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散

2022-06-26 05:12新疆
金山 2022年6期

新疆/徐 霆

打我记事开始,有很多年看电影都是和父母在一起。提前一天家里商量妥了,第二天每人必穿戴整齐,手牵着手奔赴电影院,这几乎成了某种仪式。

老城有两家电影院最为有名,经营也颇持久,一家通江街的合江影院,一家德祥街的东辉影院,即便后来不复存在,逢人打听个路,话里话外也带出来:你咋找不到呢,老东辉影院旁边,拐个弯儿就是。

我们那时寒暑假,校方是作兴帮影院售票的,学生票,打折。不拘具体日子,凭票入场,约莫假期快结束了,就抓紧把票“看”完。不过资讯不发达,明日放映啥电影完全不清楚,只好头天去看影院的宣传栏或询问售票员。

选好了电影,一家人进入黑黢黢的影院,往往暗中摸索方能找到座位,待坐定不久,又有查座的,生怕观众坐错了位置,特地来维持秩序。

几束手电筒的光扫来扫去,露出半明半昧的脸,四处弥漫着怪怪的甜香,木质的椅子感觉分外硌得慌,不由自主攥紧母亲的手,仿佛寻求保护似的。

影片开映后,无论什么情节,在尚且年幼的我看来都有一丝恐惧。人物形象也好,声音效果也罢,都比现实放大了好多倍。海水的深湛、群鸟的凄鸣,至今还是我童年观影记忆中忧郁的蓝点。

与我不同,父母亲则看得津津有味,心跳随着剧中人物的命运而跌宕起伏。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那些译制片他们如数家珍,两口子日常交流都会拿电影中的角色说事儿,我听着不明就里,不免追问缘由,得到的解释仅仅三言两语,便不耐烦了,就说,等以后你看了就明白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印象里坚定把握了格利高里·派克那种正气凛然、庄严高贵的角色气质,或者琼·芳登那种大方端庄、温柔娴静的银幕性格,苏联战争片的宏大场面,法国喜剧片的机智幽默……

犹忆在佳木斯市第二十一小学读书时,赶上在合江影院组织开学典礼,各种发言结束后会有个包场电影,家长和学生一同观看。外面还飘着小雪花,影院内温度倒高,孩子们蒸腾的快乐汇聚成一股喧闹的暖流。母亲不知何时从花格兜子里拿出一个洗干净的西红柿,问我吃不吃,那还用说嘛,接过手便张口痛快咬下去,瞬间汁水横流,手指缝隙皆是,清新的酸甜味道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爽气,吃着吃着,我们俩都红了鼻子头,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西红柿瓤蹭的。

那时住在佳木斯郊区长青乡,看一次电影老不容易的,往往早上去了,下黑儿才能回家,人小胆壮,有时自己还独自走回去,但也是硬着头皮。记得有次从东辉影院出来,天色将晚,街上还是车来人往,我就心焦起来,猛然见到暗处有烟头儿一闪一闪的,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他怕我不敢走,下班后过来接我,戴着前进帽,穿着皮夹克,推着自行车,在星辰初上的户外已经等了许久。

寒天暑地,出门不便就在家里看电视,心下就盼着节目预报里出现好电影。那时都是睡火炕,一家人围坐在炕上,14英寸的日立小黑白电视机就放在靠墙的桌子上,烘暖的电炉子就在地当心,搪瓷大茶缸里的茶凉了,就在烧红的电阻丝炉盘上热一热,乏了,人便趴在被窝里,拿枕头垫着头,或手托着下巴颏,仰脸儿专注地看电影。

上了初中后,家里搬迁至市里,恰好还是临街的一栋二层小楼。起初是经营一家小日杂店,父母在楼下操持,我在楼上学习,赶上闲了,一家人也能倚靠着沙发看大屁股的21英寸康佳彩电。信号不好,我就不时调整一下室内天线接收器。怪的是手一触碰天线就图像清晰,一旦离开又再度模糊。反反复复,不得消停。后来,我在天线一端缠绑了一条软软的铜线,算给它延长“触须”,兴起还一头儿挂在厨房的铁锅盖上,加强接收信号功率,但效果并不明显。

那几年生活“爬坡”,父母有时会因为生意不景气发愁,间或也拌嘴,但说过转身就忘,还是一个劲儿奔日子。心绪平静,打算度过一个充实的周末,他们也不走亲访友或邀约打麻将,而是坐下来看看电影,借来的放像机,打发我租几盒电影带子,看整个下午,甚至通宵达旦,仿佛下一周的精神食粮都有了着落。

读高中时我有很长时间都特别迷恋《看电影》那本杂志,几乎期期必看。它的拉片和影评是我最爱的,我甚至异想天开有一天能在这家杂志社就职,与周黎明或者七月雨这样的资深影评人打交道,一起“淘碟”“品碟”,采访所有我喜欢的导演和演员,看遍所有我喜欢的电影。虽然后来由于命运驱策,另寻谋生之道,终究没有实现我的“电影梦”,但内心的这份憧憬却一直琤琤琮琮,不曾忘怀。

像很多老城的孩子一样,大学毕业后我就想找一份离家近一点的工作,几经折腾,才做了一名编外教师,而且学校远在乡里。每周六我都要坐一辆大客车,长长地打个盹儿,一觉睡醒了方能到家。学校是一所寄宿制的公立小学,教学工作颇为繁重,闲下来周围也没什么可供消遣的娱乐,我常常批改作业、备备课,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关闭教学楼的玻璃大门。

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也做不了安安静静的影迷。回到寝室,早已人声鼎沸。同事都是些刚毕业未成家的毛头小伙,精力充沛,大说大笑,偶尔有人看电视,声音便淹没整个走廊,让人身临其境难于呼吸。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随喜众人的喝彩,哪怕影片故事早已烂熟于胸,还会在情节陡转处引发大家产生强烈共鸣

有时在家也与父母发发牢骚,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有诸多不如意,他们安慰我之余,总不忘鼓励一句:从来没有白吃的苦。我就想到街对面的海鲜行,那些店老板天蒙蒙亮就起来卸一箱一箱的冻货,穿着皮围裙,过膝的长筒靴子踩着带冰碴儿的地面咯吱咯吱响,说话的哈气氤氲着脸儿,皲裂的手数着票子付账,干什么容易呢?

或者真借了父母这句“吉言”,或者不甘终老于此,经过努力我又考到新疆塔里木大学去读研。古人戏言所谓“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我没成为三百亩的大户,却见识了广阔的大西北,也算不远千里,行有所获吧。

朝夕相伴的日子不可多得,偶尔的探亲回家就显得弥足珍贵,除了美味可口的家乡菜、至亲之间的体己话,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观影就成为我最大的快乐。每到这时我总是不慌不忙地递给母亲一个洗干净的水果,为父亲精心泡好一杯茉莉花茶,间或与他们絮叨一下演员的演技、电影幕后的故事,他们想起什么就接一句,或完全沉浸其中忘了其他,这恍惚如昨、寻常不过的场景让我感到既遥远又切近,既平淡又情深。

诗人海子说,“岁月易逝,一滴不剩”,但它注定是留存在我掌上心头,永远不散的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