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旅行愁与刘歆的《遂初赋》

2022-06-22 05:46刘立志
博览群书 2022年5期
关键词:晋国

刘立志

祖国大地幅员辽阔,风物万千,不同地域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孕育出了各具特色的地理景观,如我们熟悉的“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类似这样的地理文化组合已经作为不可分割的符号成了我们文化记忆中的一部分。地理景观一旦与优秀的文学家相遇,就必然会产生一段相得益彰、锦上添花的华彩乐章,弹奏出一串又一串珠圆玉润的美妙音符,令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与人互相成就的神奇魅力。

本期所刊发的四篇文章都是与文学地理相关的。《羁旅行愁与刘歆的〈遂初赋〉》以《遂初赋》为中心,梳理了刘歆在特定境遇下由今河南沁阳出发,途经今山西境内各地的一路行程,既从刘歆的笔下复活了三晋故地的众多历史场景,又可看到刘歆与古人之间的心灵交流,使人对今山西境内各地的悠久文化有了更亲切的感知。《如果盛唐没有岑参的边塞诗》主要以盛唐著名边塞诗人岑参为中心,考察了他的70多首边塞诗作,再现了岑参笔下富于盛唐气象的边塞视觉盛宴,如我们熟悉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等,读后令人心神向往。《袁宏道笔下的吴中名山》将袁宏道担任吴县县令期间所游览的吴中名山进行梳理,构成了一幅吴中名山游览图,同时通过解读袁宏道的游览小品文,将他的游览心境融入吴中的山石园亭,风景变得更加灵动可爱。《因为苏氏父子的深度旅行》是以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的《南行前集》为中心,完整地再现了苏轼一家这一段舟行旅次的过程,其中很多历史遗迹依然是我们今天的旅游打卡地,苏氏父子的游踪、题诗又为这些历史遗迹增添了更为动人的魅力。

——曹丽芳(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西汉刘歆,是著名学者刘向之子,学问渊博,青史留名,为世所重,乃至章太炎《检论·订孔》云“孔子殁,名实足以抗者,汉之刘歆”。撇开文献整理的业绩不言,刘歆曾经因为陷身一场学术风波而成为经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离京外任羁旅行愁,进而促生了文学史上的一篇名作。

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汉成帝诏命刘向典校中秘图书,鸿嘉四年(公元前17年),成帝擢升刘向为中垒校尉,至于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71岁的刘向去世,成帝遂任命刘歆袭父职卒父业,继续校书。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二月,刘歆根据在中秘藏书中发现的古文经书,上书朝廷,请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给它们设立博士,不经意间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自武帝以来,研治儒家经书早已成为“禄利之路”,读经成为入仕之重要途径,设立学官,即得朝廷俸禄,取得政坛与学坛的双重优先发言权。刘歆的主张与当时学界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增立博士势必会影响到在朝五经博士的利益,因此,五经博士群起反对刘歆,态度极其激烈,甚至有些极端化。哀帝诏令刘歆与五经博士讨论古文经书设立博士的问题,博士们居然拒绝参加,不肯置对。刘歆转而求助于丞相孔光,孔光拒绝表态。整个朝廷只有光禄大夫房凤和光禄勋王龚支持刘歆,刘歆便愤而撰写了一篇公开信《移让太常博士书》。

在信中,刘歆首先梳理了五经产生与流传的历史,陈述新发现的古文经书都是真实可信的,可以补足传世经书的缺失。同时,斥责研习今文经传的诸位博士是“因简就陋”,“抱残守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完全无视古文经传的价值,“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末尾劝告在朝博士不要冥顽不化,“若必专已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

全文观点鲜明,底气十足,言辞激切,锋芒外露,简直可以视作一篇讨伐檄文。

此信一出,立即招致了博士和执政群臣的怨恨与攻击。名儒光禄大夫龚胜以辞职表示抗议,任职大司空的儒者师丹上奏当朝哀帝,斥责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欲治其罪。群情激奋,舆论汹汹,刘歆惹了众怒,觉得无法在京师立足,于是请求到外地做官。

刘歆原定派任的职务是河内(今河南省内的黄河流域)太守,但因为“宗室不宜典三河(指河内、河南、河东三郡)”的旧训惯例,于是转而调任五原(今内蒙古包头西北)太守。

在河南赶赴五原的途中,一路寒风呼啸,凄寒无比,刘歆浮想联翩,写下了《遂初赋》一文,这是他至今传世唯一完整的一篇赋作,从中我们可以察知他的情感和心意。

文章开篇借用许多天文隐喻描绘朝廷,回顾自己在朝仕宦历程,由中垒校尉而太常而奉车都尉,因为提倡古文经而得罪执政大臣,调职到河内。因为山川阻隔,无法回到中原地区,只好经由荒凉的河内赶往五原。这是介绍行旅源起,自己遭谗外任,失意登程,下文则按照行程,逐次叙述所见所闻所感。

通观全文,我们不难梳理刘歆此次赴任行程路线,他从河内(今河南沁阳)出发,北上太行山,途经长子,然后再往下虒,通过铜鞮县(今山西沁县)北面,穿过侯甲,再至五原,中间还曾经行句注山(今山西代县西北)、雁门(今山西西北)、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到过曲沃,足迹遍布现今山西省境之南北。

山西是三晋故地,历史悠久,穿行在这块几度风云变幻的土地上,饱读诗书的刘歆心里难以平静,每到一处,他都不由得想起古史中记载的相关人物事迹,抚今追昔,感慨万端。

征程初始,“驰太行之严防兮,入天井之乔关”,这是经由太行关(在今山西省晋城市泽州县南),沿着太行山行进,一路曲折,高低攀援,“济黎侯之旧居”,到达了殷商黎国旧地,即今长治县黎岭村,不由追慕起古时的太平治世。继续前行,“回高都而北征”,到达上党郡的高都县。高都古称垂、垂棘、垂都等,当初晋献公假道伐虢时,曾献垂棘之璧与虞国,就是产自高都的美玉,刘歆由此想到的是春秋时期晋国襄助周王室的不朽功业。

离开高都向北走,“剧强秦之暴虐兮,吊赵括于长平”,登临观瞻长平旧战场,历史风云历历在目,秦江白起坑殺四十万赵卒,惨绝人寰。“好周文之嘉德兮,躬尊贤而下士。骛驷马而观风兮,庆辛甲于长子。”这是经行长子地境。长子县城西部有战国古城遗址,相传是帝尧长子丹朱所筑,周初成为贤人辛甲的封邑。辛甲是殷商旧臣,曾经七十五次进谏纣王,不为所用,遂前往周地,见到了召公奭,一番交谈,召公贤之,汇报给周文王,文王亲自迎接辛甲,任他为公卿,封于长子。

之后到达屯留,“哀衰周之失权兮,数困辱而莫扶。执孙蒯于屯留兮,救王师于余吾”。又涉及春秋史事。公元前556年,卫国人石买和孙蒯率兵攻打曹国,攻占了重丘(今山东荏平),曹国求助于周王,周王派兵,孰料亦被卫军打败。曹国又向晋国求救,晋国救曹伐卫,在长子俘获了石买,在屯留抓住了孙蒯,战乱弭平。

继续前行到下虒,文中说:“过下虒而叹息,悲平公之作台。背宗周而不恤兮,苟偷乐而惰怠。”刘歆想起晋国著名的昏君晋平公荒怠朝政,奢靡享受,使得国势衰颓。《左传》昭公八年(公元前534年),使节叔弓到晋国去,祝贺晋平公虒祁宫殿的落成,游吉辅佐郑伯去晋国,也是祝贺虒祁之宫的落成。史赵见到游吉,告诫他說:“大家互相欺骗也太过分了!可以吊唁的事,反而又来祝贺他!”表现出惊人的理性智慧。晋平公是杞女所生的,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2年),他为属于夏王室后裔的杞国修筑城郭,六月,知悼子会合诸侯的大夫为杞国筑城墙,孟孝伯参加了。郑国的子太叔和伯石前去。子太叔见到太叔文子,和他说话。文子说:“晋国为杞国筑城这件事过分了!”子太叔说:“拿他怎么办好啊!晋国不担心周室的衰微,反而保护夏朝的残余,它会丢弃姬姓诸国,也就可以想象到了。丢弃姬姓诸国,有谁去归向他?我听说:丢弃同姓而亲近异姓,这叫做离德。《诗经》里说:‘协比其邻,昏姻孔云。’晋国把近亲不看作近亲,还有谁来和他友好往来?”晋平公的行为受到严厉的指责,被公认为举止失当,不担心天下宗主周室的安危,却保护夏朝的残余后裔,是本末倒置。五年前,即昭公三年,叔向曾经大胆预言晋室将会衰微,“晋之公族尽矣。闻之,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则公从之”。晋平公正是沿着叔向指示的道路飞奔不止,国势颓败,不可逆转。

刘歆车驾至于铜鞮,他也想起古昔人事,“怜后君之寄寓兮,唁靖公于铜鞮”,晋国末主涌现心头。晋靖公是晋国最后一位君主,公元前376年,韩哀侯、赵敬侯、魏武侯三家废黜晋靖公的王位,把他废为平民,晋国公室名实皆亡,而今他曾经寓居过的铜鞮宫殿荒芜已久,仅存台基,令人伤怀。

行程到了侯甲(在今武乡县境),这是春秋时期晋国士会率领军队消灭胡族赤狄侯甲的旧址,“越侯田而长驱兮,释叔向之飞患。悦善人之有救兮,劳祁奚于太原。何叔子之好直兮,为群邪之所恶。赖祁子之一言兮,几不免乎徂落。”刘歆自然想起晋国的贤臣叔向。叔向曾经做过晋悼公和晋平公的老师,晋平公六年(公元前552年),栾祁因为自己私通的家臣州宾被儿子栾盈驱逐,遂向晋平公诬陷栾盈谋叛,栾盈被迫逃奔齐国,执政的范宣子杀死了栾盈同党、叔向的异母弟弟羊舌虎,囚禁了叔向。晋平公的宠臣乐王鮒对叔向表示可以代为说情,叔向不予回应,认为他只是个谄媚小臣,能力不足,向人表示只有已经告老还乡的贤人祁奚才能救助自己。晋平公询问叔向的罪过,王鮒乘机进上谗言,祁奚听说后,急忙乘坐驿车赶往都城为叔向辩解,终使叔向脱离牢狱之灾。

三晋故地往昔的历史场景仿佛复活了,在刘歆面前一一展开,“叔群既在皂隶兮,六卿兴而为桀。荀寅肆而颛恣兮,吉射叛而擅兵。憎人臣之若兹兮,责赵鞅于晋阳”,那一组组全然是意象衰败、色彩黯然颓丧的画面。春秋晚期,晋国君主大权旁落,六卿韩氏、赵氏、魏氏、中行氏、智氏族掌政。公元前497年,赵鞅当政,要求昔日安置在邯郸的五百户良民前往晋阳,邯郸大夫赵午表示愿意遵从,但是受到了其家人和长辈们的反对,赵午改变主意,要求延缓些时日,被赵鞅招至晋阳下狱处死。赵午的儿子赵稷为父报仇,发动叛乱,中行氏的家主荀寅和他的女婿范吉射则集结兵力,响应赵稷,进攻赵鞅。赵鞅战败,逃往晋阳避祸,中行氏、范氏、邯郸氏三家兵围晋阳城。智氏、韩氏、魏氏三家军队奉晋定公之命攻打范氏、中行氏,荀寅、士吉射恼羞成怒,率军攻击晋定公,但未能攻克国都,反而使得赵鞅的军队乘机从晋阳突围而出,荀寅、范吉射兵败逃到朝歌休整。到了公元前491年,荀寅最终战败,逃到了齐国,中行氏、范氏灭亡。这场规模巨大、牵涉到晋国、齐国、郑国几国的叛乱,持续时间长达六年,严重削弱了晋国的实力,晋国公室被进一步削弱,终致晋国彻底灭亡,再无起色。

内心愁苦难言,无人可与言,只能自我排遣,刘歆列举了孔子、屈原、柳下惠、蘧伯玉等遭受小人谗毁的故事,隐喻自己也被中伤罢官,“扬蛾眉而见妒兮,固丑女之情也。曲木恶直绳兮,亦不人之诚也”。他深深感到,古来方直之士必为世俗所难容,胸中的一腔悲愤,难与人言。到达曲沃,只见寒风凛冽,沙石满天,四周荒芜,罕有人烟,刘歆想到赵武灵王和赵奢曾经在此苦心经营,决心要像他们一样,留守边塞,毫无怨言,接受命运,忠君报国。

篇末以乱辞述志,“宠幸浮寄,奇无常兮。寄之去留,亦何伤兮。大人之度,品物齐兮。舍位之过,忽若遗兮。求位得位,固其常兮。守信保己,比老彭兮。”认为追求仕途的通达乃是人之常情,但是比仕宦更重要的是道德操守,刘歆决心以著述终老。老彭,“殷贤大夫,好述古事”,刘歆把他当作人生的楷模。

综观《遂初赋》全文,可以提炼出四个关键词:国君、公族、小人、贤人。正常情况下,公室受封,藩卫王室,君明臣贤,国政清明畅达。而一旦君主昏聩,贪图享乐,是非不分,亲近佞臣,不纳贤言,终不免大权旁落,公族噤若寒蝉,发挥不了任何补救的作用,国事遂不可为。刘歆在文中屡屡感叹,“枝叶落而不省兮,公族阒其无人”,“始建衰而造乱兮,公室由此遂卑”,实在是意有所指。比照他身处的社会现实,汉成帝、汉哀帝时期,外戚坐大,君权动摇,刘姓宗室被疏离打压,刘向屡屡进言终不为用,呈上《列女传》《新序》诸书,成帝亦不为所动,不思振作。而汉哀帝即位不久,未见丝毫新气象,难怪刘歆心急如焚,朝政日坏,徒然自怨自艾,文末著述终老乃是他故作超脱之语,内中反而更凸显其关切国事,忧心殷殷。

穿行于三晋故地,汉室宗亲刘歆时刻不能忘怀自己被朝廷疏远的失落,春秋晋国昏君晋平公成为他心头按不下去的阴影,他想到的是现今大汉的统治者也像晋平公一样无能,国势日趋衰落,政权慢慢落入了强势的外戚、贵族手中,这情形与晋平公时期何其相似!君主昏庸,政局混乱,世人是非颠倒,丑恶不分,自己就像叔向一样,受到谗毁,但是却没有人像祁奚救助叔向一样给他帮忙,使得他被流放到这偏远的北方。

《遂初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存第一篇纪实性述行赋,按时间顺序,将经历的路线一一加以记录,用大量的篇幅历述沿途所经之地的历史故事及所见所闻,感慨于历代之兴亡,借以讥刺当时朝政之弊。文章以古讽今,富有独创性,为汉赋开辟了新题材,东汉以后,班彪作《北征赋》、班昭为《东征赋》、冯衍有《显志赋》、蔡邕撰《述行赋》、潘岳著《西征赋》,一例描写经行之地的风光景物以及当地的史事,抒发情感和议论,皆是用心揣摩摹拟刘歆此作而来。尚学锋指出张衡写作《归田赋》,其结构“仍能看到由《遂初赋》和《显志赋》演进而来的痕迹”,“由《遂初》到《显志》再到《归田》,纪行述志赋由骚体长篇之作向抒情化、小品化以及描写山水之情、田园之趣演变,后来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就是这种演变的产物”。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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