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传统红学史写作模式

2022-06-22 05:46彭莹
博览群书 2022年5期
关键词:史论红学流派

彭莹

2021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天津师范大学赵建忠教授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支撑的结项书稿《红学流派批评史论》。这部新著打破了传统红学史的写作模式,将200年来形成的红学流派,放到中国传统学术史发展的轨迹上进行考察。作者还注意到了红学史的当代阐释,尝试打通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联系,用现代学术视野去观照传统的红学流派。阅读《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总体印象是视角新颖,对其他古典小说流派的研究也会起到启示作用。

近现代以来,“红学”这一始于戏谑的术语终于正式进入庄严的学术殿堂,与甲骨学、敦煌学三足鼎立并称为“显学”。从红学这门学科的“风向标”意义来衡量,获此殊荣自然当之无愧;但若就《红楼梦》被作为研究对象的时间点考察,早在曹雪芹草创这部作品时事实上就已经存在着“红学”,脂砚斋的那些批语毫无疑问属于红学史发展链环上的《红楼梦》评点范畴。《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首章“导论”部分,据甲戌本扉页上诗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即“甲戌”纪年乾隆十九年(1754)的线索提示,由此上溯十年,确定了曹雪芹草创《红楼梦》的时间上限不晚于乾隆九年(1744),作者判断:既然甲戌本已出现脂砚斋的批语,因此“红学”的历史自应从脂砚斋开始批点《红楼梦》时算起。尽管脂批当时是在极少数亲友的小圈子范围内传阅,影响不彰,不像道光后形成的《红楼梦》评本那般广泛流布,以至于有的研究者提出了“程先脂后”的观点。由于甲戌本等带有脂砚斋批语的钞本,大都是清亡后的民国十六年(1927)开始陆续在市面浮现,脂批才被现代学界所知,因此有的研究者甚至怀疑“脂砚斋”系民国年间文人的托名。红学史家刘梦溪还将“脂砚何人”“芹系谁子”“续书作者”的问题归结为红学考证的“三个死结”,写入其红学史论性质的专著。但《红学流派批评史论》这部新著不畏艰难,敢于直面红学界关于脂砚斋及其批语的争论,作者指出:脂批是《红楼梦》早期评点的客观存在,披露了大量的曹雪芹家世史料和《红楼梦》八十回后不同于程本后四十回的佚稿线索,文献价值弥足珍贵,不能将其排斥在红学流派评点派之外。脂批已具备了后来“三家评”那样的《红楼梦》评点雏形,在《红楼梦》评点史上起到了发端引绪的作用。当然,在肯定脂砚斋评点的红学史意义同时,作者并没有无限拔高脂批等旧红学时期的评点文字,而是认为那些琐碎支离的感悟式《红楼梦》评语,因其局限性,尚不足以撑起体系完整的近现代意义上的红学。作者从脂砚斋评点《红楼梦》的红学史原点出发,归纳出红学研究经历的三个重要阶段:从曹雪芹草创《红楼梦》及脂砚斋的同步评点开始,直到晚清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发表之前,属于第一阶段即古典红学,都属于以文本为依托的传统解经范式。需要指出的是,传统的红学史家都视胡适开创的“新红学”作为近现代红学的开端,《红学流派批评史论》不囿于成说,将王国维开创的跨文化比较研究范式,在古典红学与近现代红学之间划出界线,原因是《红楼梦评论》已具有近现代的学术意识,尽管王国维运用的研究范式并不被当时的中国学术界所接纳,而胡适建立的“新红学”是第二阶段即近现代红学的主流研究范式,这一范式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被打破,以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取得正统地位为标志,进入了第三阶段的当代红学时期,当代红学还涵盖了多元格局的新时期红学。从源头出发,即“發生学”的视角考察红学的产生和发展,是《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一大特色。

有红学,自然就会有相应的红学史专著出现。《红楼梦》研究史上三个阶段的学术实绩也颇为丰硕,值得红学史家系统总结。新时期以来,总结红学发生、发展的红学史专著便应需而生。最早的红学史专著分别是华东师范大学郭豫适教授所著《红楼研究小史稿》《续稿》及河北师范大学韩进廉教授所著《红学史稿》,南北两家出版社分别推出的红学史专著,有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但两部专著出版时间在20世纪80年代初,不可能体现出新时期以来红学的进一步发展,诸如围绕周汝昌文章《还红学以学》、围绕刘心武“秦学”、围绕欧阳健“程先脂后”说的《红楼梦》版本争鸣等,而这些争鸣都属于新时期红学的热点话题。《红楼梦》研究的与时俱进,需要新编的红学史来体现。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黄山学院白盾教授主编《红楼梦研究史论》,对新出现的红学热点话题有所反映,但《红楼梦研究史论》同《红楼研究小史稿》《续稿》及《红学史稿》编撰体例大致相同,是侧重于《红楼梦》研究史的横向考察,并非对红学流派的纵向源流追溯;进入新世纪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推出了复旦大学陈维昭教授的《红学通史》,从“解释学”的立场出发,重新对红学的历史进行阐释,但《红学通史》仍是以历史分期为叙述框架,对《红楼梦》研究史进行的是横向考察。此外还有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刘梦溪所著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这部专著从文化史的视角总结20世纪《红楼梦》研究的历史,新见迭出,但过多篇幅关注在红学考证方面的热点争鸣,对《红楼梦》思想、艺术的关键问题缺乏关注。较早从红学流派的视角对近现代以来《红楼梦》研究史进行阐释的,当属不久前去世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其《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一个学术史的分析》一文[5]视野开阔,但将红学史仅仅归纳为索隐、考证、批评三派研究范式之间的争论,并不能全方位体现出近代以来《红楼梦》研究的历史。《红学流派批评史论》是在继承前贤的基础上又有所拓展。

随着各种红学史的相继出版问世,有的研究者还对这些著作进行了归类,如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香港城市大学洪涛博士专著《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该书借鉴了对传统史学“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的归类方法,概括总结了各类红学史专著的写作特色及阐释盲点,北京语言大学杜志军教授曾指出这种概括的学术价值。新时期以来的红学史著述,主要是以红学历史分期、红学人物、红学方法论及国别红学为本位,类型不同,论述角度也各有侧重,都对《红楼梦》研究史进行了总结,应该承认作者们的学术贡献,但这些红学史著述也都不同程度存在着历史局限和阐释盲点,或阐释缺位或诠释过度。《红学流派批评史论》这部新著,努力通过对以往红学史著述阐释盲点的发现而捕捉新的学术增长点,这种研究无疑属于对红学史研究的推进。在作者看来,红学史的“写法”并不仅是种写作策略,类型只是形式特征,不同类型的红学史著述的背后,折射出不同著述者的研究理念,如果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话,那么每个研究者心目中也都有自己的一部红学史。《红学流派批评史论》这部新著,将红学流派放在中国传统学术的源流谱系上去考察,作者指出:具有“六经注我”主观色彩的《红楼梦》索隐派源于“汉儒解经”的“今文学派”治学方法,具有“我注六经”客观色彩的《红楼梦》考证派则与“汉儒解经”的“古文学派”治学方法一脉相承,而《红楼梦》批评派与注重思辨的“宋学派”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然,《红学流派批评史论》关于研究方法源流谱系的论述,并没有仅仅停止在线性思考的层面,作者进一步指出,红学流派的嬗变还有特定时代语境的影响渗透。作者还以红学史的三个阶段主要研究范式与中国社会的三次转型相对应为典型个案,具体分析了《红楼梦》索隐与清末民初“反满”社会思潮的关系,《红楼梦》考证与五四时期科学、民主启蒙精神的关系,以及《红楼梦》社会历史批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取得主流和正统地位的历史必然性。作者着眼于红学诸流派阐释《红楼梦》时的不同方式以及对曹雪芹创作意图的不同理解,努力去追寻红学史的发展脉络。可以说,辨彰学术,考镜源流,是《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又一大特色。

《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导论”部分,从红学源头出发,概述了红学历史的产生和发展,作者开宗明义提出建构红学流派批评史的必要性。全书分为十章,前三章分别论述古典红学时期的评点、题咏、杂评派,討论了评点及题咏的批评功能以及杂评著作如何向批评派著作过渡的问题;第四、五章分别论述近现代红学时期的索隐、考证派。探索了索隐派产生和“复活”的原因以及考证派的功过;第六至十章分别论述当代红学时期的探佚、社会历史批评、美学批评派以及《红楼梦》的文化和影响研究。分析了《红楼梦》探佚缘起的学理依据以及社会历史批评对拓展红学研究空间所起的作用,指出了其研究方法上的阐释缺位,高度评价了王国维美学批评的开创性贡献,同时指出其“误读”和诠释过度的弊端,探究了文化和影响研究对文本信息的如何激活,还涉及“网络红学”及“E考据”科技手段,并讨论了数字化时代《红楼梦》研究的困境。从以上十章看,全书内容非常丰富,探讨了红学诸流派阐释《红楼梦》的独特方法,同时也因有所恃必有所失而导致其学术视野的遮蔽。当然,也不能指望任何一个红学流派承载的功能超过其极限,研究方法是在冲突对垒中走向磨合重构的。作者认为:红学诸流派之间应取长补短、互相补益。

作者还尽可能整合传统红学资源,对红学界普遍关注的很多热点话题进行了认真思考。

针对新红学奠基人胡适考证《红楼梦》作者系曹雪芹的观点,《红学流派批评史论》充分肯定了其学术功绩,但具体论证尚嫌粗疏,这也是新红学百年来《红楼梦》作者被不断寻觅的原因。相关史料证明,曹雪芹出生后未能赶上康熙南巡的江宁织造“繁华”时期,倒是孩提时代就遭逢了雍正朝的抄家,缺乏创作《红楼梦》描写内容中的纨绔子弟生活经历。因此将《红楼梦》的写作局限在乾隆朝并视曹雪芹一个人完成,明显存在着症结,《红楼梦》文本的矛盾现象也难以合理解释。为此,《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相关部分,详细论证了《红楼梦》作者的“家族累积说”。此说认可曹雪芹在《红楼梦》定稿阶段“披阅增删”的心血,同时也不抹杀此前曹雪芹家族人或提供素材或参与早期《红楼梦》创作与评点的工作。与此相关的是,胡适断定直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伟元、高鹗编辑整理的《红楼梦》问世,才有可能出现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因此胡适又断定《红楼梦》后四十回系高鹗伪续。随着新材料的出现,这个结论被研究者质疑。根据清人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中记载的乾隆五十五年(1790)其亲戚杨畹耕的转述,证明了胡适这个结论不符合《红楼梦》版本存在的实际。《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相关部分认为:曹雪芹早期手稿分为两个阅读圈子,分别以脂砚斋的家族群体和明义的朋友群体为代表。家族群体阅读的书名为《石头记》,朋友群体阅读的书名为《红楼梦》,程伟元、高鹗编辑整理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可能含有曹雪芹创作的残稿。《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相关部分,还详细论证了《红楼梦》成书过程的“版本累积说”,尝试圆满解释《红楼梦》从残钞脂本到完整程本的演变轨迹。不回避红学争论,不墨守旧说,在充分占有文献史料的基础上,根据文献和逻辑推论提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新判断,也是《红学流派批评史论》的一大特色。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图书馆馆员,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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