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花

2022-06-22 05:50蟠桃叔
读者·原创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冰棍儿桃核萱草

蟠桃叔

小时候,我爸经常出差,拍了很多照片,黄鹤楼啊,西湖啊,戈壁啊什么的,但是很少带礼物回来。

以至于我妈说:“能给孩子捡一块石头回来吗?”

记忆里,我爸唯有一次从海南带回来一个椰子。

面对这个稀罕东西,祖居北方的我们不知道该用什么工具打开它,只好将它搁在床底下。也不知道搁了多久,终于等到一个见多识广的熟人把它打开,它却不争气地臭了。

因为从小就知道我爸不会给予我什么,所以我从来不向他张口,这成了一种习惯。想要什么,就跟我妈要。我妈有求必应。

我要的以吃为主。芙蓉糕、葡萄干、果丹皮、水果罐头、橘子软糖……橘子软糖是一瓣一瓣的,组成一个完整的橘子模样,用一张玻璃纸包着,非常好看。我甚至还要过酵母片和大山楂丸,这些也是能作为零嘴的。

我妈有她的理论:孩子想吃什么,就是身体需要什么。小孩子正在长身体,身体需要什么就尽量满足呗。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妈带我上街,给我买了一根冰棍儿。我专心致志地嘬着冰棍儿,跟在我妈屁股后面,遇上一个熟人,是县医院的曹大夫—县城那么小,个个都是熟人。

曹大夫比我妈年纪大,是一位老阿姨,她很大声地喊着我妈的名字:“国静,国静,你咋给娃胡吃呢!不怕闹肚子吗?”

走近了,她们开始聊育儿经。曹大夫说她从来不给她娃买冰棍儿,坚决不惯娃的坏毛病。我妈很尴尬地笑着,而我的小圆脸都拉成驴脸了。

我忧心忡忡,医生的话能不听吗?“遵医嘱”这3个字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过了几天,知了很吵,太阳很大,我妈又给我买了冰棍儿吃,才不管我肚子疼不疼哩。

我舔完冰棍儿心满意足,从椅子爬上桌子,再爬上高低柜,以一个高大而坚定的姿势向我妈许诺:等我长大了要让她享福,我要带她去上海看许文强,我要让她坐宇宙飞船遨游太空,我要让她穿和陈爱美(当年省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会唱秦腔)一样的漂亮衣服……

我妈说:“好了,好了,你赶紧下来吧,不要耍猴啦。”

从我有记忆起,我妈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给我订了一年的《小朋友画报》,每月都由那个高高瘦瘦的门房大爷送过来,画报真好看。

上学时,我妈送过我带有公鸡图案的闹钟、《辞海》、石英手表……哦,对了,还有英语磁带。这是我深恶痛绝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因为我妈,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的童年是阔气的。

有一次,街上来了一个卖气球的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气球像一颗颗巨大的葡萄悬在空中,被他用一根根细绳拴着。那些气球仿佛随时都要把他带到天上去。

气球一毛钱一个,我妈给我买了一个。我挑了一个红色的紧紧攥在手里,心里快乐得都有些紧张了。

没想到,卖气球的人收钱的时候分了神,那一大串气球趁机脱手而去,腾空而起。眼睁睁看着气球上了天,卖气球的人、我妈和我统统惊呆了。

等我和我妈回过神来,卖气球的人已经叹着气走了,都忘记了要收我们一毛钱。

我妈赶紧掏出钱去追卖气球的人:“气球一共有多少个?就算全卖给我了,好不好?”

我妈给了他10块钱。当时,她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几十块钱。

在回家的路上,我妈对我说:“气球拿好喽,我给你买的这个气球值10块钱呢!”

接着,她有点儿心虚地问:“我是不是有时候做事有点儿傻?”

我真想踮起脚来拍拍我妈的肩膀,夸她:“你真是女中豪杰!”

第二年,家里来了一个人,送了我们一罐土蜂蜜和半袋子花生。此人就是那个卖气球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们家的。

五年级或者六年级的时候,我有个同桌叫魏丛林,是个大眼睛、细胳膊的姑娘。她妈和我妈是中学同学,关系不錯。巧的是,她妈当年和我妈住一个产房。更巧的是,魏丛林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些事儿我们都知道,总听大人说。

有一次,魏丛林跟我闲聊,又说起同一天生日的事情。她这回有了新内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妈其实是我妈,我妈其实是你妈,你可知道?”

我听糊涂了。魏丛林解释说:“当年我妈生的是男孩,你妈生的是女孩,你妈想要男孩,我妈想要女孩,所以两家商量了一下,就把娃给换了。”

十来岁的时候,男娃还懵懵懂懂,呆傻呆傻的。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扯谎,我听完就沉默了,心里有一半是相信的,但是没有向我妈求证过,只是藏着这件心事。

暑假的时候,我妈带我去外婆家,返程时在路边等回县城的班车。一辆路过的大卡车停了下来,车上坐的人是我妈另外一个女同学,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和我年纪相仿。这位阿姨喊我妈:“国静,国静,上来,上来!”驾驶室小,包括我在内的3个孩子上了拉货的车厢,宽敞、豁亮,又有风吹。

顺风车没有回县城,而是拐到附近的林场,去看她们另一个同学。谁?魏丛林她妈。

魏丛林她妈当时在林场上班。

那两个孩子已经跳下车了,我却没下去。魏丛林她妈过来喊我下车喝水。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妈对她说:“不用管他。青春期了,脾气怪怪的。”

我低着头不敢看我妈,想哭。

那天,风吹着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哗啦,闪烁着银光。

等大了一点儿,醒悟过来了,是魏丛林和我这“瓜娃”说笑话呢,这才释然了。

再大一些,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妈,去西安讨生活。我妈常常会托人给我捎东西:手织的毛衣或毛裤(其实我从来不穿这些)、辣椒面、石子馍、钢笔字帖、水晶饼、感冒药、蚊香、皮鞋、稿纸……还有现金,她怕我工资不够用。

我妈自己用钱很细致,能省则省。有一年回家小住,我发现我妈的漱口杯里放着一根用秃了毛的牙刷。我随手丢掉了,在当天逛街的时候顺手给她买回几只新牙刷,把一只插进了她的漱口杯。

回西安后,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用了你买的新牙刷,新牙刷就是好用啊。”

我趁机教育她:“牙刷是要勤换的,这个不能节约。”

我妈说:“哦,好的,好的,你忙吧。”

过了些日子,我妈又给我打电话说:“我又换了一只你买的新牙刷,新牙刷就是好用啊。”

我笑着说:“这都要汇报啊?”

我妈又说:“哦,好的,好的,你忙吧。”

当时我心里还暗笑母亲迂腐。如今仔细想一想,自己给母亲买过的东西屈指可数,也就是一身秋衣、一把剪纸专用的剪刀、几斤水果、几把牙刷……

曾经为之前的女朋友买这买那,都没有想过给我妈买点儿啥。总觉得以后日子还长,孝敬我妈的机会多着呢。

我媽说:“你最大的孝敬就是赶紧给我找个儿媳妇。”

于是,我更加心安理得了。

人的生命为什么会那么脆弱呢?我妈因突发哮喘病离世了。

到现在,我妈离开我已经快20年了。

我妈没有享过我的福,我没有带她去上海看许文强,没有带她坐宇宙飞船遨游太空,没有让她穿上陈爱美穿的漂亮衣服……她甚至没能见到她的儿媳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很后悔。

清明节去扫墓。我妈的坟头没有墓碑,但是在墓群里异常好认,因为坟头的桃花开得正艳。

不知是哪只鸟衔来了一枚野桃核,我妈的坟头就有了一棵野桃树。我觉得这是我妈在冥冥之中知道我痴迷核雕、收藏桃核,所以就有了这棵野桃树。

这棵野桃树如今已有手臂一般粗了。最奇异的是,这棵树上去年结的桃子还在(干枯在枝头了)。气球可以冲天而去,它们虽不能,也不甘坠落于泥土。

于是,焦黑的枯果和夭夭的桃花一起缀满枝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妈妈,这是你在送我桃核,等我来摘取吗?

这就是我妈,为儿子付出了自己的一生还不够。

扫完墓,我采摘了许多干桃,它们里面藏着硕大而坚硬的核。

这是春天,桃花开得真好。再过些日子,坟地边的萱草又要开花了。这是另一种美丽的花。

萱草的花期长,一开能开好几个月,也无须人打理,它自开自败。

萱草又名忘忧草,古时的游子在远行前,会先在北堂(母亲的居住地)种上萱草,希望母亲忘却思儿之忧。

写“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孟郊有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那个画荷花的王冕也有诗道:“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

是的,子女和母亲之间的爱很深沉,不浮夸,静静地,无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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