个月前小八的影子和味道。但是,那时的小八,也就是巴雅尔在流浪狗的营地里成长,臭烘烘的,乱糙糙的,还是一身的黄毛。现在的巴雅尔玉树临风,细长的腰身披着白色的华服,怎么看都难以想象是哈敦家族的孩子。

局面一度僵持,变得尴尬。

托娅露出殷切的眼神,希望巴雅尔说出更多的故事情节,证明自己是小八。

白脖狼王也希望巴雅尔能表现出对自己权威的尊重和敬畏,好收留他。

但是,巴雅尔什么也没有说。他望着这群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被仇恨和饥饿以及阴谋论烧坏了脑子的狼,神情冷漠而僵硬。他不习惯,甚至厌恶狼群的杂乱无章和邋遢暴力,这与他所受的彬彬有礼的教育和所处的井井有条的生活环境太过悬殊。无论如何,他不属于这里,他的内心也没有一丝内疚。他觉得自己的沉默,已经给了狼群,尤其是遗弃自己的父母足够的时间来回忆和忏悔。但是,他们没有忏悔,甚至还怀疑他对哈敦家族狼群的爱,污蔑他高贵的灵魂和动机。还有那些吱吱哇哇的狼崽们,说他们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实在是玷污自己的出身和血统。看来,在额仑草原上真正关心自己生死,用悲恸欲

绝与他告别的只有獒妹。给他生命的是獒母,给他知识的是红狐博士。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托娅和父亲白脖狼王,走到老狼王哈敦一世的面前,嗅了一下气味,想对爷爷哈敦一世说:您是智慧的化身,是我的神……但是,对不起,我要与你们告别了。

母狼托娅和狼王哈敦二世以及爷爷哈敦一世,都希望巴雅尔即使不是自己的子嗣小八,也起码要拿出一点臣服的样子,以外族狼的身份加入狼群。但是,巴雅尔依然沉默不语,紧抿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决然地走了。

狼群在愕然中目送着巴雅尔。尾随他的是一连串的问号。

巴雅尔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但在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含着被遗弃的委屈,恨恨地告诉狼群和他的父母:后悔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们失去的,将是额仑草原最优秀的儿子。

十三、耻辱埋葬的爱

告别了哈敦家族的狼群,巴雅尔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尤其是回忆起狼群说他是骗子、异族的卧底和来历不明的黑恶势力的时候,他的心里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如果回到森林,见到红狐博士,他可以无愧地对老师说,不是他放弃自己的责任和担当,而是狼群拒绝他的加入,并且咒骂他、侮辱他。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回来了,“草原三杰”照样过自己高雅而有情趣的生活。

白天还是血雨腥风的额仑草原,随着狼群的逃窜,在傍晚迎来了和平的宁静。

昨夜的狂风暴雨,将草原的暑热一扫而光。大朵的云被夕阳染红,又反射到草原上,与暮色相融,出现少有的云蒸霞蔚的壮观景象。站在山脊上的巴雅尔俯瞰着草原,目光不自觉地移向獒妹的营地——蒜头王家的方向。大蒜和二蒜将羊群赶进羊圈里,关上加固了的木门,獒犬们在新獒王呼和的带领下各自站定。只有獒妹和獒兄两个小獒崽子,忙前忙后地跟随着主人的脚步,不时地献媚卖萌。大蒜和二蒜也不时低下身子抚摸他们,给他们一个亲吻的奖励。蒜头王家昨天夜里损失了两匹马,还有三匹马被主人牵进了马厩。獒妹和獒兄就守在马厩的外面,形影不离地前后溜达。

巴雅尔不由自主地跑向蒜头王家的营地。为了不引起流浪狗的警觉,他甚至学着狗叫,骗过几道岗哨,才进入蒜头王家营地附近的草场。

近距离地观察獒妹,让巴雅尔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獒妹长大了,小时候球一样浑圆的身子变得修长,眼睛也变得灵动而安静。巴雅尔的耳边,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说:“回家吧,去找老师,这里很危险!”但巴雅尔的四肢却难以挪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獒妹,心里无限温暖地涌动着自己曾经写下的诗句。

他心里说,给我一夜,哪怕是一刻,我要向獒妹,向她悲恸欲绝地告别,表达我的致敬。我不是一只忘恩负义的狼,也不是一只冷酷无情的狼。

危险的告诫被激情冲淡。狼的防卫本能,被诗人和歌手的荷尔蒙所遮蔽。

巴雅尔开始像伏击猎物那样,将身体压低,四肢着地,悄悄地一寸一寸地接近蒜头王家的营地,接近獒妹。当爬行到距离獒妹的马厩还有五十米左右的时候,巴雅尔再也不敢爬了。他的气味被晚风吹到营地里,獒犬们忽然开始狂吠。

蒜头王一家提着马灯,从土房子里出来大呼小叫地巡视。

巴雅尔急忙一个翻滚,滚到一处有马粪的草地,使劲让马粪沾满全身,然后隐蔽起来,钻到一处枯草窝窝里,静静地蜷伏。但是,由于这么一折腾,獒犬们似乎警觉了,他们死死地盯着黑夜的草原,一有风吹草动,就狂吠不止。如果巴雅尔被发现了,五只獒犬会一拥而上,让他当场毙命。好在巴雅尔的身上散发着马粪味,虽然近在咫尺,只要蜷伏不动,就不会有危险。

难堪的是,因为獒犬的警觉和闹腾,到了半夜,獒妹和獒兄居然与值班的獒犬们一起到羊圈的大门守夜了。

巴雅尔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在马粪和枯草堆里蜷伏了整整一夜。他又冷又饿,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狼狈不堪的生活了。但是,他的心没有任何动摇,甚至还有些许神秘和刺激的感觉。他的眼睛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獒妹。一旦发现獒妹有什么动作,他的心跳立即加速,血液瞬间充氧,流遍全身。可惜啊,獒妹和獒兄在新獒王的身边,睡得极其安逸慵懒,打了几个哈欠就又睡过去。直到黎明的前夕,草原上因为降温起雾了。值了一夜班的獒犬们似乎也疲劳了,纷纷地打起了哈欠,昏昏入睡的样子。即使他们不昏睡过去,雾气也在草原上拉起一层纱幔,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巴雅爾想,这个时候是他离开蒜头王家营地

最好的时机。如果天色大亮,旭日升起,雾气消散,他几乎就是死路一条。但是,就在他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发现昏睡的獒妹忽然醒了,前腿扒地,后腿紧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在冰冷的鼻头上舔了一圈,然后,颠儿颠儿地迈着碎步,朝营地里一处隐秘的树丛走去。

僵直冰冷的巴雅尔瞬间精神抖擞,借着晨雾的掩护,向獒妹跑去。

獒妹虽然年纪很小,但是作为雌性,还是在树丛里开辟了一个专有的隐秘卫生间。在这个隐秘的地方,只有獒妹才能够享受打扫胃肠的爽快时刻。就在獒妹眯着眼睛,抬起后腿,想无比放肆地痛快一回的时候,忽然发现雾气中闪出一个幽灵。

獒妹大吃一惊,急忙放下后腿,掩住隐私。

“谁?”

“我。”

“是你?”

“对。”

“你……”

“听我说……”

“……”

“我等了你一夜。”

“……”

“求你不要走。”

“……”

“就一句话。”

“……”

“别走啊!”

“……”

“听我说完。”

“……”

“别走啊!”

“……”

“哎,我等你!”

“……”

“老地方!”

“……”

“不见不散!”

“……”

巴雅尔确定,当他说“老地方”和“不见不散”的时候,与獒妹是确认过眼神的。只是獒妹被巴雅尔的突然出现吓蒙了。再加上雾气要消散,天要大亮了,獒妹实在是怕新獒王发现巴雅尔和她的秘密,所以惊慌失措,眼神游移。那眼神让巴雅尔终生难忘:胆怯,羞涩,欲说还休,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被霸道的家长封闭压制,一旦遭遇情感的涌动就惶恐不安,本能地躲避男生的眼神。不过,当巴雅尔说“不见不散”的时候,獒妹是确定无疑地听到了。因为巴雅尔说出这句话时,獒妹像被摁了电钮,“嗖”的一声跑没了影!

巴雅尔到了河边的胡杨树下。这是他小时候和獒妹、獒兄经常碰面玩耍的地方。他隐藏在树下的草窝里,并且迅速地挖了一个藏身洞。在等待獒妹的分分秒秒中,巴雅尔的脑海反复播放着獒妹的眼神和动作,并设身处地地站在獒妹的立场说服自己:獒妹绝对不是冷漠和无情,她是胆怯和羞涩,是惶恐和不安。换作自己,也会这样做。找一个机会,换一个无人发现的约会地点,重温童年的好时光,有什么比这个节目更浪漫更美好呢?

饿了一天一宿,巴雅尔又在胡杨树下的土洞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巴雅尔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蒜头王家的营地。獒犬们在早餐之后,就跟随着羊群到了不远处的草场。其他獒犬有警戒任务,不敢离羊群半步,獒妹和獒兄是未成年獒犬,相对自由些。然而,獒妹似乎只朝河边的胡杨树方向望了几眼,然后就颠儿颠儿地跟着成年獒犬围赶羊群,扭着小屁股跑来跑去。

到了中午,阳光炙热,大地昏昏欲睡。

巴雅尔想,獒妹等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困马乏、警戒懈怠的时刻。但是,獒妹却漫不经心地躲到圈草的阴凉地里歇息起来。巴雅尔有些沮丧。但转而一想,让一个美丽的少女汗流满面地出来相见,确实有些不解风情。她大概是在等额仑草原的晚霞。是的,一定是的。晚霞中的额仑草原美得无法形容,最契合他《带上你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跟我穿过大半个草原》的诗歌意境了。

晚霞终于铺满了额仑草原。

蒜头王家的羊群被赶进了羊圈。獒犬们开始享受晚餐。

新獒王呼和的铝盆子,已经在晚霞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了。再等一会儿,等晚餐结束之后,獒犬们就各就各位,又开始看守羊圈的警卫工作。獒妹和獒兄也开始享受他们绿色塑料餐盆里的食物。晚餐之后,又是一个千古不变的草原之夜。

巴雅尔急了!不能再等了!

一定是少女的胆怯和懦弱,让獒妹不敢迈出

爱情的第一步。

既然獒妹能够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演绎出悲恸欲绝的告别,他——巴雅尔,一位高傲的额仑草原的白狼少年,为什么就不能背对着万丈悬崖,表明自己的心迹和爱慕呢?于是,巴雅尔从土洞里爬了出来,抖擞精神,披着额仑草原的霞光,朝近在咫尺的蒜头王家营地、獒妹进食晚餐的方向,柔肠百转地嚎叫起来……尽管巴雅尔早熟,但声线还处在童声期,因此他的狼嚎吟唱宛如花腔女高音,细而纯粹,直达獒妹的心底。任谁都能听出,这个不要命的少年,是在少女家的大门口疯狂地求爱。

蒜头王家的人和獒犬都惊了。一时间,大家都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獒妹的第一反应是万分震惊地躲在家长——新獒王呼和的身后,偷觑着巴雅尔。当大家大笑不已的时候,獒妹甚至顾左右而言他,躲避着巴雅尔远远地投射过来的渴望眼神。

巴雅尔怔住了,忽然闭上了嘴。

他在絕望和失望的油锅里,被反复煎熬了几十个小时。饥饿和疲惫让心理进入一个敏感又偏执的脆弱区域。耳边嗡嗡作响的绝望告诉他,獒妹背叛了他,抛弃了他,抑或是那场惊心动魄、悲恸欲绝的告别,压根儿就是幻觉,现在应当乘着夜色即将降临赶紧逃跑。然而,当他要调动身体能量的时候,心底却泛起一片冷冷的剑一般坚硬的白光,支撑着他的希望:獒妹只是害怕,獒妹只是太小。獒妹的心压抑得太久太久。我要证明树叶离开大树,只是风太烈、雨太猛,而不是树叶无情!如果我就这样逃走,会成为额仑草原的谈资和笑柄,成为无数熊妈妈和狼爸爸教育孩子时的反面例子。不,我现在就用鲜血和死亡来证明,在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獒妹曾经用悲恸欲绝与我告别。

我要证明给你们看!

这个时候的巴雅尔,就像站在悬崖边缘的失恋少年,面对着快速逼近的獒犬队伍和蒜头王一家的火把,脸色苍白,但主意已定。他想用小白马那样的纵身一跳,再次激发獒妹的悲恸欲绝,重现她捂着胸口晕厥的场面。

獒犬们围住巴雅尔。

新獒王呼和大叫着说,他就是獒母收养的小狼崽子!

他曾经羞辱我们,弟兄们,上呀,咬死他啊!他活着,就是我们的冤家仇敌!

巴雅尔依然不动,盯着獒妹的身影,嘴边浮出浅浅的苍白的笑容。

新獒王呼和猛地扑过来,嘴巴几乎已经伸到巴雅尔的面前了,獒妹还是没有捂着胸口,显出悲恸欲绝的样子。就在那一刻,巴雅尔的血液忽然冷却,彻底地绝望了。他闭上了眼睛,只能麻木地迎接死亡。接着,他被新獒王呼和咬住尾巴。呼和硕大的脑袋猛地发力,将巴雅尔抡起来,甩到河里。呼和哈哈大笑,嘴巴里还留着半根巴雅尔的尾巴,滴着鲜血。

巴雅尔在七月湍急的河水里滚了几下,隐入茫茫的夜色……

“啊!”獒妹大叫一声,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额仑草原的河,像百转千回的蒙古长调一样,忽而湍急,忽而安静。尤其是在七月的丰水期,河边密实浓郁的胡杨树,组成一道护卫河岸的绿色屏障,将左突右冲的河水逼成河湾。然后,驯服的河水经过一段距离的沉淀之后,变得清清亮亮,汇入额仑湖。蒜头王家的小河汊里,也有一股因为落差较大而湍急的水流,急慌慌地冲到大草原,又猛地平静下来,进入一个湾区。湾区里有大量的鱼儿,等待着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有机物滋养自己。

有一天,湾区的鱼儿迎来了一团“有机物”。它们争抢着围攻这个毛茸茸的肉团。

肉团忽然蠕动起来,慢慢地靠向岸边。再后来,肉团挣扎着爬起来,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才挪动到干燥的岸边,然后昏死过去,任凭风吹雨打……

又过了一天。

老獒王脱脱和獒母花花在河边散步。他们看见流浪狗们围着一个毛茸茸的肉团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一只狗,有的说像是一只狼;有的说死了,有的说好像还有一口气。老獒王夫妇走近的时候,老流浪狗带着嘲弄的口吻报告说:“大伙儿都猜这半死不活剩下半截尾巴的小畜生,就是向你们的女儿獒妹求爱的傻小子。是救他还是撕了他?”

老獒王脱脱嗅了嗅那团臭肉,没有嗅到熟悉的味道,半截尾巴的伤口聚满了苍蝇。他鄙夷地仰起头,瓮声瓮气地说:“哼,只有懦夫才会用诗歌收割女人的目光。”

獒母花花叹了口气说:“爱总归是没有错的。就让腾格里决定他的生死吧……”獒母不由得回忆起她挚爱的儿子,“唉……额仑草原上,再也没有像巴雅尔那样义薄云天的少年才俊了。

为了救助天鹅,慷慨就义。他要活着,一定会赢得无数女孩的芳心……”

晕厥中的巴雅尔想努力睁开眼睛,呼唤獒父獒母。但是,獒父獒母的话,让他鼓起的勇气泄向大地。他生怕獒父獒母认出自己,索性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不久,额仑草原下起大雨。巴雅尔被雨水浇醒。

狼顽强的生命本能,让巴雅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走到河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现在的巴雅尔,瘦骨嶙峋,毛蓬乱枯黄,尾巴断了一截,眼睛黯淡无光。仅仅几天,那个英俊潇洒的白狼少年巴雅尔已不复存在了。也好,多情的巴雅尔、诗人和歌手巴雅尔已经被耻辱和浅薄埋葬了。他要隐姓埋名,任岁月磨砺。活下去,才能找回曾经的自己。

有了活下去的想法之后,巴雅尔觉得饥饿的感觉袭来了。他饥肠辘辘。但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捕捉啮齿类动物,只能晃晃悠悠地走到河边,蹲守在树丛里,吃跳到嘴边的癞蛤蟆。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苦难的体验。癞蛤蟆最好抓,但是,没有任何犬科动物愿意吃癞蛤蟆。癞蛤蟆不仅丑陋,它的皮肤上每个凸起的疙瘩里,都蕴含着白色的浆液,俗称蟾酥,是一种毒性很强的东西。这种东西吃到嘴里会麻痹舌头和口腔,吃多了会浑身奇痒,头大如斗。

尽管癞蛤蟆有很强的毒性,样子又很恶心,但为了活下来,巴雅尔还是吃了很多。

很快,巴雅尔觉得头大如斗,舌根僵硬,头晕眼花,再次晕倒在河边的草丛里。

翌日,当额仑草原的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巴雅尔从昏睡中醒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化脓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被蚊虫和苍蝇叮咬得血淋淋的、溃烂发臭的皮肤,居然已经变得干爽。很久很久以后,当巴雅尔跟红狐博士说起这段神奇的经历时,博士告诉他:“你是遇到了奇迹。如果你当时健健康康的,早就被毒死了。但是,那时的你已伤痕累累、病毒缠身,正好吃了有毒的癞蛤蟆,而蟾酥是一种以毒攻毒、消炎杀菌的神药。”

巴雅尔活了过来。

活下来的巴雅尔,第一个想法就是回到额仑森林,回到温暖快活的木屋城堡,回到冷杉树根下的洞穴公寓。一路上他都在想,见到红狐博士后,一定要向老师道歉,进行世界上最诚恳的检讨和反思。然后与塔塔尔合作,抓几只肥美的草原獭兔,美美地吃上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到了森林之后,巴雅尔急不可耐地跑到红狐博士的木屋城堡。

然而,木屋城堡大门紧锁,松木门板上已经长满了青苔。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主人游学,归期未定”。

也许是啄木鸟,也许是会啃木屑的松鼠,在木屋城堡的旁边,也就是千年冷杉的根部弄了一个留言的树洞。树洞里塞了很多写在树皮上的条子。有咨询疾病的,有问长寿秘诀的,也有求教怎样转生到水草肥美的原始草原的。在众多留言条中,有一张是画着狼头的,显然是写给巴雅尔的。狼头的下面写着几个字:“你自由了,想干吗干吗。”

巴雅尔蒙了。自由是他的梦想。可现在,自由却让他感到一股孤独和寒冷,从四肢瞬间侵入心脏。他急忙朝千年冷杉的树冠嚎叫,呼唤哥们儿塔塔尔。他要告诉塔塔尔,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朋友的爱和温暖。他要食物的热量,要治愈心理的脆弱和卑微,要在朋友的怀抱里大哭一场,分担痛苦。他受够了癞蛤蟆的丑陋和恶心,不再想自己曾经写下的诗句,而要与塔塔尔兄弟大吃一顿鲜美的兔肉。他悲悲切切地叫啊叫啊,惊动了大半个森林。

忽然,两只苍劲的金雕从树冠落到树根部的枝丫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巴雅尔。

巴雅尔的嚎叫没有呼唤到哥们儿,却惊动了哥们儿的父母。

塔塔尔的父母是额仑草原森林里最受尊敬的金雕。他们锐利的目光和钢刀般的鹰爪压迫着巴雅尔,让他感到一种随时会被肢解,一切都被对方看透的恐惧。巴雅尔低下头,将半截尾巴深深地夹在屁股里,怯怯地叫了一声:“叔叔……”

塔塔尔的父亲哼了一声。

塔塔尔的母亲说:“我们的儿子跟老师游学去了。我们希望他能完成学业,做家族的继承人。不希望他挥霍青春,跑到异族女孩的家门口乱逛,招来杀身之祸!”

巴雅尔的头更低了,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不久,他听到森林里传来小狐狸们吱吱呀呀的议论声。巴雅尔抬头望去,看见了曾经崇拜他的小狐狸们。他想解释一下,辩解几句,说明不是自己堕落,而是因为“爱让雄性动物着魔”。“你们长大了,一定要吸取教训……”刚一开口,小狐狸们就像看见妖怪现身一样,吓得四散而逃。巴

雅尔的心凉透了。

森林里夜色如墨,环绕着他的只有孤独、寒冷、饥饿。

巴雅尔想,这就是自由吗?如果不是,那么,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巴雅尔决定逃离森林,逃离他熟悉的社群环境和朋友圈子,隐姓埋名……

十四、保姆狼阿兰

额仑草原进入七月中旬,正值夏季时节。所有的食草动物都抓紧时间,昼夜不停地进食、倒嚼反刍,将通过光合作用聚集的植物热量转化成动物脂肪,做好越冬的准备。所有的食肉动物也抓紧时间捕猎,尤其是犬科动物,比如狼群。他们也必须在冬季来临之前强壮骨骼、储存脂肪,長出浓密的保暖的绒毛。不然,在零下四十几摄氏度的寒冷草原,在刮着白毛风的雪灾季节,饿上几天十几天,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亡。

额仑草原山脉的各个狼群家族,都拥有自己的传统领地。当然,也有落魄的、被繁殖率高的家族兼并的狼群。不管怎么说,七月的额仑草原是狼群分散出击,在各自领地范围内单个捕猎的繁忙季节。

在额仑森林的上方,远离额仑草原最大狼群哈敦家族的山脉北坡,有一个七只狼的弱小家族,家族的头狼叫科勒。科勒原本是一个大狼群家族的成年公狼,在狼群的交配季,他的睾酮素含量急速升高,两腿之间像夹了个火炉,不得不在巡防边界的时候趴在雪地里降温。赶巧另一个狼群里,一只替妈妈看护弟弟妹妹的小母狼发情了,闻到了科勒留在雪地里的味道,就离开妈妈,偷偷地与科勒约会。交配之后,两只狼深知犯了死罪,就远离各自父母的领地,到额仑草原最北边的边境地区,开辟了自己的一块领地。现在,时值盛夏季节,科勒夫妇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在北部山脉的沟壑里学习各种捕猎技巧。这些沟壑草木深深,怪石林立,刚刚开完的芍药花和映山红的花瓣,落英缤纷,是獭兔和黄羊等动物的美食。

科勒夫妇抓到了一只肥大的旱獭,让孩子们先玩耍,再进食。

母狼看管着孩子,公狼开始巡山。

公狼科勒发现一只瘦弱细长的半截尾巴的小狼,进入了他们的领地防区。

小狼似乎在灌木丛和石头上,嗅到了公狼刺鼻的尿臊味。那些味道让小狼忽然惊觉,四下张望,心神不定地将前腿抓地,后腿绷紧,做出随时战斗的紧张姿态。但是,看上去,这只小狼还没有意识到臊味的另一重含义:进入他人领地,等待他的就是死亡和拒绝。觉得没有危险迫近,小狼居然用伏击的手段抓了一只肥美的獭兔。

公狼科勒果断出击,发出怒吼并呼唤母狼一起截击侵入者。

擅自闯入,已经是犯了大忌。如果还想在此猎取食物,那就是找死了!

公狼科勒一个跳跃,进入下方攻击的位置。另一个位置被母狼居高临下地占据。

小狼正想进食美味的獭兔,鲜活的血液让他的眼神爆发出贪婪的火焰。但是,两只狼发出吼声并逼近他的左右。那吼声的信息很明确,不是“放下猎物,滚开”,而是“放下猎物,你死定了”。

令科勒夫妇诧异的是,这只和他们孩子年纪差不多的小狼居然非常镇静。他那么小,不仅会狩猎,还在生死存亡之际几口就将食物柔软的内脏吃了进去。然后,当科勒夫妇完成前后夹击,一口就能要了小狼性命的时候,小狼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意思似乎在说:“好吧,食物是你们的,剩下的大部分你们拿去好了。我知道我错了。你们要我死,我死好了,烂命一条……”

科勒夫妇犹豫了,交换了一下眼神。小狼的尾巴只剩半截,看样子受了不少苦。尤其是那副生死由天的无所谓的样子,让他们怀疑他是某个大家族的私生子,或者是被赶出狼群的叛逆少年。关键是他身上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冷静,让他们觉得似乎杀死他有点可惜。他们的狼群家族太小了,急需劳力和义工。

科勒夫妇忽然有了主意。他们让小狼吃了个饱,然后装作同情关心的样子,问小狼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小狼说自己还小,父母还没有来得及给自己起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自己一生气跑了出来。“谢谢你们的馈赠,我不会忘记你们的。”说完,小狼要走。

科勒夫妇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恶狠狠地截住小狼的路,说:“你要么死,要么留下来,给我们的孩子当保姆。”

小狼哀求说自己不会当保姆,从来没有学习过这个。“让我走吧,我会记住你们的恩情。额仑草原上有一句狼谚,叫‘好狼有好报’。你们家族一定会狼丁兴旺的。”

公狼科勒哈哈大笑,对妻子说:“这小子年龄

不大,却能说会道,能管理自己的情绪,管理咱们的孩子一定没有问题。哈哈……”

母狼高兴地摇着尾巴,前后打量着小狼。她的幼崽们已经四个月了,食量越来越大,光靠丈夫科勒一只狼来捕猎已远远不够,狼崽们天天喊饿。如果有一个保姆狼看管着孩子们,她就可以和公狼一起捕猎,供养家庭不成问题,自己也能补补亏空的身体,顺利越过寒冬。现在,腾格里赏赐了一只聪明绝顶却孤苦伶仃、离家出走的少年狼,不用白不用。于是,母狼摆出一副悍妇后妈的架势,朝小狼的耳朵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狼大叫一声,耳朵上掉下一块肉,鲜血直流。

小狼的凄厉惨叫让科勒夫妇心花怒放。

母狼立威之后,又把小狼掀翻在地,将自己的一条前腿摁在小狼柔软的肚皮上,说:“从今天起,你要敢逃跑,我就咬死你!你要不听话,我就划破你的小肚皮!”

说完,母狼在小狼的肚皮上划了一下,一道血印立刻显现,小狼随之再次惨叫出声。

母狼龇牙瞪眼:“不许叫!”

小狼立即闭上了嘴。母狼又命令:“站起来!”

小狼瑟瑟发抖地站了起来。

母狼满意地看着恐惧的小狼,说:“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保姆阿兰。”

小狼的心里挣扎着:不,我叫巴雅尔。你这个恶婆娘!

公狼哈哈大笑,说阿兰这名字不太像雄性该起的。母狼说这个名字会时刻提醒他卑微的身份,要尽到保姆狼的责任。科勒夫妇喜气洋洋地押送着小狼,回到了狼崽子们的洞穴。狼崽们听到母亲的呼唤,从洞里钻了出来,一共五只。五只狼崽营养看上去不是太足,比哈敦家族的狼群幼崽小了不少。哈敦家族的狼崽有整个狼群帮助母狼托娅喂养,当然营养充沛。科勒夫妇的小狼崽子们急切地舔着父母的嘴,科勒吐出食物,让小狼崽子吃了个半饱,母狼也只是吃了个半饱。唉,如果母狼有个女儿或者妹妹做保姆,替她看管照料孩子们,并且教给他们狩猎技巧的话,他们夫妇两个便可以一起捕猎,那狼群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不过,现在好了,他们有了小狼。母狼喊着:“阿兰,过来!”

巴雅尔犹豫了一下,直到母狼发出威胁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是叫自己,于是磨磨蹭蹭地走到狼崽们的面前。

母狼摇着尾巴,笑眯眯地向狼崽们介绍说:“孩子们,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万能的长生天,无所不在的月亮神,赐给你们一个好朋友,也是你们的保姆——阿兰小姐!”

五只狼崽发出哧哧的笑声。

“阿兰小姐?哈哈哈……他不过就是个和我们一般大的臭小子。”

母狼无限温柔地对狼崽们说:“从今天开始,阿兰小姐负责照料你们的生活,他的主要责任就是给你们当玩具和打扫衛生。当然,如果你们遇到危险,阿兰还要负责向爸爸妈妈报警。既然是你们的玩具,你们就要当心,不要玩着玩着把他玩死了,嘻嘻。”

母狼的话音刚落,五只小狼崽就冲向阿兰。

四个月大的狼崽子正是跟随父母学习狩猎的年龄。他们精力充沛,一刻不停地把阿兰当成猎物攻击。有的咬脖子,有的拖后腿,有的咬肚皮。玩着玩着,他们都觉得咬脖子最好玩,这是杀死动物最致命的一招,甚至为了咬阿兰的脖子打了起来。可怜的阿兰不一会儿就被小狼崽子折磨得伤痕累累,自己的毛被咬得像鸡毛一样乱飞。

围殴中,有无数次,阿兰——不,巴雅尔——想翻身一个侧击,咬死一只欺负他的小狼崽,或者至少给他们一个教训:我虽然小,但凭你们拙劣的动作和低下的智商,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每当心里的杀机闪现的时候,他都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生怕那双眼睛出卖了自己,让母狼将自己咬死。痛苦屈辱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在炼狱里经受着意志的考验。那意志就是:绝不能让仇恨燃烧!他命令自己忍住,忍住,放松,再放松……让血液冷却,让心脏的跳动慢下来,让应激反应的激素水平降低,再降低。

缩成一团的巴雅尔,很快让狼崽们失去了兴趣。

过午时分,狼崽们钻进洞里呼呼大睡。

巴雅尔赢得了片刻的宁静。他边舔伤口,边想怎么能逃跑。可是,当他仔细观察科勒夫妇的时候,发现两只恶狼尽管在躺着睡午觉,眼睛却微眯着偷觑他。到了夜晚的时候,狼崽们在洞里,巴雅尔守在洞口,他的身边稀稀拉拉地摊着不少干草和树枝。科勒夫妇则一左一右在不远处围着他们的“保姆阿兰”。只要巴雅尔一动,那些干草和树枝发出哪怕是微小的声音,科勒夫妇也会霍地站起来。

巴雅尔想,只能趁白天科勒夫妇出去打猎的

时候,再找机会逃跑了。

翌日清晨。恶狼科勒夫妇出发打猎的时候,小狼崽们早就醒了,吵吵嚷嚷地围着他们的保姆“阿兰小姐”,玩各种狩猎游戏。科勒夫妇走后,巴雅尔和小狼崽们玩捉迷藏,试图用这种方法摆脱狼崽子逃跑。可是,每当小狼崽们找不到他们的“玩具”的时候,就高声嚎叫,好像家里发生了大事,一声接一声。引得不远处捕猎的科勒夫妇急忙跳到高处,朝狼洞营地瞭望。巴雅尔知道,如果他不出現,科勒夫妇就会循着他的气味一路追赶,抓住并咬死他。于是,巴雅尔在狼崽们的呼唤声中不得不现身,假装是游戏的高潮,高叫着“来了来了”,让科勒夫妇远远地望见,知道家里的保姆还在。

科勒夫妇第一天联合狩猎的战果不错,不仅自己吃饱喝足了,还抓了一头小野猪,赶回家给狼崽们训练玩。小野猪也已经四五个月大了,二十几斤的样子。狼崽们围着小野猪兴致勃发,个个跃跃欲试,试图将小野猪摁倒杀死。但是,小野猪吱吱地叫着,并不屈服,蛮横地在小狼崽们的包围圈里横冲直撞,将挑战它的狼崽们吓得闪躲不及。科勒夫妇哈哈大笑,并不急于替狼崽们杀死小野猪。

忽然,小野猪朝一只叫塔娜的小母狼崽撞去。小母狼塔娜站立的地方,是一块巨石的边缘。如果被撞到了,塔娜就会滚下山石,必死无疑。塔娜怔住了,不知道该怎样躲闪。而科勒夫妇站的地方又远,无法在瞬间救下危机中的塔娜。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身影疾如闪电,撞向小野猪。小野猪倒地之后,那个身影一口咬住小野猪的喉咙,将犬齿插入肉中。他就是“保姆阿兰”。

科勒夫妇和狼崽们惊呆了。

就在科勒夫妇不知道该先感谢“阿兰”,还是先安抚狼崽子们的时候,“阿兰”已经开始急速地吸吮小野猪喉管喷涌的鲜血。科勒夫妇当然是先将那只躲过危机的小母狼崽塔娜搂住,把她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再用嘴巴亲吻抚慰受惊的孩子。

等科勒夫妇想起感谢“保姆阿兰”的时候,他们发现“阿兰”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他喝足了小野猪的血。就在那一瞬间,科勒夫妇倒吸一口凉气,交换了一个恶毒的眼神:这个保姆必须死!草原狼狐疑猜忌的本能让他们联想到,这个保姆如果想杀死他们的孩子逃走的话,幼崽们没有一个是对手。

科勒夫妇对巴雅尔动了杀机之后,两口子反而对他变得热情起来。幼崽们吃完野猪肉之后,母狼把一个猪蹄子叼到巴雅尔的面前,碰了一下他的鼻子,意思是说“谢谢你了,阿兰”。巴雅尔也回碰了一下母狼的鼻子,意思是“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巴雅尔的客套礼节,让粗暴的母狼扭捏起来。“当然应该感谢。一个猪蹄子不够,还有一根猪尾巴。奖励你不仅是感谢你,也是我教育孩子知道感恩。你知道吗,从前啊,俺也是一个大狼群家庭出身的闺秀,很多礼貌规矩都懂啦。”

被救的小母狼塔娜叼了一块肥嫩的肉给巴雅尔。孩子不会说,但感激之情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在大眼睛里回旋荡漾。

巴雅尔刚想吃,忽然发现科勒夫妇的脸色极其难看。他赶紧把肉还给了小母狼塔娜。塔娜怎肯将给出去的肉要回来。于是,两只狼推让起来。这在狼界也是奇闻异事。因为狼从来不会谦让,更不会将食物与同类分享,除非是恋人或者亲人。

科勒夫妇的脸色不仅是难看,而是愠怒了。

“这小保姆阿兰,不但有杀死我们幼崽的能力,还有夺走我们爱的能耐……”

科勒夫妇动了杀害“保姆阿兰”的心思之后,两口子就在想怎么动手,什么时间动手。公狼的意见是:今天晚上孩子睡了,就动手。而母狼的意见是:小保姆刚刚救了小母狼,孩子们明天发现他们的恩人死了,或者失踪了,会对我们有不好的看法,哪怕是猜疑也不妥。

科勒夫妇是一对私奔出走的苦命鸳鸯。对公狼和母狼来说,孩子就是他们的命。他们太爱孩子了,于是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除掉“保姆阿兰”。意外坠山?逃跑失踪?最好就是小保姆对他们的孩子下手的时候,抓个现行,人赃俱获,既教育了孩子们世事险恶,又对他们有一个道德上的交代。如果有恶、有报应,那就让父母来承担好了,只要孩子们的心灵别留下成长中的阴影。

一夜无话。巴雅尔明显感觉到科勒夫妇看他的眼神变得诡异。巴雅尔懂得这种眼神,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因此,当夜色深深的时候,他把耳朵贴近地皮。走近他的任何声音都让他神经敏感而紧张。他想,也许今夜就是他的死期。但是,他又想起白天母狼那感激的表情和给他的猪蹄,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孤独久了,失去对狼群和动物的基本信任和爱了?怎么说,

科勒夫妇也不至于要他的小命啊。生命于他,是自由的延展。于科勒夫妇,也有益无害。他可是孩子们的保姆和玩具。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一大早,母狼匆匆忙忙地给孩子们喂了几口奶,就急着要去狩猎。现在两只狼崽的食量就顶一只成年狼,他们必须加倍努力才行。科勒夫妇走了之后,狼崽子们就呼啦啦地将巴雅尔围了起来。显然,昨天危急时刻一招致命的必杀技,让狼崽们崇拜极了。他们谁也不敢小看这个小保姆了,更不用说欺负。狼崽们缠着巴雅尔,让他讲讲为什么这么厉害。小保姆“阿兰”羞涩地说,他不厉害,真的不厉害。“额仑草原上,曾经有一只最厉害的狼,叫巴雅尔。”

“比你还厉害?”

“是的,比我厉害……”

“厉害在什么地方?”

“他拯救了额仑湖的天鹅,上过刑场,被金雕兄弟叼到上千米的高空。”

“哇!讲啊,讲啊,我们要听……”

于是,巴雅尔深情地含着眼泪,把自己的事跡重复了一遍。讲到最后,他低下了头,声音哽咽,不好意思地摇着头说:“和巴雅尔比,现在的我,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不,不……”狼崽子们怎么也不相信,勇敢机智的小保姆,怎么可能仅仅是行尸走肉。“不,”狼崽子们说,“虽说你是我们的保姆,但是,你是我们真正的大哥。你长大了一定是额仑草原的大英雄。”

巴雅尔感激地朝狼崽子们点点头,说:“谢谢你们的鼓励。你们也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现在正努力地找回自我,重新发现什么是自由……”

科勒家族的狼崽子们听不懂巴雅尔的话,就是因为听不懂,才让他们无比崇拜他。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新奇的词汇,这么新奇的故事。他们缠着小保姆再讲几个故事。巴雅尔说:“其实你们父母的故事比我多。”狼崽子们不信,说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讲过故事。

巴雅尔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办法,爸爸妈妈肯定会给你们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狼崽子们兴致勃勃地问,什么办法。

“你们只要装作肚子疼,爸爸妈妈一定会趴下来问肚子的哪儿疼。这个时候,你们就趁机抱住爸爸妈妈的大腿,用舌头狠狠地舔腿窝的痒痒肉。爸爸妈妈笑得喘不过气,就会给你们讲故事。”

“真的吗?”

“真的啊。我喊一声开始,你们就互相试一试。”

“好吧。”

“开始!”

巴雅尔“啊哦”地嚎叫了一声。

五只狼崽子互相抱住彼此的前后腿,狠狠地舔着腿窝的痒痒肉,个个笑得喘不上气,大叫着:“服了,服了,我讲我讲……”

巴雅尔和狼崽们约定,只要他“啊哦”地嚎叫一声,狼崽子们就舔爸爸妈妈的痒痒肉,让他们乖乖地讲故事。

听够了,闹够了,狼崽们也累了。

时至中午,艳阳高照,大地炎热。科勒夫妇打猎还没有回来。巴雅尔让狼崽们进洞里睡觉。狼崽子们非常听话,都乖乖地进了狼洞。狼洞是早年的一个旱獭洞,经过母狼的扩建和修整,掩映在灌木丛里。狼洞里通常都很凉爽,缺点就是经年累月的动物洞穴里都有寄生虫。

狼崽子们进洞睡觉之后,科勒家族狼群的营地忽然静了下来。

巴雅尔忽然想到,如果现在他用树枝干草将狼洞堵住,再狠狠地扒土将洞口掩埋,狼崽子们就会闷死在里面。那么,他就可以从容地逃走了。等科勒夫妇回来,再循着他的气息追赶的时候,他至少能跑几十公里,进入其他狼群的领地了。科勒夫妇胆子再大,也不敢到附近大狼群的领地防区追赶敌人。

巴雅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如果马上堵洞,“保姆阿兰”就成为历史,巴雅尔可以重新找回自己。但是,令巴雅尔奇怪的是,当年他面临死亡的时候,心静如水,大义凛然,而现在他要把死亡赋予别人的时候,却心乱如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想起了母狼托娅说的“信任和爱”,想起了白脖狼王说的“勇敢和智慧”,想起了“草原三杰”的使命和追求。他想,科勒夫妇对自己比后爸后妈还要恶毒,很有可能已经动了杀机。尽管如此,仇恨也不应该动摇自己的信仰。未来的路还很长,注定是一个人的孤独远行。悲伤、离别、痛苦和挫折,像风一样如影随形。如果每一种不如意都能让自己改变信仰和初心,那么人生就会失去方向。如何定义自我,就成了一生的迷茫。自由也就成了草原上的萤火虫,看得见,摸不着,随时点亮,随时湮灭……

想到这里,巴雅尔听到狼洞里传出了小狼崽子呼呼的酣睡声。

这婴儿般呢喃的酣睡声,像是对巴雅尔的苦难的奖励,温馨而甜蜜,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自豪于自己能够用意志力控制愤怒,尤其是管理仇恨。直到现在,他才隐隐地觉悟到红狐博士让自己独闯天涯的苦心,体悟到自由就是自律。把自己管理好了,未来才能管理好团队和狼群。

巴雅尔安然地睡着了。

在离狼洞营地不远,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科勒夫妇已经埋伏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狼洞营地,就等着小保姆“阿兰”做出图谋不轨的举动。只要有一个威胁狼崽子的动作,他们就会扑上去将“阿兰”置于死地。但是,时至中午,太阳已经偏西,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了,小保姆却没有任何威胁或者图谋不轨的行为。他们眼看着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进洞午睡,小保姆在洞口灌木丛的阴凉地里,忽而醒着,忽而睡着,可怜巴巴地打着瞌睡。

营地里的狼洞洋溢着安静、和平与惬意。科勒夫妇却有些焦虑。

母狼问:“怎么办?”

公狼说:“再等一等。”

母狼说:“如果阿兰心地善良,还能顺从我们,明年就可以给我们家族当骨干狼、当护法。这样,我们就可以连续生养四五窝孩子。那个时候,我们就是额仑草原的大家族了。”

公狼说:“别傻了,阿兰如果身怀绝技,还能忍受虐待,那他日后必成大才。怎么可能给你我当家庭护法,寄人篱下?今天不除了他,日后他必定将仇恨加倍还给我们!你见过原谅敌人、不要血债利息的狼吗?”

科勒夫妇讨论了半天,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晚上除掉“阿兰”。

天色将晚的时候,科勒夫妇从隐身的地方现身,颠儿颠儿地回到狼洞营地。

快快乐乐地玩了一天的狼崽子们,早已经饿得肚子咕咕乱叫,看见爸爸妈妈回来,急不可耐地跑上前去,吻着他们的嘴要食物。可是,科勒夫妇因为全天监视小保姆“阿兰”的原因,并没有捕猎,自己的肚子也是空的。狼崽子们不满意了,围着科勒夫妇不断地吻着叫着要食物。而科勒夫妇心怀鬼胎,夜色刚一降临,就将没有吃饭的狼崽子们赶进洞里睡觉。狼崽子们进了狼洞,可是肚子咕咕直叫,怎么能睡得着?

将孩子们轰进狼洞之后,科勒夫妇就露出凶相。他们一前一后,想把巴雅尔赶到大石崖前面,那也是白天小母狼塔娜遇险的地方。只要滚下石崖,巴雅尔的命就没了。明天白天跟孩子们宣布这个消息,再领他们参观一下悲惨的现场,这事就结束了。巴雅尔当然看出了科勒夫妇的诡计。尽管他已经将仇恨和怨怼从内心驱赶出去,并把母狼公狼的恶行归结于父母护佑嫡出子嗣的本能,加以同情和怜悯,但是,这两口子看上去还是不相信世间真的有超越生死的爱……于是,巴雅尔发出了一声“啊哦”的嚎叫。

本来就睡不着的狼崽子们忽然听到“啊哦”的嚎叫声,急不可耐地冲出狼洞,径直跑向科勒夫婦,抱腿的抱腿,舔腋窝的舔腋窝。五只狼崽子想:不给吃的,就得讲故事。科勒夫妇被狼崽子们舔得奇痒无比,哭笑不得,只好就地打滚,问:“孩子们,你们想干什么?快说,快说,受不了啊……”

狼崽子们齐声高呼:“爸爸妈妈的肚子里有故事。”

科勒夫妇说:“我们的肚子只装肉肉,不装故事。”

狼崽子们嚷嚷着:“那就把肉肉吐出来也行,我们饿极了。”

科勒夫妇说:“现在我们的肚子里没有肉肉啊。”

狼崽子们抗议道:“爸爸妈妈的肚子里没有肉肉,也没有故事,骗我们!阿兰哥哥的肚子里没有肉肉就有故事。阿兰哥哥说,你们的年龄大、阅历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啊。”

科勒夫妇终于明白了,这是小保姆“阿兰”的计谋。他们怒视着“阿兰”,但无计可施。当着孩子们的面,做父母的无论如何不能滥杀无辜,何况对方还是小母狼的救命恩人。于是,科勒夫妇只好答应狼崽子们现在就去捕猎,给他们肉吃。

科勒夫妇离开狼洞营地,跑到山坳里。夜里的山坳和沟壑,啮齿动物早已入洞,大型食草动物也反刍安眠,大地静得出奇,根本就捕不到任何食草动物。至于远处的牧区羊群,他们想都不敢想。不等走到那里,流浪狗们就会将他们两口子截杀。可怜的科勒夫妇,疲惫不堪地饿了一天一宿,最后只好在水沟里抓几只青蛙和癞蛤蟆塞一下牙缝,静等黎明的到来。

天亮了。科勒夫妇回到营地。他们不放心自己的孩子。

狼崽子们也饿了一天一宿。看到爸爸妈妈,立即冲上前去要食物。科勒干呕了半天,什么也

没有吐出来。失望的狼崽子们几乎是愤怒地拱翻科勒夫妇,狂舔着他们腋窝的痒痒肉。晕头涨脑的科勒夫妇只好爬起来,他们的肚子里既没有故事也没有肉,只好重新出发去狩猎。但是,他们身体的热量显然供给不足,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又引发大脑缺氧,因而捕猎的效率和出击的速度大受影响。明明看见旱獭出洞觅食,距离只有二十几米,悄悄地伏地爬行,一个冲刺就能捕到。但是,他们现在眼疾腿不快,效率大大地降低了。最后,公狼和母狼联合作战,两头夹击,跑了几千米才抓到一只长腿兔子。母狼毫不犹豫地先吃,因为她要生产奶水。公狼只好等下一顿。然而他们又担心营地里的狼崽子们,于是中午的时候就回来了。

意外的是,营地里的狼崽子们出奇地安静,他们围坐在小保姆“阿兰”的身边嘻嘻地笑个不停,显然是在听什么有趣的故事。

母狼喊了一声:“孩子们,妈妈回来了,给你们吃兔子肉。”

狼崽子们居然无动于衷,依然在听“阿兰”讲故事。

公狼和母狼定睛一看,大吃一惊!他们发现,在狼洞营地的周围散落着动物的毛皮和骨头。有兔子,有旱獭,居然还有一只幼小的鹅喉羚。再仔细观察,每只小狼崽的肚子都鼓鼓的,嘴巴和鼻头油亮油亮的。显然,他们吃得比科勒夫妇还好。

原来,科勒夫妇出去打猎的时候,狼崽们的肚子实在是饿得叽叽咕咕地叫。看科勒夫妇疲惫不堪的样子,狩猎回来能不能得到食物也很难说。于是,狼崽们就缠着小保姆,不,现在他们叫他“阿兰哥哥”了,讲一个世界上最好吃的故事。巴雅尔说咱们今天不讲吃的,抓吃的怎么样?狼崽们听后欢腾雀跃,跃跃欲试。巴雅尔给五只狼崽分了工,有的堵兔子洞,有的守兔子洞,然后给他们示范截击、侧击和伏击的狩猎战术。由于是团体作战,狼崽们也四五个月大了,有了一定的猎捕能力,对付兔子和旱獭等不成问题。很快,他们便得到了胜利的成果,大吃一顿。最后,巴雅尔自作主张,想试验一下狼群围猎的战术,布置五只狼崽和自己一起,抓了一只鹅喉羚幼崽。狼崽们因为是第一次狩猎,吃到的又是自己取得的胜利果实,非常自豪。而巴雅尔也是第一次运用自己的智慧和意志,收获了排兵布阵的指挥才能,自然也是乐得双眼发光。所以,当母狼告诉孩子们有兔子肉的时候,他们动也没动,围坐在“阿兰哥哥”的跟前,朝母狼伸出油亮的鼻子和嘴巴,炫耀自己都长能耐了。

饥饿而疲惫的科勒夫妇,此时心中几近崩溃,觉得又被“阿兰”插了一刀。

他们发现,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孩子对他们的信任和爱。

小保姆“阿兰”和孩子们站成一排,俨然成了他们的王。他的肚子里有故事,还有狩猎技巧和围猎计谋,这些都是科勒夫妇无法给予子女的。更重要的是,在孩子们的成长阶段,老师比父母更有权威和思想的渗透力,他们把父母当成叛逆的对象,把老师当成崇拜的偶像。

科勒夫妇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们低下头,脖子朝前直直地伸着,鬃毛陡立,龇牙咧嘴地发出吼叫:“滚!不然,我们现在就杀死你!”

巴雅尔和狼崽子们目瞪口呆。“听到了没有?滚!滚得远远的!”

科勒夫妇再次发出威胁。巴雅尔茫然不解,问:“为什么?我很努力……”

狼崽子们也大惑不解,质问科勒夫妇:“为什么?难道这就是爸爸妈妈的为人之道吗?妈妈总是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的家教是这样忘恩负义地对待孩子们的老师和保姆的吗?”

孩子们的话字字如刀,刺中了科勒夫妇的心。他们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父母的“恶”,被孩子们识破,引发了叛逆。

科勒夫妇忽然放弃了暴力的表情,变得柔弱可怜,哽咽着啜泣起来。母狼哀求巴雅尔:“亲爱的阿兰,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的孩子。如果我们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纯粹是因为我们对孩子们的爱。呜呜……”

公狼也可怜巴巴地接着说:“从前,我们夫妇分属两个彼此有仇恨的狼族部落,为了爱才死里逃生,才有了今天这个家。家就是我们的一切,孩子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都是普通的狼,寿命有限,地久天长和沧海桑田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的未来就是孩子。一代接一代,生命虽短,但爱的遗传基因会流传下来。一餐一食,一颦一笑,都让我们的生命充实,日子过得其乐无穷……所以,请不要剥夺我们的爱,请不要剥夺我们爱孩子的权利。我这样说,阿兰你能理解吗?孩子们,你们能理解吗?这就是爸爸妈妈给你们讲的第一个故事,如果你们愿意听,爸爸妈妈还会讲,我们是怎样瞒着家族私奔的……”

说完,科勒夫妇埋头呜咽嚎叫,声音如泣如诉。

狼崽子们第一次听父母的故事,也是第一次经历父母眼泪的洗礼。他们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起跑到父母的怀抱中,与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巴雅尔也很感动,他忽然觉得,这个世上除了别人的食物和财产不能动,别人的爱,也是不能随便动的。于是,他决定离开科勒狼群。

“兄弟姐妹们,爱这个草原,爱你们的父母吧。我走了……”

狼崽们好像忽然间长大了,他们围着巴雅尔,吻他的脖子,吻他的鼻子,吻着一切可以吻的地方,送了一程又一程。尤其是小母狼塔娜,泪汪汪的,一直不说话。

巴雅尔说:“回去吧,兄弟姐妹们。我想你们的时候,会听一听草原的风,那里面有你们成长的脚步。你们想我的时候,可以看看草原的云,那是我灵魂的身影。草原上最博学的红狐博士告诉我,所有的动物都是自然之子,草原万物与我们心心相连……”

最后狼崽们齐声高呼:“请向额仑草原最厉害的少年狼巴雅尔问好!”

巴雅尔说,好的。

走出很远后,他忽然泪如雨下。那一刻,他才知道泪水是咸的,也是涩的,只留给最爱的人。但是,前路茫茫,朝哪里走才能活下去,并且找回自我呢?

巴雅尔再次感到孤独的自由是无边的寒冷。只有融入族群和社区,自由才拥有生命的温暖和价值。他决定寻找哈敦家族的狼群,否则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十五、初入哈敦狼群

哈敦家族的狼群因为袭击草原马群的缘故,被迫向额仑山脉的南部山区迁徙了一百五十多公里。再往南走几十公里,就是茫茫的沙漠。那些沙漠原本也是肥美的草原,但是因为开荒种地,破坏了脆弱的植被,加上没有狼群的护卫,草原鼠和旱獭肆虐,不到几年就沙化了。沙漠被七月的骄阳烘烤,中午时分的地表温度能达到四五十摄氏度。温带季风带来的雨云飘到这里,被恶魔般的地温高高地托起几千米,一部分滑向北部的山区,降落到植被完好的额仑草原,一部分从沙漠的东西两侧迂回到其他地区。山区阻挡了沙漠的北移,但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里降水稀少,除了野骆驼和家养的驼群,食草动物尤其是啮齿动物比起额仑草原少了许多。像哈敦家族这样的大型狼群,在这里几乎没有办法存活。于是,狼群决定搬回他们冬季居住的岩画狼洞。岩画狼洞是哈敦家族狼群最古老的居所。从巴雅尔第一次跟随母狼托娅出逃以來,哈敦家族的狼群已经搬了四回家。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认为,重新迂回到年初居住的岩画狼洞,仇家蒜头王是不会想到的。

夏季的额仑草原,毕竟是草原狼最美的家园。

哈敦家族狼群快要接近额仑山脉的时候,一字前行的狼群队伍尾部,传来了嘲笑声。

白脖狼王停下脚步,返回到队伍的尾部,查看究竟。

原来,一只断尾巴的豁耳朵小狼,不离不弃地跟随着狼群。狼群走走停停,断尾豁耳狼也走走停停。直到队伍最末的一只老狼停了下来,想看个究竟,发现这只低头哈腰、自卑怯懦的狼,就是先前那位自称小八的英俊潇洒的少年狼。这一发现,让哈敦家族狼群的外围狼大笑不已。

哈敦家族的狼群分为三个层级:最高的层级是白脖狼王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第二个层级是担任狼群主攻任务、配合头狼执行重大任务的骨干狼;第三个层级是老弱病残的外围狼,也被戏称为啃骨狼。外围狼在搬迁和执行任务的时候,通常是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只有在撤退的时候,才走在中间被狼群保护。经过与蒜头王一家的几次大战,哈敦狼群损失了七只骨干狼。现在的狼群一共有二十五只狼,老弱病残居多,真正能征善战的骨干狼,加上狼王夫妇也不过八只。八只狼要负责起整个狼群的护卫和狩猎,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如果七只小狼崽能够顺利成长,明年这个时候,哈敦家族的狼群会实力大增。但是眼下,他们需要的是战力而不是累赘。尤其是这个自称小八的轻浮的骗子,瞧他那个落魄的样子,仅仅才一个多月,就从一个英俊少年变成了邋遢的乞儿。

白脖狼王赶到队尾,看到那只自称小八的狼的时候,也大吃一惊。短短一个多月,这孩子怎么变成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甚至不敢抬头直视白脖狼王的眼睛,先前的孤傲和冷漠荡然无存。尽管如此,是否收留少年狼,他还是想征求一下父亲哈敦一世的意见。但是,父亲和母亲因为年纪太大,被行进的队伍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于是,白脖狼王没有说什么,只是鄙夷地哼了一声,

就赶回队伍的前列。队尾的外围狼们都是啃骨老狼,他们最会揣摩狼王的心思和眼下的局面,一见狼王走了,就毫不犹豫地咬退巴雅尔。世事艰难,怎么能多一张吃白饭的嘴?

巴雅尔被外围狼咬退,还被数落嘲笑了一阵。眼看着哈敦家族的狼群走了,他沮丧地犬坐在石头上,黯然神伤。忽然,他看见远处有一对老狼夫妇,互相依偎着、喘息着,艰难地沿着哈敦家族的狼道前行。他认出,那两只老狼就是他的爷爷奶奶,哈敦一世和乌玛。巴雅尔想走上前去和爷爷奶奶套个近乎,兴许能加入哈敦家族狼群。

刚走几步,巴雅尔忽然犹豫了。

对哈敦家族的狼群来说,他们的小八已经死了。对他自己来说,从前的巴雅尔也只活在记忆和传说中。他不需要同情和怜悯,而是需要重新建立信任和爱,做回自己。可是,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巴雅尔站在高高的山脊上,看到远处有一支沙漠商业驼队。驼队有几十匹骆驼,驮着一些货物。因为到了额仑山脉南部的山谷,天气又很炎热,所以驼队卸下了货物,在阴凉的山谷里休息。拉骆驼的商人也喝了酒,支起简易的遮阳帐篷,进入梦乡。

巴雅尔歪了歪脑袋,思忖了一下,就走到驼队歇息地的边缘。他发现有一匹年轻的骆驼,贪图阴凉和青草,到离驼队较远的一个崖坡歇息。巴雅尔跑到这匹骆驼面前,叼起牵骆驼的缰绳,使劲地拽着骆驼走。骆驼初始惊诧:怎么换了一个这么矮小的主人?但是,千年的驯化基因让它不得不服从鼻子上的缰绳,服从拉缰绳的那个主人,无论那个主人是两脚兽还是四脚兽。

对狼群来说,无论是牵骆驼还是牵牛牵马,他们都司空见惯,但都觉得那是人类的财产和专利。没有哪只狼有智慧和定力,敢在人类的视野里,牵着一匹骆驼大摇大摆地上路。但是,在人类牧区流浪狗领地里长大的巴雅尔,丝毫没有狼群的狐疑和胆怯,他有板有眼地牵着骆驼,连跑带颠地走到老狼夫妇的身边。再使劲地扽着缰绳,让骆驼蹲下来,示意老狼夫妇登上驼峰坐着。

老狼夫妇几乎惊掉下巴,连连后退,莫名其妙地看着巴雅尔。

巴雅尔嘴里叼着缰绳,不断地向爷爷奶奶点头示意,请他们登基一般地坐上驼峰。

老狼王哈敦一世左右环顾,四周打量,见没有任何的危险和人迹,这才和老伴战战兢兢地坐到驼峰中间,一前一后地趴着。只见小狼巴雅尔不慌不忙地叼起缰绳,沿着哈敦家族的迁徙狼道,颠儿颠儿地跑着。直到这个时候,老两口才体会到什么叫舒服和惬意,人类为什么要驯化马和骆驼,原来这东西坐上去像驾驭云彩一样,有一种晕晕乎乎的上天的感觉。镇静下来之后,老狼王才打量起巴雅尔,觉得似曾相识,便与老伴乌玛交换了一下眼神,觉得这孩子就是救过他们家族的那个高傲的少年狼。但是,这孩子怎么忽然间就变成断尾豁耳的模样了?他一定是想加入哈敦狼群,被狼群拒绝了,才想到这牵骆驼的招数。然而,能想到这招,也是狼中精英了。

老狼王哈敦一世用一只独眼赞许地望着巴雅尔,说:“孩子,我信任你,加入我们家族的狼群吧。”

巴雅尔早就等着爷爷奶奶的这句话。但是,他没有表现出大喜过望的样子,只是卖力地牵着骆驼,紧咬着缰绳,做一个尽职的仆人。

傍晚的时候,巴雅尔牵着骆驼,终于追上了哈敦家族狼群的迁徙队伍。

狼群万分惊骇。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包围骆驼,极其紧张地用疑惑的眼光盯防着巴雅尔。同时,几乎每只狼都贪婪地打量着年轻健硕的骆驼,嘴里流着口水。

但是,没有狼敢擅自行动。哈敦狼群的等级和管理极其严格。白脖狼王莫名其妙地望着坐在驼峰上的父母,又诧异地看着牵骆驼的巴雅尔。

哈敦一世老两口喜滋滋地对巴雅尔说:“孩子,到了,让我们下来吧。”

巴雅尔将牵骆驼的缰绳收紧,又往地上使劲地扽了几下,骆驼居然非常听话地蹲了下来。哈敦一世老两口缓缓地下来,仿佛是从高高的王座上御降。这一幕让狼群目瞪口呆。草原上的狼谚万万千,可形容眼下局面的狼谚却没有。有一只老母狼曾经在袭击蒜头王家羊圈的时候,急中生智牵过马。但一跳上马背,马就惊了。为什么这骆驼就这么听话呢?狼群只有愕然,疑惑不解。

巴雅尔倒是非常镇定。当哈敦一世夫妇下了驼峰,他便将骆驼不声不响地牵到一旁,把缰绳绕在一块石头上。他自始至終唯唯诺诺,像个乖巧的仆人或者保姆。

白脖狼王把父亲哈敦一世和母亲接到一旁,母狼托娅也凑了上来,一家人火烧火燎地商议起来。老狼王说:“这孩子太聪明了,已经救了我们

两次,留下他吧。”

母狼托娅眼含泪水,说怎么看都像她的孩子小八。白脖狼王却摇着头:“狼谚说,经历生死,就是兄弟。他已经救过我们两次了,按说留下他没有问题。但是,他这么聪明,让我非常担心。如果他的血统不是哈敦家族的,那我们的未来就有灭顶之灾!”

犹疑之际,一家人再次把目光投向巴雅尔和狼崽子们。

巴雅尔没有第一次见面时傲娇和冷酷的样子,他低眉垂眼,静静地趴在狼群的边缘,舔着自己的爪子,等待着狼王的裁决。而哈敦家族的狼崽子们却粗野地跳来跳去,围着骆驼和巴雅尔不断地挑衅。巴雅尔的断尾和豁耳,实际上已经决定了他的地位:一个自卑残缺的少年,未来很难得到母狼的垂青和狼群的拥戴。尽管如此,白脖狼王还是有些不放心,大声地问:“嗨,小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巴雅尔怯怯地走到狼王的面前,谦恭地说:“我不是你们的小八,也不是流浪狗巴雅尔,我的真实名字叫阿兰,腾格里赐给我的最擅长的工作是保姆兼书童。所以,勇敢伟大的王,请允许我留下,照顾哈敦爷爷和乌玛奶奶,为他们牵一辈子的骆驼……”

狼群哄然大笑,众狼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仔细望去,这个叫阿兰的狼崽子的确有一点书卷气,虽说断尾和豁耳极其影响一只公狼未来的形象,但是,这种气质也让狼群觉得有安全感。一瞬间,白脖狼王也释怀大笑。其实,他内心最阴暗的深处,有一个声音提醒他,这个孩子一旦拥有哈敦家族的血统,等他长大的时候,以他的聪明加上体魄,就会对自己的王位发起挑战。狼争夺王位时,可不讲什么父子亲情。何况,如果他真的是小八,也对不起为小八死去的七个骨干狼兄弟。

在狼群的哄笑甚至是嗤笑中,这只叫阿兰的狼崽子走到老狼王而不是白脖狼王的面前,翻身亮出柔软的小嫩肚皮,亲吻着独眼老狼王的老寒腿。狼群又是一阵大笑。他们笑阿兰不知道效忠年富力强执掌权柄的白脖狼王,却去效忠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狼,还要亲吻他麻秆儿一样的老寒腿。这真是太傻了,太可笑了!这意味着,小狼阿兰从此真的就是一只照顾老狼的保姆狼了。而且这个身份等级,在哈敦家族狼群里不会轻易得到改变。换句话说,当保姆就是自断前程,将今后晋升更高等级的台阶和窗口关闭了。如果这保姆是一只体贴识趣的母狼,还有魅惑公狼成为王后的可能,而如果是只唯唯诺诺干杂活的小公狼,那就只有当一辈子仆人的命了。

白脖狼王和母狼托娅都觉得这个阿兰不可理喻,傻得可怜又可爱。于是,他们苦笑着摇摇头,望向父亲哈敦一世。

哈敦一世和妻子乌玛也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朝儿子儿媳点点头,十分感谢他们赐给老两口一只乖巧聪明的保姆狼。然后,老狼王哈敦一世将自己的前腿——一条毛皮斑驳的老寒腿,搭在小狼阿兰的肩膀而不是脑壳上。小狼阿兰摇着尾巴回应,再次亲吻着老狼王的腿和脖颈。老狼王哈敦一世告诉阿兰:“虽说你愿意照顾爷爷奶奶,但是,毕竟我们老了,我把你介绍给我的老哥们儿福柯。他刚刚从骨干狼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在外围的战斗中可以带着你,教给你一些作战知识和狼群规矩。”

老狼福柯走上前,见过阿兰,互相碰了碰鼻子,算是认识了。

阿兰偎进老狼王哈敦一世的怀里,哈敦一世夫妇抚摸着他,比亲孙子还亲。老两口没有想到,在狼群虎视眈眈地觊觎骆驼的时候,阿兰居然提出愿意一辈子给自己牵骆驼,这就使得觊觎骆驼肉的狼群有了忌惮。狼崽子们早就围着骆驼急不可耐了,狼群也走了几天的路,饥肠辘辘,只要狼王一声令下,狼群瞬间就能把骆驼肢解。但是,现在骆驼成了哈敦一世的坐骑,狼群和狼王就不好意思杀骆驼吃肉了。

“这孩子真是仁义啊……”老狼王对妻子说。

妻子却悄悄地回道:“狼谚说,低调长寿。”

巴雅尔却在心里庆幸:终于过关了,可以活下来了。

哈敦家族狼群的晚饭还没有着落。他们昼伏夜奔,已经多日没有进食了。原本觊觎骆驼肉的狼崽子们此刻又开始喊饿。派出去侦察的外围狼向白脖狼王报告说,不远处的山坳里,有大型食草动物鹅喉羚的群落。鹅喉羚也叫长尾黄羊,长着一对长长的尖尖的犄角,由于生活在干旱山区和沙漠地区,十分机警敏感。如果不是狼群集体围猎,鹅喉羚的奔跑速度让狼群死的心都有。哈敦狼群决定出击,围捕鹅喉羚群。这种大型猎物,两只就够整个狼群饱餐一顿了。

在哈敦家族的狼群出发前,狼王照例要举行臣服仪式。每只参加狩猎战斗的狼,都要跪伏在白脖狼王的面前,伸出脑壳,接受狼王的抚摸。

抚摸的次序也有严格的规矩。战斗力最强的骨干狼阿图姆是第一个。他之后,才是其他的骨干狼。骨干狼之后,是刚刚退休的外围狼,比如老狼福柯。

既然老狼福柯决定参加战斗,接受了臣服的仪式,巴雅尔也好奇地跟在福柯后面,战战兢兢地走向白脖狼王。

白脖狼王问:“你真的想参加战斗?”

母狼托娅说:“你是保姆狼,还是个孩子,按规矩,可以不去。”

巴雅尔的目光瞥向老狼福柯,又朝哈敦一世看了看,意思是:既然爷爷奶奶把他交给老狼福柯,那么,师父出征战斗,他也不能游手好闲。

白脖狼王点点头,就微闭着眼睛,将一条前腿摁在巴雅尔的脑门上。一股摄取魂魄的巨大力道,忽然从巴雅尔的头盖骨灌入,像针刺一样的麻木沿着脊椎神经抵达坐骨神经。按照狼群的规矩,这个时候的臣服狼应该配合狼王,不但不能抵抗狼王的力道,还要配合狼王,主动地交出自己的魂魄。但是,巴雅尔不懂这些。当白脖狼王摄取魂魄的力道一来,他就觉得大脑一阵晕眩,脊椎神经“嗖”的一下,像是被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鞭,便本能地下蹲,脱开白脖狼王摁在自己脑壳上的狼爪。

白脖狼王一怔,露出凶狠的犬牙,向巴雅尔发着怒。

巴雅尔也茫然不解,“你凭什么要摄取我的灵魂?”

巴雅尔的动作,在狼群的语言里意味着拒绝和背叛。

母狼托娅立即靠向巴雅尔细长瘦弱的身子,稳住巴雅尔的心神,对白脖狼王说:“阿兰这孩子太小了,扛不住你的力道。别说是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也扛不住你啊!”

众狼也哈哈大笑,笑保姆狼阿兰不自量力。

巴雅尔的身子依然在发抖。一股劫后余生的恐惧,依然让他颤抖不已。狼群的臣服仪式原来是狼王在收集灵魂!太可怕了!幸好,母狼托娅替他解了围。

白脖狼王转而也大笑起来,带着第二等级的骨干狼和第三等级的外围狼上路了。

在巴雅尔神情恍惚之时,母狼托娅闪电般跑到队伍最前列,跟在丈夫白脖狼王的后面,其他的狼依次纵向前进。狼谚说,下雨先起风,感恩要及时。巴雅尔想跑到前面跟母狼托娅致谢,刚起步超越前边的老狼福柯,就被福柯撞了一个趔趄。福柯凶巴巴地示意他,必须跟在自己的后面。而巴雅尔注意到,一路上,每一只狼都行走在一条直线上,前后顺序按照等级和地位,不敢僭越一步。

走了一会儿,前方传来狼王的口令,发现了鹅喉羚群。于是,最前方的骨干狼群立即将一字形直线行军队形,改成扇形攻击队形。最前面的狼依次是狼王、狼后、骨干狼中的左右护法。四只狼带着四路纵队,组成扇形包围圈,俯身朝猎物悄悄地进发。

羚羊类食草动物的嗅觉,以及在夜晚的听觉比草原狼灵敏。稍有动静,鹅喉羚中的雄性就惊觉起来,竖起长长的耳朵,判断威胁来自哪个方向。巴雅尔的位置在狼群序列的最外围,因为地势较高,所以在暗夜里也能够看见整个战场的局势。他发现,几只雄性大鹅喉羚在雌性和幼崽的外围警戒。狼群从一个方向呈扇形向鹅喉羚包围过去。如果雄性鹅喉羚发现狼群,叫一声,鹅喉羚群会马上朝相反方向逃跑,那么狼群追捕成功的机会将大打折扣,甚至无功而返。但是,如果打破规矩,分出一支奇兵爬到鹅喉羚的上方甚至绕到后方,前后夹击,那么成功的机会几乎是百分之百,猎获也会更多。于是,巴雅尔忍不住往前冲,试图绕到鹅喉羚群的后方。但是刚跑几步就被福柯拦住,咬住耳朵。

巴雅尔疑惑不解。

老狼福柯悄声地警告巴雅尔:“保姆阿兰,听好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许超过我。永远跟在我的后面,至少是一个肩膀的距离。你如果敢僭越,我就执行哈敦狼群的家法,咬死你,或者交给狼王处理。”

巴雅尔不服,将目光投向鹅喉羚群众的后方,辩解着:“但是,但是……”

“沒有但是!老实点!”

老狼福柯似乎对整个战场的形势漫不经心,狼群进攻的时候,他原地呐喊,嘴巴东叫一声西叫一声,看似声援,实则敷衍。除了在战斗中贡献空洞的呐喊别无他用,眼睛却始终盯着下属阿兰是否逾规。等到第一等级的头狼和第二等级的骨干狼围猎到两只鹅喉羚后,老狼福柯立即跑到跟前摇着尾巴,不断地点头哈腰,围着头狼开始了赞美:“哦,您是长生天赐给哈敦家族狼群的神……您不但有狼的勇敢,还有狐狸的智慧和雄鹰的谋略……今天的狩猎真的太精彩了,您纵身一跃,咬住猎物的喉咙……”

有骨干狼嘲笑老狼福柯:“现在是黑夜,哪来

的纵身一跃?是头狼伏击,先咬住猎物的蹄子,再将其撂倒,然后锁住喉咙。”

老狼福柯讪笑几声,说自己真的老了,眼神不济了。“但是……”老狼忽然一本正经地发誓,“头狼这一招确实厉害,我以我七次被闪电击中、两次被套马杆扫倒的荣誉起誓,这个招数绝对可以进入教科书,作为经典案例教育后代。”

白脖狼王和骨干狼已经习惯把福柯的赞美当成餐后的甜点了。他们吃饱喝足之后,福柯便大呼小叫地招呼外围狼,把猎物抬回狼群的宿营地,而他在外围狼劳动忙碌的时候,趁机捡一点散碎肉渣,快速地吞进肚子里。高等级的狼群视而不见,算是对老狼福柯贡献赞歌的奖励。按照等级规矩,外围狼必须将猎物抬回营地,让狼崽子和老狼王哈敦一世夫妇吃完之后,才能轮到他们。因为猎物很少,群狼众多,巴雅尔连拖带猎物的资格也没有,这使得巴雅尔十分不满。于是,他跟在老狼福柯的后面,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其实,如果指挥得当,我们可以多捕获几只猎物的……”

回到狼群宿营地之后,哈敦家族的狼崽子们蜂拥而上,将狼群带回的猎物最肥美的部分吃掉,紧接着,哈敦一世夫妇才缓缓上前开始吃。而外围狼们则远远地趴在地上,无聊地用舌头舔着前爪的指甲,努力转移自己对肉食的注意力,抑制着口水。母狼托娅始终惦记着那个自称是阿兰的保姆。不知为何,她看到阿兰待在远处,心里隐隐作痛。于是,她叼着一块肉,往保姆阿兰的方向走去。

巴雅尔见母狼托娅朝自己走来,急忙站起来,以示礼貌。

突然,老狼福柯喊道:“亲爱的狼王,尊敬的哈敦二世,我要报告。狼群中有人有想法,认为您指挥不当……”

白脖狼王大怒:“谁?”

老狼福柯指着巴雅尔:“保姆狼阿兰!”

狼群愕然。母狼托娅也停下了脚步,叼着肉,非常尴尬。

白脖狼王命令母狼:“回去!”

母狼托娅将肉叼了回去。

白脖狼王举起自己的前腿,想惩罚大逆不道的巴雅尔。只要他拍向巴雅尔的头盖骨,巴雅尔的脑袋就会鲜血淋漓,脸上也会留下永远的伤疤。如果拍向巴雅尔的肚皮,就会划破他柔软的肚子。

哈敦一世忽然咳嗽一声,高声吟道:“雄鹰飞得再高,影子还在地上。”

哈敦一世的妻子乌玛也吟道:“狼王再伟大,也是吃妈妈的奶长大的。”

白脖狼王听了父母的话,有些尴尬,于是放下了尖利的爪子,对巴雅尔凶巴巴地说:“我没有收取你的灵魂就让你参加了战斗,你有想法,是我的错……但是以后,你如果不交出灵魂,就不能参加战斗。哈敦家族的狼群除了王,绝不允许其他狼有想法!这是我们额仑草原狼千年不变的规矩,是保证狼群团结一致共同对敌的法宝。滚吧,啃你的骨头吧,懦弱的家伙,没有出息的保姆狼……”

是夜,等巴雅尔可以进食的时候,只剩下了两副骨头架子。连骨关节的软骨都被外围狼们吃得干干净净。他们带刺的舌头,甚至连骨头上残留的肉丝都舔得如同刷了三遍的铁锅。尽管如此,巴雅尔还是抱着骨头含着泪水,用稚嫩的小牙啃着,试图从骨头缝啃出一点肉渣。但是,他只是一只少年狼,他的咬力尚不足以咬碎骨头吃到骨髓。他只能像红狐博士当年在冬季时一样,用细小的牙齿围着骨棒转圈咬,像钻头一样旋开骨头,这样才能吃到骨髓。但是,这是个费力费时的工程。当哈敦狼群都入睡的时候,巴雅尔啃骨的声音还在窸窸窣窣作响。有那么一刹那,巴雅尔想逃出狼群,恢复流浪汉式的自由和尊严。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一切苦难,都是成长的磨砺。

黎明前的山坳,大雾弥漫,雾气遮住了狼群之间的距离。

巴雅尔啃了一夜的骨头,吃了个半饱不到。正想啃另一块骨头的时候,哈敦一世老两口从雾气中像神仙一样走出来。他们各自从嘴中吐出一块肉糜,给了巴雅尔,用温柔慈祥的眼神告诉他:吃吧,孩子。

天色大亮的时候,狼群发现保姆阿兰的面前堆满了骨头。几乎所有的狼都觉得阿兰混到这个份上,再不退出狼群,就是自甘堕落了。

然而,阿兰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和沮丧。他牵上骆驼,拉着哈敦一世夫妇,淡定地上路了。

十六、狼道与王道

进入盛夏八月的额仑草原,在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增肥抓膘的同时,各种花草植物也进入了繁殖季节:一场雨后,草原上忽然就红一片,紫一

片,黄一片。各种花将每片叶子在整整一个夏天里收集的热量和希望,都托付给怒放的花蕾,让它在即将到来的清爽秋风中招摇和炫耀。金黄色的金莲花,在额仑草原上最招摇放浪,盛开着的大片金黄,像一道道金灿灿的霞光。秋风拂过,花蕊上的金粉随风而去,满世界寻找授粉的伴侣。除了野性勃勃的金莲花,还有红色的山丹花、紫色的矢车菊和柳叶菊,最夺目的是深紫色的蓝刺头和浅紫色的塔娜花。那些缺乏竞争力的小品种花卉,为了争夺生长空间,纷纷争奇斗艳,以吸引蜜蜂和花蝶为它们传宗接代。

哈敦家族的狼群重回额仑草原,在山脉上俯瞰着久违的壮美景色,感慨万千。

是夜,哈敦家族狼群此起彼伏地仰天长嚎,将声音传到整个草原,向所有的额仑狼群宣示:我们回来了!

周围山脉各个家族的狼群也回应着嚎叫,意思是说:知道了,你们还是额仑草原的王,有任务请发号令。顺致狼王夫妇及哈敦一世大人好。

蒜头王家的灯忽然亮了。蒜头王一家听到了久违的近在咫尺的狼嚎。当然,他们听不懂狼群的家族语言,以为是另外的狼群,贸然搬到他們家营地附近的山脉。大蒜和二蒜很担心狼群再次给他们家的羊群找麻烦,但蒜头王这回狡黠地嘿嘿冷笑着说:“就怕狼群不来。孩子们,蒜头妈,咱们和羊粪牛粪,和蚊灾雪灾打交道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收了今年秋天最后一茬的苜蓿草,咱们就翻身当工人了,哈哈……”

哈敦狼群回到额仑草原的第二天,白脖狼王夫妇就和骨干狼群分头出发,到他们的传统领地,用尿液和体毛去标记地标,遇到越界的狼群,还要驱赶甚至咬杀。这是一项非常耗时费力的工作,在哈敦家族狼群远走他乡、避祸消灾的这段日子里,其他家族的狼群已经趁机侵入了猎物丰富的哈敦家族领地。

狼没有与其他狼共用一个餐桌的习惯。

两天两夜之后,白脖狼王夫妇和骨干狼群还没有回来。五个半月大的狼崽子们已经坐立不安了。他们习惯了等待食物和宠爱,也习惯了让老弱病残的外围狼看管和打闹。他们像代谢奇快的半大小子,吃得多,拉得快,一刻都不消停,身体每天都在长、长、长……现在,他们永远填不满的小胃口在饿了两天两夜之后,盯上了巴雅尔的骆驼。

巴雅尔牵着骆驼,让它在山坳里吃草。

巴雅尔望着额仑草原和远处葱郁的森林,正在出神。八月的热风,挑起了他思念的心绪。他眺望着天空中飞翔的金雕,猜想着哪只金雕是他的朋友塔塔尔。他细听着风掠过草叶的窸窣低语,怀念着老师红狐博士絮絮叨叨的教学。亲爱的额仑草原啊,我的养父老獒王脱脱还在对他闪闪发光的餐盆恋恋不舍吗?养母獒母花花如果知道她引以为傲的青年才俊巴雅尔,已经堕落成“保姆阿兰”,还会宝儿宝儿地叫着爱他吗?

巴雅尔的悲伤一阵阵在心头涌动。

就在巴雅尔感伤落泪的时候,七只狼崽子呼啦一下子,围上了正在吃草的骆驼。骆驼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仅被盛进了狼崽子们的餐盘,还被当成了餐桌。它优雅地抬起头来,慢慢地咀嚼着,与狼崽子们打着招呼。狼崽子们却露出凶相,龇牙咧嘴,用贪婪的目光撕扯着骆驼的肉。

巴雅尔倏然一惊,急忙跳到骆驼的前面,朝狼崽子们喊着:“慢!慢着!”

狼崽子们处在狼群的第一等级,一向骄横惯了,连外围狼都对他们礼让三分,所以对“保姆阿兰”的阻拦更是不耐烦。他们低吼着:“让开!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

巴雅尔忙说:“我不反对你们吃掉骆驼,我知道你们饿了。但是,在开饭之前,请各位等一等,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像我们狼族在有了大的猎获,在开饭之前,向圆圆的月亮神齐声颂祷,感谢长生天赏赐我们食物一样。”

狼崽子们忽然怔住,好奇心战胜了一时的饥饿,忙问:“什么问题?”

巴雅尔问:“井水里有鱼吗?”

狼崽子们说:“没有。”

巴雅尔问:“为什么?是井水不愿意接纳鱼儿,还是鱼儿不愿意在井水里游泳?”

狼崽子们吱吱呀呀地讨论了半天,觉得思想这东西太麻烦,很头疼,不如不思不想,大快朵颐来得痛快。于是,他们的目光重新盯上了骆驼。

巴雅尔又赶紧说:“咱们来个简单的、有意思的,你们都做过梦吧?”

狼崽子们说,都做过。

巴雅尔盯着狼崽子的眼睛,神秘兮兮地问:“是你们进到了梦里,还是梦进到你们的脑子里?”

狼崽子们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因为不是每只狼都见过井水和鱼儿。但是,每只狼都做过梦。他们努力地回忆着,到底是自己走进了

梦,还是梦走进了自己。回忆的时候,梦里的画面一幅幅插进脑海,狼崽子们分辨不清到底是梦走进了自己,还是自己走进了梦里。想着想着,狼崽子们的食欲被纠结的思绪抑制住了。胃肠里的血液冲到大脑里,一时忘记了吃骆驼肉这件事。

时间飞快地流逝,正午的阳光开始偏西。巴雅尔心急如焚,盼望狼王夫妇和骨干狼群赶回来。

“亲爱的少爷小姐,你们好啊,你们在讨论骆驼肉是不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吗?”老狼福柯忽然出现了,他流着口水,看了看骆驼,说,“哦,老朽上一次吃骆驼肉还是在好多年前。记得有一只机智勇敢的狼,在高大的骆驼面前打滚,装肚子疼,引起骆驼的好奇,就弯下了脖子想看个究竟。结果,那只狼趁机咬住了骆驼的脖子,吊在上面跟着骆驼跑了几十里的路,才将骆驼制服。骆驼的肉肥美甜腻,只记得大冷天里,吃得浑身燥热,好想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狼谚说,宁愿被马倌抽上一百鞭,也要吃上一顿骆驼肉。”

福柯流着口水讲的故事,把狼崽子们从关于梦的思考中唤了回来,重新激活了他们的贪婪和食欲。他们再次包围了骆驼。

巴雅尔忽然跳上一块石头,居高临下地威胁七只狼崽子,并不断地警告他们:“这是爷爷奶奶的坐骑。你们不能只顾吃肉而罔顾狼的伦理和阶级。”

狼崽子们有点犹豫,望向老狼福柯。

老狼福柯点头哈腰,谦卑地对狼崽子们说:“少爷小姐们,狼以食为天。狼群中,狼崽子又是天。父母饿着也要喂饱你们。对此,你们应该很习惯了。至于像老朽这个年纪的狼,即使从前是王,也要让着孩子们。我们的胃一半靠咀嚼食物,一半靠咀嚼岁月。我们已经习惯从腐肉中吃出鲜活的境界,從残羹冷炙中学会感恩,把苦日子过成好日子……至于你们该不该吃眼前的骆驼肉,老朽没有意见,一切都由少爷小姐们做主。”

老狼福柯的话音一落,两只狼崽挡住巴雅尔,其余五只狼崽围上了骆驼。

既然狼崽子是天,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哈敦家族的狼崽,比科勒家族的狼崽足足大了一圈。一是因为白脖狼王的基因强大,二是因为整个狼群帮助母狼托娅喂养狼崽,他们营养充足。现在的巴雅尔由于营养不足,原本高于哈敦家族狼崽的体重,现在几乎和他们一样了。同时,哈敦家族的狼崽由于集体玩耍,还有各位长辈的陪伴,已经有了很强的集体狩猎意识和战术分工。所以,当巴雅尔阻挡他们的时候,两只和巴雅尔差不多大小的狼崽子死死地拦住他,由另外五只进攻骆驼。但是,由于骆驼太大太高,狼崽子们蹦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下嘴的地方。所以,巴雅尔有些许的得意。

关键时刻,老狼福柯朝狼崽子们使了一个眼色,朝山坡上方歪了一下嘴巴。

五只狼崽马上心领神会,齐齐地登上骆驼上方的山坡,然后龇牙咧嘴地朝骆驼边攻击边嚎叫。骆驼大吃一惊,只好朝山坡下面跑。狼崽子们紧追不舍,迫使骆驼越跑越快,终于被一块石头绊倒,轰然倒下,摔个半死。狼崽子们一拥而上,锁喉的锁喉,掏肛的掏肛,不一会儿,骆驼就没有气了。

巴雅尔情急之下,悲愤地嚎叫起来,将哈敦一世夫妇和老弱病残的外围狼都招呼过来。但是,已经晚了。狼崽子们小小的嘴巴已经吃得红红的,而老狼福柯也蹲在骆驼巨大的身体下面,偷偷地吃着驼峰。那里的脂肪最多,是驼肉最宝贵的地方。

独眼老狼夫妇叹了一口气,将悲伤的巴雅尔拥在怀里。

巴雅尔嘤嘤地哭着,抽动着瘦弱的肩胛骨。老狼王的独眼里也流下浑浊的泪水。

“不是你的错,阿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的,孩子。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老狼乌玛也安慰着巴雅尔。

午夜时分,当月亮洒下一片霜白,将额仑草原照得如同白昼的时候,白脖狼王才率领着骨干狼群返回岩洞营地。他们个个神情紧张,疲惫不堪,似乎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意外之灾。狼王夫妇本以为狼崽子们已经饿得嗷嗷直叫了,却看到巨大的骆驼居然被幼崽们放倒杀死。白脖狼王哈哈大笑,忙问狼崽子们是怎么杀死这么大的骆驼的。狼崽子们立即吱哇乱叫,纷纷向狼王父亲显示自己的能耐。白脖狼王越听越高兴,夸了这个又夸那个,不仅没有批评他们,还昂首高叫:“万能的长生天啊,额仑草原有希望了,哈敦家族的狼群又增添新的战士了!谁说草原即将毁灭?谁说四轮兽不可战胜?”

原来,在巡查草原领地的时候,白脖狼王夫妇和骨干狼遇到了两脚兽,他们坐着四脚兽,在草原上肆意追赶着各家族的狼群和幼崽,等追到

狼群精疲力尽的时候,便开枪射杀!这次的四脚兽不是一只,而是两只。此外,还有十只巨大的没有脚却有履带的钢铁巨兽,轰鸣着,喷着黑黑的烟儿屁,将草原最肥美的草场翻了个底朝天,露出千百年前的黑土。草原鼠、长腿兔、旱獭和其他啮齿类动物,从蜗居千年的寝室里被半米深的铁铧犁翻到地面,恍如睡梦中被飓风掀翻了屋顶和被子,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阳光下。引得流浪狗、金雕、猫头鹰和燕隼纷纷抓捕,喧嚣一片。但是,狼群知道,这是毁灭的兆头!好在钢铁兽只是翻了一小块试验田。如果到了秋天,天气干燥,草场收割完毕的时候,草原大概就会被大面积地毁灭了。哈敦家族的狼群刚一露头,就被狩猎者发现,他们沿着山脊坐着四脚兽,不吃不喝地追赶。哈敦家族的狼群为了家族的安全,朝沙漠的边缘跑去,将狩猎者引向远方后才折返回来。所以,他们的肚子也是瘪的。当狼崽子们邀请狼王夫妇共进夜宵的时候,白脖狼王和母狼托娅立即将最肥美的两个驼峰据为己有。

巴雅尔受不了了!他和老狼王哈敦一世夫妇都没有吃一口骆驼肉。此刻的他,悲伤加上饥饿,心理已经十分脆弱,极易激动。当白脖狼王的大嘴巴伸向骆驼的时候,他脱口喊道:“王,请想好了再吃!”

狼群一开始有些愕然。当听到是“保姆阿兰”的声音,又发出轻蔑的嗤笑。

狼王夫妇从“保姆阿兰”的眼睛里看出了愤怒和不满。这时候,他们忽然想起这匹骆驼是“阿兰”牵来的,是老父亲和老母亲的坐骑。看在父母的分儿上,他们停止了进食,给了“阿兰”一个讲话的机会。

巴雅尔冷冷地说:“未经爷爷奶奶和您的同意,狼崽子们擅自虐杀老王的坐骑充饥,应该受到王的责罚。而您不但没有责罚,反而表扬他们,有失狼道和王道!”

“保姆阿兰”的冷傲镇定,让白脖狼王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巴雅尔的样子。他觉得很没面子,如果不能说出道理来,怕是连自己的父亲母亲都瞧不起自己。于是,他按下一口咬死“阿兰”的怒火,恨恨地说:“狼王可以为孩子们去死,因为他们是狼群的未来!动物界也有很多,为了繁殖后代,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种群。尽管我们也有照顾老弱病残的传统,但绝不会为了过去牺牲未来。这就是自古以来的狼道!延续自己的生命基因,让自己的子嗣嫡亲强大而拥有权力,这就是千年不变的王道!今天的额仑草原形势险恶,狼群的生死存亡遭到了巨大的挑战,更需要哈敦家族的嫡亲子嗣的强壮和勇敢。不指望他们,难道指望你吗?一个甘当保姆的阿兰?!”

白脖狼王的吼声震得岩洞嗡嗡作响,狼群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之下,巴雅尔,不,“保姆阿兰”却镇定自若,依然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样。

“我并不这样认为……”

白脖狼王简直怒火中烧,狼群也目瞪口呆。因为从来没有保姆狼顶撞狼王的先例。你可以用死亡和勇敢向狼王挑战,但不能用语言来反对和冲撞狼王的权威,除非不想活了。狼群的老老少少都大气不敢出,有的甚至闭上了眼睛,怕看见白脖狼王在瞬间爆发,朝“保姆阿兰”的脖子狠狠地咬下去,用尖锐的犬齿刺进他的喉咙。

“战胜草原险恶,能帮助哈敦家族狼群渡过艰难困苦生活的,一定是信任和爱,一定是勇敢和智慧……”

白脖狼王和托娅怔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因为那是他们曾经对小八说过的话。

“尊重长辈和照顾老弱病殘,不是强者对弱者的恩赐,而是对生命的热爱和敬畏。正因为有了他们昨天的爱,才有了今天的你们;爱他们,就是让孩子们爱未来的你们。正是这样的爱和温暖,才能让狼群互相拥抱取暖,得以活下去。如果是仇恨和报复、战争和流血,只会让狼群无限地接近死亡,分崩离析!今年的金银花刚刚开遍原野,芍药花瓣落英满地,山菊花还没有来得及开放,哈敦家族的狼群战力连死带伤,就损失了一半!你敢说,这不是你决策的失误,让嗜血的仇恨蒙蔽了智慧的双眼吗?”

白脖狼王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他仰天大叫,震得星云几乎都在颤抖。

母狼托娅也在惊喜之间,转换了一百种表情,最终泪流满面。

父母曾经给儿子的智慧和爱,却被儿子铸成刺向自己的剑。做父母的虽说气得五内俱焚,却丝毫激不起杀机和仇恨。

狼群却愤怒了。尤其是老弱病残的外围狼群,更加怒不可遏。狼王夫妇居然允许保姆狼“阿兰”侃侃而谈,没有痛下杀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狼福柯首先站出来,痛苦万分地向狼王夫妇检讨,说都是自己管教不严,本来老狼王哈敦一世委托自己做“保姆阿兰”的师父,哪知道这个小子居然敢挑战延续千年的狼道和王道,请狼王

降罪责罚。

说着说着,老狼福柯忽然话锋一转,厉声朝狼群喊道:“保姆阿兰身份低微,本应对哈敦家族的收留感恩戴德,对狼群赏赐的食物心存感激,对我们尊敬的王言听计从。但他却胆大妄为,小小的年纪就妄图挑战王的权威和荣誉,实属罪该万死!”

群狼对老狼福柯的谴责纷纷表示赞同。更有一只年迈老狼痛心疾首地总结道:“额仑草原形势险恶,今后对新加入的孤狼必须严加审查和考验。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卑微弱小的狼崽,谁知道在外面沾染了什么恶习,加入过什么不良少年的团伙,受过怎样邪恶的灵魂的洗礼。一旦发现苗头不对,立即处死。处死之后,还要悬挂在岩石上,接受风吹雨淋,让岁月和狼群鄙视的目光,剥去背叛者的皮毛,露出邪恶的本质,让狼崽子们永远记住狼群的规矩和教训!”

巴雅尔怔住了,身体僵化,石像一般。

开始的时候,他有些蒙,心想是长辈们误解他了吧,是他的表达不够清晰吧。他们怎么会要求处死给他们争取福利和爱的晚辈呢?听着听着,巴雅尔开始脊骨发凉,头皮发麻,整个身子好像掉进冰窟窿里。他绝望了,疑惑不解地翻着白眼,悲伤欲绝地瞥向那些戏精般的老狼们,心想:如果这就是狼群的生存之道,那么活在这个群体里便如同蛆虫,心灵龌龊,阴暗叵测。谁讲逻辑,谁讲真理,谁就会被处死。而自己肯定就是最早死的那个。

与其苟且地活,不如悲壮地死,况且早晚都是死。巴雅尔想到这里,反倒平静了。他摇摇头,淡然地说道:“处死我吧,王。感谢你,给了一只保姆狼讲爱的机会。我知道,这在哈敦家族狼群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巴雅尔忽然抹去悲伤,深情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做一次死亡的告别。我的生母告诉我,只有有了爱和信任才会活下去;我的养母告诉我,只有拯救生命,天堂才会有楼梯;我的老师告诉我,万物有灵,生生不息。他们都是最爱我的,不会骗我。因此,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在另一个世界见面。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谈论爱,我敢打包票,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更不会失去自由……”

白脖狼王面如死灰。母狼托娅放声大哭。

老狼福柯见此情景,急忙朝巴雅尔喝道:“胡说!”眼神瞥向骨干狼们。按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骨干狼,尤其是狼王左右的大小护法应该心领神会,立即上前将保姆狼“阿兰”咬翻,替白脖狼王执行家法。但奇怪的是,狼群中仅存的七八只骨干狼,没有像老狼福柯那样愤恨不已,声嘶力竭。他们虽然对巴雅尔的举动也疑惑不解,但他的话却让骨干狼们沉默不语。骨干狼大多是哈敦家族狼群的表亲,也是第二等级的中坚力量,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狼。他们的沉默不语和按兵不动,让白脖狼王心里倏然一惊:今天的事情十分棘手!于是,他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

老狼王哈敦一世一直不动声色静静观察,直到看到儿子求救的目光,这才咳嗽了几声。狼群顿时安静下来。

老狼王眨了一下独眼,嘿嘿笑了几声,语气轻松地说:“大家说得不错,狼道和王道是规矩。是规矩,就得遵守。但是,保姆阿兰说得也没有错。问题是,他讲的是陈词滥调。陈词滥调就像你们身上的毛,年年都有,年年都掉,掉到哪里去了,只有风知道。哈哈,哈哈……”

狼群忽然解除了尴尬的气氛,都嘿嘿地笑了。

老狼王继续说:“陈词滥调既不能让你们失去食物,也不能剥夺王的权威,充其量是书生意气,你们怕什么?狼谚说,黑乌鸦洗不成白天鹅。狗叫得再凶,也变不成狼。哈哈,哈哈……”

狼群大笑,彻底地放松了,一时雨过天晴。

老狼王又说:“当然了,尽管是书生意气,毕竟倒了大家的胃口,耽误了你们吃骆驼肉。所以,我保证不会让这个小子再碍大家的眼,放心进餐吧,吃吧,吃吧。”

早已经饥肠辘辘的狼群扑向骆驼。

老狼王夫妇一边一个靠着巴雅尔,亲吻着他的泪水。

老狼王悄悄在巴雅尔的耳边说:“跟爷爷到洞里面去。”

巴雅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十七、狼群的梦想

独眼老狼王夫妇将悲恸欲绝的巴雅尔领到哈敦家族狼群的世袭狼洞——一个画着人类狩猎和成长岩画的洞穴。这里是巴雅尔的出生地,可惜的是,他眼睛还没有睁开的时候,就与母狼托娅仓皇逃窜,错过了哈敦家族狼崽们必修的童蒙课。现在,哈敦一世把孙儿巴雅尔领到岩画前,与他亲切地碰了碰鼻子,然后拿出一份珍藏的肉干,让被饥饿和悲伤击溃的巴雅尔吃下去。巴雅尔处于亢奋之后的虚弱之中,大脑一片空

白。哈敦一世知道,这孩子死也不会吃骆驼的肉,只能给他吃肉干了。吃了肉干之后,巴雅尔的体温慢慢地升了上来,僵直的身子慢慢地变得柔软。他依偎在哈敦一世夫妇两只老狼的怀抱,茫然干涩的眼窝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老狼王说:“别哭了,孩子。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是年轻时的我。”

奶奶乌玛也反复蹭着巴雅尔的脖颈,说:“我能证明,你一根筋认死理的倔强劲儿,像极了小时候的爷爷,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灵魂转世。”

老狼王问巴雅尔:“为什么已经自由了,还要回来?”

巴雅尔说自己迷失了,想重回狼群找回自我。

“那么,你找到了吗?”

巴雅尔嘤嘤地啜泣着,讲了自己的经历和困惑:

“我以为我找到了爱,以为她是我的星辰大海,原来却是一场生离死别的误会;

“我以为我找到了自由,却从此走向了流浪草原的孤独和绝望;

“我以为智慧和理性可以战胜一切,却屡屡被粗鲁和野蛮打得遍体鳞伤;

“我以为善良和爱可以赢得一切,却一次次被谎言和虚伪出卖……”

老狼王夫妇急忙抚摸着孙儿说,不哭不哭。老狼王还嘿嘿地笑着,说:“恭喜,恭喜啊,我的宝贝孙儿,恭喜你有了这样的成长经历。你知道吗?有多少狼想拥有丰富的生命体验,而他们的生活却乏味至极;有多少狼想经历生离死别,却平平庸庸地度过了一生,即使在梦里都找不到半点浪漫和激情。珍惜你的痛苦和经历吧,我的孙儿小八。你失去的,是一层像蝉蜕一样轻薄脆弱的壳。它只会让你在得意与失意之间患得患失,就像一只徘徊在你眼睛上,试图汲取你泪水的苍蝇,落下去怕淹死,离开又怕喝不到水。你得到的,却是一副成熟的盔甲和翅膀。它让你内心强大,不惧生死,磨砺出一只成年狼追求梦想的意志。”

巴雅尔羞愧地低下头,幽幽地说:“爷爷,请不要提我那不堪的过往。我惧怕过往,过往的轻浮和孟浪让我羞愧难当,手脚发凉。一想起来,再好的食物也会卡在嗓子眼里难以下咽。所以,我才将保姆阿兰作为新的身份,试图将过去斩断。但新的自我在哪里、怎么做,我还一直在迷茫中。我想找“草原三杰”的其他伙伴,让老师红狐博士和兄弟金雕塔塔尔出个主意,可他们却因为我恶名远扬,躲了起来……”

老狼王哈敦一世的独眼里,忽然流出浑浊的热泪,他仰望着洞外的星空,感慨万千地祷告着:“万能的无所不在的长生天啊,感谢您在额仑草原面临灾难,哈敦家族狼群也面临灭绝的时刻,赐给我一个出色的孙儿!他有狼之道、狐之智、鹰之谋,是实现狼群梦想的天才领袖。”

老狼王祷告完毕,告诉巴雅尔:“孩子,今天,爷爷将告诉你哈敦家族狼群的一个天大的秘密。”

老狼王领着巴雅尔来到岩画面前,指着岩画说:“这幅岩画是两脚兽早期刻画的,距今多少年不知道。在第一部分的岩画里,两脚兽站立起来,使用石器和投枪刺杀牤牛和猛犸象。到了第二部分,两脚兽进化到可以骑着马追赶狼群和虎豹,还驯化了狼群变成獒犬,帮助他们狩猎。到了第三部分,这些两腳兽就变成了骑士,用弓箭远距离地射杀狼群和食草动物。第四部分,就是两脚兽的人类骑着马,穿着盔甲追赶动物。他们的前面已经没有大型食肉动物比如虎、豹、熊等,也没有食草动物比如羚羊、鹿等,只有拼命朝前逃窜的狼群……而狼群的前面是一道长长的高山沟壑,通过高山沟壑,就是一片原始草原。草原上有一条蓝色的大河,沿途形成无数的湖泊沼泽,分布着狼,还有驼鹿等无数食草动物,就是没有两脚兽的痕迹……”

巴雅尔说:“红狐博士的书房里有桦树皮地图。这些地图显示,逃窜的狼群其实是奔向北方草原。从岩画上看,北方草原确实只有动物,没有人类,而且广阔无边。”

“哈敦家族狼群的每一代狼王都被前任告知,北方草原是狼群未来的家园。寻找蓝水河,是狼王最大的使命。哈敦家族狼群一旦面临生存危机,你说的北方草原才是狼群的真正归宿。但是,这个寻找新家园的梦想,没有哪个狼王能够实现。究其原因,无非是狼群熟悉当下,惧怕未知。额仑草原是狼群的传统家园,虽说两脚兽与狼缠斗千年,但彼此又爱又恨,共同维护着草原的生态。然而现在不同了,两脚兽已经进化出四轮兽。四轮兽不吃不喝,耐力和速度比狼还久还快。人类用四轮兽追杀狼群,用履带兽将草原开肠破肚,种植作物。食草的啮齿动物如鱼得水,但是,其他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将面临灭绝之灾!额仑草原的狼群只能寻找新的家园,实现祖祖辈辈的梦想……”

老狼王哈敦一世殷切地看着巴雅尔。

巴雅尔听得有滋有味,频频点头,但是迎接爷爷目光的时候,却一脸茫然。对他来说,这像是一堂课,是一个老师描绘的遥不可及的未来愿景。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愿景和自己卑微的身份有什么关系。要是以前,他会在红狐博士的课堂上立刻举手发言,但现在,他是保姆狼阿兰,是生死未卜的狼崽子。

老狼王哈敦一世碰着巴雅尔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孩子,你、要、当、王!”

“什么?当……王?”

“是的。当、王!”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当了王,才能领导狼群,实现寻找新家园的梦想。”

“我……怎么可能?”

前一刻还生死未卜,后一刻就梦想当狼王,这个弯转得太大。巴雅尔使劲地摇头,觉得爷爷对自己期望太高,会害死他的。自己从前自恃清高,受了不少羞辱。如果怀揣当狼王的梦想,一旦被狼王发现,即使那是自己的亲爹,自己也难逃一死。一个想法就能让自己大祸临头,一个觊觎王位的追求,一定会让自己死得很惨。

巴雅尔疑惑地问:“您的儿子就是王,他为什么不可以实现狼群的梦想?”

老狼王长叹一声,说:“他的灵魂里,只装得下仇恨、权力,已经装不下梦想了。”

老狼王哈敦一世说着,忽然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震得洞穴簌簌地直掉灰渣。

巴雅尔急忙偎住爷爷。乌玛赶忙给丈夫抚背。

三只狼,爷爷、奶奶和自己的孙儿陷入沉默。尤其是爷爷忽然间苍老了许多,像被失望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机。他缓缓地躺了下去,示意巴雅尔也躺下,爷儿两个眼睛对着眼睛。老狼王几乎是用腹音轻轻地说:“孩子,看着我的眼睛。”

巴雅尔盯住爷爷的那只独眼。虽说是一只独眼,却忽然间迸发出绿幽幽的光,将巴雅尔的眼神吸了进去。巴雅尔心神一凛,本能地想摆脱,但看到爷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瘦弱的肋骨急促地起伏,便放弃了抵御。于是,他的身心与爷爷融为一体,好像是在冥冥中,听到爷爷隐隐地说:“孩子,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

爷爷的话大意是说,你知道那些老狼为什么想要处死你吗?即使你为他们争夺生存的权利和尊严。因为他们恐惧。每一次战斗结束后,狼王就会将收集来的灵魂还给每只狼。但在放还的时候,狼王都会恋恋不舍。因为他尝到了驾驭狼群和掌握灵魂的快感,尝到了权力浸透到每一个细胞的激情催化,这都使狼王的生命活力倍增。所以,历任狼王都渴望妻妾成群,让自己的基因覆盖更多的种群,他们渴望战争和制造恐怖,好让自己频繁地收集更多的灵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个狼王都本能地练习一种功夫:在将每个灵魂放回去之前,在上面刻上一道浅浅的不易觉察的痕迹,在痕迹的缝隙里植入恐惧的意识,有时候还会在恐惧里再掺杂一点点感激,这样就更不容易被发现和觉察。时间长了,痕迹累积得多了,狼就会在睡觉的时候经常被噩梦惊醒,出现盗汗、心律不齐和呼吸短促……只有见到了狼王,他们才会有安全感。只有将灵魂交给狼王,他们才会血压正常,以苦为乐,冲锋陷阵,无怨无悔……你的父亲,我的儿子,当初就因为我心慈手软,觉得在自己儿子的灵魂上刻上恐惧的痕迹太残酷了,下不了手,放了他一马。结果后来,爷爷正值壮年,只是在战斗中被戳瞎了一只眼睛,就被你的父亲逼迫着夺走了王位。唉,他掌握权力太久,又被仇恨扭曲了心智,产生了认知障碍,所以,灵魂里已经容不下梦想了。

老狼王哈敦一世痛心疾首地告诫巴雅尔:“记住爷爷的教训,你当了王,决不能心慈手软!”

巴雅尔听得心惊胆战,浑身发抖。一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灵魂,像一只只臭脚丫子,在自己脑海的意识流里游来荡去,又或者自己的灵魂被别的狼蘸着臭臭的口水,用牙刻下恐惧的痕迹,就已经是恐惧万分。

“不……我只想当自己灵魂的主宰……”

“有梦想,才能当灵魂的主宰。没有梦想,灵魂就是一只草原上的羊蹄子。”

“我讨厌羊蹄子,但也不想要别人的灵魂,太脏,太累,太沉重,爷爷……”

“唉,傻孩子,不收集灵魂,不集中王的权力,怎么实现狼群的梦想……孙儿,你在发抖?”

“我害怕,爷爷……”老狼王哈敦一世忽然泄了气,独眼里的绿光渐渐地暗淡下去。

“长生天啊,难道哈敦家族要后继无狼,注定灭绝吗?”

老狼王的妻子乌玛连忙安慰老狼王:“不,不……这孩子还小还弱,胆子像豆粒大,肾气也不足。等他长到三四岁,像牛犊子那么大,到处撒尿圈地的时候,一定会渴望王的担当,渴望驾驭灵魂……”

老狼王无力地躺着,殷切地望着巴雅尔。

巴雅尔是个懂事的乖孩子,为了安慰爷爷,只好点点头。

老狼王终于放心了,吐出游丝般的嘱咐:“孩子,快逃吧……趁他們还在分食骆驼肉的时候……”

奶奶乌玛带着巴雅尔,从岩画狼洞的一个侧洞,偷偷地溜了出去。等巴雅尔走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乌玛才缓缓地返回狼洞。猛地一抬头,看见白脖狼王夫妇高高地站在一块岩石上,眺望着巴雅尔远去的方向。乌玛奶奶讪讪地笑着,对狼王夫妇说:“这孩子就是个当保姆的命,走就走吧,一只孤狼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母狼托娅哽咽着说:“谢谢您。”

白脖狼王脸色阴郁,恨恨地“哼”了一声:“孽种!”

在夜色的掩护下,巴雅尔沿着山脊,一口气跑了一百五十多公里,穿过几个狼群家族的领地,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候,逃回到额仑森林红狐博士的木屋城堡。城堡的门扉半开,上面缠绕着妖娆多情的藤蔓,城堡里面传出金雕塔塔尔高声朗读的声音。巴雅尔一头闯进红狐博士的城堡,晕了过去……

巴雅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他看见红狐博士和塔塔尔在给他扇风吹凉,并不断地往他嘴里灌博士自己配的迷迭香醒魂水。巴雅尔木然地望着亲爱的老师和兄弟,好像在梦中,只有欲哭无泪的表情,说不出话来。红狐博士忙让塔塔尔将一只足足有七八斤重的旱獭放在巴雅尔的面前,巴雅尔猛地扑上去,连毛带肉吞了大半只。吃完以后,巴雅尔又晕倒了,昏睡过去。

巴雅尔吃了睡,睡了吃,一言不发,足足睡了三天三夜。

塔塔尔每天都为了巴雅尔出去打猎。八月下旬的额仑草原,所有的食草动物尤其是啮齿动物,都想在青草变黄的最后一刻增肥抓膘。因此,塔塔尔的猎获极多,而且个个膘肥体壮。他和红狐博士也不问巴雅尔什么,只管让他吃饱睡够。睡梦中的巴雅尔,骨骼长得咔咔直响,小心脏跳得像一面鼓,咚咚作响,能将毛皮上的跳蚤弹起来。

第四天的时候,巴雅尔终于睡醒了,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看见红狐博士和塔塔尔直瞪瞪地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外面的世界太乱了。”

巴雅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将目光投向角落,低着头,久久地沉默。

红狐博士和塔塔尔面面相觑,尴尬地笑着。

红狐博士无奈,只好讲了一个笑话:“乌鸦自从被狐狸赞美歌喉,骗走了嘴里的肉之后,便引以为戒,并教导子孙后代:无论狐狸怎么赞美你们,都不要信。有一天,狐狸的后代看见一只乌鸦叼了一块肉,就用祖上的方法赞美乌鸦的歌声和衣服是世上最美的。乌鸦心想,你这个小傻瓜,同样的欺骗方法怎么可以用两遍?都说狐狸聪明,我看是谣传。我就是叼着肉不撒口,看你能怎么样?小狐狸忽然大怒,厉声骂道:臭乌鸦,我赞美你是想骗你嘴上的肉。你的歌声是世上最难听的诅咒,狼谚说,听乌鸦叫,三年不要生孩子,要不然必定生个丑八怪。你的衣服也是最丑的,一身黑从生到死都不换,死了连羽毛都没有人捡,谁捡谁晦气。乌鸦越听越气愤,忍不住大叫一声:‘住嘴!’于是,肉掉了,被树下的狐狸捡到了……我的问题是,乌鸦为什么会中计?”

塔塔尔乐得嘎嘎直笑,说当然是乌鸦傻了。

一直沉默的巴雅尔脱口而出:“不……是乌鸦不会控制和管理自己的情绪,尤其是面对愤怒和仇恨的时候。”

红狐博士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拥抱巴雅尔,表扬着自己的弟子。

“恭喜你,巴雅尔,你终于悟到了自由的真谛:自由不是放纵,不是挥霍生命。而是在磨难中锤炼意志,更加自律!自律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才能获得管理他人和团队的能力。请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收获,都经历了什么?”

“太多了……”

“拣重点说!”

“草原上要有灾难,狼群要灭绝……”

巴雅尔说了哈敦家族狼群的遭遇和爷爷的嘱托。红狐博士神色黯然,他焦躁不安地在木屋城堡里踱着步,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这一天终于来了,但比我预料的要早。太早了,我的研究才刚刚开始……”

巴雅尔问是什么研究。红狐博士说,草原上的两脚兽进化出了四轮兽和履带兽,这些东西不吃草不吃肉,专门喝一种刺鼻难闻的饮料,速度和力量却匪夷所思。他将这种饮料的样本分发给了草原上所有的动物,尤其是犬科动物和杂食动物浣熊,他们的嗅觉记忆有上万种,可他们都说从来没有闻到过。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就是从

古老的动植物细胞线粒体里,提取与这种饮料有关系的因子,推断这种饮料是什么东西,未来对动植物有什么终极影响。这个研究需要漫长的时间,甚至需要几代红狐博士和专家才能搞清楚。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两脚兽利用秋季草原的天干气爽开垦土地,那么,草原沙化会很快到来。额仑草原的动物,包括狼群和狐狸家族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哪里还有什么时间进行科学研究?!

忽然,森林里传来金雕家族的警报,塔塔尔闻声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金雕塔塔尔回到木屋城堡,大喊“不好了”,“草原三杰”立刻跑到森林外面的山坡上遥看整个草原。

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额仑草原最肥沃、最平坦的湖边草场上,排列着十只被两脚兽驾驶的履带兽,轰隆隆地喷着黑烟儿屁,对草原开膛破肚,将沉睡了上万年的腐殖土从地下翻到地面。先前,動物们只是看到几只履带兽小规模的试点,现在它们大面积地开始对草原下手了!一时间,所有的鹰隼飞上天空。年老有见识的鹰隼在天空盘旋哀鸣;年轻的鹰隼看见兔子、草原鼠和旱獭被从土地翻出来,在无遮无拦的黑土地上绝望地奔窜,就像捡芝麻一样将它们猎获,兴奋不已。

额仑草原的山脉上传来悲怆的狼嚎。显然,各个狼群家族都意识到了生存危机。他们中有少数几个狼群,就是从南部的沙漠迁徙过来的。当初,他们那里的草原也曾水草肥美,就是因为开荒种地导致沙化,才逃到额仑草原,臣服在哈敦家族的威权下苟且偷生。

此刻,哈敦家族的狼群正三三两两地在坡地草原和沟壑里狩猎。母狼托娅领着七个狼崽子,蜷伏在沟壑坡地密实高大的草丛里,盯着旱獭和长腿兔子。狼崽子们耐性不足,往往趴了一会儿就蠢蠢欲动,将猎物惊吓逃走。狼崽子们非常沮丧,觉得还是集体围猎大型动物过瘾。忽然,他们发现大批的鹰隼、金雕和乌鸦,盘旋在一块巨大的黑土地的上空,吱吱呀呀地嚷成一片。再定睛一看,黑土地上有各种小型食草动物四处狂奔,非常显眼。狼崽子们血性大发,两眼盯着猎物直冲下去。等到母狼托娅阻拦的时候,已经有两只跑得最快的狼崽子进了黑土地,轻松地抓了两只肥硕的旱獭,拖着往回跑。

母狼托娅分明看见黑土地的旁边有人,是蒜头王一家在给驾驶履带兽的人送饭。他们指着两只狼崽子大呼小叫,让驾驶履带兽的人赶紧抓狼。

紧急时刻,母狼托娅大声嚎叫,让两个狼崽子放下猎物赶紧跑回来。

刚刚尝到猎获滋味的狼崽子哪里肯放下猎物,但叼着十多斤重的旱獭,实在是跑不快。直到人追到跟前的时候,狼崽子才慢慢放下猎物,并恨恨地看着那些手持铁器、穿着工作服的农场工人,一步一回头,颠儿颠儿地跑了。

两只狼崽子的傲慢,激怒了驾驶履带兽的工人。大蒜和二蒜给工人带路,跳上一只四轮兽。农垦营地里一共有两只四轮兽。其中一只四轮兽猛地喷出一股臭臭的黑烟,蹿了出去,冲向山坡的草场,朝狼崽子逃跑的狼道直追过去。四轮兽上的人从里面拿出枪,朝狼崽子瞄准。狼崽子没有见识过枪的厉害,跑过一段路后,还好奇地回头看看。就在回头站立的一刹那,枪声响了,两只狼崽子应声倒下,鲜血喷紅了山坡的一片草地。

是夜,哈敦家族的狼群在白脖狼王的率领下,包围了草原中心的农垦营地。营地堆放着大量的农用物资,以及两只四轮兽和十只履带兽。农工们根本就不把狼群放在眼里,在营地帐篷里喝酒唱歌。白脖狼王领着群狼跳上四轮兽,可他们咬不动也啃不了,只好在上面拉屎尿尿、吐口水。有一只骨干狼不甘心这样悻悻离去,就左嗅嗅、右闻闻,终于在靠近仓库帐篷的地方,找到了几只塑料的机油桶。他用犬牙把塑料桶咬开了几个洞,机油又黏又稠,倾倒在狼身上,发出令狼恐惧的刺鼻的味道。“油狼”就地打滚,又跳入河中,始终无法抖落掉身上的油味,他向狼群求救时,狼群纷纷躲避并发出驱离的嚎叫。白脖狼王更是把“油狼”当成瘟神,要求“油狼”离狼崽子们远点。

“油狼”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想甩掉自己身上的油味。转着转着,“油狼”自己转蒙了,一头“转”下山崖……

翌日凌晨,红狐博士以“草原三杰”的名义,口述了一封给额仑草原动物的信,让金雕塔塔尔急速转告:不要哄抢履带兽开垦土地逼出的啮齿动物,不要与四轮兽轻易开战。为了保护草原生态和动物生存,必须共商未来的大计。

然而,“草原三杰”很快失望了。

没有动物听他们的,尤其是额仑草原的狼群……

十八、我要当狼王

九月的额仑草原,一夜之间进入秋季的肃杀。曾经的绿色像昨日转瞬即逝的记忆,忽然被北风刮走,留下一片空旷的枯黄。一如哈敦家族的狼群,噩耗猝然而降,将整个狼群击溃撞蒙:两个极有天赋的狼崽子,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单独捕猎,再有一年就可以进入骨干狼群,成为狼群的顶梁柱了,却忽然被飞来的子弹击中,当场死亡。狼群陷入沉默和惶恐,他们领教过蒜头王的鞭炮和炸药,也听见过比鞭炮更响的枪声。但是,就是没有想到枪口里吐出的子弹,速度堪比狼的目光。

但狼群就是狼群。他们聪明狡猾,很快就总结出规律:所有的问题都出在四轮兽上。只要把四轮兽咬死咬坏,让两脚兽的人类靠马、靠两条腿追赶,狼的速度优势依然还在。只要有速度优势,狼就会自保,甚至能和两脚兽开展游击战和袭扰战,与大型猎物比如黄羊和驼鹿进行运动战。仇恨点燃了智慧,智慧照亮了复仇的方向。哈敦家族狼群一起站在山脉上,朝整个额仑草原发出复仇邀请。白脖狼王的嚎叫,又像狼嚎合唱中的高音领唱,雄浑而高亢。复仇的信息此起彼伏,像接力一样,一路传达下去。

复仇的信息发出不久,一只外围的侦察狼跑回岩画狼洞,向白脖狼王汇报说,有一个叫“草原三杰”的团队组合,向额仑草原的飞禽走兽发出紧急倡议:不要盲目地与两脚兽发动战争,两脚兽已经进化出了很多的武器,未来也许将灭绝草原和所有的动物,包括他们自己。因此,额仑草原的动物界应该召开会议,共商生存大计。

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喘息不已,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当他听说“草原三杰”的名头,忽然精神一振,想起这是孙儿小八的组合,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让老伴扶他到儿子白脖狼王的面前,劝说儿子响应这个倡议。

白脖狼王却似乎陷入了失心疯,他含泪大笑,高声叫道:“千百年来,我们和两脚兽共享共管额仑草原,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维持着生态平衡和自由的界限。他们杀一只狼,我们就灭掉一群羊。死亡是勇敢者的邀约,复仇是狼群对懦弱的回答。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草原三杰’,他们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鸟儿,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们与四轮兽的决斗?两脚兽的四轮兽才有两只,额仑狼群的大小家族加起来却有几百只狼,谁说我们不能取胜?!”

“决斗!”

“决斗!”

狼群齐声嚎叫,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走到白脖狼王面前,蜷跪在王的脚下,让白脖狼王收取每一只狼的灵魂。而悲愤中的白脖狼王用强大的意志力,将仇恨灌注进狼群的灵魂里。一只只狼顿时变得目光邪恶,眼皮上翻,露出令人恐怖的僵尸般的眼白。狼群很少发誓嚎叫,一旦叫了,就会进入疯狂。

老狼王哈敦一世差点背过气去。白脖狼王太像年轻时的自己了,喜欢用简单粗暴的仇恨和愤怒,煽动狼群卷入战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厌恶那个曾经的自己,对自己的另一半的血统,产生排异。他怀念孙儿小八,小八那忧郁的眼神和水一般的温柔,让他的心跳和呼吸极其舒缓,浑身上下弥漫着孩童般快乐的气息。他甚至幻想,如果时间停滞,他愿意和孙儿小八永远在夕阳下静静地坐着,享受晚霞的抚摸。任时光荏苒,他只要生命的纯粹和温柔。

老狼王哈敦一世被老伴扶着,在颤颤巍巍回岩画狼洞的路上,吐露了自己对小八的怀念。而老伴乌玛几乎是流着泪说,她更加怀念孙儿小八。她喜欢小八柔软的绒毛和光滑细嫩的小肚皮。每一次用自己粗糙的爪子划过小八的绒毛的时候,就觉得有一股青春般的战栗,从指尖抵达心脏,让她迷恋那种柔顺,迷恋那种丝滑,迷恋那种母爱荡漾时缥缈的沉醉。

这一刻,老狼王忽然后悔将哈敦家族的秘密告诉孙儿,把孩子吓得六神无主。如果小八是只成年狼,自己一定会帮助他夺取王位。

哈敦家族召集额仑狼群向四轮兽宣战的消息,很快传遍草原。

巴雅尔也听到了此起彼伏的狼嚎,大致知道了狼群的信息。他急忙到木屋城堡找红狐博士和金雕塔塔尔商量对策。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狐狸家族和金雕家族都在收拾行李,准备打包离开额仑草原,搬到额仑草原北部山区的山谷。巴雅尔说:“北部山区光秃秃的,草场稀疏,那儿是抵御西伯利亚寒流的风口,生存环境极其严酷。怎么可以搬到那里呢?”

红狐博士耸耸肩膀,说:“有什么办法呢?两脚兽疯了,要毁灭草原和森林。狼群疯了,要毁灭两脚兽驾驭的四轮兽。我们‘草原三杰’的倡议,因为没有狼群权力的加持,等于是放了一个

四轮兽那样的屁,根本就没有响应!现在是草原的秋季,还有森林和枯草掩护我们迁徙,如果到了冬季,白雪皑皑,一览无余,我们再跑就来不及了……”

“难道,我们就眼看着狼群自投罗网,额仑草原陷入灾难?”

“除非你当王……把复仇之行变成拯救之旅!”

“这怎么可能?我才不到一岁。”

“如果经过训练,打败一只公狼,比打败两脚兽和四轮兽容易百倍。”

巴雅尔的屁股忽然像通了电一样顫抖不已。

红狐博士大惑不解,忙给巴雅尔把脉,发现他心动过速。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下意识地干扰了巴雅尔肌体的自主神经,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于是,他问巴雅尔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巴雅尔稳了一会儿,才惊恐万状地说,他不能当王。即使是打败了他的父亲白脖狼王也不行。因为他没有体力和意志力收取狼群的灵魂,也对笼络杂七杂八的灵魂,给它们植入恐惧的意识惶恐不安,他有犯罪感。

“什么,什么……收取灵魂?”

红狐博士和塔塔尔大惑不解。

巴雅尔稳住心神,把老狼王哈敦一世告诉他怎样控制狼群灵魂的秘密,一五一十、哆哆嗦嗦地说了一遍。

红狐博士和塔塔尔也听得心惊胆战。听完之后,红狐博士吐出一口冷气,捋着胡子在木屋城堡里走来走去,恍然大悟地说,他和狐狸家族的子孙后代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同为犬科动物,甚至是狼族的表亲,狐狸与狼在远古的时候却分道扬镳,各自走向了不同的路。狼群居而身材高大,狐独居而短小精干。原来,狼丧失了灵魂的独立,成了争斗的机器;而狐因为独立,进化成了妖或精灵一般的存在。

塔塔尔也憨厚地笑了起来,说从小就听老鹰们说狐狸不仅像妖精,还多愁善感、楚楚动人,让世世代代的草原英雄们迷醉,明知道是妖是惑,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红狐博士喝道:“不许胡说,都是造谣!”

红狐博士忽然对哈敦家族狼洞里的岩画内容感兴趣,反复问岩画的最后部分,即狼群逃奔的方向是哪里。真的有一条蓝水河,只有动物没有两脚兽的痕迹吗?巴雅尔说,是的。红狐博士又反复向巴雅尔确认,这些岩画是早期的人类而不是兽类的记录?巴雅尔只能说,爷爷哈敦一世就是这样说的。狼族有口头文学,甚至歌唱,就是不会绘画。

红狐博士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所有狐狸家族和动物联盟的族群,停止搬家和迁徙。他要亲自到哈敦家族的岩画狼洞进行实地考察。他怀疑,在古代两脚兽的狩猎绘画中,他们知道狼群奔跑的方向是没有两脚兽居住痕迹的梦想家园,所以才在岩石上画了出来。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哈敦家族狼群的梦想就是全部额仑草原动物的梦想。尽管这次考察危机重重,但是事关草原动物的生存大局,他们只能冒险一试,秘密潜入。

事不宜迟。塔塔尔负责传达停止搬家的通知,巴雅尔领着红狐博士,沿着额仑草原的山脊小路,朝南部山脉的哈敦家族领地出发。

正午刚过,巴雅尔和红狐博士跑了一百多公里之后,快要接近哈敦家族的狼群领地了。巴雅尔这一段时间食物充足,心情快乐,身体不仅恢复到鼎盛时期,还猛长了几十厘米。他毛色油亮整洁,白色的华服蓬松而熨帖,跑起来疾如闪电,轻松如风。只是苦了红狐博士,四只短腿拼命捯腾,还要不断地向巴雅尔喊“等一等”。

忽然,他们听到草原中心的农垦营地里响起了白脖狼王的嚎叫声。

巴雅尔和红狐博士大吃一惊,狼群居然在大白天,发起了对人类的进攻。

秋高气爽的草原,中午泼泼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让人畜都陷入困乏。已经膘肥体壮的牛羊跪在地上懒洋洋地反刍倒嚼,牧民和农工则吃饱喝足,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小睡一会儿。就在这个草原万物充分放松,尽情享受阳光的时刻,额仑狼群发起了进攻。

首先发起佯攻的,是额仑草原各个家族的外围狼,他们在草原外围的各个方向此起彼伏地嚎叫。听到狼嚎,正在午睡的牧民翻身爬起,赶紧骑上马,看护自己家的羊群和牛群,寸步不离地守卫着自己的财产。看护牛羊群的獒犬们也紧张地逡巡,狗仗人势地汪汪直叫。佯攻的狼群死死地牵制着草原上最懂狼群的牧民的战斗力。每当牧民想骑马离开牛羊群的时候,外围狼群的嚎叫就逼近。几乎所有的草原牧民都知道,大中午环绕四周的狼嚎是虚张声势的佯攻。狼群真正的目的在别处。

最懂这套战术的是老獒王脱脱和獒母花花。他们急切地向牧民的营地汪汪直叫,提醒人类主家,狼群最可能的主攻方向是草原中心的营

地。但是,牧民和马倌、羊倌根本就不离开自家的牲畜。他们掏出小酒瓶,一口一口地抿着,目光瞥向草原中心的农垦营地,想看场大戏。毕竟给草原开膛破肚,毁坏的不仅是动物的生态,还有牧民延续千年的生活。

果然,一股迅猛的骨干狼群尖兵朝正在开垦土地的履带兽跑去。跑在最前面的是白脖狼王和哈敦家族仅有的六只骨干狼。他们带着其他狼群的骨干狼,呼啦啦跳上履带兽,朝正在驾驶室里午休的两脚兽司机大呼小叫,龇牙咧嘴,做出咬人的样子。驾驶履带兽的人哪里见过狼群的疯狂,一个个吓得抛下履带兽,围成一团,手拿铁器摇把,高喊着: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农垦营地的人们听见了翻地现场的狼嚎,又遥遥地看见司机摇晃着白毛巾发出求救的信号。因为草原土地辽阔,看着很近,其实很远。为了快速营救,他们坐上两辆四轮兽,带着枪,直奔履带兽翻地的现场。

白脖狼王带着狼群恐吓履带兽的时候,一直在冷静地计算四轮兽增援的距离。四轮兽一出营地就放枪,狼群愣了一下,发现白脖狼王没有动,他们就继续狂呼乱叫,甚至撕扯履带兽司机的衣服和裤脚,吓得司机哭爹喊娘,比狼群叫得还难听。等到四轮兽距离履带兽还有二百多米,都能看见子弹在黑土地上打出白烟的时候,白脖狼王才一声呼号,带着狼群朝草原上唯一的一条土路撤退。

四轮兽上的枪手高兴地举着枪,兴奋地朝司机喊着“快快”。他们觉得狼群沿着土路跑,实在是非常蠢笨,与四个轮子比速度,狼群死定了。但是,路是白脖狼王事先侦察好的,弯道多,车辙多,四轮兽在路上上下左右地颠簸,像在波峰浪底忽上忽下漂泊的小船。狼群不慌不忙地跑着,与四轮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四轮兽颠簸起伏,速度快了,枪手很难瞄准;速度慢了,又撵不上狼群。跑着跑着,土路进入森林的边缘,曲里拐弯的路上出现了一棵又一棵枝叶繁茂的胡杨树。四轮兽不得不再次减速、拐弯。

白脖狼王带着骨干狼群,迅速地趴在胡杨树的后面,四肢贴紧树干,只等四轮兽减速路过的时候,他们突然蹿上去,将四轮兽和两脚兽消灭干净,尤其是打死狼崽子的枪手!白脖狼王将后腿绷直,前腿紧紧地贴着树干,把整个身体隐蔽在树干的后面。十几只骨干狼纷纷仿效,找到合适的树干隐蔽起来。他们的激素水平瞬间提高到极限,但大脑的神经闭合系统又同时启动,让他们在高度紧张中保持着极度的平静,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贴在大树的后面。

忽然,急速行进的两辆四轮兽“嘎”的一声,停了下来。

四轮兽上的人纷纷回头,大喊大叫起来。其中有一个人拿着望远镜,朝农垦营地方向望去。只见营地里闯进十几只狼,成年狼进去胡吃海造,四五只不谙世事的小狼崽们叼着农工们有浓重膻味的枕头、衣服和牛皮包,以为是可以吃的好东西,朝山坡上跑。其中,还有两只小狼拖着一床几年没洗的花被子,兴奋地朝山坡上跑。只因为那花被子上面绣着鸳鸯和大鸟,透着一股腥膻油腻的味道。远远地看去,枯黄山坡上的花被子,像是长生天赐给草原的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四轮兽上的枪手和司机指天骂地,高叫着“狼群作孽”。他们财产不多,仅有的这点过冬的被服让小狼们抄走,日子怎么过?他们立刻掉转四轮兽的头,喷出一股黑烟,朝花被子的方向疯狂地追去。

“草原三杰”在哈敦家族狼群的领地山脊上,目睹了狼群外围牵制、佯攻履带兽、伏击四轮兽、偷袭农垦营地的战斗过程。巴雅尔和红狐博士的遥望,金雕塔塔尔的俯瞰,让狼群计划的细节和战斗态势完美地呈现出来。战役之前,“草原三杰”谁也没有猜出白脖狼王的计划,觉得狼群必败无疑,现在看了白脖狼王的战术布置,不由得啧啧称奇,认为狼群有取胜的希望。狼群正如红狐博士在“五月演讲”中所说,确有维护草原秩序的担当和智慧。就在他们赞叹欣赏的时候,战场态势忽然发生了逆转:两只狼崽子各叼着一个被角,拖着一床红色的花被子,朝山坡草场跑来。这使得即将进入森林边缘公路伏击圈的两辆四轮兽忽然掉头,朝他们追过来。

两只四轮兽到了山坡草场的坡底时,蒜头王和大蒜、二蒜忽然跑出来,自告奋勇地说,他们熟悉草原上的路,小狼崽子们拖着被子逃跑的方向,是一个最大的狼群的领地。这个狼群最坏了,吃他们家的羊,还偷袭农场工人的营地,该杀。四轮兽上的农工立刻让蒜头王和大蒜、二蒜上了四轮獸。四轮兽果然沿着草场上坡的小路,躲开那些暗沟和土坑,一路追杀过来,开得越来越快。而小狼崽子们似乎对这块领地的地形不熟悉,又不肯放弃嘴里的“食物”。说话间,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巴雅尔叫了声不好,飞速地奔下山脊,朝小狼崽们跑去。因为是下山,巴雅尔很快接近了狼

崽子们,然后借势一个腾跃,跳到软软的红被子上。巴雅尔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科勒家族的狼崽子们。来不及多说,巴雅尔急忙领他们横向逃跑。科勒家族的小狼崽们也很吃惊,一只白狼闪电般从天而降,原来是他们最亲爱的朋友“阿兰哥哥”。但是,狼崽子们不肯放下包和被子。巴雅尔吼道:“你们死到临头了,还贪恋这些根本就不能吃的东西!”狼崽子们这才醒悟,急忙松了口,跟巴雅尔横向跑了一段路,钻进一个石多草密、易于隐蔽的沟壑,朝山脊上逃去。逃到山脊的岩石间,隐了自己的行踪,科勒家族的两只狼崽子这才平复了急促的心跳。

就在此时,他们的身后传来激烈的枪声。四轮兽虽然没有追上他们,但是其他狼群的狼崽子和成年外围狼被追到百米以内,几只狼应声倒下。科勒家族的狼崽子们吓得瑟瑟发抖,眼巴巴地望着巴雅尔。巴雅尔却神情镇静,朝山脊下的四轮兽望去,说:“你们安全了。不过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战役,你们出来捣什么乱?”狼崽子们惊魂未定,啰里啰唆地说了半天,巴雅尔才弄明白。

原来科勒夫妇原本不想参与哈敦狼群的行动,但是,眼看着额仑草原形势险恶,他们也觉得有一份责任。关键是孩子们越来越大,如果不参与狼群的行动历练历练,见见世面,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所以,他们夫妇参加了骨干狼群的伏击行动,狼崽们则随外围狼群干些偷袭营地和厨房的勾当。哪知道狼崽子们常年活动在草原一隅,除了自家的狼,对外界事物茫然无知。闻着那些常年不洗的腥膻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以为是好吃的呢,叼了就跑。

科勒家族的狼崽子们说完很不好意思,说让“阿兰哥哥”见笑了。尤其是小母狼塔娜,忽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偷觑着“阿兰”。

巴雅尔亲吻了每只狼崽子的脖子,安慰他们说:“你们看到的、经历的,就是狼群的生活。你们今天的表现都不错。活着就是胜利,懂吗?”

狼崽子们诚实地摇摇头,意思是说,我们不是谦虚,是真的不懂。

巴雅尔说:“真理供起来是佛,玩起来就是泥。重要的是经历。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的,都是今后生活的路标。”

科勒家族的狼崽子们笑了,“你这么说,我们就懂了。阿兰哥哥,我们想和你在一起。”

巴雅尔与大家碰了碰鼻子,说:“一定会的。你们都记得我的声音,有机会我一定会呼唤大家的。现在,你们的任务,就是沿着山脊的石头路赶紧回家吧。”

巴雅尔送走了科勒家族的狼崽子们,回到红狐博士的身边。

忽然,盘旋在哈敦家族狼洞上空的金雕塔塔尔,发出高频率的“嘎嘎”的警报。

巴雅尔和红狐博士急忙跳到高高的岩石上,眺望着哈敦家族狼洞的方向。他们发现四轮兽上的人类已经在半山坡停下,从四轮兽上下来。

蒜头王一家三口带着农工,拿着枪,慢慢地爬了上去。

看样子,金雕塔塔尔的警报起了作用。只见哈敦家族的老弱病残匆匆地跑出了岩画狼洞。最显眼的就是那只断了前腿的瘸腿狼,被两只啃骨的老狼叼着木棍搀扶着逃跑。最后出来的是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夫妇。他们行动迟缓,晃晃悠悠,看上去风都能刮倒的样子。很快,他们被逃窜的狼群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巴雅尔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发出少年狼尖锐的声调提醒爷爷不要走了,岩画狼洞里面还有一个子洞,是哈敦家族母狼的产房,躲进去吧!

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显然听到了巴雅尔的提醒,他停下脚步,身子不动,脑袋回转,朝巴雅尔的方向望了一眼。老狼王仰起头来想回应孙儿一声,却引发了接连不断的干咳,反倒耽误了脚程。

蒜头王家带领的人越来越近。

哈敦一世夫妇没有逃回岩画狼洞。看见追杀他们的两脚兽愈发近了,老两口拿定主意,朝一个倾斜角度有六十多度的陡崖慢慢地走去。显然,他们想保护哈敦家族的岩画狼洞不被两脚兽发现。那是哈敦家族狼群的秘密和梦想,也是额仑狼群的秘密和梦想。

陡崖由风化了几万年的黑褐色碎石片滚落累积形成。老狼王夫妇踏上去,像滑雪一样,哧溜一下,就滑到了崖坡中间的一个旧狼洞。

金雕塔塔尔见此情景,想搭救巴雅尔的爷爷奶奶。他一个俯冲飞到崖坡狼洞前,但老狼王夫妇从不相信金雕会是狼的朋友,反倒急急地钻进了洞里。塔塔尔无奈只好飞走,向巴雅尔报信。

大蒜、二蒜两个臭小子见此乐得蹦高,他们拿了几个二踢脚,也滑雪般轻松地滑到狼洞前,将二踢脚点着扔了进去。狼洞里传出爆炸声,随着碎石掉落,一股股蓝烟从洞里飘了出来。随蓝烟飘出的,还有老狼王哈敦一世剧烈的咳嗽声和乌玛那微弱的呻吟。

大蒜个儿大,二蒜个儿小。大蒜让二蒜钻进狼洞,将炸晕的两只狼拖出来。

二蒜钻进狼洞,隐约看见两只老狼奄奄一息地躺著。他们互相拥抱着、亲吻着,看见二蒜进来,对视一眼,好像互相在说“对不起,忍着点”,然后含着浑浊的泪水,猛地撕咬着对方的皮。由于年龄太大,咬力退化,两只老狼像是用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地捅向对方。看上去是老母狼先忍不住了,不忍再咬自己的老伴,呜咽着老泪纵横。而老公狼也难于下口,撕咬自己一生的爱侣。但是,他们不想被蒜头王一家生俘,活剥自己的狼皮,去换酒喝。于是,老公狼忽然发了狠,就用自己的后腿猛蹬狼洞的碎石岩,哗啦一声,岩洞坍塌,将自己和老伴掩埋了。

二蒜大喊:“快拽我出去!”

大蒜将二蒜从狼洞里拽出来。二蒜惊恐万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大哭:“哥,是两只老狼,咬自己的皮……”

大蒜也蒙了,说:“算了,遭报应。”

蒜头王却命令儿子扒开洞,将两只老狼拽出来,什么报应不报应的。狼皮坏了,狼牙、狼骨和狼肉还值钱呢。等把两只老狼扒出来时,却发现两只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牙齿深深地插进对方的喉咙……

额仑草原陷入静寂。

午后的斜阳,将最后的一缕温暖洒在崖坡上。

随即,如血的黄昏降临,大地一片寒凉。

眼见爷爷奶奶用极其悲壮和惨烈的方式,告别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额仑草原,巴雅尔喉头发紧,鼻子一酸,眼泪一涌而出。

红狐博士厉声喝道:“忍住,你没有权利悲伤!”

然而,悲伤是无法制止的。痛苦已经发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泪水,无法掩藏。在巴雅尔的年纪,他还不具备强大的意志力,做到泰山崩于前还能镇定自若。

红狐博士嘴巴抵住巴雅尔的鼻子,用温润的气息,给弟子上了最后一堂哲理课:“把命运交给上天,把当下交给自己。咬定梦想和目标去行动,一切皆有可能!”

巴雅尔按照红狐博士的方法,深深地呼吸,迅速地清理了脑海里的杂念,紧皱眉头,集中思绪,心脏果然不再慌乱和虚空,四肢重新充满了力量。他领着红狐博士躲避着人类的视线和围剿,一会儿就到了哈敦家族狼群的岩画狼洞,闻到了他熟悉的童年味道。

红狐博士站在岩画面前,惊呆了。独眼老狼王哈敦一世面壁思考了半辈子的秘密,红狐博士瞬间就捋出了头绪:

第一,岩画是早期两脚兽画的,他们到达过蓝水河,不然不会画出来。

第二,人类发现了草原狼向往的北方草原,甚至发现了通往北方草原的哲别山谷。

第三,北方草原不仅是动物的乐园、狼群的家园,还有原始部落的人类。

红狐博士发现,在蓝水河边饮水的驯鹿群里,有一个不易觉察的“人”,他坐在一张雪橇上,没有露出两只脚和两只手,披着一张兽皮和用天鹅羽毛编织的披肩。额仑草原的那达慕大会上,曾经有萨满巫师穿过这类衣服。但是,这些“人”看上去对动物很友好。那些长着长长鹿角的驯鹿居然围着“人”,静静地喝水。

红狐博士惊喜地对巴雅尔说:“北方草原是额仑草原动物最理想的栖息地,是梦想中的家园。而长达百里的哲别山谷高大险峻,山石嶙峋,可以阻挡两脚兽、四轮兽和履带兽。狐狸家族和金雕家族一定要放弃迁徙北部荒凉山区的计划,和狼群一起闯过哲别山谷,迁徙到动物的梦想家园——北方草原。所以,你还是要……”

巴雅尔脱口而出:“当、狼、王!”

红狐博士高兴地舔着巴雅尔的鼻子,说:“你同意了?”

巴雅尔有些难过地说:“为了狼群的梦想,爷爷死了。爷爷生前告诉我,有梦想才能当灵魂的主宰。可是,竞争狼王是要凭实力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怎样才能凝聚狼群的意志和共识,去实现梦想……”

“我们‘草原三杰’是一个团队。加油吧,巴雅尔!”红狐博士说。

十九、战胜四轮兽

额仑草原的九月,被称作奶酪月。深秋的草原牛羊肥胖,是牲畜出栏的收获季节。一到傍晚,袅袅的炊烟融入淡淡的雾霭中,被微风吹向辽阔的草原。这还是流浪狗狂欢的季节,他们知道这个季节农牧民家家都要宰杀牛羊。这个季节,也是狼群一年中最后的晚餐时间。进入十月,暴风雪就会如约而来。所以,狼群必须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多吃多占——把吃不了

的食物,尤其是肥美的旱獭和草原鼠兔就地掩埋。但是,今年的奶酪月,在无比珍贵的狩猎之夜,哈敦家族的狼群却默默地守候在一个备用的旧狼洞前。他们的首领白脖狼王已经进去快两天了,没有出来。只有母狼托娅进进出出,传递着消息,说狼王受了一点轻伤,正在康复疗养中,请大家不要担心。

狼群不肯离去,尤其是骨干狼群和五只活下来的狼崽子。

哈敦家族的狼群经过这次战斗,失去了老狼王夫妇等大小六只狼。整个狼群从春季的三十多只,到现在只剩下十八只了。损失最大的是骨干狼,他们在几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中冲锋在前,从十五只狼减员到五只。这五只成年骨干狼是哈敦家族狼群的中坚力量,也是离王位最近的哈敦家族的表亲。其中,排位最靠前的一只巨狼叫阿图姆,他带着其他四只骨干狼守在白脖狼王的洞口,迟迟不肯离去。在前天猎杀四轮兽的晚上,他隐约看见白脖狼王一瘸一拐地回来,钻进洞里再也没有出来。天亮的时候,他又闻到狼血的味道。他断定白脖狼王已经受伤了,而且肯定不轻,是重伤!如果情况属实,按照狼群的规矩,狼王伤残,不能率队冲锋,就要让出王位。骨干狼排位第一的大护法就有机会晋升为王。况且现在哈敦家族的狼崽子们还小,没有一个可以成为慑服大家的接班人。所以,狼王极有可能是阿图姆。而一旦阿图姆当了王,白脖狼王一家就会沦落成外围狼。所以,狼崽子们最是恐慌不安。

阿图姆和骨干狼们疑窦重重,蹲在洞口不肯离去。他们的眼睛里渐渐地冒出了火。他们盯上了五只狼崽子,咄咄逼人的目光,盯得狼崽子们缩成一团,发出求饶的吱吱呻吟。

阿图姆上演的,是狼群典型的逼宫戏码——杀掉狼崽,废黜狼王。大部分情况下,老狼王和王后见此情景,都会主动让位,且远走他方自生自灭,孩子们被新的狼王编入狼群收养。如果老狼王和王后此时还不退位,骨干狼就会带领狼群,群起而攻之,老狼王一家老小都会死得很惨。狼群可以养老扶幼,但决不允许老弱病残狼霸占王位。

母狼托娅急忙钻进狼洞,不一会儿,白脖狼王出现了。

狼群駭然。

白脖狼王只剩下三条腿!前面的一条小腿只有一根筋连着,晃晃荡荡地悬挂着,像飘在空中的一根风铃棒。“风铃棒”的连接处,伤口已经被舔得近乎干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只有那根筋还残留着暗黑的血色。

原来,在围剿四轮兽的战役中,等白脖狼王返回哈敦家族狼群领地,想解救老弱病残狼群的时候,天色已晚。蒜头王一家坐着四轮兽,兴高采烈地拉着五六只狼的尸体,在老牛车道上颠簸着往回返。狼的血腥味道让白脖狼王失去理智,他站在四轮兽必经的路上,岿然不动地犬坐着,想等到四轮兽跑到跟前的时候,利用夜色的掩护,跳上四轮兽跟两脚兽拼个你死我活!然而,四轮兽喷着黑烟到了跟前的时候,忽然停下,等白脖狼王想跳上去决一死战的时候,两股强光突然亮了起来,白脖狼王的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见。白脖狼王到底是一只经验老到意志坚强的成年狼,千钧一发之际,他下意识地反身逃跑。但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无法摆脱光柱砌成的甬道。极端的恐惧将大脑的血氧瞬间耗掉,失去思想的功能,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而机械,只能茫然地跑着。直到身后一声巨大的枪响将失魂落魄的狼王击痛,他才一个趔趄,滚到山坡下的草丛中潜伏下来。他闭上眼睛,恢复了好久好久,心智和视力变得正常后,才借着夜色逃回狼洞。

在狼洞里,托娅不停地舔着丈夫的伤口。

白脖狼王一直处于昏睡中。睡梦里,他不断被那两根光剑刺痛,噩梦连连。

白脖狼王钻出狼洞,被阳光烁了一下,恍惚中觉得又看见了那刺目的光剑,差点晕倒。他闭上眼睛,恢复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镇定下来。看到阿图姆等骨干狼的逼宫态势,白脖狼王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是阿图姆遇到了光剑,会是怎样一幅情景?活着,还是死去,没有谁说得准。于是,他谦卑而又沉痛地宣布:“对不起,猎杀四轮兽的计划失败了,额仑狼群和我们哈敦家族的狼群都损失惨重,我要对此负责。因此,我宣布辞去狼王的职务,由阿图姆接任。如果有谁不服,可以提出挑战。但是,挑战不是狼群之间互相厮杀,而是打败四轮兽!谁打败四轮兽,谁就是哈敦家族的领袖,就是额仑狼群的领袖!”

哈敦家族的群狼面面相觑。

老狼福柯俨然外围狼的代表,摇着尾巴,立马表态:“打败四轮兽?谁能?站出来……好,既然没有,那么,我们坚决拥护我们尊敬的前任狼王哈敦二世的提议,由勇敢而血统纯正的哈敦家族的表亲阿图姆接任摄政王位。”

三条腿的哈敦二世,一蹦一跳地,第一个走到阿图姆的跟前,将仅剩的一条前腿弯了下去,

把头颅低下,接受新王阿图姆摄取灵魂的臣服仪式。阿图姆还没有从惊骇中完全醒过神来,就被推上王位。而一向颐指气使、霸道勇敢的哈敦二世,居然臣服在自己的面前,他多少还是有些疑惧。当他举起右前腿按向哈敦二世额头的时候,他发现哈敦二世的眼睑不是下垂,而是朝上翻,露出狡黠而奸诈的眼白。阿图姆浑身一凛,想缩回来,但是多少年来对权力的觊觎和向往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的腿在颤抖,灵魂也在颤抖,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不可阻挡地冒出来。就在他再次想抽回来的时候,狼群已经发出新王登基的欢呼声。群狼摇着尾巴,晃着脑袋,频繁地互相亲着鼻子,等待着新王摄取灵魂的臣服仪式。

那一刻,阿图姆犹豫了。他暗自发誓,登基之后,必须找机会驱逐或者干掉哈敦二世,除掉恐惧的根源。于是,阿图姆轻轻地象征性地按了下去,接受白脖狼王的臣服。

仪式结束后,哈敦二世和老狼福柯建议新狼王阿图姆立即昭告额仑狼群,并商议下一步猎杀四轮兽、报复两脚兽的计划。阿图姆仰天长啸,率先发出嗷嗷的狼嚎。紧接着,哈敦家族的狼群也都模仿着阿图姆的调式,朝四面八方的各个狼群家族嚎叫。不一会儿,额仑草原的山脉隐隐传来各狼群家族的回应。他们约定,今夜当月亮升起,狼能够踩到自己影子的时候,到哈敦家族的领地开会。

哈敦狼群的新狼王要召开狼群大会讨伐四轮兽和两脚兽的信息,很快传遍了额仑草原的动物界。金雕塔塔尔到木屋城堡报信,发现红狐博士和巴雅尔不在,就飞到草原上空寻找。塔塔尔在空中发现,红狐博士正扶着巴雅尔,死死地盯着正午的阳光。塔塔尔一个俯冲收拢展翼,跳到他们两个的身边。原来,红狐博士研究了四轮兽的特点之后,认为四轮兽的光剑非常厉害,能够迷人心智,使眼睛进入盲区。因此,他在训练巴雅尔直视阳光,以适应光剑的杀伤力。

巴雅尔直视着阳光,盯了一会儿就头晕目眩。

红狐博士用身体顶着摇摇欲坠、迷迷糊糊的巴雅尔,絮絮叨叨地说着:“记住了,光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无知产生恐惧。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等等,所有这些感觉,都是思想的根源。而所谓的感觉,其实是一组组生物电流在大脑皮层生成的映像。屏蔽它们,区隔它们,抑或用意志抑制神经系统,这些法儿统统没有用……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把它当成常态,当成无害的东西,那样你就不会产生恐惧了……”

巴雅尔又适应了一会儿,果然再抬头看太阳的时候,头不晕了。

“怎么样?”

“太阳光和四轮兽的光剑是一样的?”

“当然。”

“我知道怎么做了。”

塔塔尔对巴雅尔和红狐博士说了哈敦狼群新狼王召开狼群大会的消息。

红狐博士兴奋地碰了一下巴雅尔,说:“我们‘草原三杰’争夺狼王的机会到了。”

“草原三杰”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第一次确定了自己的梦想和目标,而且有了实现梦想的行动和路径。

深秋的额仑草原,夜空是蓝的。

空气里没有任何水分。大气层像纱幕一样被拉开,露出真正晶莹剔透的蓝色星空。星空中,有河流,有沙丘,有飞翔的鸟,也有憨憨的牛。每颗星星都露出了久违的笑脸,组合成各种各样诗意的浪漫的图案。当圆月升起的时候,冷冷的白亮的月华忽然泼向草原,蓝色的天幕褪去了颜色,一切又变得单调而清冷。

月亮夺去了众星的诗意和柔媚,高挂在空中。

额仑狼群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的身影高大而细长,怎么跑都追不上,怎么转都摆脱不了……

于是,额仑狼群的大会开始了。

白脖狼王跳上一块巨石。尽管他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晃晃荡荡,但是,他依然毫不费力地跳上了巨石。这使得额仑草原各家族的狼群一片哗然。片刻之后,有狼率先嚎叫,对白脖狼王表示敬意,也对两脚兽和四轮兽表达不满。一百多只狼集体发出怒吼,嗷嗷的嚎叫声此起彼伏,滚向寂静的额仑草原,连月辉也被震得颤抖不已。紧接着,是广阔的额仑草原上四处爆发的狗叫,羊群挤成一团,儿马发出嘶鸣,公牛也停止了反刍。

嚎叫之后,白脖狼王说:“感谢大家多年来对哈敦家族狼群的支持和信任,但是,这次决战四轮兽的战役失败,我自己身体残疾,哈敦家族的王,将由最英勇善战的大护法阿图姆担任。现在由阿图姆与额仑狼群各家族的狼王打个招呼,并

由阿图姆主持会议。”

阿图姆围着各狼群家族跑了一圈,与各位家族老大碰了鼻子。当他跑到母狼托娅的娘家苏木狼群的时候,托娅的父亲苏木忽然大喊一声:“慢!”

苏木是一只七八岁的成年老狼。虽说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英雄迟暮,但双眼依然精光闪烁,眉心舒展。重要的是,他有八个子女,都是四岁多的青年狼,还有七八只骨干狼,苏木家族的狼群俨然已经发展成为有二十多只狼的大狼群,而且兵强马壮,个个都是当打之年。哈敦家族狼群强大之际,苏木因为姻亲和实力关系暂且韬光养晦。现在,哈敦家族换了表亲阿图姆当王,而且只有十五只狼,老弱病残占了多数,凭什么还能当额仑草原狼的盟主?阿图姆当了王,就会重新寻找王后。那么,苏木家族的女儿和外孙们就会沦为外围的啃骨狼,命运将无比凄惨。作为父亲和外公的苏木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状况发生。于是,他跳上巨石,朗声说道:“既然哈敦家族的狼群改了姓,老夫今天就把女儿女婿和外孙们领回去,省得日后受欺负。”

话音一落,苏木家族的狼群就围住了哈敦家族的狼群,双方的实力对比一目了然。狼崽子的舅舅们干净利索地将他们从狼群中区隔出来。五只狼崽子不知所措,看着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吱吱直叫。

哈敦二世和母狼托娅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他们沉默着依偎在一起,一动不动。

阿图姆怒不可遏,吼道:“哈敦二世亲自举荐并臣服于我!老杂毛,你不服是吗?”

苏木说:“不服!以额仑草原的大局论,我们苏木家族现在的实力高于你们哈敦家族,凭什么由你们当额仑狼群的领袖?以狼群家族論,狼群的规矩是优胜劣汰,王是杀出来的,不是禅让推荐的。我听说哈敦二世定下的规矩是谁打败了四轮兽,谁就是王。这个规矩定得不错。只因为你们家族势单力薄,无人挑战,才成就了你这个鼠辈。你说,我能服吗?”

阿图姆摇摇头,冷笑着说:“苏木前辈,前几天伏击四轮兽,我紧跟哈敦二世冲锋在前。以哈敦二世狼王的勇敢和智慧,在额仑草原无人能出其右,他挑战四轮兽都险些丧命,其他狼可想而知。但是,狼群总得有狼王来管,事总得做,肉总得吃。总不能等个十年二十年,等到打败四轮兽的英雄战神横空出世再过日子吧?如果苏木前辈不服,你们家族就先灭了四轮兽,当额仑草原的盟主领袖!”

苏木反击道:“小子,你拿下四轮兽,再当哈敦家族的王!”

阿图姆叫道:“你们先!”

苏木又回击:“你们先!”

狼群吵成一团。有激动的开始龇牙咧嘴,跃跃欲试,有胆怯的想偷偷溜走。

忽然,一个脆亮的声音响起来:“我先来!”

众狼循声望去,只见圆圆的月亮里,高高的巨石上,映出一只飘逸细长的白色少年狼的身影。少年狼仰天嚎叫,报告着自己的身份:“我是哈敦家族的小八,我的名字叫巴雅尔。”

然后,少年狼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下巨石,仿佛是跨过千年的沉重和万年的孤寂,才来到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上。狼群中忽然一片嘈杂,有叫小八的,有叫阿兰的,有说此狼身份可疑,从未听说过哈敦家族有叫巴雅尔的。但所有的狼都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理压力:这只狼通身纯白,在皎洁的月光下愈发显得高贵而魅惑。及至到了狼群跟前,他的干净利索、寡言少语,都与狼群的邋遢狡诈形成鲜明的区别。尤其是他忧郁而纯净的眼神,充满温情和宽容,对周边和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侵略和威胁。尽管如此,也没有任何狼敢上前搭讪,狼群分明感觉到这只自称叫巴雅尔的少年狼,用他的高贵和近乎神性的气质告诉大家:

我爱你们,但请离我远一点……

美,尤其是超凡脱俗的美,会让周边的世界感到压力。

压力最大的是哈敦二世夫妇。巴雅尔走到他们面前,轻轻地吻了一下母亲托娅的脖颈,碰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他看都没看父亲哈敦二世一眼,甚至都没有对那条象征无上荣誉的断腿行注目礼,就掉转身子,跳上一块石头,向狼群朗声宣布:“狼谚说,无角的牛爱打架,勇敢的狼不计较。请额仑狼群的各个家族放下成见,回各自的领地。两天后,如果你们看到两只四轮兽在草原上燃起大火,就到这里集合。希望各位长辈记住你们的诺言,谁打败四轮兽,谁就是哈敦家族的王,谁就是额仑草原狼的王!”

苏木家族的一只狼喊道:“如果没有烧死四轮兽呢?”

巴雅尔冷冷地说:“那就是我的死期,也是额仑狼群的死期!”

一只少年狼发出杀死四轮兽的誓言,让狼群

半信半疑。但是,巴雅尔的气势和冷静又不像是信口开河。众狼想:既然我们都办不到,就让他试一试吧。狼谚说,我命在我不在天。既然生命就像一根羊肠子,是一段一段地咬着吃,还是一口吞了吃,都是自己说了算,那么有人找死逞英雄,我们还巴不得当戏看。

狼群的心理和选择,早已在“草原三杰”的预料之中。红狐博士通过历史案例和生物特性,推导出一个定理:狼的个体自私,但它的集体是无私的。自私的个体对上无私的个体,自私的个体会获胜;但自私的集体对上无私的集体,无私的集体会获胜。再倒推一下:如果一只无私的狼能够战胜狼群的公敌,那么,无私的狼就是草原上的大英雄,就会成为一个无私集体的领袖和王。而只有这样,“草原三杰”才能领导额仑草原的动物界追逐梦想。

母狼托娅却担心自己的儿子,她追上马上要离去的巴雅尔,贴着儿子尚处在少年期的细软绒毛,吻着儿子的眼睛,含着泪说不出话。这一战,不仅关系到哈敦家族狼群的生死,也关系到额仑狼群的未来。做母亲的不知道如何取舍,只有给儿子鼓励和爱。

巴雅尔小声地说:“妈妈,你放心。你是我在世间见到的第一个天使,你教会我信任和爱,让我交了很多朋友,他们会帮助我。”

巴雅尔跑上山脉,与躲在隐秘处的红狐博士会合。他转回头,向狼群的会场看去,发现狼群都在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行注目礼。好像大家还都沉浸在梦幻里,抑或是向一个孤傲的即将死去的灵魂,向历史舞台上一个昙花一现的戏子,冷冷地告别。

这几天,蒜头王一家非常兴奋,天天吃手把羊肉,蒜头差不多吃了一筐。

几天前,在额仑狼群破坏农场机械的大战中,他们家猎获了四只狼。当然,农场的一个枪手和司机的猎获更多。他请枪手和司机大吃一顿,喝了几公斤自制的劣质白酒。酒酣耳热之际,蒜头王说一张狼皮会卖很多钱,加上能装饰的狼牙、能治病的狼骨和狼肉,每只狼能卖上千块。而且买主他已经联系好了,就是一百多公里外的镇子上的老主顾。当然了,时间一定要抓紧。如果进入十月份,暴风雪来了,就只能等明年了。

司机和枪手惊喜异常,爽快地答应,明天上午准备,下午就出发。晚上到了镇上,卖了钱,还可以要个烤全羊,再大喝一顿。

第二天下午,农场的司机将车开到了蒜头王的土屋门口。蒜头王不仅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还一人抱着一条呆萌的小獒犬,把一辆小吉普车挤得满满当当。农场司机埋怨说:“昨天晚上也没有说带上大蒜和二蒜,更没说带上獒兄和獒妹啊。”

蒜头王点头哈腰地说:“帮帮忙,帮帮忙。今后只种地不放羊了,养狗没有用了。这两条獒犬年龄刚刚好,半岁多,能卖个好价钱。”

司机无奈,只好拉着一起上路。但是,獒兄獒妹从未离开过草原、离开过家,脖子上也从来没有拴过细细的铁链,所以一路上哭哭啼啼叫个不停。司机和枪手坐在前座,被两只獒犬叫得烦躁,加大油门,一路狂奔。

突然,吉普车一个急刹车,车上的人和狗被晃得七荤八素。

定睛看去,只见路的中间赫然坐着一只白色的狼,好像是等待约会的痴情少年,静静地盯着四轮兽,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狐疑。不僅如此,甚至还透出“我认识你们”的蔑视和问候。这让司机和枪手心里陡然发毛。怎么回事?遇到鬼了?

獒兄和獒妹认出是巴雅尔,发出万般委屈的汪汪声,求巴雅尔救救他们。

大蒜和二蒜也认出这是老獒王和獒母的养子巴雅尔,是那条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化险为夷的狼。真是遇见鬼了。他们心惊胆战,紧紧地搂着獒犬,依偎在蒜头王的身边。自从看见两只老狼撕咬自己的皮不让他们得到全尸,大蒜和二蒜就觉得狼懂人心,和鬼一样会摄魂。他们一想到狼,就头皮发麻、寝食不安。蒜头王也心生疑窦,怕真遭了报应,于是催促司机绕开这只有一百条命的狼,避开晦气,赶路要紧。但是,枪手已经在举枪瞄准了。

巴雅尔见枪手举枪,忽然起身,在大路中间忽左忽右跑出“之”字形。他的速度不快,与吉普车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但是,这段路的车辙印轧得非常深,像一道道高低不平、犬牙交错的地垄沟,车子颠颠簸簸的,枪手根本瞄不准。枪手埋怨司机,司机埋怨枪手。狼与人与车斗了不到十几分钟,人先怒了。枪手打了两枪不中,催促司机加快速度。司机将油门踩到底,跟着狼,想都没想就一头扎进秋天的大草原。

深秋季节的草原,比颠簸不平的土路好走多了,尽管巴雅尔忽左忽右,但还是无法摆脱吉普

车,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尤其是那个枪手,他在马背上练出的枪法很适应眼下的草原路,子弹几乎贴着巴雅尔的周身飞过。

危急时刻,塔塔尔带着金雕家族,突然出现在吉普车的上空,几乎是贴着枪手和司机的头皮,扑啦啦地拉起了酸度极高的臭屎雨。金雕能消化整只老鼠和兔子,甚至是动物的骨头,那些排泄物不仅黏而臭,还夹带着没有消化的毛发和钙化的酸液。金雕的屎雨淋到人的脸上和眼睛里,等于被泼了硫酸。枪手和司机方寸大乱,哇哇大叫。司机看不清方向,但疼痛却让他在慌乱中,下意识地猛踩油门,车子冲向草原中的一个小土坡。

忽然,车子停下了,车头高高地悬起。两个前轮空转,后屁股冒烟。

车上的人和狗都被甩了出来,枪手摔得最惨,断了两根肋骨。原来土坡后面有两个巨大的牤牛角,车子前冲下落时,被两支牤牛角架空了。其中一支巨大尖銳的角刺穿了油箱,汽油正在汩汩地往外流。

司机大喊一声“不好,快跑”,就一瘸一拐地搀扶着枪手,离开现场。

蒜头王还想拿车上的狼皮,被大蒜和二蒜死死地拽住。他们刚刚跑了几步,车子就“轰”的一声爆炸了。额仑草原顿时燃起一股大火,浓烟直冲云霄。飞溅的火星又点燃了四周干枯的草场,整个额仑草原都为之紧张。农工和牧民像听到了无声的命令,带着灭火的工具从四面八方赶来。幸好车上的人都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只是受了点伤。

烟雾中,隐隐传来獒兄和獒妹凄惨的呻吟,但蒜头王一家顾不上了。他们跑到火头的上风处,捶胸顿足地大骂狼崽子巴雅尔,发誓要抓住他,抽筋剥皮,红烧酱焖!

巴雅尔已经撤到远处,正要和草原三杰的成员会合,忽然听到火场中传来獒兄和獒妹微弱的呼救声。他猛然想起车上哭哭啼啼的獒兄和獒妹,于是想都没想就钻进烟雾中。他压低身体,贴着草皮,尽量避开明火和烟雾,左绕右转,终于找到已经晕头转向的獒兄和獒妹。这个地点和牤牛角都是“草原三杰”的杰作,所以巴雅尔熟悉地形地貌。獒兄和獒妹甩着脖子上的铁链在原地打转,棕黑色的毛被火星燎得秃一块黄一块,难看极了。巴雅尔一口叼住獒妹的铁链,拖着就走。獒妹不舍得兄长,叼了兄长的铁链,让他跟着巴雅尔爬行,左绕右转才跑出火场。跑出火场的时候,他们看见蒜头王一家在不远处,扶着受伤的枪手和司机。

巴雅尔将铁链放下,说:“你们安全了。”

獒兄和獒妹看了一眼蒜头王一家,悲伤地摇摇头,眼泪巴巴地跟着巴雅尔。他们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主人抛弃了他们。

巴雅尔只好带着他们,走到一条小河边。河的对岸就是流浪狗的领地。流浪狗的首领老獒王和獒母早就注意到火场的动静,已经在河边焦急地等待。一旦巴雅尔行动有失,老獒王和獒母就出手相救。这让巴雅尔再次感到养父母的亲情和伟大。

獒兄看见自己的亲生父母,急不可耐地跳入河水,洗去了烟灰和悲伤,甩了甩水,就投入了老獒王和獒母的怀抱。但是,獒妹却没有急着走。她低着头,不时瞥一眼英俊潇洒的巴雅尔,几次欲言又止,用泪水表达着谢意。她小声说:“我的样子很难看。换个日子,我一定和你一起看夕阳,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我说话算话。上一次的事,很抱歉……你知道……我当时……”

远处的火场人声鼎沸,又一辆四轮兽开过来抢救伤员,将他们拉上去,朝镇子的方向疾驰而去。巴雅尔心里惦记着打败第二只四轮兽,对獒妹的表白淡然一笑。仿佛獒妹说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不过是春去秋来的无边落木中,一片叶子落地的故事而已。至于救她,那是善良的本能和底线,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久远的记忆。

獒妹很失望,一步一回头地过河了。

巴雅尔在河边静静地伫立,望着对岸的养父养母。他真正挂念的是老獒王和獒母,他们给了他真正的生命和爱。半年不到,老獒王和獒母老了许多。他们曾经光滑油亮的鬃毛变得干枯,一缕缕的像团乱草。由于营养不良,他们失去了饱满的肌肉和脂肪,露出了尖尖的肋骨和肩胛骨。如果他们还是一家人,巴雅尔一定会为他们狩猎,让他们安度晚年。但是,巴雅尔已经找到了自我。作为狼,也正在争取王位。所以,他不能过河,甚至不能与之搭讪。现在,整个额仑狼群都在注视着他们。他必须恪守两个族群来自基因的界限:一个是吃肉的独立的狼,一个是吃垃圾的依附人类的狗。

“原谅我吧,亲爱的獒父獒母。祝你们一生平安。”

巴雅尔在心里祈祷着,忍住泪水,转身离开。

小河对岸的獒母放声大哭,“孩子,我没有骗

你!呜呜……世界上真的有个地方叫天堂……”

巴雅尔再也控制不住了,用久违的汪汪的语言,告诉獒母:“我知道!妈妈……”

二十、灵魂的主宰

四轮兽燃烧的大火,额仑草原上滚滚的浓烟,宣告着哈敦家族的小八,一只叫巴雅尔的少年狼,打败了杀害狼群的四轮兽。尽管还有一只四轮兽活着,战斗还没结束,但是天一擦黑,额仑狼群的各个家族都急不可耐地带着老老小小,集中到了哈敦家族狼群的领地。这一天是额仑狼群的盛大节日。一只少年狼不仅战胜了两脚兽,还战胜了两脚兽驯服的四轮兽。巴雅尔像神一样横空出世!

紧接着,狼群开始交流情报,复盘战斗过程。长辈们评点巴雅尔的战术和勇敢,回答狼崽们几十上百个“为什么”……但是,有一个要点狼群长辈无法回答,那就是为什么狼的死敌金雕会帮助巴雅尔。

最高兴的是哈敦二世这位断腿老狼王。他像一夜暴富的财主,搂着财宝乐傻了,面对狼群各方的恭维,他的脸已经笑僵了。他最看不上的儿子居然成了狼王,悲惨的局面忽然翻转成惊喜,他只能在心里感谢长生天对哈敦家族狼群的眷顾。

最活跃的是老狼福柯,自称代表狼群(其实没有谁选他当代表),不失时机地向哈敦二世夫妇道喜:“哈敦家族中兴有望啊,哈哈……额仑狼群冉冉升起一颗新星,勇敢智慧的少年狼王——哈敦三世,是神一般的存在,必将带领额仑狼群走向光明伟大的未来。”

最尴尬的是骨干狼阿图姆,看到坐了几天的狼王位置又要失去,心里五味杂陈。但他心里却在说,不要高兴得太早,还有一只四轮兽。这只四轮兽现在正拉着伤员,在夜色中亮着两道巨大的光剑,向黑暗刺去。哈敦二世就是输在光剑下,巴雅尔比他的父亲还厉害吗?

最冷静但稍稍有些紧张、焦虑的是母狼托娅。作为母亲,此刻她站在高处,紧紧地盯着月光下的额仑草原。草原的土路上,拉着伤员的四轮兽射出两道光剑,疾速地奔驰。忽然,月亮被一团乌云遮蔽,草原降下了漆黑的幕。四轮兽的光剑越发地明亮刺眼,颠簸着,挥舞着,射向远方。

狼群陷入缄默。他们的眼球反射出绿光,以高出人类十几倍的夜视能力,将目光聚焦在四轮兽和周边的草原上。

一只小小的狼的身影,出现在光剑的前方。

巴雅尔此刻站立的草原土路位置,是“草原三杰”反复勘察、精心设计的夜战地点之一。他的前面,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土路。他的后面,是一个L形的拐彎,拐弯的前面是一面斜坡,斜坡下面是一个深坑。坑的边缘被野草掩映,不认真看,一打眼以为是一块平坦的草地。只有放牧的羊倌、马倌和有经验的狼,才知道这是一个天然的陷阱。红狐博士给巴雅尔设计的任务是“诱敌追赶”,让两脚兽“发泄仇恨”,当四轮兽的速度起来之后,巴雅尔闪身躲开,让四轮兽自己冲进深坑。这个计划的要点是战胜恐惧。提前一点或错后一点都有危险。因此,红狐博士一再告诉弟子:“最可怕的恐惧是恐惧本身。两脚兽的枪已经被烧了,能够击败你的只有四轮兽的速度。而能够击败速度的,就是镇静,是战胜自己的恐惧!”

“明白!”巴雅尔像个即将上场的拳击手一样跃跃欲试,而红狐博士和塔塔尔则只能在场外观看。因为金雕在晚上通常不会起飞助战,只有猫头鹰有夜战的本领。但猫头鹰是森林的独行侠,从不参与草原的公共事务。

巴雅尔按计划到达L形拐弯处。几十公里外的四轮兽一路颠簸着,摇晃着光剑,渐渐驶上了巴雅尔眼前平坦笔直的土路。四轮兽的光剑远远地射了过来,巴雅尔默念着“光不可怕,没有伤害”,镇定自若地盯着四轮兽。但是,当四轮兽开到离巴雅尔将近一百米,他擅长夜视的小小的瞳仁与四轮兽的强光正面相遇的时候,白天的阳光训练全然失效了!红狐博士到底是个学者,只有书本知识,没有实战经验。白天的光是漫散射,哪里像夜晚的聚光灯。聚光灯与狼眼的聚光晶体一接触,光顿时被放大几十上百倍,就像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大瀑布,将巴雅尔从头到脚笼罩覆盖。一瞬间,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和脑海里全是轰然炸开的一片白。

巴雅尔没有恐惧。也许此时的恐惧,可以让他像哈敦二世狼王那样反身跳开,救自己一命。但是,巴雅尔战胜了恐惧,却不能战胜本能——在光柱射来、眼球失焦的刹那间,他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的巴雅尔已然进入麻木的状态,任凭四轮兽朝他开来,没有任何反应。

更加奇怪的是,四轮兽居然也“嘎”的一声停

住了。司机浑身发抖,捂上了眼睛。

原来,在农场场长调查火灾和车祸的时候,受伤的司机和枪手,也包括蒜头王一家,为了逃避责任,说他们遇到了一只传说中的白狐狼。白狐狼不大,身体细长,却有狼的胆魄、狐的魅惑。它忽隐忽现,如影随形,枪手开枪瞄不准,司机遇到就翻车。场长大怒,说他们是推脱责任,散布封建迷信,自己好歹是个读书人,不然就被骗了。蒜头王指着天发誓,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只是车翻了烧毁而已,人都安全。最严重的是这种白狐狼是女妖,常幻化成草原上绿眼睛、蜂腰翘臀的异族美女勾引男性,尤其是有才气的读书人,让他们不得善终。三十几岁的农场场长愣怔了半天,一再问蒜头王是真的吗,然后命令另一个司机赶紧开车送他们到镇上医院。

现在,这个开车的司机确认自己倒霉,遇上了白狐狼,既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他从指缝看到那只“白狐狼”安静地在灯光里犬坐着,一副“已等你多时”的样子,吓得大喊起来:“白狐狼!见鬼了!”

他的喊声将昏睡中的伤员惊醒。他们一看,前方的“白狐狼”原来就是白天害他们翻车的狼崽子,又惊又怕,使劲掐着司机的大腿,叫着:“什么鬼,撞死它!撞死它!快呀……”

于是,司机颤抖着踩下油门,四轮兽呼啸着冲向“白狐狼”。

“白狐狼”居然像幻影一样,伫立在路前方,一动不动。

司机更加恐惧,闭上眼睛,直冲过去。

八十米、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距离在缩短。

两个伤员却狂叫起来:“去死吧,狼……”

毫秒之间,麻木混沌中的巴雅尔突然听到路边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悲恸欲绝的凄厉惊叫。这惊叫声化为另一股电流,掠过巴雅尔的大脑皮层,从深层的记忆库中拽出一组场景:刑场上,他紧闭着眼睛王扔上天空的时候,听到了同样一声悲恸欲绝的惊叫。他年幼孟浪的时候,一直想印证这惊叫声是否真的存在,甚至不惜用生命去寻找——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谁会与我悲恸欲绝地告别?现在,这个惊叫声又出现了!是谁?是獒妹吗?这个问题好像点燃了巴雅尔屁股上的弹射装置,他双腿发力,跳到路边的黑暗中。几乎就在同时,四轮兽从巴雅尔的身边呼啸而过,冲进他身后斜坡下面的深坑里。

四轮兽的光剑瞬间熄灭,深坑里再次传出三个人受伤的呻吟。

月亮重新照亮了大地,但巴雅尔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他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和梦寐以求的温暖。他甚至听到了獒妹丝弦般的颤颤的心跳,感受到了她呼出的绵绵气息,在他的耳边和嘴边,吟诉着爱的思念和痛苦。渐渐地,巴雅尔麻木恓惶的心智恢复了正常。虽说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在脑海里却呈现出辽阔美丽的大草原,无数蝴蝶和蜜蜂在芍药花盛开的山谷里,自由地翻飞。

一股如泉水般清澈的旋律,在心底流淌。

巴雅尔觉得自己的眼睛渐渐地恢复了视力,有了模糊的影像。他从温暖中站了起来,晃晃脑袋,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好将压在心底的歌唱出来。当他视力完全恢复的时候,发现獒妹已经远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巴雅尔忍不住吟唱出来:

“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谁与我悲恸欲绝地告别?只有你,一声惊叫,用泪水和背影拥抱了我……让我躲进你的灵魂,进入温暖的你。就算我会远离,就算我会伤痛,我也会记住你的心跳、你的耳语,你给我的爱的鼓励……”

这一次,巴雅尔虽然没有和獒妹确认过眼神,但是他非常自信,獒妹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他的歌。因为他看见獒妹弯弯的尾巴欢快地摇摆着,迈着额仑草原上已经许久未见过的轻盈的小碎步,带着宫廷般端庄的仪态,走向月光下的远方。

巴雅尔意犹未尽,但哈敦家族狼群的领地方向传来庆祝胜利的狼嚎。巴雅尔只好呼应一声,快速返回额仑山脉哈敦家族狼群的领地。

深秋的额仑草原,被黎明前的寒气染成一片霜白。

一身纯白的巴雅尔穿梭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哈敦家族的领地。他跳上一块巨石,接受狼群的嚎叫欢呼。哈敦家族的狼崽子们和科勒家族的狼崽子们,拼命地挤到巨石的下面,和他们的朋友“阿兰”打着招呼,傻傻地嬉笑着、打闹着,没大没小地乱叫。巴雅尔也朝他们笑笑。狼崽子们觉得这个新王有点“暖心”,但是,在成年狼群的眼里,此刻的巴雅尔是神一般的存在,谁也不敢上前造次。狼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们,这只潇洒的少年狼如果不是神,怎么能战胜四轮兽

和枪手?对待神和腾格里,狼群只有膜拜和恐惧,最好是拉开一点距离。

就在狼群等待着巴雅尔宣布登基仪式,希望他讲些什么的时候,巴雅尔发出一声奇怪的嚎叫,接着一只须发皆白、两眼炯炯有神的红狐从岩石后面跳了出来,站在巴雅尔的身边,吹着自己倔强的胡子。更为惊奇的是,一只巨大的金雕从高空向下俯冲,即将到达时,一个侧旋飞降低了速度,稳稳地收拢翅膀,也站在巴雅尔的身边。吓得狼崽子们纷纷后退,唯恐躲之不及。

狼群愕然,发出惊呼。狼群的天敌居然是“新王”的朋友?动物界传说多年的集“狼之道、狐之智、鹰之谋”于一身的神狼王出现了?

断腿狼王哈敦二世和母狼托娅默然一笑,儿子小八所言不虚,今天算是个见证。放弃仇恨,增加爱和信任,狼与金雕果然会成为朋友。他们作为新王的父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儿子巴雅尔的跟前凑去,在“草原三杰”的下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然后,断腿狼王哈敦二世以司仪的身份,大大咧咧地高喊着新王登基仪式开始。

狼群早就盼着这一刻,连在哈敦家族当了三天摄政王的骨干狼阿图姆也心服口服。苏木家族也没有意见,何况,巴雅尔论起来还是老苏木的外孙子。苏木家族喜欢这个新王。

新王登基,就是各家族狼群首领接受新王的臣服仪式。他们将收集来的家族狼群灵魂,通过自己奉献给额仑狼群的狼王。按照谁实力强谁就是老大的原则,哈敦家族自动组成禁卫军,站在巨石的前后左右。苏木家族的老狼王苏木第一个走向前。

“慢着!”

巴雅尔皱起眉头,大喊一声。狼群立刻默然无声。

“额仑草原的新狼王,不是我,而是一个团队:‘草原三杰’。我的爷爷哈敦一世曾经夸我有狼之道、狐之智、鹰之谋,这其实是我们‘草原三杰’共同的荣耀。”

狼群又是一阵喧哗。

金雕塔塔尔忽然扇动巨大的翅膀,瓮声瓮气地吼道:“我听到下面有嘀嘀咕咕的声音,说狐狸是聪明伶俐的机会主义者,说金雕是自私高贵的利己主义者。有种的就站出来!”

狼群鸦雀无声。多疑、猜忌和严格的等级是狼性使然。“草原三杰”的组合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水平和性格基因。接下来的“新政”,让他们更加疑惑了。

巴雅尔宣布:“我不会收取狼群的灵魂!每个灵魂都有自由平等的权利,我只想当我灵魂的主宰!但额仑狼群面对草原沙化,必须有新的战略构想和追求,那就是放弃与两脚兽、四轮兽和履带兽的仇恨,寻找新的梦想家园:穿越哲别山谷,迁徙到动物的天堂——北方草原。额仑狼群必须就此达成共识,并成为额仑草原动物迁徙大军的近卫军团。而‘草原三杰’愿意成为整个狼群的领袖,完成哈敦家族狼群世世代代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

狼群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自由来得太突然。梦想来得更突然。

狼群还没有通过讨论来达成共识的习惯。就在大家交头接耳的时候,断腿老狼王哈敦二世忽然说道:“各位狼群老大,新王还小,毕竟没有经历过狼王更迭的大场面。因此刚才的话,只是他在幼儿时期任性玩闹、统率蚂蚁和小虫子时的呓语。呓语,对,孩子小时候,都会有统率各种动物的表演欲和愿望,哈哈……哈哈……”

趁狼群茫然之际,哈敦二世把“草原三杰”叫到岩石的后面,急赤白脸地建议:“新王的登基仪式必须接着往下进行。就像两脚兽结婚必须举行仪式一样,这是合法性的昭告和荣誉的加持。如果你不举行,我和你妈这一关就过不去,哈敦家族也不会接受一个狼群的异类,我也没有你这样一个叛逆的儿子!”

巴雅尔为难地将目光投向红狐博士。

红狐博士也是急得乱转,埋怨塔塔尔没有将他的书筐叼着,害得他在关键时刻无法翻阅《百科辞典》。直到塔塔尔一再地检讨道歉,说今后绝不会犯这类低级的错误。“你赶紧想办法吧。”

红狐博士使劲捋着白胡子,悠悠地说:“群居动物似乎有这类社群宣示的程序,以彰显正当性。”

于是,断腿狼王哈敦二世踮着三条腿,急忙跳到前台,半是威逼半是激动地嚎叫一声,向狼群宣布,新王登基仪式照常进行。

第一个表示臣服的,是苏木家族的老大,巴雅尔的外公。老苏木是一条成年巨狼,身长一米八左右,肩高八十厘米,与哈敦二世差不多的模样。他缓缓地走向巴雅尔,尽量放低身段、松弛神经,拿出一副臣服的样子。但是,面对一只八个月的小狼,苏木依然居高临下。即使他蹲伏在巴雅尔的面前,他的头颅与犬坐的新王巴雅尔也差不多在同一水平线上。及至和巴雅尔撞肩、吻

颈的时候,老苏木已经完全掂量出巴雅尔的骨密度、肌肉群、胃口和体重。这几項狼王的硬指标,新王巴雅尔几乎都不达标,与老苏木差了好几个等级。等到他想奉献族群灵魂的时候,他发现新王巴雅尔伸向他额头的前腿,不是摁住加力,恨不得将灵魂和骨髓全都抽走,而是极其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就抽了回去。老苏木倏然一惊,他抬起头来,放肆地朝新王巴雅尔的眼睛望去,发现那是一双让你感觉整个世界都像额仑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透明到一眼望到底,但又深邃而永恒。这是用爱和信任打了底色的眼神……老苏木的心头一热,仿佛沉睡在心底的一股历经千年的温暖,忽然间被打开封印涌了出来。他老泪纵横,激动地向狼群宣布:“虽然新王的新举措,我到现在还像是吃了一块臭奶酪,不知道香臭好坏,但是,苏木家族的狼群从今往后跟定新王巴雅尔了。我信任他!”

各狼群家族依次表了态。但是,每个家族的狼群首领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那就是新王巴雅尔在体质上,不过是一只未成年的少年狼而已。他们本来有很多的疑虑,要讨论,要说法,但一想到自己的灵魂自己能够掌握,狼群遇到了千年未见的宽容的王,一切也就一笑而过了。狼自私的个性像一种霉菌,遇到宽松和温润,下意识地开始滋长。

轮到最小的家族科勒狼群的时候,科勒夫妇一起走向新王巴雅尔。他们满面羞愧,说话扭扭捏捏,以至于狼崽子们都在台底下起哄,嘲笑他们的父母木讷,不如他们与“阿兰哥哥”关系热络,潇洒放松。

登基仪式结束后,新王巴雅尔要求各狼群回去整装待发。额仑狼群将带领狐狸、金雕等食肉动物,务必在暴风雪封堵哲别山谷之前赶到谷口,不然就要等到下一年了。狼群首领们诺诺领命,表示没有问题,一切等新王巴雅尔的出发通知。

十月的额仑草原,下了第一场的小雪。草尖和树梢发出咝咝的风哨声。

一切都预示着额仑草原就要进入冬季。随后气温将急剧下降,暴风雪会如期而来。“草原三杰”决定现在就出发,开始额仑草原最大规模的迁徙征途,向着他们的梦想家园——北方草原开进。哈敦家族的狼群在巴雅尔的带领下,向各狼群家族发出狼嚎,告诉他们在去往哲别山谷的路上边走边集合。各狼群家族也回应了他们的通知,说是知道了。金雕负责通知其他动物,毕竟不是每个种群都能聽得懂狼的语言。

从哈敦家族狼群的领地南部山脉,到北部山脉哲别山谷的谷口,路程有五百多公里。以狼的速度和耐力,一天最少可以跑二百多公里。但是因为要拖家带口,照顾老弱病残,护卫狐狸家族,所以,他们计划五天到达哲别山谷的谷口。走到第三天的时候,巴雅尔发现只有科勒家族的狼群跟了上来,其他家族的狼群不知何故没有跟上来。

巴雅尔命令塔塔尔去侦察,也派出骨干狼到各个狼群询问情况。

很快,各个狼群纷纷传来信息。

苏木家族发生了政变,老狼王被儿子推翻。他的儿子们说,额仑草原是狼群和两脚兽共同的家园,他们不能放弃,更不能放弃仇恨。不仅如此,当哈敦家族出发后不久,苏木家族的狼群就占领了他们的领地。这使得苏木家族的生存空间大大增加,几个儿子可以分户单过,养儿育女。

另一个狼群传来口信,说哲别山谷山高林密,极其险峻。传说那里的狼每只都像哈敦二世一样,身长两米,体重八十公斤,肩高八十厘米,像牛犊子一般。一只狼就能和一匹儿马子战斗。那里的金雕翼展有两米四五,抓一只成年狼就像草原雕抓一只鸡。还有力大无穷的棕熊和老虎……由于这些巨型食肉动物的合力阻挡,北方草原才成为动物的天堂。他们担心进了哲别山谷,等不到去北方草原,就会成为这些大型动物的餐后甜点。

“草原三杰”蒙了。巴雅尔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看着红狐博士和塔塔尔。

金雕塔塔尔说:“谎言已经在草原上绕了三圈了,快想办法啊,王。”

红狐博士呵斥塔塔尔,说:“真理已经在路上了,正想着穿什么鞋呢,请给巴雅尔一点时间。”

忽然,行进的队伍停止了。断腿老狼王哈敦二世虎着脸,赖在地上不走了,说要跟新王说道说道。

福柯等一干老狼也随声附和,说:“是呀是呀,新王的新举措一出手,就造成这样一个局面,是要开个会说道说道。”其实,大家的心里多多少少觉得哈敦二世等老狼的托词有些道理。更重要的是,狼中的老弱病残觉得眼下的生活虽然苦点儿,但可以克服,家还是旧的好。忍饥挨饿的长途跋涉,对老狼来说太艰难了。

巴雅尔说:“好吧,你们有什么建议?”

“杀回去!收取他们的灵魂!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局面。”哈敦二世晃着那条断腿说。

母狼托娅也小心翼翼地劝着巴雅尔:“狼谚说,世道险恶,狼心善变。不集中他们的灵魂,狼群就没有统一的意志,个个精于算计,患得患失。你有再好的愿景和梦想,也实现不了啊,孩子……”哈敦家族的骨干狼阿图姆和科勒夫妇也纷纷请战,他们早就想在巴雅尔的带领下干一仗了。想到额仑狼群各个家族的背叛,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同时,大家心里想,灭苏掉木家族的狼群,总比远征哲别山谷容易。他们对哲别山谷的巨狼、金雕以及老虎、棕熊心怀忌惮,恐惧得很。

“不!”

巴雅尔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深深的忧郁和失望。红狐博士其实早就建议他与狼群进行一次深入的沟通,跟狼群把道理讲清楚。但是,他一直开不了口。他比红狐博士更了解狼,狼群讲层级,不讲道理。不到大难临头,不看到眼前的现实,甚至是不吃大亏,是不会放弃本能相信真理的。但是,今天不同了,时机和地点都很合适,必须要和狼群做一次精神上的了断。于是,新王巴雅尔发表了第一次演讲。

红狐博士负责现场记录,金雕塔塔尔则飞翔传达。演讲全文如下:

母亲、各位长辈宗亲,我要求你们发自己的光,但不要去吹灭别人的灯。每个灵魂都有选择的权利。不要把不同选择的人当成陌路的敌人。尤其是放下自己的初衷和梦想,去杀伐有异见的同胞、胁迫踟蹰不前的弱者,世上没有比这更傻的事了。

我们的责任是走自己的路,坚守自己的初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摇。任何的动摇和随波逐流都是懦弱的回归,都是内心的恐惧。都是因为怕,而不是爱,控制了你的意识和行为。

因此,我希望你们为了爱坚守梦想。有梦想的灵魂才会在芸芸众生中发光,才会赢得更多的信任和爱。灵魂的基因才有更多的机会被复制,才会被更多更高级的生命载体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是自然的法则,这是生物的本能,这是爱驱使的伟大进化。因着爱,我们心胸宽广,所有的行为将公开而透明;因着爱,我们无私无畏,所有的荣誉将刻上家族的丰碑!

至于报仇雪恨,请交给长生天吧。无所不能的长生天,从来没有宽恕过破坏自然法则的人。把仇恨交给长生天,把机遇交给自己,争分夺秒踏出梦想的第一步,是对仇恨最好的回答。用自己的鲜血为他人的邪恶付账单,世上没有比这更傻的事了。

至于惩罚失信的狼群,就交给时间吧。时间会证明真理。用不了多久,额仑狼群就会跟上来的,因为两脚兽和四轮兽、履带兽会源源不断地涌进额仑草原。他们不走,就会被杀死、饿死。用他人的愚昧来证明自己的智慧,世上也没有比这更傻的事了。至于前路艰险,死亡的阴影已经在哲别山谷布下了重重陷阱,我们的先辈早已知晓,并用恐怖的咒语束缚后辈们追逐梦想的脚步。他们寄希望于天降大神,或者让救世主赐予对手疾病、死亡和饥饿。但是,草原的灾难将至,暗黑的时刻已到,救世主的办公室却进入漫长的假日。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彷徨和等待!我们只有用爱和信任为自己赋能!“草原三杰”的狼之道、狐之智、鹰之谋,就是草原上智慧与勇敢的组合。我们将率领各位杀出一条血路,穿过哲别山谷,寻找北方草原的蓝水河。那里水草肥美,森林和草场广袤无垠,食物充足到允許我们挑挑拣拣,每个家庭都能开枝散叶,硕果累累,每只狼都能遇到梦中的情人。为了这样的梦想家园去奋力拼搏,死亡和恐惧将远离我们!

为爱而战的生命,是美丽的!

巴雅尔的演说,点燃了哈敦家族和科勒家族狼崽子的热血。他们嗷嗷直叫,双目发光,四条腿像风轮一样,围着老狼们转个不停,还不断地吐着口水,似乎已经时不我待、刻不容缓。因此,狼崽子们对哈敦二世和老狼们十分不满。他们甚至觉得是以哈敦二世为代表的旧势力,阻碍了他们这些少年狼崽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尽管他们对巴雅尔的演讲似懂非懂,但是找到水草肥美的新家园,每只狼都可以成家,都可以谈恋爱,他们是懂的。仅此一条,他们就爱死了新王巴雅尔。不然,狼崽子长大之后,都要帮助狼王和狼

后打天下、看孩子、当保姆,帮助爸爸妈妈养育一窝又一窝臭烘烘的弟弟妹妹。他们自己却要咬紧牙关,用近乎自残的方法,将爱的欲望生生地憋回去。一想到这些,狼崽子们恨不能将老狼们扔下,自己跟着新王巴雅尔勇闯天下。

还能说什么呢?年轻就是资本,未来属于他们。断腿老狼王和老狼们,只好悻悻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毛,跟在欢天喜地的狼崽子们后面郁闷地前行。一路上,狼群默默无语。他们除了咀嚼干粮,就是咀嚼巴雅尔吐出的一连串新名词。等他们快要到达哲别山谷的时候,额仑草原刮起了今年第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大雪过后,白茫茫的额仑草原不时响起凌乱的枪声,那是人类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上追杀动物,尤其是狼。

狼群倏然一惊,纷纷将钦佩的目光投向他们的新狼王巴雅尔,庆幸听了他的话。

尾声 哲别山谷

又过了几天,有两个狼群家族的残兵败将追了上来。

巴雅尔忙问:“苏木家族的狼群怎么样了?”

狼说:“苏木家族依然在新的领地,新狼王正在谋划报复两脚兽。”

巴雅尔问:“老狼王苏木呢?”

狼说:“老苏木已经不理政事了。据说,他一头钻进了哈敦家族的岩画狼洞,伫立在岩画面前,久久地一动不动。”

哈敦二世和母狼托娅的心咯噔一下,蓦然想起父亲哈敦一世。额仑草原的另一个狼群家族,正在重复着哈敦家族的命运。他们忐忑不安地偷觑着儿子,发现巴雅尔似乎对这些家族斗争根本没有兴趣。他已经跑到前方哲别山谷的谷口,与“草原三杰”的其他成员处理紧急军务。到达谷口的前锋队伍已停止不前。侦察狼惶恐不安地报告说,在谷口茂密粗壮的针叶林里,他们发现了巨狼浓重的尿臊味,以及熊蹭大树留下的毛,距离地面三米多高。

巴雅尔急忙朝哲别山谷的谷口望去,发现山谷中的密林里,鬼影憧憧……

选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版

原书责编 韩晓征 李婧婧

责任编辑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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