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琪,讲一堂中国审美通识课

2022-06-22 23:55陈娟
环球人物 2022年12期
关键词:美术史沈从文绘画

陈娟

2022年6月10日,杨琪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摄)

艺术史教授杨琪已经87岁了。很多时候,他都在与时间抗争。每日闭门不出,4点起床,在家中读书、写作,写与美术相关的书,电脑里至今还躺着四五部书稿没有出版。

14年前,他正在清华上课,突发心梗,倒在讲台上。学生把他送到医院。醒来后,他思绪万千,特别想到了陶渊明。“想就此罢手,享受生活。春天到郊外踏青,夏天到水边观荷,秋天到东篱采菊,冬天到西山赏雪。”杨琪回忆说,想着想着,他用手机给所有请自己上课的朋友发出“走下讲坛宣言”。发完后,总觉得心中尚有未了之事。其中之一,就是一本酝酿已久的书,与中国美术史相关。

“这时才觉得,像陶渊明那样生活,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杨琪说。身体康复后,他继续上课、读书、查资料、写作,研究中国美术。哲学出身的他,“常常会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苦苦追寻答案,直到豁然开朗。之后又推翻自己,继续摸索”。

执笔写作时,他信心满满,舍我其谁,写到尽兴之处还歌唱:“击节高歌半世苦,援毫最爱一峰孤。”他喜欢只有一座孤峰的山水画,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座孤峰。

新书《中国美术五千年》就在这样的心境中完成,于近日出版。

杨琪写《中国美术五千年》,缘于和好友张敢的一次谈话。

20多年前,杨琪在清华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任教。有天晚上,他和同事张敢教授聊天,聊着聊着,他道出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教了多年艺术鉴赏课,每每讲西方美术很顺畅,但讲中国美术史总觉得少点东西。“中国美术史是编年体,讲唐宋元明清都有多少画家,他们都有什么样的作品。西方美术史不同,不仅叙述发展历程,还蕴涵着对美术发展规律的理解。”

张敢对他说:“你何不试试用西方美术史的方法研究中国美术史?”一句话,点醒了杨琪。

从那时起,他給自己定下目标:写一部中国美术史,既阐释中国五千年美术发展的历史,也阐释其中的规律。

这本《中国美术五千年》便是如此。“初创—繁荣—衰败是艺术发展的基本规律。我就在人物画、山水画和花鸟画的不同发展阶段,选择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和作品来讲。”

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之修性修容。

工笔花鸟画代表人物宋徽宗的《瑞鹤图》(局部)。

元代画家王冕的《墨梅图》。

中国人物画中,有一重要类别——宫廷人物画,杨琪将其初创期定位在魏晋。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当数东晋顾恺之。顾恺之画人物,注重“以形传神”,最著名的作品是《洛神赋图》(传)和《女史箴图》。在《女史箴图》第四段“修性修容”中,画面上有3个女人:一个妇女对镜自理,镜中映出整个面容;另一妇女照镜,身后有一少女在为其梳头。三人姿态各不相同,却都让人感到幽雅文静,姿态端庄。

“这些画包括同期作品,对宫廷人物的塑造都还处在初创阶段,不按照真实的样子表现,而是按照人物的身份地位去表现;只有孤立的人物,没有背景。”杨琪说。到了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画家顾闳中将宫廷人物画推向高峰,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便是《韩熙载夜宴图》,画中人物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场景真实,完全还原了夜宴的情景。

人物画高峰期的代表人物吴道子、水墨山水画和文人画初创期的王维、工笔花鸟画繁荣期的宋徽宗、青绿山水画高峰期的王希孟……杨琪按照艺术发展规律,观画读人,有阐释有归纳,将中国五千年的美术史铺展开来。

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杨琪耽搁最久的地方在元代绘画。“我在清华大学教授艺术理论多年,归根结底一句话: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但是,研究元代绘画时,这一根深蒂固的观点受到了冲击。

在异族统治下,画家无国可爱、无君可忠,生活痛苦、前途渺茫。但杨琪看了无数的元代绘画,没有找到一幅反映悲惨生活的作品,“只有清风明月,平山秀水,梅兰竹菊”。杨琪苦思了10年,曾经有过各种设想,又一次次被自己推翻。

有一天,他读元代汤垕(音同后)的《画鉴》,书中写到王冕创作《墨梅图》的奥秘:“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盖花卉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什么叫做‘写梅’?‘写梅’与‘画梅’有什么区别?画梅,形似也;写梅,泻自我之情也。我终于理解,王冕笔下的梅花,不是对国家命运的愤慨,不是对人民灾难的叹息,也不是对前途迷茫的无奈,而是对纯洁心灵的发‘泻’。”

之后,杨琪又找来很多元代绘画,一一分析、研究,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的绘画,以元代为分水岭,此前追求形似,师法造化;此后,追求神似,表现心灵。

“心,是中国绘画的灵魂。画如其人,画就是我,我就是画,画我同一。这是区别于西方绘画的。”他说,中国绘画重表现、重抒情、重意境,其终极目的就是教人做一个灵魂纯净的好人——而这也正是他写作这本书的目的所在。

杨琪原本哲学出身,转向艺术源于一场“书店的偶遇”。

上世纪50年代,杨琪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读哲学,毕业后到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后来的中国农业大学)教书。赶上知青下乡,他到邢台种地,偶尔回北京,在家中苦闷、百无聊赖时,便偷偷开介绍信到中国书店内部销售处去买书。

1973年冬日的一个下午,下着小雪,天气很冷,偌大的书店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这时,忽听售货员说道:“沈从文来了。”抬头望去,一个小老头走进来,穿着中式上衣,戴眼镜,文质彬彬。

“见到他之后,我就在想,沈从文一生虽然坎坷,但有两次成功:30年代成了著名作家,50年代成为工艺美术家。我为什么一次成功也没有呢?一个人成功的奥秘究竟是什么呢?”回到家中,杨琪鼓足勇气,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

没想到很快收到回信,“在彩色花纹的信笺上,毛笔草书,蝇头小字,竟有七八页之多”。在信中,沈从文回顾了自己的创作经历,谈了写作成功的因素。两人就此开始通信。后来,杨琪知道沈从文住在东堂子胡同,离自己家不远,便登门拜访,每周一次,“在那8平方米的蜗居中,听他聊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当时,沈从文正在重写《中国服饰史》,每天早上4点多起床,伏案写作。一次谈话中,杨琪问他:“您现在写能够出版吗?如果不能出版,为什么还要写呢?”沈从文沉默了许久,说:“不计成败的努力,是一切事业成功之道。”杨琪茅塞顿开,从此认为失败只有一种,那就是放弃。

杨琪家中悬挂的沈从文送给他的两首诗。(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有一次,杨琪去拜访沈从文,正聊着天,忽然来了一位 60多岁的男人,瘦瘦高高,头发花白,低着头,没有说什么话,坐了一会就离开了。杨琪跟了出来,与其并肩而行,搭了话才知那人是杨献珍——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理论家。后来,他和杨献珍也成了忘年交。正是在杨献珍的建议下,杨琪重拾自己的专业,开始发表哲学论文。1982年,他又在杨献珍的推荐下,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书。

“命运的转折,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杨琪说。一开始,他教授哲学课程,后來他开始大量阅读和艺术相关的书,慢慢对艺术有了兴趣,并越陷越深。1999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入清华大学,改名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他转入艺术史论系,教授“艺术概论”和“艺术鉴赏”,边教边学,走上艺术研究之路。

“老师讲课铿锵有力、诙谐幽默,经常提起自身经历,非常接地气,课堂上笑声不断,堪比单口相声。”他的课在清华很受欢迎,学生称他为“课星”。

2005年,“课星”杨琪被北京电视台发现,受邀为大众讲艺术课。他先后在《名师讲坛》讲“西方美术欣赏”,在《中华文明大讲堂》讲“中国美术欣赏”,旁征博引、浅显易懂,吸引了一大批观众。时至今日,他的好多授课视频被扒出来,在网络上传播,被认为是“艺术入门课”。

在清华美术学院教书期间,朋友给杨琪拍的照片。

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杨琪一直声音洪亮,思路清晰,古代画家如数家珍,古典诗词随手拈来,完全不似耄耋老人,“我喜欢上课,有瘾,一上课就起劲儿!”

2017年,在清华上完最后一课后,杨琪便不上课,不录像,不开会,不理发(自己买个电动推子)。唯一的事情就是闭门著书。

一位美术家说过:“中国美术在与外族、外国的交接上,最能吸收,同时又最能抵抗。”“最能吸收”,说明它的包容性;“最能抵抗”,说明它的独立性。只有“最能吸收”与“最能抵抗”相结合的美术,也就是包容性与独立性相结合的美术,才能爆发出强大的、顽强的生命力。中国绘画就是这样,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创造了辉煌的过去,同样,中国绘画必将创造辉煌的明天。

我的艺术自信,是从对齐白石的正确理解开始的。他的艺术成就,使我认识到传统绘画顽强的生命力。近百年来,除他外,还有一大批传统艺术的守护者,黄宾虹、潘天寿、吴昌硕、李可染……王冕在《墨梅图》中说:“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我很喜欢,它集中表现了中国绘画的精粹,可以说是中国绘画艺术自信的表达。

任何事物,愈近,认识得愈清楚;愈远,认识得愈模糊。只有一件例外,就是对于艺术作品的认识。愈远,愈清楚(古希腊有什么艺术作品谁都说得上来);愈近,愈不清楚。你不知道在当今五颜六色的艺术作品中,哪些会被时间淘汰,哪些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存留下去。艺术史不能写到当前,艺术理论也不能写到当前。对于当前的艺术问题和看法,只好留给后人去说。

其实我没有想太多。美术、美术史我也是从头学,边学边教,持续了二三十年。就我个人而言,学习、研究美术史,每一次我看作品,无论西方的还是东方的,都觉得有一种纯洁的、善良的灵魂在打动着我。我讲艺术和艺术史的时候,也强调这种纯洁善良的灵魂的主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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