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风云初记》和林浦的插图

2022-06-22 05:46刘运峰
博览群书 2022年5期
关键词:孙犁风云小说

刘运峰

《风云初记》是孙犁描写抗日战争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孙犁平生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尽管只有一部,却是孙犁的心血之作、经典之作、不朽之作。2021年,该书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而且居于榜首。

《风云初记》的创作念头产生于1949年秋冬之际,此前,孙犁已经因发表《荷花淀》《芦花荡》《村歌》等小说而享誉文坛。但是,孙犁尚没有长篇作品问世。

1949年10月25日,孙犁在致挚友康濯的信中说:“我起了一个念头——想写一部关于抗日战争的小长篇。”11月9日的信中又说:“关于那个小长篇,如果写就有两个,一平分,一抗日也。”可见,按照孙犁最初的设想,这部长篇小说将要围绕两个主题展开,一是土地改革,一是抗日战争。但是,孙犁缺乏驾驭长篇小说的经验,因此在1950年 7月15日致康濯的信中又改变了主意:“弟之小长篇,颇费思索,恐力所不逮,又要截长补短,近拟分部写,第一部拟题为《风云初记》。”

题目确定之后,孙犁便进入了创作状态。

这部《风云初记》是在条件简陋的环境中创作的。孙犁在天津日报工作的老同事李夫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孙犁住在多伦道编辑部后二楼一间木廊陋室里。此房东、西、南三面有窗,玻璃门朝西开,冬天灌风,夏日西晒溽热难忍。他就在这间简陋斗室,创作了著名的抗日小说《风云初记》和其他若干名篇……

与孙犁一起编辑天津日报副刊的李牧歌也说:

孙犁的长篇《风云初记》是在多伦道五十五号大院报社旧址楼上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里诞生的。房里只有一张旧条桌,一把木椅子。

…… ……

往往一个上午,他只能写出两千字来。经常写完了,午饭也不想吃了。他边写边在《文艺周刊》上连载。

但这部长篇写得并不顺利。一是孙犁需要不断到工厂、农村,完成报社的采访任务,回到报社便写急就章式的通讯,紧张疲惫而不能集中精力搞创作,二是缺乏足够的写长篇的信心。1950年8月23日,他在给康濯的信中说:

长篇只开头,然已不知不觉写到哪里去了。你说我还能写长篇不能?我是没有信心的。只好等秋凉以后再集中了。

庆幸的是,孙犁没有打退堂鼓,而是坚持写了下去。

1950年9月22日,《风云初记》第一集开始在《天津日报》连载,至1951年3月18日刊发完毕,共28节。第一集完成之后,孙犁仍然有过犹豫,认为自己缺乏创作激情,担心小说的线索和情节过于散漫,失去中心,将来不好收拾。好在这一顾虑很快打消,1951年4月15日,第二集开始连载,至9月9日刊发完毕,共20节。

1954年5月,孙犁基本完成了第三集的写作,但发表的过程却经历了许多曲折,其主要原因是当时报社的一位负责人认为小说连载占的篇幅太大,应该给投稿作者多留些版面,自尊而敏感的孙犁产生了一种压力。1953年7月,《天津日报》在刊发了其中的第1至第5节后,孙犁主动中止了连载。随后,又将其中的第21至25节,以《蒋家父女》为题,提前发表于《人民文学》1955年第6期。直到1956年7月5日,才以《家乡的土地》为题,在《天津日报》连载了小说的第6至第9節。其余的,则发表在天津的《新港》杂志。其中,第10至第15节,以《离别》为题发表于1956年第11期;第16至17节,以《山路》为题,刊发于1962年第4期;第18至20节,以《河源》为题,刊发于第5期;剩余的部分,刊发于第7期至第11期。实际上,第三集的篇幅并不大,但从完成到最终与读者见面,却用去了九年的时光。其中缘由,非一语可以道尽。

尽管当时报纸版面紧张,但为了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加深对小说的印象,天津日报领导决定在连载《风云初记》的时候,要为这部小说配发插图。这一任务便落在了美术部主任林浦身上。

林浦(1926-2012),河北省深县人,自幼酷爱绘画。1940年1月参加抗日,1944年在《黎明报》工作时,经常为房东画像,被社长王亢之发现并给予鼓励,从此走上专业美术道路。1945年,林浦担任《冀中导报》美术编辑。1949年1月,林浦随解放大军进入天津,参与创办《天津日报》并任美术部主任。

从主客观条件来看,林浦是为《风云初记》绘制插图的不二人选。这是因为,林浦虽然年轻,但具有很好的绘画功底,在《冀中导报》时期,他就画了大量的插图,还刻了不少颇具写实风格的版画作品。到天津日报之后,林浦发表了大量的速写、漫画和宣传画,可以说,他具有很强的造型能力,善于捕捉人物的动作和神态;更为重要的,林浦和孙犁既是冀中老乡,又是《冀中导报》《天津日报》的同事,有共同的生活和战斗经历,熟悉孙犁笔下的人物形象和生活场景。另外,林浦对孙犁本人也很了解,熟悉他的创作风格。他在晚年接受采访时说:“他请我为他的小说做插图,我非常高兴,因为他所描写的农村人物,那种从农村土地上散发出来的土坷垃气息,那种朴实的庄稼汉情怀,我是非常熟悉的。”多年之后,林浦还清晰地记得他和孙犁合作的情景:他和孙犁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偶尔在散步时相遇,孙犁常常会微笑着问他:“咱的插图画得怎么样了?”“画着呢。”“那就好。”尽管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因此,当《风云初记》出版单行本时,孙犁特意提出书中的插图也要用报纸上林浦所作的插图。1973年,孙犁从干校回来,见到林浦,依然用20年前的口吻说:咱们小说的插图很有“土坷垃味道”啊。

的确,林浦“吃透”了孙犁的小说,他的插图以速写式的笔触,将孙犁笔下的形象一一还原出来,周边的环境,人物的装束、动作、表情,朴实而不失生动,自然而颇为传神,与小说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1950年10月,《风云初记》第一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为“文艺建设丛书”中的一种,其中收入林浦插图14幅;1953年4月,《风云初记》第二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入林浦插图16幅;1963年3月,《风云初记》第一、二、三集合订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随后,又于同年6月出版了第三集的单行本。

按照孙犁的习惯和常理,《风云初记》各集的单行本和三集的合订本,应该有一篇前言冠其首,最起码也要有一个后记殿其后,可惜的是,全都没有,只是在作为小说结尾的第90节,作者在向读者交代了李佩钟的结局并发表了一段议论之后,最后注明:

一至六十节写于一九五〇年七月至一九五二年七月?六十一至九十节写于一九五三年五月至一九五四年五月?一九六二年春季,病稍愈,编排章节并重写尾声。

1963年9月,外文出版社准备出版《风云初记》的外文版,病中的孙犁才应编辑之请,写下了一篇序言,谈到了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初衷:

当我的家乡,遭受到外敌侵略的时刻,我更清楚地看到了中华民族的高贵品质。在八年的抗日战争里,我更深刻地了解到中国农民勤劳、勇敢的性格。他们是献身给神圣的抗日战争的,他们是机智、乐观的。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低下头来。他们是充满胜利的信心的。这种信心,在战争岁月里,可以说是与日俱增的。

伟大的抗日战争,不只是民族的觉醒和奋起,而且是广泛、深刻地传播了新的思想,建立了新的文化。

在这个历程里,我更加热爱着我的家乡,这里的人民,这里的新的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甚至一草一木。所有这一切都在艰苦的战争里,经受了考验,而毫无愧色地表现了它们是不可战胜的。

所有这一切,都深刻地留在我的印象里,和我的思想、情感融合起来,成为一体。

孙犁特别提到,小说的前20节的情节是自然形成的,完全是生活的再现,是家乡人民生活和情绪的真实记录。虽然是小说,但很少有虚构的成分,是生活中的诸多印象,通过交流、组织,构成了小说的情节。的确如此。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故事情节,还是主要线索,甚至社会环境和自然风貌,都来自孙犁的生活经历,都有所依据和凭借。如五龙堂和子午镇,就可以对应作者家乡的北郝村(该村有五龙堂庙)和子文镇。小说中的人物,在生活中也大都可以找到原型。“变吉哥”就有作者自己的影子,深夜转移不幸落入荒井而牺牲的李佩钟,就是以远千里的爱人为原型的。

因此,当人们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就会发现,其中没有通常战争小说中那些离奇的情节、血腥的场面,而是忠实地还原历史,通过对高四海、高庆山、吴大印、高翔、芒种、变吉哥、秋分、春儿、李佩钟等人物的塑造,形象地再现了日寇入侵、华北危急、国民党军队和政权机构望风南逃、地方反动势力相互勾结,不愿做亡国奴的冀中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武装自卫、建立政权,促进晋察冀抗日民主根据地形成的全过程。除此之外,作者还以抒情的笔调,描述了战争中的人性之美和心灵之光,它所张扬的,是冀中军民在艰苦卓绝的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坚毅、质朴、勇敢、机智、乐观、积极的高贵品质和精神风貌,可以说,《风云初记》在形式上是小说,在本质上却是散文,是诗,给人以纯美的享受和精神的洗禮。因为,它不光是叙事,而是在叙事的过程中,展现着浓郁的抒情的成分,是用诗的语言,诗的境界来写小说。

《风云初记》是孙犁没有写完的作品,一是因为孙犁的生活积累所限,他不愿意凭空想象、随意捏造,去写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二是由于身体的原因,使得他这一部唯一的长篇小说匆匆收尾,而且停留在了一个“初”字。即便如此,这部《风云初记》也和许多优秀的作品一样,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风云初记》发表和出版之后,立即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评论家黄秋耘以《一部诗的小说——漫谈〈风云初记〉的艺术特色》为题,称这部小说“几乎可以当作一篇带有强烈的抒情成分的诗歌来读”,认为这部小说尽管有故事情节,有人物形象,有细节描写,符合长篇小说的条件,“但是它同时又具有诗的意境,诗的气氛,诗的情调,诗的韵味。把浓郁的、令人神往的诗情和真实的人物性格的刻画结合起来,把诗歌和小说结合起来”,“在某种意义上,孙犁同志是采用写诗的方法来写这部小说的。”另一位评论家钟本康也认为,“孙犁同志好像是有意识地想把散文的章法、诗的意境巧妙地运用到小说中去”,“笔尖所触之处,无论一人一事,还是一事一物,无不诗意酣畅。”“《风云初记》的语言朴素、明净、清新,像蓝天中的星星,清泉中的砂石。读的时候,似乎觉得每个字句读如揩洗过一样,明亮剔透。这种语言渗透了作者的诗情,使之有诗一样的抒情味;而长短句的交互,整散句的错落,又构成有音乐一样的旋律美,成为整部作品艺术风格的重要因素。”

尽管只有这一部长篇小说,但并不影响孙犁进入新中国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作家之列。

经典的生命力就在于并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其价值,相反,越是历经岁月的侵蚀,其内在的价值就越是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或许,孙犁的《风云初记》能够给当下的文艺创作提供一些借鉴,也给面对“书太多了”而无所适从的读者提供一点帮助。

关于《风云初记》的版本,除了上面提到的单行本和合订本外,1980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作家出版社1963年合订本重新排印了这部长篇小说,之后不断再版。2002年9月收入“红色经典”,2005年1月收入“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2009年7月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2013年1月收入“朝内166人文文库·中国当代长篇小说”,2014年5月收入“北洋文库·红色经典丛书”,2015年收入“书与影——最经典的抗战小说”,遗憾的是,这些版本均未收入林浦的插图。此次新版,决定将林浦为《风云初记》所作插图全部收入,这一做法具有双重的意义,一是尊重孙犁当年的意愿,恢复原书的本来面目;二是以此纪念孙犁和林浦之间的深厚友谊,让读者领略当年老一辈文艺工作者那种交往“其淡如水”情意“厚重如山”的风范。

(作者为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猜你喜欢
孙犁风云小说
叁见影(微篇小说)
遛弯儿(微篇小说)
爱书惜书的孙犁——读《书衣文录全编》有感
灯光(微篇小说)
劝生接力(微篇小说)
“风云”眼中的世界
营销风云
象甲风云
晚年孙犁
作家孙犁的“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