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一碗蛙吓退韩昌黎

2022-06-22 23:55周白之白
环球人物 2022年12期
关键词:蛤蟆潮州柳州

周白之白

很少有老饕餮能拒绝南方的夜晚。人潮涌动的市井街巷,配上独属南方的缤纷美味、烟火喧嚣,杯盘狼藉中,哪怕藏着万重心事的人,也能暫放下纷纷扰扰,且开襟抱。

唐朝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世称昌黎先生的韩愈被贬南方,本想尽情享受舌尖上的岭南,然而当他真正面对丰盛的“南方大排档”时,还是陷入纠结。他写下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可以为证:

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

蚝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

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

蛤即是虾蟆,同实浪异名。

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

其馀数十种,莫不可叹惊。

虽然韩愈已不是第一次来到南方,但极具南方沿海地区特色的饮食习惯,还是让他不由叹惊。长得像帽子的鲎(音同厚)鱼,喜欢附石而生、常黏连成“蚝山”的牡蛎,各种蛙类和看起来奇形怪状的章鱼……这些备受今人追捧的美食,在当年的中原人韩愈眼中,都是无比猎奇的食物,举箸踟蹰,在所难免。

好在,韩愈是一个颇具信念感的人:面对光怪陆离的“南食”,他决定正面迎敌。

在诸多需要心理建设才能勉强试吃的“南食”中,“虾蟆”一味尤其让韩愈感到刻苦铭心。为此,他专门写了首《答柳柳州食虾蟆》,详细记录了自己试味虾蟆的心路变迁与纠结困惑:

居然当鼎味,岂不辱钓罩。

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

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

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

柳柳州者,柳宗元也,是与韩愈同样被贬岭南的老友。这对“难兄难弟”所面对的难题,皆是与中原大异的南方饮馔风俗,比如以虾蟆为美食。

虾蟆就是如今的蛤蟆。韩愈曾说,自己刚开始完全无法下咽,直到许久之后才略能入口。言下之意,是说自己离真正习惯消受这道南方美食还差得很远。然而柳宗元的适应速度显然比韩愈要快,很快就能抄着蛤蟆腿大快朵颐。

韩愈对柳宗元的适应能力格外好奇,不禁发问,这浑身长包、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兄弟你是怎么吃习惯的?

其实,问题的答案就是两人性格的差别。命运面前,韩愈时而孤注一掷地“晡时坚坐到黄昏”,时而患得患失地“虾行蛭渡似皆疑”。但柳宗元素来保持“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淡然心态。两人谁更能随遇而安,一目了然。韩愈字退之,竟不肯后退一步;柳宗元字子厚,却得淡泊之致。造化弄人,往往如此。

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韩愈已官至中书舍人,在学界、官场、文坛皆有声望。不料由于一次意外事件,他的命运轨迹急转直下,人生就此跌至谷底。

这一年,唐宪宗李纯派人将法门寺佛骨迎入宫中供奉,一时轰动京城。韩愈一向尊儒斥佛,忍不住上奏了那封著名的《论佛骨表》。犀利的言辞终引起宪宗震怒。很快,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朝阳路八千”,被贬潮州(今广东潮州),开启蛤蟆管够的“美食之旅”。

抵达潮州后,韩愈也曾上表忏悔,称自己言涉不敬,“万死尤轻”。但在写给柳宗元的《答柳柳州食虾蟆》中,韩愈仍有不平之气:

虾蟆虽水居,水特变形貌。

强号为蛙蛤,于实无所校。

虽然两股长,其奈脊皴疱。

跳踯虽云高,意不离泞淖。

鸣声相呼和,无理只取闹。

蛤蟆天生丑陋,却别无长技,虽然仗着大长腿能蹦跶几下,终究跳不出烂泥水坑,别看叫得挺起劲,其实没什么可取,不过“无理取闹”罢了。

潮州的暮色缓缓降落,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年过半百、牙齿几乎掉光的韩愈也许会想到,自己此生可能再也回不到长安了。虽说“物不得其平则鸣”,但如果当初自己能稍微忍一下,人生会不会好过一些?

那年末,朝廷决定召柳宗元回京,诏书未至,宗元已卒于柳州任上,享年47岁。韩愈呢?他在潮州当了7个月刺史,后改任袁州(今江西宜春),当地有道名菜,就叫“水煮蛤蟆”。

晚霞下的潮州。

几百年后,南宋出了个状元叫王十朋,写了一首《和韩答柳柳州食虾蟆》。针对韩愈提到的“无理取闹”这事儿,王状元为蛤蟆做了辩护:

彼微水中蛙,四足伛而疱。

自从科蚪初,生育在泥淖。

好鸣乃其性,非故欲喧闹。

蝈氏职洒灰,恐非圣人教。

原来,总是忍不住要叫的蛤蟆,其实并不比别的动物执着倔强多少,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本性过了一生而已。

也许这王状元,真算得上是世间“蛤蟆”的知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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