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

2022-06-22 08:45孙睿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6期

孙睿

球迷罗叔有一个不喜足球的女儿。这个春节,罗叔在看球时脑梗发作住院。病情好转的他,将观看女足比赛的激情带进了萧瑟病房,也带进了女儿的生活中,令她反思自己的人生剧本——在这理想又节制的精英故事里,似乎缺失了一份什么……

上半场越南队刚一进球,正慢镜重放的时候,程翔的手机响了。

进来一条微信。程翔拿起手机,没着急看,等慢镜播完后才解锁,点开微信。置顶的是一个足球的头像,右上角亮着红点儿,里面有个“1”。这个头像程翔太熟悉了,每周都会看到,是罗叔的,自打罗叔用上微信,就一直是这个头像,二〇一四年世界杯的指定用球——桑巴荣耀。罗叔的名字下面显示着红色的“[语音]”,程翔认为这是罗叔抱怨中国队失球的留言,还没听,心里先笑了,然后才点进去。

语音里,罗叔大着舌头先喊了声:“翔……”

看来是一边看球一边喝的,程翔心里想。他继续听后面的话:“我跟家摔了一屁蹲儿,坐地上起不来了,得麻烦你过来一趟了,我已经打了120,随时联系吧……”

程翔没吃透罗叔这话的意思,赶紧把电话拨过去。接通后,程翔问:“罗叔,您怎么了?”

“动弹不了啦,估摸着是脑梗。”罗叔嘴里像含了一口水。

“120知道了吗?”

“已经报了门牌号,他们在路上了。”

程翔知道罗叔一个人住,身边没人,所以出了这事儿会找他。“您等着,我这就过去!”

八点半已过,路上行车寥寥,明天就除夕了,该走的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北京城每年就这七天敞亮。幸好不堵车,程翔一路疾驰,穿北四环、北三环,驶入西二环,拐上长安街,二十分钟后到了罗叔家的胡同口,平时这条路线得开五十分钟。

罗叔家的胡同是东西向的,靠墙根儿的南北两侧各停了一排车,导致中间的路变窄,错不开车;不知道哪天的事儿,胡同东口立了个禁行标志,变成单向行驶,只能西口进,东口出。以前可不这样,二十多年前程翔住这儿的时候,基本见不到停着的车,他们小孩能在胡同里踢球,码两块砖头当球门,感觉两边来来往往老有车过,比赛常被打断。程翔忘了现在东口不能进车,把车停在胡同东口前的那条南北向的大街上。不是怕罚款,是觉得铤而走险开进胡同,里面万一有车出来,顶上了反而麻烦,早一分钟赶到罗叔面前才是最重要的,跑会更快。

胡同不是笔直的,从这头到那头得有一里多地,程翔弯弯绕绕地跑了百十米,看到对面一辆闪着蓝光的急救车正从路两旁停放的私家车中间缓缓蹭出胡同。程翔跑到车前,问拉的是不是三十九号院的病人,姓罗。司机说是三十九号的,一位六十三岁的男性。程翔说我是他叫来的亲友。

车屁股的两扇门打开,程翔一蹦,跳上车。罗叔正躺在担架车上,看到程翔,苦笑了一下问道:“几比几了?”程翔握住罗叔靠他这侧的手,冰凉,整条胳膊软软的,像一条化了冻的带鱼。程翔说:“不重要,先去医院。”罗叔“呜哩哇啦”又说了一段话,并抬起另一侧还能动弹的手帮助自己表达,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说的是什么。程翔听出来,罗叔在说:“谁说不重要?赢了越南,就能获得世界杯的参赛资格!”

罗叔说的是女足。今天是女足亚洲杯的四分之一决赛,中国对越南,获胜方除了晋级四强,还能取得明年女足世界杯的入场券。之前罗叔发来语音的时候,中国队正零比一落后。

程翔打开手机上的直播视频,下半场刚开始,屏幕左上角显示一比一,中国队已经扳平了。程翔把手机举到罗叔面前,罗叔用右手指指自己的左眼,随后摆摆手。旁边的医护人员说:“病人左侧肌体失去功能,左眼也看不清了。”程翔调高手机音量,放到罗叔耳旁。罗叔冲程翔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担架车两旁的急救人员都在口罩后面笑了出来。

说话的工夫,中国队又进一球,二比一领先。罗叔歪着嘴笑了,先伸出三根手指,后来又换成一根。医护人员不解,程翔翻译道:“他预测这场三比一。”

罗亚楠赶来的时候,罗叔已经被送进抢救室,是程翔在急救车上给她打的电话。当时程翔问急救人员,罗叔这种情况应该怎样治疗?他们说,具体治疗方案要看医院的大夫,他们只负责在尽量保证患者安全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把车开进医院,基本每天都会遇到这种患者,通常情况,大夫会给病人溶栓。程翔问是不是需要家属签字,急救人员已了解程翔和罗叔的关系,说,必须得有对这事儿能负责的人签字,溶栓有出血的危险,亲属不签字,医院没法做。就这样,程翔用罗叔的手机给他女儿罗亚楠打了电话。

罗亚楠风风火火地出现在罗叔的病床前,急诊大夫告知了溶栓的利弊,罗叔的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片子已经出来,确认没有脑出血,心电图也正常,可以进行溶栓治疗。等待罗亚楠的时候,程翔在网上查了,主流的说法都是,罗叔这种情况越早治疗效果越好,若体质允许,溶栓是常规操作,有风险,但不高,可以说别无二法。所以在罗亚楠举棋不定的时候,程翔有条不紊地把所知道的都讲给了罗亚楠,给她吃了定心丸,促成签字。

程翔和罗亚楠也有十几年没见了,上次见是在她的婚礼上。程翔也知道,罗亚楠两年前离婚了,现在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家里雇了个阿姨,负责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今天她爸出了这事儿,她心里肯定慌;不光是慌,还烦,事儿出在这种时候,除夕前夜,成心给人添堵似的。程翔注意到罗亚楠眉间的肌肉一直紧绷着,拧成一团,微微隆起。看得出,这是她的习惯表情,并非因今天的事儿才有的。细看,隆起的肌肉是三条,呈“川”字排列,三条隆起之间的皮肤生出两条底部是锐角的沟壑,像叠出死褶的纸。

罗叔被推进监护室进行静脉溶栓,亲友只能在外面等候。住院楼里的白炽灯发着明亮的光,楼道整洁,每隔三个房间就摆放着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有一人高的绿植,叶片闪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公立医院也干净起来。明天就过年了,有些病人只能在这里跨年,值班护士正给楼道里张挂虎年的拉花剪纸,已经挂好几嘟噜,年味儿渐显。这种气氛让罗亚楠待不下去,她穿上大衣,跟程翔說她去楼下透透气。程翔点点头,看着她一点点走远,消失在电梯口,“川”字还在他眼前晃。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程翔在楼下的花坛旁找到罗亚楠。所幸夜色凝重,花坛里衰败的花草不怎么引人注目。程翔把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热咖啡递给罗亚楠的时候,她眼眶里含着一汪晶莹的东西,嘴唇都咬白了。

“谢谢!”罗亚楠鼻子囔囔地接过咖啡,“今天辛苦你了。”

“应该的。”程翔若无其事地说。然后掏出一根烟点上,尽量不去看罗亚楠,又不显得像是故意在躲她。他曾追过她,罗叔还帮了他。

二十多年前,罗叔在牛奶厂上班,工作时间往瓶上贴商标,下班后喜欢踢球,是厂足球队的队长,得空就组织球赛,每周至少一场,多则两三场。后来厂里从德国进口了一套新设备,也重新设计了奶瓶的造型,并采用将商标印制在瓶上的新技术,生产力提高,劳动者被解放,传言会下岗一批人。别的人纷纷找门路、想办法,只有罗叔无动于衷,雷打不动继续每周组织人踢球,罗亚楠的妈妈对此意见大了。她和罗叔的矛盾在罗亚楠出生后日渐加深,她认为罗叔只顾个人玩乐,不思进取,对家庭尽不到责任。恰逢她们日化厂要分房,个人和配偶均无房的职工会优先考虑。婚后她一直住在罗叔家的两间平房里,现在跟罗叔假离婚就能拿到印有国徽经得起真伪检验的离婚证,这样她就是无房户了,若再带个孩子,说不定能分套小两居,房子到手后再择机复婚。罗叔也知道老婆对自己有意见,直接挑明,说弄假成真怎么办?罗亚楠她妈说她是对罗叔有意见,但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不会假戏真做的。罗叔配合罗亚楠她妈分到了小两居,与此同时,他也接到自谋出路的下岗通知。新房子下来后,罗亚楠她妈带着她搬进楼房,没立即复婚,说那样太假,继续再演演,免得厂里人说三道四。罗叔一个人住在平房,自谋出路的方式是把临街那间房子的窗户扩成了门,弄了个小卖部。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北京人的生活里还没出现超市,二环里的人买日用副食品就去家附近的油盐店或公家商店,那些公家商店是连锁的,当然那时候也没有连锁的概念,只不过都归一个上级部门管,每家店按阿拉伯序号排列,程翔和罗叔家这片儿的店叫二十四店。但如果只为了一瓶酱油或一袋糖就往二十四店跑,不值当,往返腿儿着得半小时,特别是菜炒一半的时候,发现缺盐少醋,奔二十四店来不及,需要尽快解决,罗叔这个小卖部的出现为这条胡同里的两百多户提供了方便。他在牛奶厂上过班,熟悉饮食口儿,有渠道拿货。不光解决了生存问题,小卖部还满足了罗叔的兴趣爱好,他把电视搬到柜台上,冲着胡同,那些年甲A联赛正如火如荼,凡转播比赛,这台电视机必会开着,罗叔对着它坐在藤椅里,脚边儿摆瓶燕京,全神贯注地看着,谁买什么,罗叔就让他们自己拿。顾客都是街坊,一来二去也熟了,东西在哪儿、多少钱,买的人门儿清,把钱放柜台上,直奔货架,拿完捎带问一句:“几比几了?”也有人不着急回家,跟着一起看会儿,罗叔会说:“那儿有马扎儿。”

程翔就是这样跟罗叔认识的,并于日后发展成罗叔的忘年球友。当时他上初三,成绩平平,家里不让他看电视,逼着学习,争取考个准重点的高中,但一到周末转播国安队比赛的时候,程翔就坐不住了,知道小卖部那儿的电视机肯定开着,这时候赶上家里缺什么,程翔会主动帮着去买,顺便看一眼球赛。如果不缺东西,程翔就以出去上趟厕所或休息休息眼睛为由,走出家门,飞奔至罗叔的小卖部——哪怕不买东西,罗叔也免费提供看球的座位。那时候胡同里宽敞,两边不停汽车,那玩意儿离老百姓的生活还远,自行车倒是家家都有,怕丢,都推院里去,所以小卖部门前围一堆人看球也不碍事,罗叔那儿成了周边足球爱好者的聚点。一个周末,罗亚楠她妈带她回来,目睹了罗叔召集一群人,攥着啤酒瓶、光着膀子看球的场景,人群中还不时传出一两句京骂。这一幕极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也加速了两人感情的破裂,离婚证也没有换回结婚证的必要了。也就是这时候,父亲的形象在十四岁的罗亚楠心中一落千丈,她在看球的人群中听到刺耳的两个字:“傻×!”当时她分不清父母的离婚是真是假,但她清楚,自己开始不喜欢回到这里了。成年后,她懂了这一切,对父亲的印象并没有扭转。挣钱买了自己的房子,哪怕是离婚后,也没有把二十年后还待在平房里的父亲接过去住住。

这些年罗亚楠和罗叔的关系,程翔也多多少少知道些,有的是踢完球一起吃饭的时候听罗叔酒后念叨的,有的是他看出来的。那次参加罗亚楠婚礼,是受罗叔之邀,和罗叔的一群年过五十的球友坐在一桌。婚宴安排了十二桌,一排三桌,共有四排,球友这桌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这排的另两桌都是年轻人,不是新人的同学就是同事,可見新娘父亲的球友在这对新人心目中的位置并不高。这时候罗叔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多年,罗亚楠结婚只是通知他一下,需要他配合出席,婚礼上的各种安排都是罗亚楠和她妈跟新郎一家商量着来的。新人协同双方父母,六个人挨桌敬酒的时候,轮到球友这桌,罗叔端着酒杯走在前面,向身后的五人介绍这桌的来头,因为在座的是罗叔的朋友,新郎父母客客气气,虽是过场式的笑容,也不让人觉得难受,倒是新娘新郎以及新娘的母亲,突然收敛起原本从上一桌带来的笑容,草草举杯,杯子尚未碰上来宾的杯子,就收回胳膊,迫不及待地将酒杯端到嘴边,连嘴唇都没沾,便放下了,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转身又对下一桌笑脸相迎。罗叔则满面春风地举着酒杯,挨个和球友碰,先说了些和踢球有关的玩笑话,才郑重喝下杯中酒,喝完又跟身旁的球友勾肩搭背分析了一下当年的中超冠军将是国安还是鲁能,才不慌不忙甚至故意拿着劲儿踱步至下一桌。

又许多年过去了,这期间程翔不定期会跟罗叔他们踢场球,场边闲聊中,他陆续知道罗亚楠换了更好的工作、罗叔当姥爷了、罗叔的外孙子上幼儿园了、罗亚楠离婚了……从描述中,程翔能感受到罗叔仅仅是知道这些情况,并没有参与到这些事件中,父女关系仍如虚设。这次罗叔患病,赶来的罗亚楠像参加一个不得不出席的会议,一副“怎么老有这种麻烦事儿”的表情,只是在需要她签字的时候,才出现“哦,原来这事儿跟我有关”的反应。

此刻罗亚楠喝着罐装咖啡,站在夜色下的住院楼前说:“踢了一辈子球,这回终于把自己折腾得动不了了。”

程翔听出话里的怨气,说:“这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以后更得多运动,有助康复,少留后遗症。”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他既想安慰罗亚楠,也为罗叔鸣不平。

程翔想起罗叔曾提起过,罗亚楠刚出生的时候,罗叔一看,是个女孩,为了让她像男子汉,别娇滴滴的,起名“亚男”。上了小学,这名字总被同学嘲笑,说人是女的,名字里带“男”,二尾子。罗亚楠被气哭好几回,她妈带她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亚楠”,罗叔也很无奈,觉得这就扛不住了,不配叫“亚男”,改就改吧!

本来程翔还想把刚刚和大夫交流的医学知识跟罗亚楠分享一下,现在看羅亚楠这种态度,觉得也没有必要说了。今天下午,也就是罗叔犯脑梗前,程翔还跟罗叔他们踢了一场球,因为快过年了,各家的事儿都多,程翔提前给罗叔拜了年,踢完就各回各家了。罗亚楠赶来前,程翔问过大夫,脑梗跟下午踢球有没有关系?大夫问,罗叔有没有用脑袋顶球?如果顶了,撞击会让脑血管壁上的小血栓脱落,造成拥堵,从而脑梗。随后大夫又问,罗叔是偶尔踢一次,还是经常踢?程翔说,经常踢,从三十多岁到现在,三十年了,每周一次,每年至少踢五十场。大夫说,那就跟用脑袋顶球没关系,如果每周都顶几下,血管里的小血栓不会现在才脱落,应该早就被震落然后新陈代谢掉了。当拿到血检报告,得知罗叔有糖尿病后,大夫说,这才是脑梗的罪魁祸首,血糖高会导致动脉血管粥样硬化,严重的则引起动脉管腔狭窄,造成阻塞,要不是每周一场球,说不定脑梗早就犯了。如果罗亚楠打根儿上不认可罗叔踢球,程翔觉得跟她说这些也无益,徒增烦恼。

这时候罗亚楠的手机响了,视频邀请,家里阿姨发来的。已经过了十二点,罗亚楠以为家里又出什么事儿了,赶紧接通。屏幕上是她六岁的儿子,咧着掉了门牙的嘴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陪我睡觉?”

“小张阿姨没带你睡吗?”罗亚楠调门自动转到高频,“这都几点了!”

“她睡着了,你不是说今晚你陪我睡吗?”儿子有点儿委屈。

“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赶紧自己去找阿姨睡觉。”罗亚楠不由分说。

“你说明天过年了,全国都放假,你怎么还上班呀?”儿子很认真。

“你能不能别折磨我了,赶紧睡!赶紧睡!”罗亚楠嚷嚷道。

程翔没想到罗亚楠冲着手机喊了起来,他站在一旁有些尴尬,从羽绒服兜里掏出刚才在售货机上买的啤酒,打开喝了起来。刚才在售货机前看到啤酒的时候,他突然很想喝上一口,罗叔已经脱离危险,大夫说病人在犯病后四小时内的黄金时间被送到了医院,病情已被控制,就看日后恢复的情况了,后遗症严重的,瘫痪一侧的身体会不协调,走路一甩一甩的,恢复好的,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程翔也松了一口气。想喝一口,还因为罗叔预测对了比分,中国队真的三比一拿下了越南。生活中值得喝一口的事儿已经不多了,而另一些事情则让人不得不喝一口缓解缓解。

这时候小张阿姨的声音传来,她出现在屏幕里,穿着睡衣直个(方言:不停地)道歉,解释说她已经把孩子哄睡,自己也睡着了,没想到孩子又爬起来,解锁了她的手机,跟妈妈视频上了。阿姨让罗亚楠安心处理手头的事情,她会照顾好孩子的,随后视频被挂断。

罗亚楠收起手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没有打火机,来到程翔面前:“借个火儿……”

程翔拿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她把打开的一盒ESSE(爱喜,韩国香烟品牌)递到程翔面前。

“谢谢,我刚掐。”程翔说。然后他看向别处,觉得再看下去就成了对她的嘲讽,他不想用这种态度面对一个几近中年的离婚女性。十几年前他们“约会”那次,程翔为了显得成熟,从兜里掏出一盒在罗叔小卖部买的烟,烟卷还没抽出来,就听到罗亚楠用自以为更成熟的口气说:“人应该培养好的习惯。”

“活到这岁数,终于知道生活里除了好习惯,还有很多糟心的事儿。”罗亚楠夹着烟深吸了一口,喷出烟雾,似乎还记得当年自己故作清高惹人讨厌的作派。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程翔间或喝一口啤酒,罗亚楠发会儿呆就抽口烟,时间在他们身上慢慢溜走。他们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个年纪,拥有了现在的生活。

罗亚楠的手机又响了,还是视频邀请。她说了一个“靠”,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朵荷花的头像,下面写着“妈”。她闭上眼睛又嘬了一口烟,吐出烟雾睁开眼,接通视频。

“楠楠,我这儿封楼了,丰台的密接住我这单元,刚给我们测完核酸,暂时不让出门了,社区每天给送菜,明天过年我去不了你那儿吃饭了。”视频里传来一个老年女性的声音。程翔想,这位应该就是罗叔的前妻,小时候他肯定在胡同里见过,现在脑海中已经无法浮现出她的样貌了。

“核酸结果什么时候出?”罗亚楠问道。

“说会尽快,阳性就直接带走。你先睡吧,有问题再联系,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明天过不去了,让你早点知道这事儿。”

“您那儿能收货吗?我买点儿过年的东西拿到楼下,让他们送上去。”

“还不清楚呢,刚封楼,明天白天问问再说——你那儿怎么回事儿,你在医院呢吧?你身后那是什么字,‘住院?”

罗亚楠回头看了看,亮着红灯的“住院楼”三个字在夜空中发着光,“楼”的左半边线路有问题,以“娄”的形式亮着,就像她爸,剩半侧还是好的。

“没事儿,我也来验核酸,初一去给客户拜年,进门需要核酸证明。”罗亚楠编了个理由。

“那你也注意,早点儿休息,我这儿你放心吧!”

视频断了。罗亚楠收起手机,正想再抽口烟,发现左手上只剩一个即将燃尽的烟屁股。

“真他妈的丧!”罗亚楠对空骂了一句,随后将烟头捻在右手的掌心。

程翔一怔,赶紧把正准备送至嘴边的最后一口啤酒倒进罗亚楠的手心。

“刺——”浇灭了火星儿的啤酒从罗亚楠的指缝间流了出来,一滴,两滴……落到地上,变成比看上去是黑色的地砖还黑的点儿,一个点儿,两个点儿……迅速洇成了一片。

溶栓顺利。已是除夕之夜,按入院时间算,一会儿在牛年和虎年交替的时刻,罗叔将被转移至病房。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昨天半夜,大夫劝程翔和罗亚楠回家休息,罗叔病情已经稳定,需要在监控室待够二十四小时。那里家属不能进,他俩待在医院起不到任何作用,还把自己熬得很累,不如在家休息足了,等病人需要他们的时候再出现,作为脑梗患者的家属,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程翔和罗亚楠便各回了各家,罗亚楠开车把程翔送到他停车的胡同口,程翔一罐啤酒喝完也有两个小时了,取了车,开回自己位于北五环的家。

一觉醒来,已快中午。程翔昨天跟父母约好傍晚去他们那儿吃年夜饭,他先给医院打了电话,罗叔那儿一切正常,在监控室观察到晚上十一点,CT复查,没有异样便可转移到病房,家属可以来照料探望。程翔下午到了父母家,帮着干了点活儿,跟父母聊了罗叔的事,他们还记得胡同里的那个小卖部,只是不知道程翔成了罗叔的球友。程翔高三那年,他们家所在的那条胡同因街道拓建政府拆迁——程翔家不在罗叔小卖部所在的那条东西向大胡同里,而是垂直于大胡同的一条南北向的小胡同,直通南边的大马路,大马路要扩宽——他们搬到了方庄,跟那条胡同的联系也就断了。但程翔还因足球跟罗叔往来不断,他的学校离小卖部不远,有时候放了学,还去罗叔那儿看会儿《足球之夜》才回家。

程翔能和罗叔以及他的小卖部藕断丝连,除了足球,还因为罗亚楠。在程翔还没搬家的时候,有一个周末中午去买东西,小卖部敞着门没人,电视机关着,他冲里面喊罗叔,说拿瓶蚝油,然后擅自打开电视机,看起中午的体育新闻。一个面容清秀的女生从后面的屋里出来,不解地看着程翔的举动,程翔也费解地看着她。此时的程翔还不知道罗叔和他女儿的事,问她:“罗叔呢?”罗亚楠说:“他在厨房炒菜。”程翔说:“买瓶蚝油。”罗亚楠在货架上踅摸一圈,找到蚝油,交给程翔。程翔问多少钱,罗亚楠说不知道。这时候罗叔炒完菜,系着围裙来招呼罗亚楠去吃饭,她转身走了,剩下程翔和罗叔两个人。罗叔告诉程翔,这是他闺女,她妈出差,她周末就来这儿过,现在上高一,跟程翔一个学校。这时候的程翔只是个高二的学生,不知道也没兴趣打听罗叔离婚的事。但自此以后,他便开始在课间操的时候留意高一的学生,在一群被校服包裹着的女生中找到罗亚楠,对她投入的关注越来越多。有时候上着课、写着作业、做着广播体操,也会想起她,程翔知道自己恋爱了。他喜欢罗亚楠不谙世事的纯净,就像刚刚落下的雪,代表了世间最高级的美好。班上也有一些能跟他侃足球的女生,聊起高峰、曹限东、符宾滔滔不绝,这些女生让他觉得更像哥们儿,无法产生爱慕之情,顶多是羡慕她们比他拥有更多的球星海报。而罗亚楠这种清新脱俗的女孩,契合了程翔心灵深处对美的追求,让他念念不忘。听罗叔说,罗亚楠是中考发挥失常,才考到这所高中,忍辱负重暗下决心要高考翻身。程翔默默支持着罗亚楠,除了在学校暗中观察她,还时不时去罗叔的小卖部试试能不能碰到她,哪怕搬家后,也特意绕路经过小卖部,并积极参加罗叔在每个周末组织的球局,若能从罗叔的闲谈中听到罗亚楠的消息,程翔比进了球还兴奋。

直到程翔大一的暑假,罗亚楠高考也出分了,他才鼓足勇气,问罗叔:“您闺女喜欢看球吗?”罗叔不假思索地说:“一点儿都不喜欢。”程翔不知道该怎么接了。罗叔看出程翔的失落,问他:“你想干吗?”程翔说他想去工体买国安对申花的学生票,如果罗亚楠也喜欢看,可以帮她带一张。罗叔说你再帮我多带张成人票,说着就开始掏钱。程翔快急哭了,其实他已经买好两张二十块的学生票。罗叔递给程翔两张一百块钱,程翔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来,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带着一百八十块钱和两张学生票去找罗叔,说,成人票已经售罄,只剩学生票,您也没学生证,给您买了票也进不去。这是他想了一晚上想出的办法。说,您还是电视上看吧,比去现场清楚。罗叔看着找回来的钱笑了,说:“我也是你这岁数过来的,你什么意思,我全明白,正好亚楠高考完了,让她看场球放松放松也对。再说了,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不去工体看场国安也有点儿说不过去,她不愿意跟我去,正好你替我给她带路,看完球你俩一起吃个肯德基什么的,我请,就用这钱。”

程翔被说得脸发烫,索性顺水推舟问罗叔:“您肯定她会去看吗?”罗叔说:“这事咱爷儿俩得打个配合。”程翔问:“怎么打?”罗叔说:“你把这两张学生票给我,我告诉罗亚楠是我买的,让她拿着这两张票请你看。”程翔被说蒙了。罗叔进一步说:“她现在高考结束了,面临报志愿选专业,我回头跟她说你们高中有个大一届的师兄,也就是你,上了一年大学,知道大学是怎么回事儿,可以带她转转你们学校,去教学楼看看,知道知道各专业学的都是什么。你们学校不是离工体近嘛,我就让罗亚楠作为感谢,请你去工体看场球,就用你这两张票,当然我得跟她说是我买的。亚楠上了大学,谈恋爱也是早晚的事儿,跟你谈我还踏实点儿。”程翔听完,心里最想说的是:“罗叔,下回踢球,我一定给您多传球!”罗叔最后说:“其实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咱俩的配合能不能打成,就看你和亚楠的缘分了。”

就这样,罗亚楠跟着程翔在他的学校转了一圈。校园不大,里里外外不到一个小时就绕完了,边转程翔边介绍了各系学的都是什么,将来毕业了能干什么。程翔上的是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当年个别专业勉强够得上市重点,属于第二批录取的大学。罗亚楠听完介绍,没有过多表示,程翔问有她感兴趣的专业吗?刚才他在介绍的时候萌生过如果罗亚楠真能考到这里,两人就能每天见面了的幻想。罗亚楠欲言又止,程翔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没关系,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罗亚楠问:“去年这学校录取分数线是多少?”程翔说:“五百左右,分专业,热门专业会高一些,有五百二也够了。”罗亚楠说:“今天凌晨出分了,我考了五百九十七,沒上六百,原本想报人大,现在只能报对外经贸了。”程翔不说话了,半天蹦出一句:“恭喜呀,罗叔知道了肯定特高兴!”

罗亚楠听从了罗叔的安排,逛完程翔的学校,两人去了工体。出校门坐117路无轨电车,八站就到工体。车上,程翔没有勇气提起任何话题了,总有种越说越露怯的感觉,首经贸的学生能给对外经贸的学生什么建议呢,就像中国男足好意思说意大利防守反击的打法太保守吗?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终于到了工体,赛前球迷们的热烈气氛为程翔找回些自信。他问罗亚楠来过工体吗——估摸她九成没来过他才这么问。罗亚楠确实没来过,程翔又开始口若悬河,给她讲述工体的几场著名球赛,有对桑普多利亚和阿森纳“工体不败”的神话,有“九比一”大胜申花的传奇。今天国安的对手就是申花,球迷们兴致勃勃高喊着“九比一”,罗亚楠不解:“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对‘九比一念念不忘呢?”程翔说:“足球讲传承,这是在扬国安队威,灭申花志气,足球文化的一部分。”

通过安检,罗亚楠和程翔坐到了学生票的看台,位于靠近发角球的区域,是上层看台,离场地十分遥远,已经有队员开始热身,人看上去真的只有蟑螂那么大,球则像个米粒,被一群蟑螂追逐着。罗亚楠不明白,既然是看球,什么都看不清,为什么还来现场看?学生票看台已经坐满,都是和他们年龄相仿甚至比他们还要小的球迷。

比赛开始前,双方运动员入场,场边一字排开,全场观众起立,升国旗奏国歌。瞬间,混夹着叫喊声、喇叭声和各种杂音的现场安静下来,国歌响起,众人齐唱,男声为主,低沉的声波像从海底升起的一种神秘能量,罗亚楠感觉自己被裹挟其中,愿意投身于这种催人向上的磁场中,跟着唱了起来。曲毕,现场广播开始介绍双方出场队员,先是客队的,每念出一个人名,从刚刚同样传来国歌声的空间中就会漫出两个字:“傻——×”。罗亚楠本还沉浸在刚刚那种明朗磊落的情绪中,突然听到传说中的“京骂”,且万人合骂——是罗叔小卖部的电视前一两个人在骂所不能比的——严重感觉到被侵扰,像关进了充满阴谋的山洞,傻在原地。当程翔清晰的骂声混在模糊的声浪中传入罗亚楠耳中时,她才对外界有了反应,用不易察觉的厌恶看了眼程翔。程翔低头凑到罗亚楠耳边说:“这就叫主场优势,国安到了上海,上海球迷也这样。”罗亚楠目视前方眼神飘忽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听不清,还是不同意,或是否定了这一切的意思。程翔后来也没再跟着骂。当换成播报主场队员上场名单的时候,每出现一个人名,之前低沉的“傻——×”换成了嘹亮的“牛——×”,程翔也没有张嘴,只是用喇叭配合别人喊这两个字的韵律吹奏出:“嘟——嘟!”

罗亚楠本就微弱的看球热情在开场便消耗殆尽。她强忍着熬过九十分钟,然后跟随着散场的人群离开了工体。程翔要送罗亚楠回家,罗亚楠知道并不顺路,说她自己能回去,程翔只好陪罗亚楠走到车站。等车的时候,程翔问罗亚楠,觉得这场球好看吗?最终比分是三比零,国安又赢了,虽然不是狂胜,程翔觉得还是很过瘾。没想到罗亚楠说:“我其实对这种事儿没什么兴趣,觉得耽误时间。”程翔一时接不上话。罗亚楠又说:“我挺不理解看台上的那些人,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这种发泄情绪的幼稚事情上,不觉得浪费生命吗?”

这话一下把刚刚年满二十岁的程翔问住了。这时候车来了,罗亚楠跟程翔说了声“再见”,便上了车,混在挤车的人群中不见了。

和罗叔的配合没打成。但他的美意,程翔一直牢记在心。住胡同的那几年,罗叔还把程翔拉进他组织的球队,有时踢完球还骑车带他回家。程翔的初中高中学校都不让踢球,操场小,墙外就是居民区,学生脚下没准,球老踢出去,然后翻墙去捡,屡次踩漏居民的房顶,学校就禁止在校内开展足球项目。多亏了罗叔的球队,解决了程翔脚痒的难题,让他幸福度过中学的那几年;喜爱足球的人,踢不上球真的会情绪不好,坐立不安,跟烟瘾犯了极像。

这天吃过年夜饭,程翔用保温桶给罗叔盛了一份,带去医院。路上还在想,如果当年和罗亚楠“约会”成功,两人对上眼,他现在就得管罗叔叫爸了。岳父病了,姑爷送饭乃分内之事。即便没成一家人,跟罗叔踢了这么多年球,罗叔生了病,也不能视而不见,要不然这么多年队友白当了。

大年夜的环路是冲刷发动机积碳的最佳时刻。道路宽敞,没什么车,程翔踩着油门的脚就没抬起过,把车速控制在规定的上限。一会儿罗叔就要从监控室转移到病房,身边需要人了。程翔不清楚罗亚楠作为一个和父亲隔阂很深的女儿会不会出现,但他不会缺席,现在病房成了一块阵地,他必须守住,这是他从罗叔那儿学到的。前几年的冬天,罗叔约了一场球,他们球队和一个朋友小区的球队踢比赛,九人制。比赛当天,京城飘雪,车上的积雪已经有《新华字典》那么厚。有人在群里说不去踢了;有人说路上看到好几起车祸,路面滑得要命;有人说对方也来不了俩人,取消得了。罗叔在群里只说了一句:“能踢的就来。”程翔私信问罗叔:“场地这样,还能踢吗?”罗叔说:“不下刀子就能踢。”程翔说:“要不然问问对方,如果他们来的人也不多,改个好天再踢。”罗叔说:“不能问,对方没问咱们还去不去,说明不会爽约,既然约了比赛,就不能主动取消,下雪同样影响他们,谁先问谁就输了,说不定他们也在犹豫中,就看谁能顶得住。”罗叔这么一说,程翔作为比罗叔年轻三十岁的人,没道理不出场。他驱车来到球场,坐在车里换球服,看到风雪中一辆电动车穿越迷雾,停在场边,是罗叔,戴着厚厚的手套,膝盖套着护腿。程翔立马不觉得冷了,打开车门,走进场地。后来那场比赛成了欢乐赛,积雪太厚,球埋在里面根本看不到,众人就在雪地里追来追去,嘴里喷着哈气,像一个个蒸汽车头,所到之处,雪花被踏起,漫天飞溅。上半场嬉闹了四十分钟,积雪被踩平,成了冰场;下半场四十分钟,就是一场速滑比赛。最终双方满身雪水结束了比赛,共同留下足球生涯的美好回忆。

不知不觉,车已经超速,上了一百,想起往事,程翔难抑亢奋。

他赶到罗叔病房的时候,罗亚楠已经带了一位护工等候在这里了。病房有三张床位,最里面床的病友是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腊八犯的病,已经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另一张床空着,罗亚楠给罗叔选了靠门的这张床。程翔放下保温饭桶,看到罗亚楠也带了饭食。罗亚楠说大过年的,还麻烦程翔跑一趟,她已经安排好,程翔不用惦记了,可安心回家过年。程翔说,怎么着也得见罗叔一面,看看情况,好对球友们有个交代。今天白天,大伙开始在群里拜年了,自然是要感谢罗叔一年里张罗球赛的辛苦,纷纷艾特(“@”的音译)他,不見罗叔回复,都还不知道罗叔脑梗的事儿。程翔觉得这种事儿还是应该让大家知道一下,就说了昨晚的经过,有人当即就要来医院。程翔告知医院防疫管控严,仅允许病人的两位家属登记后进楼,他和罗亚楠已经占了这两个名额。队友们只能委托程翔探视后及时将罗叔的情况发布在群里,程翔是带着群里四十多个人——有的是罗叔这代人,有的比程翔岁数还小,都是罗叔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从生活的各种场景里精挑细选出的对足球真正热爱的人——的嘱托来到医院的。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等了一会儿,罗叔坐在轮椅里,被护士推进来。护士和罗亚楠做了交接,嘱咐了注意事项,然后走了。罗亚楠给罗叔介绍护工师傅,说未来就是他帮着在病房照顾罗叔的起居,包括翻身、吃饭、上厕所、去康复中心训练、下楼晒太阳什么的。没等罗亚楠说完,罗叔扶着床沿站起来说:“我这样的还需要护工?我都可以给别人当护工去了!”说完扶着床沿走了几步,给护工师傅看乐了。护工说,老先生恢复得挺棒,生活尽量自理,主动训练肌肉神经,对康复更好,自己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如果日后真有需要,可以去医院的服务中心再找我。说完就走了。

罗亚楠不放心地看着罗叔,叫他赶紧坐下,刚溶完栓,不宜剧烈运动。罗叔说:“这还叫剧烈?完全就是‘蹭咕。”说着要把左腿抬到床上,心余力绌,刚抬起十厘米就抬不动了,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到轮椅里。罗亚楠着实被气着了,这种倔老头管他真是多余,忍着没发作。

这时候值班大夫来探望,让罗叔做了闭眼、鼓嘴吹气、抬左胳膊等几个动作,罗叔一一完成,还跟大夫开玩笑,说幸亏出事的是左侧,不影响他用右脚射门。程翔知道,罗叔踢球的惯用脚是右脚。

“恢复得相当成功,”大夫道喜般地说,“观察一周,情况稳定就能出院了。”

“我觉得现在就能回去了。”罗叔口条也顺溜多了。

“您心态也不错,这样挺好,有助于康复,住这儿除了观察,还为了进行恢复训练,一层的康复中心有仪器和道具,每天去练两个小时,锻炼您的小肌肉,您现在能抬胳膊了,未必能握住笔,您老踢球应该懂,小肌肉比大肌肉更难恢复。”

“您找根儿笔,我试试。”罗叔信心十足。

“好的大夫,聽您的,一周后出院。”罗亚楠赶紧拦住。

“我这儿有锻炼小肌肉的。”罗叔掏出俩核桃揉了起来。

“半侧身体上上下下都是小肌肉,我们的仪器和道具更专业。”大夫笑了,安抚罗叔,“住不够七天,办不了出院手续,谁给您办谁担责任。”

“那我先坐他们的车回去,七天后再来办手续。”罗叔总有话说。

“我可不拉。”罗亚楠摆明态度。

“那我坐程翔的车回去。”罗叔看向程翔。

程翔笑了,不置可否。

“现在的年轻人都有分寸,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大夫看出罗叔有点儿人来疯,不再硬管。

程翔接过话,对大夫说:“麻烦您了,您忙去吧,我们在这儿陪着,人走不了。”

大夫一走,罗叔老实多了,坐进轮椅,也会好好说话了。

“主要是今天过年,不好意思耽误你俩的时间,你们都有自己的事儿。”罗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已经陪我们家老头老太太吃过饭了,给您也捎了一口。”程翔打开保温桶,给罗叔宽心,“没酒,凑合吃一顿吧,大夫不让喝。”

罗亚楠也拧开自己带的保温桶,程翔看到她右掌心贴着肉色的创可贴,不特意往那儿看,很难发现。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盛着不同的菜,罗叔看到了他最爱吃的烧茄子,一起生活的时候罗亚楠她妈总嫌油大,让他少做。现在这道菜出现在这里,信息丰富。程翔也看出门道儿,踢完球偶尔聚餐的时候,罗叔总点这菜。

“哪儿吃得了这么多,别脑梗刚好,又吃出个胃出血。”面对一桌丰盛的饭菜罗叔如是说道。

程翔知道这是罗叔一贯的说话风格,他羞于表达的时候,会选择反向表达。就像当年他对自己跟罗亚楠她妈离婚的总结:终于得偿所愿,能一个人痛快地踢球了!

陪着罗氏父女坐了会儿,程翔识时务地离开,留下父女俩独处跨年。据程翔所知,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除夕夜罗叔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平房过的。

初二这天,罗亚楠傍晚来到医院,给罗叔带来晚饭。天色比上个月黑得晚,进门的时候五点已过,天光仍在,病房里没人。罗亚楠放下饭煲,先去了一层的康复中心,没找到罗叔;又回来问楼层的护士,护士说罗叔一个小时前被程翔推着下楼了,罗亚楠便回到病房等。

等了二十分钟,天开始黑了,罗亚楠打了罗叔的手机,觉得该叫他回来了。手机在病床旁的柜子里响了,罗叔没带在身上。罗亚楠犹豫着要不要给程翔打个电话,叫他带罗叔回来。程翔跟罗叔也不沾亲,能这么陪伴照顾,已该万分感谢,但毕竟太阳落山了,世界抽不冷子就凉了,罗亚楠怕罗叔被风吹到,刚见好,别再受了邪风,增加诱因。她拿着手机在屋中踱步,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催催程翔。那天存了程翔的电话,也加了微信,上午程翔给她发微信,说中午来给罗叔送饭,为了不过多麻烦他,她说晚饭她送。她突然想到,可以在微信里告诉程翔她来了,这样他也就知道晚饭到了,该把罗叔带回来了。又怕程翔不能及时看到微信,延误罗叔回屋时间,发生她所担心的事情。犹疑中,罗亚楠走到了窗口,看到几个人在楼后的空场踢球,定睛再瞧,里面竟然有罗叔。两个比罗叔年龄略小的大叔扶着罗叔,罗叔脚前摆着足球,正准备射门——球门就是罗叔的轮椅。罗叔缓缓启动,抬脚、摆腿、击球,球速尚可,向轮椅中间的空隙滚去,滑行,击中了轮椅的一根立柱,弹了出来;罗叔颤颤巍巍地跟进,补射,球从轮椅两轮当中的空当穿行而过,进了!轮椅后面站着一个人,是程翔,负责捡球,迅速拿到球后将球又摆到罗叔刚才射门的地方,罗叔在搀扶下,又完成了一次射门,用的还是瘫痪这侧的左脚,每次迈出左腿前,右臂都要大幅度往前甩动一下。罗亚楠打开窗户,冷风灌入,同时飘进来的还有楼下这个足球小团伙的欢声笑语。隐约能听到罗叔在说:“借此良机,说不定我能练成咱们队的‘金左脚!”

罗亚楠冲窗下喊道:“好球!”

正热火朝天的四个人扭头往楼上看。随后罗亚楠又喊着:“球星该吃饭了!”

初三一早,程翔就给罗亚楠发微信说今天的晚饭他送,不用罗亚楠管了。罗亚楠说罗叔跟她商量过,出院前订医院的饭就行,大家都省事儿,罗叔也安心,吃送来的饭,他不踏实,叫程翔别每天跑了。程翔说,明天开始可以听罗叔的,今晚送最后一回,反正我自己也得做。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晚上安顿好孩子已经快十点,罗亚楠觉得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年纪小的时候,她可以对父亲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人近中年,她做不到了。父亲已对出院后的生活做了规划,继续回到平房住,也只能住在那里。他能做到生活自理,动作是慢一些,更应该亲力亲为,这样才能恢复彻底,不留后遗症。他还打算三个月后重返球场,“球局也得有人张罗,不能散”。这未必是最好的安排,罗亚楠知道改变上岁数人的计划很难,也没立即否决,就说先试着看,哪儿不妥,再调。她打算出其不意去趟医院,一天没出现,她想看看父亲能不能处理好自己术后的生活,如果已经睡了,她看一眼就走也安心了。

罗亚楠还没进病房,就听到门里传来看球的声音。她推开门,瞬间仿佛回到少女时期父亲的那个小卖部:三个老爷们儿——罗叔、程翔以及同屋病友的护工——正围在iPad前看着球赛,面前还摆了花生、鸭脖,幸好没有啤酒,要不然罗亚楠当场就得急了。

是亚洲杯的半决赛,中国女足对日本女足,怪不得程翔说今晚他来送饭,敢情还带了iPad。罗亚楠进屋的一瞬间,正赶上中国女足进球,下半场刚开场一分钟,一比一!三个老爷们儿都手舞足蹈,同屋的病人也没睡,侧卧听着比赛的进程,因比分扳平而面露笑容。比赛刚开始的时候,只有程翔和罗叔戴着耳机在病房看,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拍大腿的,病友本已拉上自己这侧的帘子,听到他俩的看球反应后说:“耳机拔了吧,大点声没事儿,也让我听听。”他的护工也索性搬着椅子坐过来一起看。现在罗亚楠突然从天而降,三个老爷们儿有种正在宿舍干坏事儿被教导主任撞个正着的感觉,那位护工反应神快地说:“您女儿是吉星,她刚进门,中国队就进球了!”

罗叔兴致全在看球上,也没问罗亚楠大晚上来这儿有什么事儿,示意她坐下一起看。罗亚楠坐下前说:“几点结束,大夫不是让您别熬夜吗?”

罗叔盯着屏幕说:“我在家看英超,睡得更晚。”羅亚楠想说所以你脑梗了,但大夫嘱咐过,尽量让老人保持心情顺畅,啥事儿都让着点儿,所以她把话生生咽回去了。病人就该有特权吗,那好人要是也被气病了呢,是不是就可以平起平坐了,不用再忍着了?想归想,罗亚楠不会真的渴望这种平等。她觉得能在某方面做出让步的,是强者,面对现在的父亲,她可以让。

平心而论,在和罗叔的父女关系中,罗亚楠自打工作后一直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从对外经贸毕业后,实习期的工资就比罗叔在牛奶厂的工资高;后来超市普及,罗叔的小卖部失去生存优势,也就不开了,正好他够六十岁,能拿社保的退休工资了,这时候罗亚楠的年薪是他的三倍。以罗亚楠妈妈的价值标准看,罗叔到了退休年纪混成这样,毫无疑问算一个失败的人。罗亚楠自打离开胡同后日渐受她妈的熏染,罗叔的缺点被夸大,构成了她对父亲的认知,情感上也不亲。包括得知罗叔脑梗后罗亚楠考虑的方式,也是居高临下的,她想大不了就花钱呗,雇人照顾罗叔,每月万把块钱,一年十二万,直到罗叔没了的那一天,她能把这钱挣出来,只要肯花这钱,自己的生活并不会受什么影响,反正跟罗叔也不亲,就像以前那样,完成做女儿形式上的义务就够了。包括现在看球,她虽然平视着iPad,内心却是居高临下的,带着同情,带着微服私访的想法,坐在三个老爷们儿的身旁,和他们看着同一场比赛。这三个男人,一个是曾经的下岗工人,一个是医院的护工,另一个是快四十了还没结婚、工作换了若干次至今还在自己交社保的程翔。罗亚楠是除夕那夜在医院陪罗叔,从他那儿得知了程翔的情况。这三个男人看起球来一个比一个专业,说得头头是道,罗亚楠像看笑话一样打算陪他们到比赛结束。

然而看上一会儿后,罗亚楠变了,她无法继续居高临下看着场上那些拼搏的女足姑娘。她们比她小十多岁甚至二十岁,满身朝气,斗志昂扬,起初她不懂她们为什么玩命追逐那个足球,只会用定义罗叔的态度去看待她们——贪玩而已。慢慢地,随着中国女足一次次抢球倒地,一次次被日本队员冲撞,一次次长途奔袭后气喘吁吁,罗亚楠发现她开始希望中国队员能护住球,顺利传到队友脚下,然后准确射向对方球门;当球权在日本队脚下的时候,她也随之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已从高处下来,走到场边,卷入到比赛中。

下半场接近尾声,依然一比一,双方体力都有所下降。罗亚楠如坐针毡,盼着中国队赶紧再进一球,拿下比赛,她喜欢自己参与的事情都有个好结果,要不然白跟着忙活了。然而并没有如她所愿,还是进入了加时赛。她从身旁的三位资深球迷处知道了比赛的规则,淘汰赛九十分钟打平,就进入上下半场各十五分钟的加时赛。结果在上半场加时赛即将结束的时候,日本队进球了,二比一。三位老球迷都没发声,只是换了个坐姿,继续盯着屏幕。罗亚楠看不懂他们的反应,是无语,还是心里有数,好戏在后头?可留给中国队翻身的时间只有下半场的十五分钟了,队员们的体力似乎也到了极限,罗亚楠已经从三位导师那儿掌握了在这种情况下,落后的球队会越踢越累的常识,她沮丧极了,提前开始代表中国队接受命运的审判。

但另外三位还不甘心,加时赛中场休息的当儿,还在商量着战术:队长王珊珊的位置该不该前移。好像胜负可以由他们仨决定似的。罗亚楠看了一眼表,十二点已经过了,她想好赖再熬十五分钟吧,之后就能结束这种双重煎熬了——陪脑梗父亲熬夜看国家队输球。

最后的这十五分钟里,中国队没有再度开场就上演一剑封喉的大戏为自己抢得一个光明的未来,场面上略显被动。踢了几分钟后,教练水庆霞做了人员调整,最后十分钟还换了两个人。时间一点点流逝,眼看着过半,日本队一球领先不慌不忙,中国队一板一眼但收效甚微。转播镜头拍下水指导在场边鼓舞队员继续向前的画面,解说嘉宾评论说都拼到这个时候了,而且日本女足的实力排名在中国队之前,中国女足没有丝毫气馁,不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决不撤退,这已经值得所有人尊敬。罗亚楠不太懂球,不知道比赛的名次重不重要,看到场上这些女同胞的表现,她已经热血沸腾,觉得输赢并不重要。从这一刻起,她成了中国女足的球迷。

罗亚楠一边被女足精神感染,一边看着时间。一百一十六分钟,中国队的守门员大喊着指挥队友站位,防守角球,反复布阵,一点儿不凑合,丝毫不像再有四分钟比赛就结束了,倒像比赛刚开始四分钟,一会儿还能发生很多事情。一百一十七分钟,日本队守门员开角球,故意拖延时间,罗亚楠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骂了当年在工体听到的那两个字。一百一十八分钟,中国队员带球突破,被日本防守队员放倒,评论员说:“不管比分如何,不管身陷何地,女足的姑娘永远知道自己在场上要做的事情,就是向前!”终于,一百一十九分钟,中国队左路传中,队长王珊珊——也就是十五分钟前房间里三位男球迷讨论的那位球员——抢在日本队员身前,用右脚背外侧一蹭,进了,再度扳平。“把中国队从悬崖边拉了回来!谁敢说铿锵玫瑰在此刻凋谢,中国女足的姑娘们不同意!”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病房里沸腾了,罗亚楠也跳起来,跟着喊了出来。欢呼声未落,门开了,值班护士让小点儿声,影响到别的病房休息了,关键是作为患者,不能再熬夜。为了能顺利看完最后几分钟的比赛,罗亚楠出面向护士保证,她来负责此间病房未来二十分钟的声音分贝并保证患者及时入睡。今夜中国女足通过一场比赛对罗亚楠进行了足球知识扫盲,她知道接下来就要进入点球大战。

哪怕是高考,罗亚楠也没有这般紧张过。当中国队最后一位罚球手王珊珊站在足球前,踢进这球,中国队就能晋级决赛,踢不进则继续下一轮点球淘汰赛的时候,罗亚楠能觉察到心脏的跳动已经波及胸口之外。她闭上眼睛,不敢看了。

不是因为怕输,即便没进,最终输掉比赛罗亚楠也能欣然接受,只是她不愿意看到女足们付出的艰辛被命运无情地捉弄。——她已经明白,点球输了,不是技不如人,不是没有坚持到底,只是一种命运的偶然。

眼睛闭上后,时间异常漫长。整个世界好像在随着心跳而律动,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心跳影响到王珊珊。

突然,病房里响起奇怪而让人喜悦的声音——是三位男球迷压低分贝发出来的。罗亚楠睁开眼,看到王珊珊挥舞着双臂,跑向中国女足的队伍,和队友们抱在一起。

“牛×!”罗亚楠的心里又冒出这两个字。

转播平台的评论员对比赛简单做了总结,祝贺中国女足时隔十六年后再次进入亚洲杯的决赛,然后播放了一个剪辑好的短片,画面是这届比赛女足的精彩集锦,用的音乐是《铿锵玫瑰》。旋律一出来,罗亚楠知道这是首老歌,田震唱的,有一阵儿大街上老放,只是她从没细听过歌词。这次配上刚刚这场球,再听,句句将她击中。

病房的看球局及时散场。罗叔说:“今晚能睡一个好觉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罗亚楠脑子里一直飘着《铿锵玫瑰》的曲调,并配着刚刚这场球的画面。她之所以能坚持看完并愈发投入这场比赛,不是因为喜欢足球,是觉得女足姑娘在给她上课,告诉她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就像上大学时进错教室,听了几句,发现老师讲得还不错,就坐下来听到结束,还掏出笔记本,并在下课前积极举手提问。

这场球赛场上中国女性的表现,解决了困扰她已久的问题。在此之前,她每天过得很沮丧,觉得自己快有抑郁症了。曾经她是成绩优异的女学霸,现在成了离异妇女,一个人带孩子。孩子像所有孩子一样,总给家长添乱。她工作也忙,回到家还下不了班,被气急了只能迁怒孩子,发完火自己又后悔……她时常想:我是输了吗?该如何扳平比分?还存在反败为胜的可能吗?关键是怎么样才算战胜了生活呢?

以前罗亚楠的目标是要过得比她前夫好。那个人,就是一个男版的她。学生时代就目标明确,本硕连读,毕业后进了世界五百强的企业,很快就在中国分部当上中层管理者,她和他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她认为工作稳定、事业有前途就是靠谱,两人开始约会。然后他们结婚了,有了孩子,他升上高管,干了几年,追求进步的脚步没停,又去上商学院,然后他们就离婚了。他净身出户,车、房、存款都留给了她和孩子,他跟商学院的女同学组建了新家庭。他也辞了职,进入那个女同学的家族企业,瞬间成了胡润百富榜上富豪的女婿,成为坐头等舱飞来飞去、每次都在机场书店买本书才上飞机的那种人——依然不忘学习。从此罗亚楠特硌硬“精英”这俩字,就像当年讨厌小卖部那样。

今天这场比赛,女足姑娘把答案告诉了罗亚楠。她开始明白,真正的对手只有她自己,从现在起,她要认真平等对待每一件该去做的事情——处理好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好好对孩子说每一句话,好好吃每一顿饭,坦然面对各种关系,尊重各种生活的可能——不认真是对生命的亵渎,不平等是一种不易察觉的逃避。

罗亚楠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在她没有搬出胡同前,那时候罗叔还在牛奶厂上班,有一个周末,他突然向罗亚楠她媽妈要卫生巾,拿上就匆匆出门了。当时罗亚楠在另一间屋里写作业,不清楚父亲的意图,后来父母分开,母亲有一次跟她念叨父亲的诸多毛病时,再次提及此事。原来,那天罗叔是去踢球了,一场约好的比赛,罗叔有痔疮,长时间剧烈跑动会流血。“将是一场恶战”,这是罗叔在跟罗亚楠妈妈要卫生巾时的理由。

听妈妈讲完,罗亚楠觉得自己的父亲竟如此荒谬;现在她觉得对父亲的了解太少了。

初六罗叔出院。大夫已掌握罗叔的禀性,嘱咐罗亚楠,老爷子要是愿意动,别拦着,对恢复有好处,人本身就是动物,动物就是动弹着才能活下去的生物,成天坐着躺着违背天意,也容易让人消沉。罗亚楠全盘接受。

程翔也来帮忙,办完手续,把罗叔搀扶上罗亚楠的三排座商务车。车是罗亚楠前夫留下来的,当初买这车,前夫还没去上商学院,两人是为日后有二胎做准备。现在前夫成了别人的丈夫,坐进来的是罗叔,程翔在旁边的座位陪着,罗亚楠负责开车。目的地是罗亚楠家,出院前她推心置腹和罗叔聊了聊,鉴于罗叔的现状,她希望罗叔能去她家先观察一段时间,毕竟家里有阿姨,她白天上班,出什么问题有阿姨在身边,能及时解决,阿姨也可以给罗叔做饭,罗叔要是非想自己做,也可以,甚至他给全家做都可以,就当是恢复训练了。等罗叔真的能无障碍地生活了,又习惯一个人过,再给他送回胡同。罗叔坐在轮椅里听完,思忖片刻后说:“那就先按你说的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聊的都是晚上的球赛,中国女足对韩国女足,亚洲杯决赛。上回看完半决赛,罗亚楠就开始关注决赛,几点开始、首发阵容是谁,罗亚楠已经门儿清。她知道中国队还有一位头号前锋叫王霜,上一场有伤没上,这场出现在首发阵容中,冲冠有望。

到家一切安顿好,喘口气,球赛就开始了,正好一边吃饭一边看。程翔没开车,罗亚楠给他拿来啤酒。阿姨炒了四个青菜,罗亚楠点了小龙虾、鸭脖、福寿螺,她知道这些适合看球。

儿子对家中的变化很敏感,问罗亚楠:“妈妈你怎么也看球呀?”

罗亚楠说:“因为好看。”

“那你以前怎么不看呀?”儿子逻辑缜密。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以前没到看的时候。”

“为什么现在就到时候了?”

“就像你六岁之前也不用上网课,今天的网课学什么了?”

儿子不再问了。

大家的注意力转到球赛上。罗亚楠也做好了中国队会丢球的准备,这件事真的发生了——第二十六分钟,韩国队反击,边路起球,中路包抄,球滚进中国队的大门,一比零。

罗亚楠并没有慌。经历了上一场比赛,她知道接下来才是检验球队的时刻。这两天,她在网上看到中国队教练水庆霞的采访,水指导说,上一场罚点球的时候,她告诉队员们,要有信心,这才是关键;能不能踢进不是最重要的,有信心就会有好的结果,任何时候都不要丧失信心。罗亚楠看着电视,信心满满。

继续比赛,场面上仍是韩国队占优。眼看上半场就要结束,罗亚楠想,下半场中国队调整好战术,连扳两球不是没可能。就在她顺着自己思路想象的时候,中国队手球,被判点球,韩国队员一蹴而就。上半场结束的哨音随后响起,中国队零比二落后。

这是罗亚楠没想到的结果。她认为中国队既然能在对日本队的时候创造奇迹,拿下韩国队也在情理之中,说了归齐还是不太了解足球,摘取冠军仅是她个人主观意愿。现在她反而轻松了,更认定了输赢不是比赛的本质,而是过程中是否全身心投入,义无反顾,毫不保留,若不因惰性、软弱有丝毫退缩,输也不是真输。

中场休息的时候,罗叔和程翔都说就上半场的表现看,客观地讲,中国队实力确实在韩国队之下,屈居亚军已属不易。冠军总是诱人的,俩人聊完务实的,又务虚地聊了聊,说下半场中国队也说不准会连进三球,分别发生在第五十分钟、第七十分钟和第八十五分钟,然后把胜利保持到终场。说得自己都哈哈大笑,又说想想就够美的了,不必当真。

事情却真的发生了。虽然没有真的发生在这三个时间点,但就是奇迹般地发生了。先是中国队在进攻中造成韩国队手球,也获得点球,扳回一城。五分钟后,在第七十二分钟,中国队的中场球员在边路给韩国队来了个人球分过,从两名防守队员中间钻过,传中,刚换上场的小个子球员张琳艳跑位准确,旱地拔葱,将球势大力沉地顶进对方球门。太美妙了,竟然打平了!人球分过也帅,插上头球也酷。罗亚楠家沸腾了,是她带头发出的声音,用筷子“砰砰砰”地敲碗。知道了主人的分寸,程翔和罗叔也跟着拍桌子喊了几声。

以为又要打加时赛,弄不好还会罚点球,没想到补时阶段,韩国队闯入中国队禁区,在球门线前几米的地方得球,拔脚怒射,中国队门将竟然挡住了近在咫尺的射门;但球反弹到韩国另一名队员脚下,她又是抡腿就射,中国队的后卫挺身而出,真的是挺起上身将身体打开到最大面积,同时双手背后,像堵枪眼一样挡住了射门,再次渡过一劫。评论员感叹道:“没有一点点躲闪的意思,人的本能是看到危险来临,身体会下意识收缩,中国队员的动作完全就是有意地迎危而上!”

看到这里,联想到上一场比赛终场前四分钟中国队还落后,门将防守日本队角球时的态度,罗亚楠知道,门将和后卫挡住韩国队的这两次射门,并非偶然。此刻,她想无论比赛结果如何,自己已经是中国女足的粉丝了。

上天迟早会眷顾有信念的人。第九十三分钟,中国队在韩国队禁区前做了一连串漂亮配合,最终将球射入大门,三比二,真的反超,也杀死了比赛。当裁判的终场哨音响起,评论员宣告比赛结束的时候,罗亚楠身上瞬间毛孔绽开,有一种肉身从人间蒸发的感觉,泪水汪在眼眶,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但还是被程翔看到了,他也善解人意地移开视线。

二十一年前的秋天,中国男足冲进世界杯,罗亚楠当时上高中,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去街上游行,很多路都堵车了,人们兴高采烈,摇下车窗,探出头吹着喇叭,嫌声音不够大,还有鸣笛的,都影响她学习了。此刻,她也想来这么一次,可是窗外并没有出现二十一年前的热闹场面。因为现在是冬天吗,太冷了人们不愿出门?还是因为二十一年后,人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生活中别的事情上去了?而罗亚楠却刚刚把注意力转移到这种事情上。

罗亚楠安排好罗叔睡觉,拿起车钥匙,准备把程翔送回去。程翔說他打车,让罗亚楠留下来陪罗叔,罗叔说:“辛苦你这么久,还是让她送吧!”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程翔。程翔没再推辞,随罗亚楠下了楼。

罗亚楠热车的时候,问程翔的地址,程翔说了北五环一个小区的名字,罗亚楠输入导航。又问程翔打理的那个球场在哪儿?程翔说离他家不远。罗亚楠问现在开着没有?程翔说只要有人订场就开放,无论几点,球场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罗亚楠说想去看看,程翔说好啊,然后在导航里输入球场的名字。

此前罗亚楠加完程翔的微信后,翻了他的朋友圈,知道他在运营一家球场,过年前他发了一些球场的照片以及正月不歇业和订场电话的广告,照片上的人工草地看上去春意盎然,让人想在上面野餐。罗亚楠也从罗叔那儿了解到,程翔近些年涉足过很多行业,赔多挣少,还在外地待过两年,倒腾腊肉和茶叶,都没干长。直到最近这次跟朋友合作承包了一片地,建了几块足球场,对外出租,也搞比赛和儿童足球培训的活动,已经干了三年,看来能长久搞下去了。

罗亚楠自打离开大学,就没再踏上过操场、球场这样的地界,仅有的一些运动,无外乎自己在家骑骑健身自行车或参加公司的拓展团建。程翔在路上给球场打了电话,让提前把灯打开,一会儿有朋友来玩。

离老远,罗亚楠在桥上就看到夜幕下的一片绿色,圈着护栏,问程翔是那儿吗?程翔说对。罗亚楠驶出主路下桥,奔着那片光亮开去。

没想到球场的地面这么软和。罗亚楠踩在上面,心也一下柔和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生怕踩坏。程翔让她大胆走,这些人工草是特殊工艺制成的,草与草之间撒有塑胶颗粒,支撑着草枝挺拔不倒,能对落下的脚和膝盖起到缓冲,减少运动损伤。罗亚楠绕着场地走,走到对面围栏时,看到上面悬挂的儿童足球训练营广告,面向六到十二岁的儿童,有各种程度的培训班,旁边贴着教练们的照片。罗亚楠问了上课时间、都学些什么,程翔一一告知后说:“其实你们家的教练比我这儿的好——罗叔。”罗亚楠笑了说:“那你们这儿怎么不把他照片也贴上?”程翔说:“我想贴,不懂的人都认为教练越年轻越厉害,为了招生,球场能运营下去,我们只能贴年轻教练的;从力量上说,年轻教练确实有优势,但从对足球和体育精神的理解来说,还是应该请岁数大的教练。我们的培训班比较基础,就是培养个兴趣爱好,罗叔能讲的,孩子们听不懂。”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

这时一伙人从围栏外的屋子里走出来,背着球包,告别后各自离开。那是一处餐厅,踢完球的人都爱跟队友聚聚,喝两杯高兴高兴,刚刚走的这伙人踢的是傍晚场,踢完一边看女足决赛一边聚餐。深夜的北京已经很冷了,一张嘴都冒白烟儿,程翔邀请罗亚楠进餐厅暖和暖和。餐厅也是球场的一部分,旁边还有一间屋子卖运动装备,已经黑了灯。

餐厅里没有客人了,服务员正在收拾,见程翔进来,招呼了声“程哥”。程翔道了声“辛苦”,挑靠窗口的位置坐下,那里有一长排高桌和高脚凳,正好能看到窗外的球场,他把桌上的饮品单交给罗亚楠。

罗亚楠正反面翻看完,说:“喝啤酒吧,我叫代驾。”程翔去服务台后面取来啤酒,已经打开。两人碰了一下瓶,喝起来。程翔看到了罗亚楠右掌心里的创可贴不见了,换成花生米大小的一块硬痂。身后的电视机开着,放着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的纪录片,讲述着一处古城遗址辉煌的往昔。

罗亚楠轻轻晃动着高脚凳,看着窗外一片喜人的绿色,像面对着麦田,让她联想到祥和、成长、丰收。她问程翔足球场为什么是绿色的呢?程翔一怔,说因为正式比赛是在草地上踢的,草就是绿色的。显然罗亚楠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又问:“那为什么要在草地上踢呢?”程翔说:“因为草地对身体的保护最好,很多动作适合在草地上进行。”

“我会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事儿,”罗亚楠说,“现代科技肯定能做出比草地更适合人体踢球的场地,之所以国际大赛还在草地上进行,可能因为草地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绿色也让人心旷神怡,人需要进行亲近自然的活动,没有什么能替代草地。你这里的人工草,也是对草地的模拟,让人站在上面就像在度假。”

程翔笑了,说:“也许实际情况未必是这样,但我同意你说的。”他说自己大学毕业后从事过很多工作,都没干久,也不全是挣钱赔钱的问题,总有种临时工的感觉,就想这些姑且是为更合适的工作做过渡吧。但什么是适合的工作,他并不知道,直到開始打理这个球场,每天早上进入场地,晨光照到身上,就觉得自己来对地方了。每天晚上,球场关灯前,他走进餐厅,坐在这个位置,看着绿色一点点隐退。球场睡觉了,他内心也归于平静。明天太阳升起后,这片绿色又将承载着许多人的欢乐,洒上他们的汗水,人们从这里摔倒又爬起来,一次次突破自我,把自己练得坚韧,程翔知道这回终于找到了稳定的工作。

身后的电视被服务员切到体育频道,晚间体育新闻开始了。头条播报的就是女足亚洲杯夺冠的消息。三个小时前的镜头重放,看了依然让人激动不已。新闻最后说,明天女足队员将从孟买飞抵上海,进入酒店开始隔离。

“我有一个想法。”罗亚楠突然说。

“什么想法?”

“我想带孩子去趟上海,在机场迎接女足,当天再返回北京。”罗亚楠兴奋地说,“让他去看看冠军,我也见识见识。”

“万一飞机上有情况,回来被隔离,不害怕吗?”程翔问。

“看完冠军球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罗亚楠又问,“这里离得开人吗,你能去吗?”

“我?”程翔毫无准备。

“不好意思,我太着急了,主要是我得马上订票了,说不定一会儿就该出发去机场了。”罗亚楠已经掏出了手机。

“我可以,去沾沾喜气,能引来更多人到这球场踢球。”程翔和罗亚楠碰了一下酒瓶,喝完笑了。

“笑什么?”罗亚楠问。程翔说:“没什么。”罗亚楠也跟着笑了。但她一定不知道程翔的笑,是因为他想到了刚才下楼前,罗叔对他意味深长的那个笑,现在明白了。再把这一周的前前后后串起来:若没有罗叔的脑梗,也不会出现此刻的情景;如此说来,罗叔竟然用这种方式——不惜脑梗——跟自己打了一个漂亮的配合。

但罗叔的这个“传球”很突然,像用脚后跟儿踢过来的,让程翔“接球”后有些措手不及,接下来怎么处理,就看他的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脚可别打飞了!”

原载《青年文学》2022年第5期

原刊特约编辑  修新羽

本刊责编  杜  凡7DFACC5F-9F9A-4D1E-A506-DD6549A3DA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