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2 00:42禹风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安德鲁渔网潜水

禹风

律师金礼罗在一次潜水时被巨大而结实的网牢牢困住,他能否从中解脱,避免葬身海底?从广州回上海的高铁上,乘客金因为一次临时起意的换乘,而被确定为次密接者隔离在酒店,他能否独善其身,安全地结束隔离?有形的或无形的网,能否改变人的本性和初衷?

金礼罗面对浩瀚海洋,想起的却是明黄色干燥的内地房子,遥远的碎片的梦幻记忆,无关紧要,含义空空。

那只是干燥而明亮的房子,是泥土和石块粗粗垒砌的房子,里面没人,却不晓得为什么让金礼罗联想起肉皮炒辣椒的盖浇饭……傍晚将潜海,海下并无土房子和盖浇饭。

他还从没试过黄昏潜,今天会是第一次。他不免也惊诧于自己那不受控制的浪漫:心里痒了好几年,想身处海底静看整个大海渐渐失去光线,人与海同归墨汁……

那必然给人类软弱的心带来巨大惊惶。他想体验!

安德鲁并非菲律宾潜店常见的欧籍潜导,他是个肤色偏淡、有一对沉静大眼睛的菲律宾人,当然,难保祖上没掺杂欧洲人几分之几的血液。他将陪金礼罗下海。

两个人将结伴潜入黄昏的近岸海域,等天全黑,再打着手电出水。岸上的人能很清晰地看见潜水者晃动的手电光。

金礼罗特地从吧台上端两杯生啤到栈桥,请安德鲁享用其中一杯。这时太阳还高挂在天幕上,蓝色海面散射熠熠阳光,漆成深蓝或草绿的岛民小船由日本制造的马达驱动,在海面穿梭,寻常海鸥一边飞一边啊啊地叫。金礼罗轻声静气对安德鲁说:“我梦见过今天,很多年前就梦见过。不过,梦里的海更平静,没小舟和船民,像是蛮荒海岸,天上的云不是白色,是橙色……”

“哦,很美。”安德鲁的举止确实像欧洲人,他温和地咕哝了一声,不卑不亢,继续抿他的啤酒。

过了一会儿,他却说道:“你的梦。”

“我还从没试过黄昏潜,有过夜潜,下海已是黑水,我没在底下见过海洋变暗。”金礼罗迟疑。

“不用担心,那很美。海每个瞬间都是美的,它比美人们更有魅力。”安德鲁笑笑。

从宾馆自用码头眺望出去,能看见薄荷海(保和海)的广阔洋面,虽然菲律宾渔业一样损伤了海底珊瑚并减少了海洋生物种类,但有些海域毕竟保存了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既然旅游业带来丰厚收入,当地人已逐渐放弃了大规模捕捞和野蛮的炸鱼,只剩零散违反禁令在保护区周围捕鱼的事件。那些人只为弄些零用钱,不顾旅游者和休闲潜水者。

啤酒喝完,安德鲁需要回到潜店干活,只有德国人尼娜小姐一个在潜店办公室做案头工作,修修补补和重新灌装气瓶这类事都属于他。金礼罗也要回房去,他太太想好了傍晚去栈桥上瞭望他潜水,现在睡午觉。

上午吃完早饭回房,房门口屋顶的茅草里跑出一只有男人手臂那般长的褐灰大壁虎,瞪着凸眼,“盖酷盖酷”一声声叫唤,把金太太迷住了。

金礼罗认为大壁虎并不就是一只壁虎,或许是上帝安排下的一种吉祥物,会带给他和他太太久久不遇的好运。

金礼罗在律师圈秀自己潜水执照时发现过一个真相:很多人赞叹他深潜大洋的勇气或浪漫,却没人羡慕他,没人想学他的样去潜水。

对于某几个自己佩服的国内律师,金礼罗曾想以一起潜水的方式同他们结交,不过这些人一听就苦笑着拒绝了。潜水毕竟不是打高尔夫,也不是玩桥牌。潜水在他们看来是极限运动:海若一动气,潜水者就可能回不到陆地上。他们可能还觉得小金律师鲁莽、不成熟。

按理说,这些律师归属于全国最有勇气的人群,他们一旦不顾自身安危,为客户认真起来,不仅能叫有权有势的人紧张,也让善打法律擦边球的人尴尬。但人在法庭上的勇敢,那扶助弱小、慷慨陈词的腔调,并不能就势转化到潜水上。

换句话说,律师们特别在乎那一股气。

气势是一个好律师的根本,一鼓作气得理不饶人地铆牢对方恶斗,运道好的话,能脱颖而出成为名律师。一旦成名,气势更会增长,且不再需要自己硬杠,凡总结出拿气势压人的技巧,这辈子就气韵悠长,躺着吃老本。

而潜水,只背那么浅浅一只气瓶,着急紧张一顿喘,就耗气大半,这和律师这门手艺的“气功”有点犯冲。

金礼罗知趣,放弃了拉同行们学潜水的念头,他发现自己在律师群里成了别人一个小小谈资,有人还不带恶意地来打趣他,问他愿不愿背着气瓶上法庭做一回辩护,把没救了的委托人救过来。

金礼罗没吭声:动弹手脚也好,发声也好,在海下都费气;假如各环节注意省气,就有助延长潜程。

他观察自己的职业泥沼,这一行的职业技巧和潜水近似:尽力把握好中性浮力,顺势而为,不多做强烈动作。

从广州到上海的高铁一路顺畅,事事平安。车过杭州站之后,一个念头闪入金的脑海:为什么不在虹桥站换乘经停松江南站的列车?又快又省钱!

他查了车次,确实有一列G1637次途经松江南,有二十多分钟可用于换乘,而虹桥到松江只需十几分钟。他立刻买了票。

到虹桥站之后,金发现车站的防疫措施加强了,旅客不能像以往那样直接走楼梯进入候车大厅,必须先出站再进站,重过一遍防疫程序。

金担心赶不上车,就加快脚步紧赶慢赶,动作都切入快进版,终于赶上了G1637次。他戴着KN95口罩,擦着额头的热汗,并没深入七车厢找寻对号的座位,只在车厢口第一排右侧空座上坐了八九分钟,然后就站到车门口等候下车。

松江南到了,金轻轻巧巧出站,搭地铁九号线到了松江大学城站。

到家后他浏览防疫新闻,刚访问过的省份及城市均无疫情,大可放心。

可第二天十月三十一日傍晚,上海的迪士尼樂园出事了。全园数万游客滞留,当场测核酸。据说有位江西女游客前一日到过迪士尼,回程在高铁上被江西防疫部门通知为新冠病例密接者,截留后查明也已阳性。

人们被迪士尼核酸检测时燃放的漫天焰火震惊,这里头实在透出诡异的气氛。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不过,看来又是一场有惊无险的防疫排除,金只觉得“壮观”。

他按部就班地干手里活儿。当一个尽职的律师,查阅卷宗有压力,写辩护词有压力,生活也有压力,他只能努力做实事。

这世界从何时起被Covid-19病毒搅扰得烦躁不宁?当然是从2019年年底开始。金记忆起一连串无法忘怀的人名……

2020……

2021……

地球人,已显得无可奈何,越来越无可奈何……

金太太声明自己从来不曾喜欢过金礼罗的冒险天性,相处时间久了,她看清老公血管里流着一种不甘寂寞的血液,倾向于藐视现状,不满足于已拥有的人生。

可惜,他不肯承认他身处的环境并不乐见他不安分。

律师,在金太太眼里,总想把死的说成活的,又费尽心思把那垂死的救下来,是种吃力不讨好的职分。说实在的,有谁看到过胜诉的委托方额外拿钱来谢律师?

金礼罗常冷不防同太太恼火,恼火太太不分场合不讲策略地跟自己唱反调。

难道你这女子能逆天改运,或者,你要我金某人中年自疑而性情大变?说得中性点,这就是典型的不现实,人生并不是一个女人死抱女孩子时代的幻想跟现实生活翻脸。你种种“高见”,除了证明自己的确心比天高,又能再证明什么?

好在金礼罗生性看他太太顺眼,一阵火气下去,他总原谅性格孤傲的她:她至少不虚伪。

金礼罗当律师,虽不是那些案子的当事人,心理上却拘泥于不能输的立场(也许同职业道德无关),但,永远不输案子是不可能的。

潜水难道不是同样?永远不出事故只是梦想。

不出事故是潜店永续经营的前提,在菲律宾,潜水客出事故,潜导要坐牢。但大家明白其实还是得靠运气和谨慎。

金礼罗对风险管控有自己的看法,他考虑过来薄荷岛东南岸安达潜水的安全系数。这里不如岛西南端的邦劳,邦劳的休闲潜水业更发达;安达没有巴里卡莎那样的海下自然保护区,安达特色是海域宁静,沿岸有静谧的度假村,适合追求安宁的旅游者。

金礼罗选择这家海百合度假村是经过细心比较的:度假村由德国人经营,潜店沾上了德国标准的荣光。

不管怎么说,今天傍晚虽是此旅首潜,但三个月前金礼罗也到菲律宾潜过几趟水,不需要先做热身潜;虽是首次黄昏潜,但他并不计划深潜,下潜将不超过二十米深度。他并不担心海流,这里没乱流的历史记载,而且三十多岁的安德鲁看上去也可靠,是个神色始终安闲自信的当地人。

金太太午睡醒了,看见夫君坐在橡皮树底下躺椅上整理潜具和脚蹼,他的潜衣已悄悄在度假屋围住的大泳池里泡湿,搁在大青石上滴水。

金太太大概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婀娜,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她显然心情愉悦:“喂,看见我的大壁虎吗?我睡着前,它的尾巴还挂在窗玻璃上呢!”

她学壁虎叫“盖酷盖酷”,像那野物会抓住机会甘当宠物,从蛮荒世界出来向她投诚。

金礼罗手里抓着自己从没更换过的TUSA脚蹼,左蹼上有个明显凹坑。他像从万千思绪里摆脱出来,慢慢抬起头,一边缓缓吐气,一边对着太太笑了笑。

可金太太却收起了快活表情,白了金礼罗一眼,抬头看天空和度假村背后的山丘。

阳光变得更金了,涂抹绿色山丘一层亮色。金太太观赏泳池边栽满的各色扶桑,叹气说:“好漂亮的风景,可惜有些人哪,老是忧心忡忡!”

金礼罗摩挲脚蹼,笑说:“又指桑骂槐!我安安静静,并没有招惹你。”

“哼,金大律师,别人不知道你,我这个身边人这么多年下来还不知道你么!”金太太扭转曼妙身子,似乎要进屋,“你站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心里却很黑暗,晓得很多官司不可能打赢。你出来休闲呢,其实也放松不了。人家以为你享受,其实你总搞得自己心里像过关似的,你这会儿正在紧张担心呀!”

金礼罗感到愤懑,世上哪个男人愿意时时被女人如此主观地加以鉴定呢?可他又无可奈何,他已反复品尝了在女方性格强硬的婚姻中试图占据主导地位的恶性后果。

他只能微笑,他明白自己皮笑肉不笑。不过,这代表他多么向往夫妻之间有和平。如今,和平的目的就是和平本身,已没有奢求。

金礼罗表现得像个自己一贯鄙视的傻瓜,他说:“紧张是应该的,下海后不久天就会黑,这海域我完全陌生,就算安德鲁很可靠很专业,我也要谨防自己在黑暗里操作失误。所以,我就好好想一想。”

这般息事宁人地解释自己,却还没得着太太的柔情。金太太转脸看他,冷冷的,包藏了很明显的反感:“我劝你放松吧。喏,买股票前你也好好想过,后来套牢;上庭辩护你更是充分准备,但也不是每次赢,而且,最想赢的那些案子大多数输了……先生哪,如果人想想就能想明白,周围到处是思想家啦!”

她推开门,灵巧地涌身进去,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她已听腻了他“永不改变立场的絮语”(她这么说过好几次)。

11月1日上午,金正在书房翻卷宗,一切按日常,虽没惊喜,却有进展。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看区号是浙江。平素金不爱接这种突兀的电话,很可能是漫天撒网的诈骗,但这时他似乎有什么奇怪的预感。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先核实金是金本人,然后便问他有没有搭乘过十月三十日的G1637次列车。

她说:“我是嘉安疾控,你搭乘的列车上有新冠病例,你乘坐的车厢里有个密接者,你被判定是次密接者。我们将通知上海疾控,请等待上海疾控的电话。”

什么!這是什么意思,将会被要求去做哪些麻烦事?这个月有好几个开庭哪!

瞬间金只有这思绪。

不过,他还是及时问了:“我的座位在七号车厢,那个病例是在几号车厢?”

对方像是一团乱,沉吟迟疑,似乎只负责通知一个个被圈定的对象。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金坚持自己有知情权,这是法定权利。于是听见话筒里的她询问另一个人“盛海莉(音)坐在几号车厢?”

她转告金“病例在五号车厢”。

那么,七号车厢的密接者和这个“盛海莉”是相识?既然虹桥是起点站,为何病例和密接者却在不同车厢?

这些疑问又瞬间涌入金脑中,但他明白再问也白问,对方回答不了。他们只想单方面通知他他们的判定。

金想自己会被要求去做核酸(自行去医院核酸点排队),起码要做两次到四次。

真倒霉。只希望这个密接不要变成确诊病例!若变成确诊病例,金就转为密接者,就要被带走。

我当时好生戴着N95口罩,整个车程才十几分钟,染病的可能性近乎零。金如此告诉自己。

可是畢竟被管控了,会添很多麻烦。

接下去一些日子的所有社会活动估计都要受影响,客户会失望。

真倒霉!

倒霉感的强度与一个人为防疫做过多少牺牲和努力有正向相关性。付出越多,越感到被概率之尾扫到时的倒霉。

虽只是次密接,但金预感自己会受到令人不愉快的对待。

虽是“法律人”,他感到孤独,也非常无助。无助感难以描绘,但仿佛是有强壮根系的植物,绝非空穴来风的浮物。

他想到妻子将有的反应,心里更加担忧和沉重。

小艇仅可容纳三四人,驶离栈桥时,金礼罗站起来对观景台上身着粉红黑圆点长裙的太太挥手;金太太也频频向夫君摇手。

夫妻间如今只在结局不确定的告别时才有点殷殷之意。

她心里肯定想过万一他出事故怎么办。

合格的成年人该对可能发生的不测默默做好准备,以便真有事发生时能表现得体面、有尊严。不过,金礼罗晓得,真的悲伤从来不可能是体面的。

海风很温和,挟着白天积聚的热量,吹拂已换上潜衣的身体。低头看海面,除小艇划开的绵白细浪,能看清十来米深的海底布满珊瑚礁,有玳瑁和鱼群在蓝绿水体里逡巡,正是本地水族的家常时光。

一下子,金礼罗像推开关闭已久的窗呼吸新鲜空气,他悦耳地对驾驶小艇的安德鲁喊:“现在水下光线正好,我们像去参加派对!”安德鲁点头回答:“是啊,金先生,好像是去下午茶哟!”

金礼罗凝视海波,忽地想起了身处城市楼群时一个夜梦:梦里他背着气瓶,孤单单往蓝海里走。阳光尚在海波间颤动,但下午却要过去了。一个潜水教练带着他的学员从海波里冒出来,告诉金礼罗时间还够,可以潜下去……

海水颜色变深,看不见海底了,小艇颠簸起来。金礼罗觉得自己按下了记忆的快进键,那梦里曾出现校舍或展览馆式样的水底建筑,有三四层楼体,他像剑鱼那样流畅地在半封闭的走廊里游动,周围呈黑白电影色调……后来,他及时从楼体里滑翔出来,上浮到仍有阳光的浅层,少年潜水者正围绕着银鳞闪闪的鱼群打转……他钻出海面,把装备卸在沙滩上,加入了岸边烧烤和喝酒的人群……

无意义的梦境,不值得对人提起,但这时回想,恰似眼下黄昏潜的心理预演。

小艇终于停下,浮在波涛上,安德鲁忙碌地摆弄两个人的BCD和气瓶,把气阀扭到底再略微回旋半圈。金礼罗往穿了潜水靴的脚上套脚蹼,拉紧橡皮扣环,移动了一下放在小艇上的6公斤配重带。他的潜镜早已抹过牙膏,现在他用海水把牙膏洗净。

“金先生,你别着急上配重,先下水,我把BCD递给你。”安德鲁说。

恰似在法庭上倾听,安德鲁的话在金礼罗脑子里飞快过了一圈,引发出明确的权衡:确实小艇太小,在艇上穿戴BCD有点局促。人先下水,浮于海面,接过充气后有浮力的BCD穿戴好,再往腰部扎配重,这也是教科书式的操作。

不过,律师思路冷:这一切的前提是安德鲁并无害人之心。若自己往海里一跳,小艇却开走,那么用不到半小时,依靠脚蹼和潜衣的浮游就会耗竭气力,而一旦溺亡,谁也说不清原因……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金礼罗已作出了判断:无须多想,安德鲁只是个普通的潜导,他的人品和信誉由德国人开办的度假村背书。

金礼罗伸出戴妥了脚蹼的双腿浸入海面,轻身往前一纵,跳进了汪洋大海。

安德鲁递下BCD和气瓶,看着金礼罗笨拙地套上,扣好三道安全扣。安德鲁又小心地拎住配重带俯身放下来,金礼罗接过,把呼吸器塞进了嘴,有点困难地伏身海面,摸索着终于扣好配重带的钢扣子。

现在,万事俱备。金礼罗松了口气,笑着仰躺在充气的BCD上,脱下潜镜,最后一次用海水漂洗镜面上刚添的热雾。他看着安德鲁在艇上飞快搞定他自己的装备,跳入他左侧海水,向他举右手,大拇指朝下指指。

金礼罗点点头,三百六十度旋身环顾大海,但见夕阳如血,喷火的圆球离海面尚有十来分钟坠落距离。海波闪金烁火,大有最后辉煌的壮丽。

先后排气下潜,两人到达海面下五米稍作停留,安德鲁检查金礼罗的装备状况。

金礼罗好奇地环顾四周,此刻海面下也是色调瑰丽,道道透亮的阳光射穿水层,一直到达十几米深的海底珊瑚礁,游鱼和玳瑁都反射微红的色彩,身体好像成了晶亮宝石。深切的惆怅弥漫金礼罗心头,他知道那光芒是即将来临的黑暗散布的先锋。

安德鲁做一个手势,两人同时扎猛子,呈四十五度向下潜行。

金礼罗只不过奋力下潜了十多米,就感受到了黄昏海洋的力量:

太阳毕竟不坠入海中过夜,海面的夕阳只是一种炫目余晖,而此刻,金礼罗看见四十五度下潜方向的海体呈现巨大的阴郁,光线像已从大海体内排泄殆尽,他正向阴暗的深处挺进。

白天美丽的游鱼往往给潜水者带来缤纷感,让人欣快,忘记水体天然给人造成的压力,而此刻游鱼都失尽色彩,一簇簇一群群像灰色的不怀好意的动物从身边掠过……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滑稽的是灰色大海让金礼罗想起了庭上的某些时刻,那些时刻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他职业生涯里,被他称为陷阱时刻。

金礼罗当上律师的第一天就宣誓当“清流律师”,无论官司输赢,只凭勤勉勠力,不搞人际关系,不勾兑法官。这种宣誓自有其风险,有些委托人不能容忍不肯不择手段的律师。每当他在庭上发挥出色一路顺畅却意识到案子要输时,他就明白对方勾兑过法官。他对着那灰暗有威胁力的大海,却要保持姿态继续潜下去,明知对方的交易已在暗处达成……

安德鲁直起了身子,像跪在海里,转身来看金礼罗;他把右手手掌竖起,放在前额上。

鲨鱼?

所有潜水员都明白这是遇见鲨鱼的手势,金礼罗有点近视,他的潜镜没配近视镜片,他也竖直身体,茫然看着灰蒙蒙飘满细小白颗粒的前方……

鯊鱼并没对着他俩游来,它们漠然从五十多米外的海水里经过,非常壮观,有十多条,失去了阳光的海水使它们显得发乌而凝重,有小型潜水艇编队的视感。

安德鲁让金礼罗注意自己的腕式潜水电脑,那上头的深度数字已是海下20米。他俩已到达预定深度,不再继续下潜。安德鲁往左侧伸出叮叮棒,朝一群卧在白沙上的馒头形珊瑚礁游去,金礼罗跟上。

接到嘉安疾控电话之后,仿佛猛然拉紧的弦又慢慢放松,之后整整24个小时,心神不宁的金没接到任何来自疾控人员的电话。

金几乎相信嘉安方面有很多类似的线索,而他被牵涉其中的这根线并不重要,人们显然已忙忘记了。

回想自己只在七号车厢逗留十来分钟,而据嘉安疾控所言,病例乘坐的是五号车厢。按已公布的密接次密接认定规则,七号车厢其实不受病例本人牵连,但他们说过七号车厢还有个密接。

到了十一月二日中午,也没人联络金。金想很可能这事就值一个电话提醒,他松弛下来。

事实证明他高估了两地疾控间沟通的效率,下午,电话来了。还是一个年轻女生先核实金身份,然后要求金报出现住地的地址。

按职业习惯,金反问如何证实对方身份为疾控人员,打来的电话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号码。

女生把话筒递给了一个男同伴。

强硬的话从话筒里倾泻过来:“喂,你不配合是吗?不配合也可以,我们终归能找到你的……”

金明白他的潜台词,问他:“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呢?”

“我就是这样子说话!告诉你,没法证实这电话号码(是否属于疾控),你配合,还是不配合?”

金犹豫了一下,然后听见自己放低身段回答:“好吧,我住在……”

甚至金这么想:这个人没法温柔,他有压力,温柔不产生效率。

这位身份不言自明的男子最后说,区属防疫部门会联系金。

到傍晚五六点,区防疫人员来电,要金收拾行李,去酒店隔离十四天!

完全出乎金意料!

金声明自己只是和密接者同车厢十来分钟。病例不是在五车厢么,怎么牵连到七车厢?

对方倒是个温和男子,他说这是“嘉安判的”次密接,肯定要去酒店隔离。不过,如果金把七号车厢的车票微信给他,也许他可以为金申辩一下,看看上海这边能否改为居家隔离。

金感到被善待。

金等待对方加微信,对方却又打通金的手机说抱歉:查过了,密接者正是在七号车厢。五号车厢的病例不是这趟车,是前一天在另一列开往上海的车上同这密接者同车厢。

金也立刻明白了,嘉安疾控电话里提到的病例“盛海莉(音)”与他搭乘的车次无关,只前一日与密接者同车厢。嘉安方面给他的初始信息就含混不清。

金意识到只能按要求去酒店隔离了。

街道办的电话也很快来了,问金需要准备多久,车何时方便来接?并说明酒店住宿免费,每天餐费八十元要自行负担。

金放下电话,心绪烦乱。究其原因,主要担心隔离酒店本身有传染风险,同店的人有可能携带病毒!另外,他担心妻子单独在家,身体不好,没人照应,等等。

但金没开口要求在家隔离,他是律师,明白说什么也没用。同时,他很难设想身穿白色防护衣的人员每天上门为他做核酸测试会在居住小区引发他人好感。

那么,就不要行事高调吧,避免争执吧。中国人历来恪守公共生活的这一准则。

刚开始时金礼罗吃了一惊,他以为一条深色的大鱼垂直朝海下扎猛子潜下来,不过,不用安德鲁提醒,他很快看清了这是一个男人。

这男人没背气瓶,以娴熟的自由潜姿势流畅地潜到20米深处,身上只穿件深色紧身衣,也不是潜服,质地像尼龙,很廉价的那种。看他长相,高颧骨细下颌,正是本地人。

再细看,金礼罗不由得佩服,这男人连潜镜都不戴,一双眼能在咸水里睁得大大的。他没跟金礼罗和安德鲁打招呼;他转过身,背对他俩,手里一支细长的鱼枪,暗淡的白光闪出,枪尖上挑了条肥壮的苏眉。

金礼罗仰看这人举着枪和猎物飞快向海面蹿去……

安德鲁在海水里对金礼罗耸肩摊手,既然这里不是划定的保护区,单枪猎鱼并不犯法。

金礼罗不由得想,这条上好的苏眉晚上不晓得出现在哪个餐桌上,潜下来已二十来分钟,除了鲨鱼还没看见过什么可观的鱼类,这海域似乎已被过度捕捞了。

珊瑚礁上的各色珊瑚看上去还挺健康,没白化痕迹。海葵一朵朵长得丰硕,给海添了层次,尽管黄昏,深深浅浅的调子依旧呈现暗影笼罩的美。

安德鲁示意金礼罗打蹼加快速度,像要赶去什么地方。金礼罗照办,两人很流畅地浮游在珊瑚礁丛中。

黄昏过尽了,夜色如墨汁从海洋深处漫上来;珊瑚礁渐成黑色的大蘑菇……

安德鲁打亮了手电,金礼罗跟着也打亮手电。两道亮光从深灰色的海水里刺出,照到前面一个深坑。深度增加了海水的朦胧,金礼罗急忙游到安德鲁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不想游到深坑上方。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潜水电脑表上的深度值,仍旧是海平面下20米。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安德鲁举起低压管,放尽BCD里的气,在深坑边沙地上趴了下来。金礼罗模仿他,气却有点放不尽,漂漂浮浮好一会儿,才趴到安德鲁边上。

这时已经是夜潜了,夜潜有夜潜的乐趣,一只金底蓝纹的章鱼从手电光里漂过。夜里是海洋生物觅食的时光,白天懒洋洋的动物们现在抖擞精神,并不担心自己或许正是别人的晚餐。

安德鲁的叮叮棒敲着背上气瓶,金礼罗看他时,他把手电反转来照自己额头,那额头上有一只竖起的手掌。

鲨鱼群回旋在深坑里,它们往下潜深时,看上去很像一窝鳗鱼。

不过,它们上升时体形迅速增大,看得金礼罗毛骨悚然。忽然间鲨鱼群身边就多出好几个人,直接从海面潜下来的,直立在海水里三百六十度打转;他们很快达成共识,手电和几支鱼枪都对准了同一条鲨鱼,几乎同时射中它头部,鲨鱼在水里翻滚,一会儿没入黑暗,一会儿又在手电光里显出一段胴体……

几个人的手电光浮了上去,安德鲁的手电像探照灯那样往上打,看不见什么了。金礼罗的手电射下深坑,鲨鱼群依旧在那里打旋,像没失去任何同伴似的。

气瓶里还有六十巴气,上浮时金礼罗觉得不舒服,并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有些不痛快。他没预期过一场杀戮。杀气和着黄昏海洋迅速沉入黑暗的那种力量,让金礼罗感到难以排遣的沮丧……

五米深度停留三分钟完毕,他俩举着手电钻出了海面,安德鲁先翻身上艇,然后接过金礼罗的BCD和气瓶,伸手将他拽上船沿。金礼罗气喘吁吁脱脚蹼时,安德鲁已发动了小艇,行驶半分钟,靠近那条猎鱼的船。

鲨鱼还没彻底死去,三个男人用刀捅着半死的猎物,扭身躲避鱼尾巴的横扫。船上那没下水的老头扔下的绳索已在鱼鳍下绕圈打好了绳结。

“他们要把鲨鱼带回去吃?”金礼罗干巴巴地问。

“不是。”安德鲁热情回答他,“拖到船上割鱼翅,割完就扔回海里去。”

他俩没同猎鱼人对话,安德鲁掉转船头,往度假村驶去。金礼罗想自己要管住嘴,晚饭时不要同太太谈什么猎鱼的事。她的情绪难以预料,她很可能受不了这种残忍现实。

安德鲁有点担心地看看金礼罗:“一切好吗,先生,没受凉?”

金礼罗应了一声:“很好,安德鲁。今天开眼界了!”

防疫部门接人的车还没到,金太太已经哽咽了。她双手蒙着脸,埋头站在那里不动。好一会儿她猛烈摇头说:“我真是不懂,你那么小心,为什么却轮到你被送去隔离?那些人成天毫不在乎在外面到处玩,却没事!”

金礼罗懊丧得说不出话,他想自己进了隔离酒店就暂时失去了自由。

不晓得太太一个女人独自在家会不会遇到麻烦,真遇到麻烦,要靠她独自应付、抵挡。万一碰上防疫方面性格粗鲁的那种人怎么办?要晓得,这么些年,都是他对外,不让她同硬来硬去的社会人打交道。虽说不上是保护她,她也未必感激他这种安排,但他没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陷入无法挡在她前头的困境。

“我倒不是害怕別的,万一……家里还有三只猫要照顾!”金太太吐露了自己的忧虑,慢慢定了定神。

金礼罗把行李放到门边,觉得自己已陷入某种网罗,此刻,想逃避是没用的。

手机又响了,那人说自己是来接他的。这倒是个体贴的人,同意金自己拖着行李走出小区。金不想惊动任何邻居,不想让他们看见司机的白色防护服,这是他今天能努力的唯一一件事。

金忽然很想拥抱妻子,想说些柔软的话,但这不可能,她此刻没有与他类似的情绪,她内心或许正怨恨他带来了大麻烦。金悄悄叹口气,把软弱的心绪藏好。

一切处在忐忑中,没有结论,也没有稳定可靠的预期。这时刻,金品尝到那种困苦的柔情:中年夫妻的感情已被生活的琐细和猥琐磨损掉很重要的部分,他和她左手右手左右互搏,常常闹得咬牙切齿……眼前,一个崭新的可能性模糊地现身在地平线上……

是的,万一之万一,金若确诊感染,就要被直接送往公共卫生中心。他没打过疫苗,病情若危殆,那么,此时此刻会不会是他俩近三十年缘分的终结?

金走出了居住小区,门卫们肯定听说了他的事,破天荒戴严了口罩,定睛看他。金摆摆手,看见那辆车停在对面,他径直穿过窄窄的马路。

司机穿着防护服下车帮金提放行李,他是个细瘦的年轻人,同金之间隔着防护层,而金只有一个KN95口罩防身。

被隔离的人大部分不会有问题,是健康人,但却没人再想得周密点去保护他们了。

司机是个好人,他耐心听金解释情况,他理解金和所谓密接者同车厢不到十分钟,他相信金那时将KN95口罩戴得严严实实,他也明白嘉安的判定标准和上海不太一致。他笑嘻嘻地转过头,在有机玻璃面罩后温和地宣布:“别担心,隔离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人就是配合调查,不会有事。”

金谈起了宠物,司机告诉他,这个区的隔离点绝大多数不接受宠物,只有一家处于郊野的能接受,但申请程序比较复杂。

隔离酒店离家不远,很快车就行驶到了进口处。司机依旧殷勤下车搬放金的行李,告诉金每接送一个人他就要对车进行一次整体消毒。他笑说自己的衣服已因为多次消毒而褪色。最后他祝金一切顺利。

金仰头看看高耸如山的隔离大楼,他明白自己是“少数人”,而司机算是一个有善意的“多数人”。

来者必须一批次一批次单独办理住店手续,金后面的来车要等在那里,一直到金办完手续上楼进房间,他们才能到底楼大厅登记。

先填写一张表格,告知医疗组个人基本信息及健康状况。穿防护服的女子递给金一包酒精浸泡过的消毒纸和一包酒精棉球,一支放在腋下使用的体温计,两瓶消毒片和一张打印的《注意事项》。要求金加医疗组的微信,然后测量体温,给房卡。房间是1321。

电梯门上分别写着客梯和医疗组用梯。进了电梯轿厢,他惊诧于好好的电梯已弄得像被硝烟熏过,没一个地方不是白花花一片。电梯内是最具传染可能性的空间,每天都经受大量消毒水的喷洒。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每个房间的床头柜都被拉出房间放在了门口,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晓得床头柜是送餐时摆放餐盒用的。他打开门,房间很小,大概八九个平方米,但窗户很大,外面就是广大的空间。

金关上门,立刻检查窗户是否能打开。是的,能打开三个手指宽那么一条缝,让新鲜空气进来。

他脱下口罩,凑在窗缝呼吸,旷野的气味让他感到舒心。

金太太喜盈盈瞧着从海滩跑上来的夫君。“看来黑色的大海也不能吞掉你嘛,你可是心理强大的执业律师!”

金礼罗苦笑笑,太太的话并不让他听了舒服,他曾极其渴望生活里有个女子成天对他说甜蜜的话,可惜这只是小说和电影的奢望。不过,他听上去还挺高兴:“我换下潜衣冲一下,就来餐厅,你先点菜!”

度假村的餐厅看起来很让客人有所期待,首先热带树木围绕着酒吧和餐厅形成两个相距不远的圆台。除正餐时间,客人们都围绕着酒吧吧台喝酒喝饮料。正餐餐厅别有魅力,不光是洁净的德国式布桌和缤纷的灯光招引人,更要紧的是餐厅侧面的大厨房得以亮相:厨房是半透明的。透过大玻璃,客人可以看菲律宾厨师和德国厨师一起面对燃起火苗的灶台忙碌。

金礼罗坐到太太对面,咧嘴说:“哎呀,饿死了!肯定有好吃的。”

太太撇撇嘴,纤细手指抚过菜单:“老公,毕竟不是中餐馆哦,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他们怎么不供应海鲜呢?”

度假村就在海边而不供应海鲜?这到底怎么回事?

金礼罗看看菜单,确实不是鸡肉就是牛羊肉,估摸着也都不会是热气肉,反而热衷于什么炒饭炒面、菲律宾式的……他摇摇头,叹息这度假村不讲究美食。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猎鱼人一枪打中的苏眉鱼,忍不住告诉了太太这支潜水小插曲。

他灵机一动,对远远走来的那位德国经理招手。德国人来了,无笑容地向客人问好。

金礼罗问他可不可以自己买海鲜请厨房加工烹饪?德国人像听不懂英语似的,呆呆看着金礼罗。金礼罗解释说自己想从渔民手里买他们猎到的鱼,当晚餐的菜。

“你真笨,你以为他听不懂?”金太太冷冷说了句中文。她早看出了端倪。

德国人终于用平板无调的英语说:“先生,基于我们的环保理念,我们的厨房不加工从附近海域打捞的鱼鲜,请原谅!”

噢,这样!金礼罗抑制不住失望神色,但他明白没什么好说了。

奇怪的是,金太太却对德国人微笑起来:“这么高尚的环保理念,为什么不写在度假村的介绍里呢?我们是庸俗的吃吃喝喝的度假者,倘若你们写明白了,我们何至于把几天的旅途全放到这儿来?”

她那样子咄咄逼人,眼里喷射怒火,不但德国人脸皮瑟缩,一脸挂不住了的表情,金礼罗也窘迫地插嘴:“好吧,好吧,没事,开个玩笑而已。”

德国人转身就跑开了,金太太嗤笑一声:“你倒大方!你不是律师么,维权呀!”

金礼罗嘿嘿一笑:“等我們到了邦劳海滩,那儿有个淮海中餐馆,我带你好好去吃几顿。这里就将就一下吧!”

他摊开菜单,正要问太太还能点些啥,但见太太神色愈发焦躁,喃喃自语。

他觉得不好,她的怒气难以消散,她认真了,或者说又因为失望而走向失控边缘了。

比黄昏潜感受到更深厚的黑暗一下子笼住了金礼罗的背部和后脑勺,他失语了一会儿,然后努力开口:“不要生气吧,我们在度假,不值得跟这些人计较。”

“是啊,度假。谁在度假?金礼罗,你一整天就想着潜水,明天也是,你在度你的潜水假。你的老婆跟着你,度假了吗?我睡了一个白天,我虚度时光,本想至少能吃顿像样的晚饭,可是……”她几乎哽咽了。

她的怒火当然不是对着眼前一事一物,他明白这是她年深月久的怨气,他无能为力:就像一张网兜头撒下,他和她早已落在网中,无处遁逃……

德国人从酒吧走了回来,手里捧着一瓶打开的西班牙红酒。

德国人郑重其事地把酒放到金太太面前,微微鞠躬说:“太太,很抱歉让你失望。我请你喝这酒,希望你原谅我们。”

金太太的脸色立刻缓和,一阵柔和的春风般的笑意接着显现她脸上,她用她极文雅的姿态回答德国人:“谢谢盛情,您知道,我们只是饿了。这度假村很漂亮,我是很喜欢的。”

金礼罗感到从网里挣脱的喜悦,他放松下来,看着太太点了晚餐的菜式,他举起那吉祥的红酒。

他想她终于没被她的愤怒攫住,愤怒就像猝然射来的鱼枪,错过了目标。

现在,鱼还在海里,还自由地遨游……

“到了邦劳,你还是学一下潜水吧?我们不下深度,就在十来米范围内看看热带鱼?”他重复早重复过无数次的提议,他没话找话。还好,太太只是淡淡冷笑了一声。

晚餐之后,夫妻俩慢慢踱步到面对大海的观景台上,大海是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今晚没夜潜的人,黑色海面上没有潜水手电眨眼般的亮点。金礼罗感到海风有点凉,伸手搂住了太太的肩膀。

金太太微微偎依过来,叹口气:“我从前不是这样的脾气。”

“是的,我记得你是个顶顶温柔的女孩。”金礼罗由衷地说,“常常连话都不说。”

好像被往昔深深打动了,他俩都陷入沉默,眺望黑沉沉的看不清轮廓的远方。

“那么,我现在这样子怪谁呢?怪我自己?”金太太的话音又焦灼了。

“不怪你,不怪我,是生活。”金礼罗由衷地说。

太太猛然挺直了身子,从他怀里跳脱:“错了,金礼罗,一切都怪你!怪你要当什么‘见义勇为的律师!你其实没有内在的力量,你自不量力,现在不但把自己的人生赔进去,还要赔掉我的!”

金礼罗第一个动作是伸手捂住了脸,他低下头,感到无比羞耻。他没任何反抗和动弹的意愿,他的希望已被一次次地粉碎。她又开始了,她今晚不会消停的,她有耗不尽的用以控诉的精力,控诉他金礼罗的存在。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如果我不干律师,一切就都好了吗?”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问。

“当然,不会马上就好的。”金太太敏捷地抓住金礼罗从未有过的迟疑彷徨,“但是,你慢慢就习惯了,就不会再和那些倒霉蛋纠缠在一起。

“金礼罗,你要清醒,你没法拯救他们,只会被他们拉下水。也许他们是好人,是被害的,但我们不值得把自己的全部赔进去。”

金礼罗忽然很明显地点了点头,他在黑暗中传达一种妥协的声音:“是啊,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案子赢了,那些人说声谢谢就理所当然享受胜利去了。如果案子拖着,或干脆输了,我就成了他们眼里的窝囊废。人类好现实的,我其实早就厌了!”

金太太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袖管:“我冷。”

金礼罗伸手搂她在怀里,他很想自己依旧有从前的魅力,能让妻子变回一团温暖和柔和的云絮,可是眼下,他只是她挡挡寒凉的权宜。

“哪怕你去哪个公司当个法律顾问呢,”金太太说,“先过渡一下再说,法律顾问不用冲在前头招人恨的。”

金离开窗户,首先察看了洗手间,还算干净。浴巾两条,手巾两条。墙上贴着告示,注明一切布草都要反复使用十四天(防疫考虑,无人打扫房间)。

但是,他即刻注意到了一个风险:防火逃生。

每住酒店,金习惯进门就看清门背后的防火逃生示意图。他的隔离房间离电梯很近,出门左前方就是电梯,但一旦有火灾,首先要避免坐电梯。那么,走防火梯如何?这可是隔离酒店,他们会不会把防火梯的底楼出口封锁,以免某些隔离人员逃逸呢?万事皆有可能。

金像所有律师那样,立刻查阅了发给他的那份《注意事项》,上头没任何说明“防火逃生”的文字。

现在他有了一个两难:如果打电话问酒店,金相信自己可能是数百上千的被隔离者中唯一提出这类问题的人。那么,也许他能得到回答,也许也只获得模糊的推托之词,但无论如何,他会被看作“奇怪的家伙”。

金現在是被隔离的人员,宁愿多长一个心眼,不要随便冒头为好。从概率讲,不必担心失火。已被概率扫到,送来隔离,再被扫到“失火”几乎不可能!

于是,金决定还是先通过网络看一看新闻,为什么各类媒体还没报道导致他被隔离的这条疫情线呢?如果病例不存在,自己怎会被隔离?

他立马查阅了微信,百度了各档媒体,没有相关的报道!

那个连累他成为次密接的病例没出现在媒体上。这很奇怪,十月三十日的车次,此刻已是十一月二日晚上!

金没打开行李布置房间,他用酒精湿巾擦抹了有限的桌面和椅子扶手,就先坐下,从朋友圈名单中挑出几位律师朋友,把自己被“莫名其妙”隔离的情况告诉他们。

酒店打电话进来,要求先付餐费,他回答第二天再说。

医疗组通过微信要求他上网获得核酸测试的预约号,他试了试,那个程序要求他允许“被访问”许多隐私,包括他的“医疗记录”,这让他芒刺在背,感到发展到了“透视”的程度,无论如何不该答应。

金觉得也许可试探一下医疗组的态度,于是拨通电话,对一位女士说他不懂如何在网上下载并预约核酸测试,“我年纪大不会玩”。

然后他听见这位女士说她愿意帮忙。

这让金松弛了一些,至少,隔离点的医疗组看来没有“透视”他的兴趣,这让他对该隔离点微微生出一丝好感。

医疗组又电话回来通知凌晨三点做核酸,这给金一种魔幻感。

金呆坐椅子上,看着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学课本上著名的词句回响耳边:从门到窗是七步……

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恐怕还要不了七步。

如此狭小的房间,并不密封,门外就是走廊。每个隔离房间都要经常打开房门,或接受检测,或拿取食物,或扔出垃圾,病毒假如已来到这儿,它就不会在十四天漫长时间里串门?

后一天本想晨潜,为每次发生不快后金太太总习惯性失眠,金礼罗半夜找了驻店的德国人尼娜小姐,请她同安德鲁协调,把潜水安排到了下午。

躺在客房里,睡不着的金太太听见壁虎的歌吟,她心情略微好转些。金礼罗当律师既费心力又耗体力,出来休假潜水,本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的,现在却不敢睡,竭力同瞌睡虫打架。他一睡着就会打呼噜,而睡不着的太太听见他的呼噜,常会越来越生气。

金太太听着老公沉入梦乡初露鼾声又挣扎着摇头醒来,就没习惯性地发火,她幽幽叹口气,忽然说:“其实该怪我自己不懂事,年轻时放任你追逐什么理想。其他女人都比我聪明,督促各自老公去赚钱,莫管他人瓦上霜,只积自家枕下金。唉,我俩都吃了‘纯真两个字的亏。”

金礼罗在半梦半醒间嗯嗯,困惑地琢磨自己和塞万提斯笔下的瘦骑士有何超验的瓜葛,难道自己就是堂·吉诃德的再版?

是的,有一点千真万确:他替人打官司,看的不是那些委托人,而是案子里的公理。他热切地充当他认定的公理的捍卫者,屡败屡战。最后,别人的官司都成为他一个人的战争。

金太太在黑夜深处自言自语:“你晓不晓得,你在庭上吃了亏,不对法官发作,不对对方律师发作,也不对委托人发作;你吞下一团团的怨气,最后都蒸发在自己家里?我才是你输掉这些案子后的出气筒!”

金礼罗搞不清这是梦话还是清醒的控诉,他怜悯妻子,也怜悯自己。他睡过去了,立马梦见自己掉进路途上一个坑,有张捕鸟的大网飞过天空,兜头撒下,蒙住了牢笼他的凹处……

第二天整个早上,金礼罗都竭力照顾太太,早餐和午餐全是他亲自到餐厅指定中式的“病号饭”,按金太太口味做,又亲手端到客房去。金太太昏沉沉吃了又睡,下午精神好了些。

等太太自己也催金礼罗放心去潜水(好不容易来安达一回),时间已过了下午三点。金礼罗浑身乏力地找到安德鲁,安德鲁在修理一架“章鱼”(呼吸器)。金礼罗苦笑说自己没睡好,就在近岸找地方胡乱潜潜吧。安德鲁说,近岸也有好潜点,栈桥左边一公里那地方是有名的海狼(梭鱼)岬,就去看海狼群好了。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下水的时候,三四点钟的太阳照耀得正好,海面下是花园般的五彩珊瑚,到处是大小蝴蝶般翻滚的热带鱼。因为不用在腕上系沉重的潜水手电,人就感觉从装备里解放出来,身轻如燕,没好好睡觉的人有了明显的睡意。金礼罗竟情不自禁戴着呼吸器使劲呼噜了一下,浑身一震。

安德鲁缓慢带金礼罗往外海方向游,因为他俩位置近岸,往外些才有机会见到梭鱼群。梭鱼在海里是些带劲的家伙,举止粗鲁身有条纹,像岸上文身的那些家伙,所以挣得了“海狼”的花名。

他俩大概在下潜二十五分钟后见到了第一阵海狼群。海狼拥挤着,匆匆忙忙从外海方向过来,在安德鲁和金礼罗面前变幻队形,反射清冷日光,像古代武士浑身披甲,在水波里操练。

又过五分钟左右,安德鲁先从珊瑚礁岩上抬起身子,看着外海方向。金礼罗脸凑在海底沙地上同一条钻沙缝的黄点山羊鱼玩捉迷藏玩累了才抬起头。他俩瞪大了眼睛,远处有一大群鱼,既有海狼群也有蝴蝶鱼群,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落单的大鱼和海龟,匆匆朝这边游来。说游,有点不确切,那种惶惶之态,汉语只有“逃”这个动词方堪形容!

为什么这些海洋生物落荒逃来?金礼罗正想询问安德鲁,忽见安德鲁转身找他,满脸惊慌失色……

鱼群慌不择路,纷纷从两人头上涌过。后面并没有海豚群或鲨鱼追来,也没吞吃小鱼的大鲸鱼现身。安德鲁做手势要金礼罗随他向左侧游。正当这时,海里现出了一张巨大绵密的渔网,向安德鲁和金礼罗兜头撒来……

金没睡安稳,醒来时立刻明白自己不在家,也不在旅途,睡在了隔离点的单人房里。看看手机,正是半夜两点半,离开约定的第一次核酸检测还有半小时。

他没睡意了,翻身坐起来,房里不算凉,室温还算温和。

可一股浓厚的悲伤涌上心头,他也不晓得为什么感到万般无奈。现在,无论作为律师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都毫无防御能力。就像被捞到岸上的鱼,理论上还可蹦跳挣扎,其实只是让自己显得难看。他不像鱼那样缺脑子,他思前想后,只有安静地等待命运的脚步。

静夜里,金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回顾从童年至今那些点滴的幸福时刻,等待着走廊里传来做核酸的吆喝。他又查了一遍网络,依旧没有相关确诊病例的路径报道。作为律师,永远有颗疑心……

即便没出人意料的因素,这也是一次被迫的冒险。可能核酸测试会得出错误结果,他会被同真正的感染者关在一起,从而不可避免地成为病人……

他的人生仿佛进入冗余时段,苍白而贫瘠……

走廊里喧闹起来,完全没有金想象中的严肃性,听来犹如一个讨价还价的集市。一个男人在右隔壁喊叫着“医生”,用金听不懂的方言急切交涉什么。

金觉得若要保证安全,必须等这饶舌的邻居钻回他巢穴后过一会儿才开门,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的门被咚咚敲响了。

金戴着KN95口罩打开门,两个在防护服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吩咐他:“拿掉口罩,张开嘴,啊!”

“医生,走廊里这样轮流核酸做过来,大家张开嘴‘啊啊啊,不危险吗?”

“什么危险?”一个女人不屑地回答,“边上的门已关上了。每天走廊里都消毒!”

金晓得没什么好再说,就脱了口罩,任由对方操作。长长的棉花棒刺进鼻子,在鼻腔里捣圈圈,又取样喉头……

做完采样,赶紧关上门喘气,又扑到窗口,呼吸楼外空旷的气息。他回到洗手间漱口洗鼻子,只听见左邻那个女人夸张地在门口躲棉签,大呼小叫……

金只好在心里祝福这些人,祝福大家得福,整个楼层没病毒。如果环境有病毒,人都这么做作,迟早都会得上。

依旧是暗夜,收拾妥当,心里稍安,他躺下又睡着了。

送早饭的敲门声吵醒了金,金起来打开门,第一次从走廊里床头柜上拿到了食物。

安德鲁急速向左右指指,金礼罗凝聚目力望去,顿时明白了:海面上左右各有一艘螃蟹船的黑影,两艘船一起出来偷猎,齐头并进,拖着扫海底的大网,想把海狼岬的鱼群一网打尽。

很少看见这么黑心的人!

安德魯着急,肯定因为金礼罗。金礼罗只是一个观光客,他不懂得本地人海下遇险的种种脱身之计,事先安德鲁也没同他讨论过避险预案。

安德鲁用焦急的手势和眼神提醒客人出现了紧急情况,他建议的对策可能是最简单的:一起朝左侧游,争取及时离开拖网的范围。

金礼罗呈现了律师良好的心理素质,他点点头,以OK手势告诉安德鲁他明白眼前的情况,并愿听从指挥。两人立刻以冲刺速度朝左侧海域游过去,只要游过左侧那只螃蟹船,就算逃离危险区。

金礼罗心脏怦怦乱跳,呼吸急速,一个在城市经纬里缺少体能锻炼的职业律师,成天伏案工作,他的体力尚可应付休闲潜水,但根本不能在海下从事剧烈运动。他感到喘不过气,海天翻转,胸口憋闷,他游了一百米就游不动了,只好慢下来,任自己悬浮在海水里,忍受着呕吐的冲动,顾不上逃命。

安德鲁回头看见金礼罗的窘况,他犹豫了三秒钟,回身游过来,抓住金礼罗的胳膊,先撩起他的残压表看余量,还剩八十巴余气。

再看金礼罗的脸色,灰白疲惫,不过还没现出恐慌。

安德鲁才稍稍一安心,忽然那道渔网就飞了过来!原来螃蟹船看见鱼群飞窜,突然一齐加速了。安德鲁和金礼罗成了渔网兜住的第一批“大鱼”。

安德鲁指引金礼罗抓住渔网,他从身上解下红色象拔,拿下呼吸器朝里打气,让这浮标朝海面升去,去提醒船上渔民水下有潜水者!

可惜,象拔被渔网的上端压制住,浮不到水面。

金礼罗还没意识到危机的真正含义,安德鲁每做一个动作,他就以为他俩离脱险近了一步。安德鲁摸摸耳朵,从潜水靴里掏出了潜水刀。

他开始不管不顾地割渔网了。渔网已经卡住金礼罗气瓶的阀门,金礼罗动弹不得。由于船还在行进,安德鲁必须用力对抗渔网前行的覆压力,这让他割渔网的手势没有效率。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暂时,渔网只破了一个小口子,网线很结实,并不是一割就断,这网是为捕捉强有力的海狼群准备的。

金礼罗抬起头,看见阳光已发红,太阳就要朝海面坠落了。他拿起自己的残压表看,只剩下五十巴余气。往常这时候,潜水员都已开始了升水之旅。他看看用力割扯渔网的安德鲁,明白了处境。他动了动,想过去帮忙,却发现自己被渔网缠得死死的!

隔离酒店的早餐是高碳水化合物的组合:馒头、豆沙包子、煮玉米、煮山药和一个煮鸡蛋。金逐一吃掉了这些配给食物。知道落在前景不明的光景里,能吃他就吃饱,以备万一。

三点做的核酸检测,目前已是八点整,五个小时过去,假使没来重新复核,也许说明整个楼层的人暂且都平安无事。金稍稍感到一丝宽慰。他拿起医疗组发的体温计,放在腋下自己测量,刚吃过早餐,体温三十六度五,正常。

这时候手机响了,金看见是太太打来的。接通就听见了她绷紧的声调:“金礼罗,我早上醒来喉咙痛,你说会不会有问题呀?我根本睡不着,我又一夜醒着,太绝望了。金礼罗,你自己说说,我是不是摊上了你这个猪队友呀?你看人家都跟着老公到处吃香喝辣,到处玩耍,可是,我却要跟着你担惊受怕!万一你确诊,我就变成密接,就要被带走隔离,我的猫咪们怎么办?听说防疫的人在外地打死了人家宠物……”

一连串紧凑而高压的话语像冰雹子一样打来,打得金礼罗心惊肉跳。自己是不是猪队友?看来是。作为丈夫,不能让妻子感到安定幸福,不是猪队友又是什么?

“呜呜……”话筒里话语终止了,传来了抽泣声。

“你别紧张,我不会有事的。哪怕为了家里的猫咪,我也要挺住不受感染!”金礼罗觉得自己的话虽荒谬,但一种横蛮的豪气却真实,像阔大的腰带护住自己的软肋。

金太太哭了一会儿,终于发泄出了心里的郁闷紧张,她说:“我要崩溃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垮掉!我打电话,其实是想问你要买些什么吃的喝的,我安排生鲜超市送到隔离酒店。”

放下太太电话,金礼罗像从海面下探出头来,狠狠吸了一口窗外进来的凉气。

他感到自己已经落到最底下,但并没遇到真正可怕的杀机。现在已往上浮起一些,隔离酒店毕竟是坚硬的笼罩,自己暂时必须接受现实,不可能马上摇头摆尾离开这楼。

忽然,他不再思想自己和太太的焦虑,他很奇怪地想起了疫情前一年离开人世的父亲。父亲患的是长期肺气肿引发的肺衰竭,正是因无法呼吸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在父亲的葬礼后不久梦见过他一次。梦里,父亲还只有三十多岁,穿着中山装,精神焕发,推着自行车下楼梯,走出了石库门房子……他想,死亡解脱了八十岁的衰弱不堪的老翁,死亡让父亲获得了新的青春……

关在隔离酒店,很可能过几天被确诊,也许死亡离自己也不那么远。金礼罗谴责自己对父母对妻子都一向缺乏陪伴照顾,只晓得在律师的事务上倾尽全力,为了那些虚幻的胜利和荣光,他浪费了时光,对不起身边的亲人。

正如太太责备的那样,他奉献给亲人的是一个虚影子,不是实实在在的爱和照顾……

金礼罗试了试自己解救自己,无论打脚蹼往上冲,还是举起低压管放尽BCD余气下潜,他都无法动弹半分。他想解开BCD,脱身出来,再转身处理,一则从没练习过,气又不足,很容易耗尽余气;二来看见安德鲁做手势让他不要擅动。

金礼罗明白自己其实早就被挂住了不能动弹,这次旅行前他就苦于无法挣脱越来越紧的困境,这会儿只不过具象为一张渔网而已。

不过,他却空前地清醒,清醒得像吃饱喝足坐在电影院前排看电影,竟有种置身事外旁观他人的坦然。

不出十五分钟,自己就会吸尽气瓶余气窒息死在这张可耻的渔网里,成为悲剧,也成为一个笑话。不过,金礼罗完全没埋怨心理,他终于决定要抓住最后机会,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

他看一眼安德鲁,安德鲁正使劲割开渔网,他的潜水刀有点嫩,而这渔网有点韧,半天只割开一个小口子。只见青白色刀鋒反射发红的夕阳,像一朵虚弱火苗烧着渔网。

他俩被渔网笼着在海底移动,难以避开障碍物,撞在不少珊瑚上,撞碎了漂亮的海扇。安德鲁的潜衣是露臂和露小腿的,他的皮肤被珊瑚划破,在海水里漾出一小团一小团粉红的血雾……

金礼罗谨慎地小口吸气瓶的余气,他看见一只瓶鼻海豚也被渔网兜住,海豚在渔网的范围里徒劳地转圈,找不到出网的口子。它往下潜,可渔网拖底而前,海豚又浮了上来,倏然游到金礼罗身边,大大的眼睛凝视他。

金礼罗在海豚的宽吻上碰了碰,他开始解开自己胸口的安全扣,要解脱开BCD和气瓶,转身来看到底渔网如何勾住了自己的装备。他看见安德鲁已割开了脸盘大一个口子,继续扩大它。天似乎暗得比前一天更快,阳光已消失,海里浮着一层灰白的雾气。拖网渔船还在愚蠢地前进,偷渔者缺乏收网的自信……

金礼罗看清渔网死死扣紧了自己气瓶的阀门,钢质阀门被网线扯得无法拔出。残压表还有三十巴气。金礼罗愈发小口吸气,就像一个人细心喝一碗热汤,他等待着安德鲁,等待安德鲁在渔网上打开最后生路。能做的只有这些。

当然,这恐怕就是人生本来的样子。金律师看多了掉落在网罗里的客户,或者说,他倾向于无私地对那些可怜虫提供法律援助,无论他们绝望或依旧保持信心,至少,这些客户仍算是勇敢的人,很少有面对现实心理崩溃的懦夫。他们侥幸赢了官司,常扬长而去,并不额外感恩律师;但这些人输了官司,同样不责怪律师,反倒是安慰律师自己命太苦,不是律师的错。金礼罗和他的客户处惯了,他想自己也可以冷静到最后一刻……

他再次伸手抚摸了凑近的海豚,他想到了岸上的太太,她也许会情绪爆发,但不会崩溃。对她而言,未曾预料的悲剧也是困境的出口。她一定有能力重新开始,金礼罗丝毫不怀疑她的生存能力。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只有二十巴气了,安德鲁奋力一划,渔网终于像破絮般飘坠了一大片。安德鲁一个灵巧的转身,游到了渔网外侧。他抓紧渔网破口,朝金礼罗招手。金礼罗镇静地解开腰部的配重带,将那些铅块坠下海底。他深吸气瓶里的气,吐掉,再次吸满肺叶,朝渔网破口游去,一下子就钻出了破口。接下来只需靠着安德鲁的气瓶一起上升了。

安德鲁朝他点点头,让他看自己的残压表,竟然还有六十巴混合空气!安德鲁把胸口的备用呼吸器扯下来,递到金礼罗口边。

金礼罗对着备用呼吸器吐出嘴里的气,冲掉了涌入的海水,正常呼吸一下,伸出手指表示OK。安德鲁指指网里打圈游动的海豚,金礼罗心知肚明,他也扯起渔网破口的另一端,和安德鲁一起扯开一个大圆圈。

海豚是有智商的动物,它早就看清了局势。只见一个涌身,海豚游出了渔网破洞,倏然远去,又倏然游回,碰撞着金礼罗和安德鲁的胳膊,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安德鲁和金礼罗不能离开太远,备用呼吸器的输气管就那么长。渔网里还有一条一米五长短的幼鲨,鲨鱼也打着旋。安德鲁伸出三个手指,金礼罗点点头。他俩继续等着,终于幼鲨游到了洞口,它迟疑了一下,从洞里游出来,摆尾巴游远了。

安德鲁抓住金礼罗的臂膀,不让他被浮力带到海面去。他镇静自如地看着手腕上的潜水电脑,在该停留的深度停留足够时间,让两人身体里的氮气释放出去……

终于探头海面,呼吸新鲜空气,金礼罗觉得语言不再能表达自己。天已经灰暗,好在身体还有力量随安德鲁慢慢游回自己的小船。渔网把他俩拖开了整整五百多米,没安德鲁的帮助,金礼罗游不了这么长距离。

虽有惊无险,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典型的死里逃生。

接连三次核酸检测阴性,医疗组的语气也未提示整个隔离中心找出过阳性人员,金刚被隔离时的忧虑渐渐化淡了些。

新闻姗姗来迟但确切无疑地报道了十月三十日高铁G1637次列车涉疫。金看清自己进入过的七号车厢有一个密接,这个密接是前一天下午从嘉安到上海时在另一车次上与迪士尼确诊病例同车厢。

这两趟高铁竟然导致近两千名密接非密接人员,全部送入酒店集中隔离!

两千人隔离?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人至少住十四天酒店,多大一笔开销!

马上,注意力不再滞留在这条迟发的消息上。西部某城发生了疫情,一户次密接者被接到酒店隔离,“防疫人员”撬开这户的门锁,进入室内,用铁棍敲死了留在室内的宠物狗……

金觉得自己仍有争当宠物狗主人委托律师的倾向,若没被牵连到隔离中心这种地方来,他很可能主动联络那个城市里为狗痛哭的女生,帮她提起诉讼,带着输赢不计的激情……

可是,这些行为还将一如既往吗?这次隔离是重新开始的契机,也许,该真的照着太太的希望重新选择立场和职业了。

金想到了生活本身的重要性。做一个茫茫人海中体现出平均值的男人,难道自己真不予考虑?到处矗立风车,到处都少见斗风车的骑士。人人都活得比自己省心,比自己更得趣。

他這回无可奈何地通知客户取消了好几次出庭辩护,隔离是无可变更的前提,没人能责怪他。但他却由此萌生退意,就这样,等隔离结束,挂靴而去,不再逆风行军。

其实金等待过自己那些客户的慰问。他现在是被隔离人员,万事由不得自己,他们完全可通过微信或电话表达一下他们对他的感情,哪怕只是感激。

可是,金没等到什么慰问,很可能大家看他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小法律人,因为隔离,连正事都没法办了。他们不责怪他已很照顾他,也没跟他讨还代理费嘛!

金瞭望着窗外不变的风景:蜿蜒通向老城区的大路,老城区的高楼,眼前的居民区和中央公园的一部分,一个池塘……

他自言自语说出了声:“一个句号,我需要一个句号。隔离就是这句号。这回没阳性,不代表将来不阳性。”

金太太凭着自己的直觉猜到金礼罗海下遇险了,她不顾海风凉意,伫立在观景台上。德国经理一开始还以为金太太大惊小怪,不过,天色变黑,他的脸添了愁绪,和尼娜小姐一起陪在金太太身边,伸长头颈望那小船的影子。

小船一出现在视野里,德国经理就带着人拿上厚厚的羊毛毯跑到栈桥边去,他们把羊毛毯围在金礼罗和安德鲁身上,小心扶他们下船,直接送到度假村的医务室。

金太太倒没过分激动,她早料到会有这种狼狈时刻。她跟着这一小群人走进医务室,看着神情委顿的金礼罗,多少有点戏谑地问他:“不是被鲨鱼咬住了大肚腩吧?”

安德鲁愤怒地向所有人叙述那渔网的故事。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潜水刀:“如果我忘记带刀,他们会一网拉起我们两具尸体!”

德国经理咬了咬薄嘴唇,愤世嫉俗地回答安德鲁:“不,不会捞你们起来的,他们不傻,只会带空网回家。然后,没事人那样看直升机出海找人。最后以潜水事故结案,没有谋杀者!”

他转脸看见了金太太,忽然眼神一亮,开口解释那就是酒店餐厅没鱼的原因:“不,我们不收购沿岸打上来的鱼,否则,他们更疯狂!”

金太太听金礼罗对她说了几句,她从两种语言的叙述中明白了故事的大概。她很欣赏老公对她讲海豚和幼鲨的细节,这是整个事件中唯一让她觉得温柔和美好的局部。

“你不但救了我先生,也救了海豚和鲨鱼。”她伸出手,在安德鲁棕色的肩膀上抚摸了一下。

金太太转脸对德国经理说:“这是赤裸裸的犯罪,差点害死两个人,就这么算了吗?”

德国人耸耸肩:“太太,您知道,这里是这些土人老巢。我们奈何不了……”

还没说完,金太太以坚定有力的话打断了他。

金礼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见太太说:“我先生是执业律师,一辈子都在帮别人争是非,我们不想就这么算了!”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这是个小小的海岛,就只有度假村和渔业提供工作机会。如果度假村想知道谁家打着了什么鱼,只是一通电话的查询。

夜里还算宁静,金礼罗上半夜留在医务室,有一位学过医的比利时籍女雇员看护他。下半夜他要求回到自己房间,太太坚持用姜粉冲了热姜汤请他喝下去,到早晨他觉得自己扛住了,并没有发烧。

兴师问罪安排在午饭之后,德国经理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条活的大石斑,让菲律宾厨师做了中式的蒸鱼,送到午饭桌上款待金礼罗和金太太。

安德鲁没参加对海上渔村的访问,也许他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德国经理和尼娜小姐陪着金氏夫妻坐着一艘小汽艇,从栈桥航行十来分钟,海面上便出现绵延相连的一群棚屋。

这里并没土地,棚屋建造在打进浅水的木桩支持的木平台上。渔村的长老已恭顺地等候在破旧的“栈桥”上,向每位来者献上一碗甜水。

金太太没接那甜水,金太太胆战心惊地注意脚下的路。这“路”是一片片长长的破烂木板,渔村老小赤足踏在上面,木板有弹性地晃荡着,人就从一个棚屋走向另一个棚屋。

“每个屋子都住着一个家庭。”德国经理向金氏夫妻介绍,“原先他们住在船上,不久前才接受固定地点的海上渔村。”

长老走着走着站住了,嘴里叽里咕噜,手指一片空场,那里有些摊开在桩子上的木板,木板底下就是清澈的海水,木板上摊开晒着一张渔网。

“就是这张网,值得六百美元,现在,网破了。”尼娜小姐翻译那老头的话。

金礼罗呆呆看这张网,它现在晒着了,可昨天差点要了他的性命。确实,这是一副真正的专业渔网,并不由这里的男女粗制滥造。他们为这渔网花过钱,现在只惋惜渔网破了。

金礼罗感到愤怒……

他们进入渔村的公共中心,那是讨论渔村大事的地方,即便这样的地方仍旧没有真正的地板。人坐在椅子上,低下头,透过陈旧木板的缝隙可以看见海水,也看见海水里的小鱼群。

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年轻的渔民,呆滞的目光扫过来客,多看了金太太几眼。其中一个指指房间角落里的BCD和气瓶:“这是从网上解下来的,我们发誓人已经不在那里,只有这个,没有人在网里。”

“我可以作证,”金礼罗不带表情地说,“这是我的潜具。”

金礼罗和金太太惊诧地观察着这漂浮在木片上的渔村和这群营养不良的渔民。德国经理坚持渔村必须做出赔偿,而且除了赔偿外,还要承诺再也不到近岸拖网捕鱼。

“这是属于度假村和潜水员的地盘。”他严厉地告诉渔民和他们的长老。

渔村的人反复强调海里鱼越来越少,打不到鱼,老老小小已经常常饿肚子。他们愿意对金先生和金太太(以为昨天网到的正是这两个“韩国人”)道歉,并且赠送他俩每人十斤鱼干。

金接连两天想洗澡没有热水,他用医疗组发放的体温计测量水温,连最低刻度35摄氏度都达不到。

是投诉还是保持缄默,他权衡了很久。

随时敲门做核酸检测。有时她们电话通知半夜三点半测,有时是凌晨五点半,但也有一次上午十点……完全不成规律。金晓得被隔离的人最好配合。没热水洗澡不属于医疗组管辖范围,属于隔离酒店。

他以非常客气的口吻向酒店前台说了没热水的情况,前台答应向锅炉房反映。

结果仍旧没热水。

第三天,金觉得身上有气味,必须洗澡以保持个人卫生。他又一次致电前台要求热水,前台告诉他锅炉房的电话,要他自己同烧锅炉师傅商量。

烧锅炉的师傅解释说需要电棒给水加温,气温下降电棒不足。金直截了当告诉他这是借口,不能以这种借口省成本。锅炉师傅幽幽回答说:“水不冷么。我们都拿这温度的水洗澡,您可能习惯用烫水洗。”

金没再多费口舌,医疗组例行敲门查体温,他戴严了口罩向医疗组呼吁:“我们不能发烧对不对,不想给医疗组添麻烦。没热水已经三天了,不能不洗澡了!”

这样,第四天洗澡水热了,有摄氏四五十度的感觉。

金数着日子过,非常警惕地对待每一次开门。他觉得自己开门次数太多,宁愿取消晚餐,晚上只吃超市送来的泡面。被隔离就是最大的染疫风险,媒体上已反复报道过在隔离点染疫的个例,小概率的隔离点传染被视而不见。

金明白大局不可改变,个人想也不要去想。他想得最多的是,从这次被隔离中学到今后可运用的智慧和更准确的认知。

再过几天隔离期就要结束了,他漠然却又常常热烈地盼望那走出隔离点的时刻。不管如何,目前自己还是一條被锁在大网里的鱼。若幸运,他将被按时放生。

金礼罗没接受渔村的鱼干,作为一个律师,他要求渔村写了一页承诺书,承诺不再用拖网方式在近岸捕鱼,除非得到沿岸度假村事先允许。由渔村长老和渔民代表在承诺书上签字画押。

临了,他要求那两个渔民同他一起和破洞的渔网留影,由渔民撑开那个破洞,他站在破洞后面。没这个洞,他已经不在人世。

网罗,由于被剪开一个破洞,就成了可被显摆的幽默。金礼罗对太太低语:“回去我就改行,我从洞里钻过,要重新做人了。”

没想到金太太握住了先生的手,很认真很动情地回答他:“谢谢,你终于想通了!”

她哭了。

德国经理以为她为丈夫死里逃生哭泣,渔村的人觉得她为自己死里逃生哭泣。金礼罗在她的哭泣里内疚,他酿造了她的眼泪,而他付出心血的事业却不曾给他应得的回报。

德国经理看重金礼罗为度假村争得的渔村“承诺书”,作为德国人,他并不习惯于满脸笑容,于是,他请金礼罗喝一杯,以自己冷静的表情对他讲:“我想奉送先生一次潜水,我们带你去稍微远些的海岸看难得看到的长尾鲨。”

金礼罗知道长尾鲨,这种鲨鱼没攻击性,而且出现在浅海里。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金礼罗一手端了两杯红酒,一手拿了尼娜小姐替他采来的金色扶桑花。金太太正在仰头看屋顶茅草里躲着的大壁虎,金礼罗告诉她,他想让她尝试一次安全的潜水,而且安德鲁负责为她拍摄海下照片,拍她和长尾鲨一起潜泳。

出乎他意料,太太并没拒绝这明显的冒险,金太太问他会不会紧紧地守在她身边,只要他不跑开,她是不会慌张丢人的。

“你有胆在海底扔开气瓶从渔网里逃出来,金礼罗,你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她高兴地宣布她的鉴定,仿佛他给她挣来了很大的面子。

潜水安排在旭日初升的时辰,安德鲁和尼娜小姐先下海,然后金礼罗和太太一起从船舷跨步入海。潜水的人们破天荒在海面谈笑了一会儿,为的是解除金太太的紧张。

可金太太做得出奇的好,她的肺活量小,因为不慌张,吐出的气泡均匀而少量。她在五米深度按照金礼罗详尽的解说尝试了空腔平衡。大家小心翼翼地下潜,慢慢到达水下十二米。

初升的太阳渐渐点燃了海底的色彩,金太太被五色的软珊瑚和飞旋的小丑鱼吸引住了,她脸上漾起笑意,她在水下比在海上高兴得多!

长尾鲨以它们固定的编队从东边游来,四个潜水员单膝跪在海底白沙地上平视鲨鱼从眼前游过。人类的眼珠闪烁光芒,鲨鱼的鱼目呆滞而沉静,仿佛对潜水客视而不见……

医疗组通知早上五点半做最后一次核酸检测,晚上七点后金可以解除隔离,离开隔离酒店。

金记得《注意事项》上有一段陈述非常黑色幽默,说是曾有一个被隔离者知道自己晚上六点可结束隔离,却藐视医疗组的权威,没把“接到医疗组电话通知才能走出房间”这规定记住。这人一到六点就打开房门坐电梯下楼,可万分不巧,这时候新入店的被隔离人员正在电梯里上楼,与他不期而遇……

金当时读到此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急性子的家伙不但当晚没能离开隔离酒店,经医疗组权衡,为对各方负责,判此人继续隔离十一天!十四天漫长的等待之后,增加十一天!

金以律师的职业敏感体会到其中存在可争议的巨大空间,然而没什么可说的,对群体的意义远超对散漫的个体。

整个白天金都惴惴不安,越接近终点,形势一旦反转展现的残酷性越强,他害怕出现任何意外。核酸检测意外不太可能,自己确实是最注重日常防护的。所以,不可知的因素才是最让人担忧的,金渐渐有些坐立不安。

下午四点半,金已经收拾了所有行李,坐在床边翻看自己的手机。夕阳慢慢凝聚到窗框里,他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拍摄已拍过无数遍的楼群。

下午六点四十五分,他电话问医疗组自己是否可以准时七点下楼。医疗组的女士回答他需要进一步等待,他的核酸测试报告还没出来!

金经历了一次明显的恐慌。为什么自己上午五点半做的核酸测试,到下午六点五十分还没出报告?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只是拖延时间的借口,若有任何疑问,早安排他复测了!

“等待电话通知”。关键是这个含义:医疗组通知你何时可下楼,不是你自己卡着什么既定时间点要离开。

金在惶恐后笑了,现在网罗还没撤去。

七点十五分,电话铃声响起:“金先生,请你立刻下楼,办手续离店。”

“我该乘坐哪部电梯?”金警惕地问。

“随便哪一部都行。”对方回答他。

金戴好KN95口罩,套上塑胶手套,打开门,疾速跑向电梯,很快到达了酒店大堂。

在遞过来的表格上签名,接过最后一份核酸阴性报告,他冲出了酒店门厅,跑向自由的马路。门卫体贴地提醒他要拐到大马路上打的才方便。

其实,金不想打什么的,他想拖着行李,顺着马路走过附近商场,一直走回自己家去。人生在世,唯网难逃。此时此刻,他想摆动自己肢体,迈开脚步,融入城市的夜幕,体会一番绝对的“相忘于江湖”的阔大感……

离开安达海岸去往邦劳岛的车程上,金礼罗收到国内发给他的微信文本,既有文字又有图片:同行高律师恳请金礼罗加入无偿的法律援助行动,为一位铊中毒的女大学生起诉她那背景深厚的室友……

金礼罗像被蜜蜂蜇了那样抽搐了一下,金太太凑过脸来,一眼看清了高律师的邮件,她没吭声,转头望着窗外公路外侧的海。

原载《青年作家》2022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卢一萍

本刊责编  朱旻鸢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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