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观照边缘叙事、他者建构与历史真相

2022-06-22 21:07袁方
电影评介 2022年2期
关键词:华工泰坦尼克号幸存者

袁方

2021年4月,由《泰坦尼克号》原导演詹姆斯·卡梅隆监制,《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后文简称《六人》)在中国大陆上映。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作为20世纪初的历史事件,一直为后人反复书写,几乎船上所有人的遭遇都有记录,唯有在三等舱的六位幸存的中国人,他们的故事直到21世纪才被人讲述。电影运用自上而下的手法,以西方白人的视角叙述这些笼罩在种族主义之下的中国人。他们的个人经历如同茫茫历史长河中的沙粒,时而模糊时而分明,最终都在这部影片中被揭开。电影以重大历史文化事件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为起点,逐一揭示巨轮之上小人物也是当时世界上的边缘群体的中国人在种族主义色彩环境中的生活境遇,试图揭露其中的文化历史深意,以警示后人。

一、宏大历史叙事中的边缘群体

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几乎是海难的代名词,以至于在人类文化历史上,一提到海难,“泰坦尼克号”就不能绕过这一名词。在这么一场重大的历史事件背后,幸存下来的700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完整的记录。然而,船上也曾搭载了8名中国人,其中6名幸存。泰坦尼克号从英国南安普顿出发到纽约,几位中国劳工不惜背井离乡,在当时的世界大国中去探索和寻找生存之路。关于他们的信息只能从两张破旧发黄的名单中找到,其中一张名单是泰坦尼克号登船的乘客名单,另外一张是救援船卡帕西亚号上的幸存者名单。6名中国人在泰坦尼克号上作为三等舱的乘客登船,他们的职业登记为“水手”。

在泰坦尼克号下沉的过程中,有三位中国人掉进了海里,其中两位没能活下来,另一位抱着门板漂浮在海面上,最终被折返回来的14号救生艇成功救援。在那种冰冷的海水中,坚持等待救援,是一种怎样的坚持和绝望交织的情感,但是他最终等到了救援和生的希望。这也是后来好莱坞巨制《泰坦尼克号》最终杰克和露丝结局的灵感来源,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中国人求生的真实经历。

泰坦尼克号的失事是世界上著名的海难事件,给予后世的历史书写以无限的想象力。后人将杰克和露西凄美的爱情故事与触目惊心的人类灾难并峙,带给观者以非同凡响、反差巨大的个人和审美体验。于后人而言,虚构、飘渺并且刻骨铭心的爱情神话更能吸引观者和读者,而在光鲜的表层之下,对于普通群体的边缘叙事未必能够成为焦点。如果说卡梅隆的电影《泰坦尼克号》是宏大的历史叙事的代表——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关注其中的奇闻逸事或者某位英雄的言行和决策,他们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在后现代的语境之下,利奥塔认为宏大叙事消解之后只剩下的是文字和语言的游戏,宏大叙事的幕布之下掩盖了历史的多元性和丰富性,其背后是无数个微小声音共同构成的历史社会。《六人》即称得上是对这一历史事件宏大敘述的消解,影片的关注点并非是大人物,而是处在边缘小人物,以此对抗单一的声音和单一的文本。在微观叙事之下,描述边缘群体的遭遇和经历便是自下而上触及历史的体验。

电影以泰坦尼克号失事的时间为起点,试图绘制出其中缺乏历史记录的6位中国人的人生轨迹,追溯他们在那个动荡年代的生平经历。与“边缘”相对的即“中心”,20世纪初是西方发达国家掌握全球话语的时代,中国海外华工的地位不可谓不“边缘”。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认为“边缘人”是通过移民手段来到一个地方,他们偏离主流,在政治上处于边缘地位,经济上处于弱势地位,文化上不被社会所关注。这些是当时海外华人生存境遇的生动体现。但是对于“边缘”的地位,他们无力改变,只能做命运的浮萍,在国与国之间的力量博弈中,孤独无助,挣扎着完成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的旅程。

历史影像应是建立在关怀视角上的普世史,即关注人类广泛的自由与平等性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1]《六人》着眼于宏大历史叙事中的边缘群体,发掘他们鲜为人知并且被当时时代所遗忘的人生,呼应了当代世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走向共同繁荣和发展的主题。

二、西方白人眼中的“他者”

在泰坦尼克号海难中,30名保加利亚人和49名奥匈帝国人全部遇难,8名中国人中却有6名幸存者。这是中国人临危不惧、充满智慧的体现,然而在西方人眼中,中国人却是使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苟且偷生。在巨轮沉没之后,西方的新闻报道很快就出现了类似“中国苦力偷偷藏在救生艇中逃过一劫”“中国乘客装扮成女人坐进救生艇”的新闻标题;与之对应的是白人在泰坦尼克救援时的英勇表现,诸如“白人水手的英勇表现”等新闻报道。当时,泰坦尼克号的所有者伊斯梅恰好坐在救生艇上,他的证词显示“自己所在的救生艇上有四个‘中国佬或者菲律宾人”,他说“这些人藏在救生艇的座位下面”,并且还有“他们用披巾盖住自己扮成了女人”。事实上,根据电影中制造的模型显示,伊斯梅在黑暗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看到躺在另外一头的中国人,视线和角度让他们产生错误的判断。在如此危急关头产生的证词,无疑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但是这样的证词在一百年的时间内都没有人去纠正。

在灾难面前,一切生命理应是平等的。然而在1912年种族话语盛行的年代,由于他们不是英美人而失去了平等获救的机会。“‘泰坦尼克号海难是现代世界史上少见的几乎完全由想象和生还者的‘想象性层累建构起来的‘道德事件,其中关于船上‘中国佬的‘卑劣行径的‘讲述几乎均来自生还的美国人和英国人,而作为当事人的那几个‘中国佬反倒连为自己辩护的任何机会都没有,也不可能让他们有任何机会当众发言,因为至少存在这么一种可能性,即他们的讲述可能会颠覆加在他们头上并已称为定论的那些指控。”[2]

卡帕西亚号最终将坐进救生艇中的人救援到纽约港。幸存者被当作英雄一样迎回了美国,他们或者被送进医院或者被安排到酒店暂时居住。6名中国人却没有下船的权利,他们在救援船上过了一夜之后,又搭上了安妮塔号运输船,前往古巴继续工作。

从1882年开始,抵触华人的情绪开始在美国蔓延,他们认为“华工威胁本国的秩序”。

1868年,中美两国签订《蒲安臣条约》,规定两国人民可以自由往来;然而在1880年,美国单方面废除此条约,禁止华人入境。在这之后,就有一系列的文学或者影视作品丑化中国人的形象。1895年,爱迪生公司拍摄了《中国洗衣店场景》(Chinese Laundry Scene)。华工在银幕上的刻板形象就是从事洗衣工、佣人等等类似职业的角色,他们挣扎徘徊在社会的边缘,并有一定的道德缺陷,经常以小偷小摸或者非法偷渡等现象出现,也是警察关注的对象。1913年,英国的小说家萨克斯·罗默(Sax Rohmer)创造了一个叫作傅满洲(Dr.Fu Manchu)的人物形象,这是在欧美人眼中“黄祸”的源头:他瘦高秃头,面目狰狞,性格阴险。后来好莱坞据此拍摄了一系列影响较大的影片,包括《傅满洲博士之谜》《傅满洲博士归来》《傅满洲的脸》《傅满洲的城堡》等多部影片,这些影片流毒甚广,傅满洲也成为20世纪西方人眼中固化的中国人形象的代表。事实上,傅满洲“迎合了欧洲一些白人种族主义的‘恐黄心理”[3],一方面,他们力图突出作为西方白人的优越性,用他者的视角建构处在社会边缘和底层的黄种人;另一方面,华人在海外谋生时往往表现出的吃苦耐劳、智慧勤勉的品质,让他们对自己的生存机会产生了深深的担忧。直至20世纪30至70年代,傅满洲的形象依旧为西方国家所利用,后者企图延续“黄祸论”,在大众文化领域继续利用傅满洲的形象,在动漫领域制作出《黄爪》《傅满洲》和《傅满洲的鬼影》等作品[4],继续诋毁中华民族的形象。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从1904年开始,创作了一系列辱华反华的小说,其中《黄祸》(Yellow Peril)以及1910年描写中国华工的《前所未有的入侵》(The Unparalleled Invasion)、《陈阿春》(Chun Ah Chun)等作品丑化中国人。当时,杰克·伦敦的本意是为了解决中国大量华工涌入美国这一社会问题,暗示大规模入境的华工将会产生严重的社会问题,但是却从另外一个层面预测了中国的振兴和崛起。9CB5F394-A36B-4E2A-B312-6079DE77D5B0

为何反华情绪在20世纪初如此严重,在西方白人眼中,中国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吃苦耐劳、勤奋拼搏的中国人是“他者”的形象。而这种种族歧视的形象建构的基础就是为了成就和衬托西方人的“主体性”。在西方欧美国家建构的话语中,“他者”与自我产生的反差才能够让他们完全沉浸在自我创造的幻想之中,为证明自己在道德、信念以及身份上的优越性,从而以中心地位来彰显中国的边缘性、属下性和被压迫性。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所提到的,在这种“他者”与西方中心论的建构下,东方被“典型地制作成了(形象多样)沉默、女性化、暴虐、易怒和落后的形象”。[5]因此,“东方主义帮助西方对东方建立霸权,采用的主要方法是推论东方是低于西方的他者,并主动强化——当然甚至部分是建构——西方一种优越文明的自身形象。”[6]这也是西方镜头下中国人形象的由来,也是在20世纪初,整个西方人对于东方印象形成的共同的情感结构。

《六人》的监制为詹姆斯·卡梅隆,他是当时现象级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的导演。《泰坦尼克号》上映于1997年,其中有一帧关于中国人的画面,这是在泰坦尼克号电影叙事中,第一次有关于中国人的画面。经过24年之后,另外一部关于泰坦尼克号的中国幸存者的影片《六人》才问世。在海难发生的1912年,反华的种族主义话语日盛,华人在欧美国家呕心沥血,支援发达国家的经濟建设,却被如此地污名化;到20世纪末,为了获得中国市场经济效益抑或是展现泰坦尼克号上的种族多样性,《泰坦尼克号》上出现了华人的面孔;2021年,中国成为世界上不可忽视的强大的经济体和政治实体,为全球的发展贡献着莫大的力量。欧美白人镜头之下的中国同胞,从被污名化到现身,再到如今,在外国学者和中国人的共同努力下,揭开了尘封百年的历史真相。这无不彰显着中国近百年以来的沧桑巨变,展示了东方雄狮崛起和振兴的百年历程。

三、东方移民历史书写的真相

在西方欧美国家的视角下,海外华人或者华工成为有道德缺陷的“他者”,他们在影片记录或者历史文本中被歪曲、污名化。泰坦尼克号上的6位幸存者是海外华工的代表,在那个时代,这些来自东方的海外移民的历史真相究竟是什么?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期,到海外谋生的华工高达上千万人次,人们远赴他乡,在寻求个人经济条件改善的同时,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支援和帮助了欧美国家的经济建设。在美国,华工为美国的西部开发和经济建设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他们却遭受了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以及非人的待遇。为了进入美国,他们首先要在环境恶劣的天堂岛被关押和监禁,在被羁押的失去自由的50万人中,三分之二是中国人。

从历史上来说,华工并非总是如此“默默无闻”,事实上,他们对美国的经济发展和基础设施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19世纪中叶,太平洋铁路的贯通,离不开成千上万的“道钉”——华工。“正是上万名华工不顾生命安危和生活艰苦,在关键时间、关键路段,在平整路基、开通隧道、爆破山腰等关键岗位上连续奋战,才有横贯大陆的铁路开通。”[7]即使华工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但当时洛杉矶时报这么评价中国人:“中国人是天生的小偷和恶棍。”这是当时整个美国社会对华人认识的具体表现,他们不仅没有承认中国人在修筑基础设施建设时的贡献,反而诅咒、攻击华人,给他们赋予“道德上的缺陷”。这些“沉默的道钉”在历史的尘埃中直到50年或者近百年之后才被揭开。

在大洋的另外一边,华工在英国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泰坦尼克号上的8位中国人为何会登上这艘巨轮?在真实的历史中,当时英国的煤矿罢工使所有的欧洲船只停航,雇主唐纳德公司意欲把他们派往北美航线安妮塔号上工作。而能够抵达北美的航线只有泰坦尼克号,因此他们便阴差阳错地经历了这场旷世闻名的巨轮沉没事件。在海难发生的两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战需要大量的人口应征入伍,商船上出现了劳动力短缺的现象,迫切需要中国劳工来填补空缺,因此,为英国商船工作的华工一度达到了15000人。在被压榨完价值之后,大批的水手流浪在伦敦和利物浦的街头,伦敦警察此时的反应是如何解决这些中国人,中国水手被强行遣回中国。泰坦尼克号上这6位幸存者中,有一位在印度的加尔各答下船,另外一名在中国香港下船。从此,就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了。他们是不是被强制遣返,后人不得而知。

在一战中,中国人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们在衣物、食品短缺的情况下,依旧帮助英军修建了大量的战壕、拉造铁丝网,运送补给。然而,他们的处境并不好,“英国当局从来不认为华工与英国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他们始终持有强烈的殖民主义观念,即不允许中国人与任何欧洲军人或平民接触。”[8]当德军大阵压前,他们(华工)却被告知“自寻生路”。[9]在当时,华工的贡献不为西方所承认,他们呈现出“集体记忆的缺失”,更荒唐的是,在巴黎和会上,英国外交部长亚瑟·贝尔福竟然宣称:“中国在一战中既未付出一个先令,也没有丧失一条生命”,完全无视华工所付出的巨大牺牲。[10]“英国公开出版的关于华工的文献‘屈指可数,并且常常是不准确的,有时还会故意歪曲,为协约国的宣传目的服务。英国陆军部之所以有意弱化当时的舆论,是因为他们担心这会引发本国工人有更多的组织抗议。”[11]

结语

泰坦尼克号上的6位幸存者,是20世纪华工在海外的缩影,也是中国人在西方人眼中屈辱的海外移民史的映照。20世纪初,清政府积贫积弱,难以为华工提供实质性的保护措施,直至一百年后,在中华民族长期艰苦卓绝的奋斗之下,在中国梦的托举之下,中国终于成为屹立在世界之巅的强国。如今,海外华人的境遇与一百年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六人》通过追溯和寻找6位中国幸存者的生平行谊,重新揭开中国华工在世界上生存状况的一角,也揭开了百年来中国人在海外求生的艰难境遇。这段集体历史记忆,发掘华工在世界各地奋勇拼搏,为世界经济、局势做出贡献的历史真相。“《六人》不是对泰坦尼克历史叙事的颠覆,而是寻找真相实现对历史叙事的修正。”[12]

在移民问题依旧存在的当下,挖掘和研究“六人”相关的历史事件尤为重要,是当代历史书写的重要任务。在历史中,揭开事情的真实面目,还给在种族歧视和西方他者视野之下受害者以公平、公正的历史评价,是电影历史叙事的价值所在。揭秘和祛魅历史叙事中的虚构,在庞杂丛生的史料中寻找历史的真相,是当代纪录片电影肩负的使命,也是新一代电影人的任务。

参考文献:

[1]田力,杨益田.《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个人视角中的历史银幕探微[ J ].电影评介,2021(13):59-62.

[2]程巍.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种族主义想象力[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33.

[3][4]沈大力.傅满洲之谜及其他[N].光明日报,2013-12-25(12).

[5][6]巴特·穆尔·吉尔伯特.后殖民理论:语境 实践 政治[M].陈仲丹, 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44,45.

[7]徐国琦.一战中的华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08,102,7.

[8][9][10][11]黄安年.沉默的道钉:建设北美铁路的华工[M].沈阳:白山出版社,2010:2、108.

[12]虞晓.《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幸存者》:修正历史叙事的意义[N].中国电影报,2021-05-07.

【作者简介】  袁 方,女,山东人,北京邮电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西方批评话语理论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教育部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艾伦·辛菲尔德的文化唯物论研究”(编号:20YJC752023)阶段性成果,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编号:2021RC64)。9CB5F394-A36B-4E2A-B312-6079DE77D5B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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