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滑轮车

2022-06-28 21:06李西闽
上海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滑轮叔叔姑娘

汀江河边的水草丛中,一尾红色的河鲤悠然自得地呼吸,我和刘阿太的到来,惊动了它,只见它摆摆尾巴,掉转头,潜进深水,不见了踪影。刘阿太口呆目瞪,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条的河鲤,我笑了笑,这样的鲤鱼见多了。他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说,你就在岸上待着吧,我要下水游泳了。刘阿太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阿闽,你,你要小心。我五岁就开始下河游泳,水性不错,刘阿太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我理解他内心的恐惧。我喜欢在水里的感觉,浸泡在清澈的河水里,整个身体被洗礼,像一条透明的鱼,洁净而欢乐。刘阿太体会不了这种欢乐,因为他的身体不允许。刘阿太坐在滑轮车上,注视着水中的我,他心中也许产生了無穷无尽的想象,想象自己变成透明的鱼,在沉缓流动的河水中嬉戏,无拘无束,畅快淋漓。那时,刘阿太的眼睛变得纯净,仿佛忘记了现实的残忍。突然,他的身体挣脱滑轮车,缓缓地滑入水中,紧接着,他在水中扑腾,喊叫。我吓坏了,赶紧朝他游过去。如果不是我水性好,还有他的身体很轻,刘阿太也许就葬身河底,永远地变成一尾游鱼了。被我拖上岸的刘阿太,不停地呕吐着,吐出的都是清水。他的眼睛里竟然没有惊恐,喘着气,笑着对我说,阿闽,真想能像你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泳呀。我气呼呼地说,你都差点淹死了,还笑得出来。他望着阳光下的河流,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一条鱼就好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某个夏日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刘阿太的话,还记得许多关于他的事情,那一年我十岁。

刘阿太进入我的视野,是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那天早上,我刚到学校,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他走进了教室,男人将他放下来后,就走了。他像只古怪的猴子,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剃了个光头,头很大,和他身体的比例十分不相称,暴突的额头底下藏着一对大眼睛,惊惶不安,警惕,似乎提防着所有的人。我注意到了他的手和脚,双手竟然没有手掌和五指,在本来生长手掌和手指的部位,是一坨肉,上面布满了疤痕。脚也是畸形的,一长一短,软塌塌,站都站不稳。他随便找了个无人的座位,先坐了下来。看他这个模样,我心里有些恐惧,也有些同情,他遭了什么灾难,才会变成这个悲惨的样子。不一会儿,一个同学背着书包走进了教室,来到他面前,大声说,你为什么坐在我的位置上。刘阿太脸色通红,艰难地站起来,不知所措。这时,语文老师蔡开文来了,看到了这一幕。蔡老师是班主任,他让刘阿太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刘阿太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脸憋得发紫,他索性坐在了地上,双手两个肉球撑着地,借助屁股的力量,移动到了最后,然后爬上了凳子。所有同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表情各异,有的同学还笑出了声。蔡老师也注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悯,他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刘阿太,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他身体不是很好,同学们别笑话他,应该多多帮助他。刘阿太说,老师,我习惯了,不要紧的,我不需要帮助。他的这句话震撼了我。

我没有想到刘阿太会成为我的好朋友。

因为长得矮小,我没有什么朋友,同学们经常嘲笑我,背地里给我起了个绰号:矮炮仗。这个绰号十分形象,你可以想象一个二踢脚放在地上的情景。为了摆脱“矮炮仗”这个令我羞辱的绰号,我每天早上早早地起来,来到河堤上,找棵矮小的树,双手攀在树枝上,不停地做引体向上,体育老师说过,做引体向上可以长高。我从小就十分孤独,仿佛是河田镇里一个无人关注的游魂。我想,刘阿太也是个孤独的人,甚至比我更加孤独,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游走。

刘阿太成为我同学的头三天,都是那个中年男人背着他来上学,放学时将他背回去。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他的叔叔,河田镇的一个木匠。第四天,刘阿太就独自来上学了。他的木匠叔叔将四个滑轮装在一块厚实的木板下,做了辆简易的滑轮车,木板刨得平整光亮,刘阿太坐在上面,双手的两个肉球上套着帆布套子,在地上撑一下,滑轮车就往前驰去。教室前,有三级水泥台阶,滑轮车上不来,刘阿太爬上了台阶,滑轮车留在了台阶下。我默默地走下台阶,拿起了滑轮车,送给他。刘阿太说了声“谢谢”。我极少被人感谢,心里有股暖流涌过,脸也发烫。

也就是这天,刘阿太成了我的同桌。

起初,我和同学们都有个疑虑,没有手掌和手指的刘阿太,怎么写字。这个疑虑很快就消除了,刘阿太的双脚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双脚十分柔软,放在课桌上,就像两只手,左脚按住笔记本,右脚的大拇趾和二趾夹着笔,写起字来特别利索。但他写字的样子,在别人眼里别扭极了,让人着急。双脚放在课桌上,占的面积比较大,引起了同桌的不满。同桌不时推他,用力过猛,刘阿太被推到了地上,头撞到课桌腿,起了个乌青的包,倔强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朝同桌怒吼,你欺负人。蔡老师批评了那个同学,决定给他换个位置,对同学们说,谁愿意和刘阿太同学同桌,请举手。好大一会儿,没有人举手,我想了想,举起了手,于是,刘阿太就成了我的同桌,三年级四班两个最孤独的人坐在了一起。

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刘阿太很少说话,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揣摩对方。我对他的身世十分好奇,刘阿太觉得我是班里最尊重他的人,但还是对我保持着本能的警惕,他不是那种轻易敞开心扉的人,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这一点我很理解。

那个雨季,我总是饥肠辘辘。一九七六年,我的出生地河田镇还是那么贫困,春夏之交,家里的粮食紧缺,吃不饱饭是常态,祖母王太阳总是给我画饼充饥,告诉我再过一段时日,新稻收成后,就有白米饭吃了。她越是这样说,我的肚子就越叫唤得厉害,像绝望的小野兽。由于饥饿,我总是在上课时打瞌睡,书本立在课桌上,小小的头趴在书本后面,睡着了肚子似乎就不叫唤了,有时还会做个短暂的饕餮的美梦。

刘阿太学习异常认真,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读书上,他在作文里写过,希望长大后当个科学家什么的,他的作文写得好,经常被蔡老师当作范文朗读。说实在话,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把读书看得那么重要,相反,我脑海里常常会闪现出逃学的念头,我想独自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什么也不做,闻着青草清甜的气息沉沉入睡,睡到地老天荒,醒来就进入了美好世界,天天有白米饭吃,还有红烧肉什么的。刘阿太不能忍受我上课时打瞌睡,在他眼里,这是十恶不赦的事情。那天,他终于忍耐不住了,用他满是伤疤的肉团捅了捅我。我醒过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刘阿太严肃地说,好好听讲,别再打瞌睡了。我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老师,管那么宽。他说,你做得不对,作为你的同学,就该提醒你。我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理我。这时,教数学的赖老师说,你们俩交头接耳,说什么呢。刘阿太说,李西闽同学打瞌睡,我让他专心听讲。赖老师在我们小学校里素来以严厉著称,刘阿太刚说完,黑板刷就像一颗炮弹一样朝我砸过来,黑板刷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脑门,我心里哀嚎了一声,疼痛令我龇牙咧嘴,那一刻,我心里对刘阿太充满了仇恨,后悔让他和我坐在一起。赖老师根本体会不到我内心的痛苦和愤怒,喝令我将黑板刷捡起来,送回讲台上。从那以后,我只要将书本立在课桌上,老师就知道我要干什么,马上就会制止我打瞌睡,这让我悲伤不已。

好几天,我心里都在仇视刘阿太。刘阿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在课桌上画了一条三八线,警告他不要逾越,他的脚有时超过了三八线,立刻缩回去,见他窘迫的样子,我还是会有恻隐之心,觉得自己过分了,但心里一口气实在难消。直到几天后,他悄悄地用脚塞给我一个小小的布袋,面无表情。对于他的示好,我无动于衷。他说,拿着,你吃了肚子就不饿了,就不会打瞌睡了。我心生羞愧,不好意思接。刘阿太口气柔和起来,拿着吧,你在我心里,一开始就是朋友。他的话让我眼窝涌起了潮水,有流泪的冲动。那是一小袋地瓜干,饥馑年月里的稀罕之物。那一小袋地瓜干,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两个孤独的灵魂有了碰撞。

真正让我和刘阿太成为好朋友的是那场雷暴雨。

我对打雷和闪电,从小就有种恐惧感。我目睹过父亲生产队的一个妇女,在一棵树下撒尿,碰到打雷,一道闪电劈在了那棵树上,那个妇女也被雷电击中,身体被烧焦了。那天中午的雷暴雨,同样让我恐惧,记得是放学后,我见天色阴暗,乌云翻滚,跑着回家。还没有到家,雷劈电闪,大雨如注。我躲在一家人的屋檐下,等待着暴雨过去,每一次雷声炸响,心都要颤抖一次。我突然想起了刘阿太,此时的他是不是还在路上,他和我不同路,是另外一个方向。我担心起他来,便不顾一切地冲进雨中,不一会儿,我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雷电似乎也在追赶着我,想到刘阿太,我变得无所顾忌。那是我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一次勇敢,不管有没有意义。

我在路上看到了刘阿太。

他没有在人家的屋檐下避雨,而是双手撑着滑轮车,默默地前行,路上坑坑洼洼,滑轮车不停地抖动,他的身体也在颠簸。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不健全的弱小躯体,那颗大头却是那么地坚定,我的眼中流下了热泪,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刘阿太坚韧的身体。多年后,我和我的杭州笔友,一个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姑娘通信时,她给我邮寄过一首写给自己的诗歌《汪洋之中的一条船》,读完这首诗,我顿时想到了在雷暴雨中的刘阿太,那滑轮车就是波峰浪谷中的一艘小舢板,而他的两手,就是两条桨。

我朝刘阿太奔跑过去,大声喊道:阿太,阿太。刘阿太见到我,咧开嘴巴笑了,那笑容多么纯真和友好,雨水流进了他的嘴巴里,又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来,我发现他的牙齿很白,他的脸色也十分苍白。我背起他,走到一家人的屋檐下,放下他后,再去拿他的滑轮车。我对他说,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雨。他说,我是故意在雨中的。我说,为什么?他说,锻炼自己的意志。我大声说,好吧,我也锻炼自己的意志。我把滑轮车寄在那家人家里,背起刘阿太,走进风雨之中。

刘阿太说,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好大一会儿,他没有说话。没有人会在乎我们两个在雨中的少年,没有人会理解我们的友情,那种风雨中的惺惺相惜。过了一会儿,我聽到刘阿太在我耳边说,我想起我爸了,他的肩膀很宽,和我叔叔的肩膀一样,他也这样背过我,阿闽,你是第三个背过我的人。

刘阿太的木匠叔叔在滑轮车木板的前头钻了个洞,绳子穿过那个洞,打个死结,我就可以拖着滑轮车走了。每天上学前,我都要提前二十分钟,跑到刘阿太家,拖着滑轮车,和刘阿太一起去上学,刘阿太坐在滑轮车上,和我说着话。和他亲近之后,我才发现,刘阿太话还挺多,他的知识十分丰富,和我讲了许多我不晓得的事情。我问他为什么知道得那么多,他说是从书本上读来的,他读过很多课外书,在他面前,我简直是个白痴。刘阿太不会说我们河田镇人说的客家方言,和我交流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像收音机里播音员说的话一样,我很羡慕他能够说那么流利的普通话。我要教他说客家话,他不想学,说太拗口了。

通过和他交谈,我得知了他的身世。

刘阿太生下来就是个畸形儿,母亲在他两岁的时候离开了他,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已经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抛下他和父亲远离,那是他一生无法解开的谜团。他以为自己长大后,父亲会告诉他关于母亲的事情,还期望父亲会带他去寻找母亲,岂料父亲也离他而去。刘阿太的父亲是个地质专家,常年在野外勘探,在一次野外作业时,不慎掉下山崖,去了天堂。父亲死后,刘阿太被叔叔接回了河田镇,如果他父亲没死,或许我们一生都不会相识。他和我说了这些事情之后,好几天我都为他而悲伤。他看出了我的悲伤,笑着对我说,阿闽,这是命运,无法改变的,悲伤没有用。那时他说这种话,让我惊讶,这话不应该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之口。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慢慢地开始思考人生,以及人的命运。

之后,刘阿太又给过我两次地瓜干,我不知道那些地瓜干是他从叔叔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有天早上,浓雾天,我走进那条小巷,小巷的鹅卵石路面湿漉漉的,走上去有些滑。刘阿太叔叔的家就在小巷深处的一幢老屋里。我站在老屋门口,喊了一声,阿太。走出来一个愣头愣脑的少年,我知道他是刘阿太的堂哥,他叔叔的儿子,他没有上学,和刘阿太叔叔学木匠。他恶狠狠地对我说,是不是你骗我堂弟,让他偷家里的地瓜干。我百口莫辩,手足无措。接着,我听到屋里一个女人在咒骂,那是刘阿太的婶婶。我赶紧跑出了小巷,在巷子口等待刘阿太。过了好大一会儿,刘阿太才划着滑轮车出来,刘阿太的眼角红肿,还有些破损,我心里明白了什么,默默地拉起绳子,朝学校方向走去。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在放学的路上,刘阿太说,阿闽,你们家能收留我吗,我不想待在叔叔家了。这是个重大的问题,我不能答应他,只是说回家问问我奶奶。刘阿太说,我不会在你家白吃白住的,我爸给我留下了一些积蓄,还有抚恤金,我会从叔叔那里要回来给你奶奶的。我还是不能答应他,说回家问问我奶奶。刘阿太显得气愤,说婶婶和堂哥仇视他,不仅咒骂,还动手打他。我也气愤了,表示回家和奶奶好好说,让他和我们一起生活。

回到家里,我就把这事情对奶奶说了,那时奶奶是我们一家之主。听完我的话,奶奶没有同意,她说这事情很难,没法解决。奶奶也很同情刘阿太,她说解决的办法是让刘阿太和他婶婶和堂哥搞好关系,还让我以后不要再吃人家的地瓜干了,困难时期,每家都不容易。奶奶的话我听不进去,对奶奶的仁慈产生了怀疑,她平常是多么乐于助人呀,在河田镇,一提起奶奶,都知道她是个乐善好施的太阳婆婆。

我对刘阿太说了奶奶的意思,刘阿太两眼茫然。为了给刘阿太出气,我决定报复他的婶婶。经过我的细致侦察,刘阿太的婶婶每天傍晚都要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去浇菜,我心里就产生了一个坏主意,我没有把这个坏主意告诉刘阿太,要给他一个惊喜。月明星疏的夜晚,我拿着锄头像个鬼魂般走进了刘木匠的自留地。我在木栅栏门里面挖了个半米深的陷阱,用一些树枝的枝条架在陷阱上,然后在枝条上铺上泥土,又在泥土上均匀地浇上水,看上去平整坚实。做完这一切,我才悄悄地离开。回到家里,祖母王太阳见我身上全是泥巴,问我去哪里了,我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她给我烧水洗澡,也没有再问什么。可是我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心,也许这就叫做贼心虚吧。

刘阿太的婶婶果然没有发现我设置的陷阱,她挑着两桶尿水踩进了陷阱,右脚崴了,尿水也淋在了身上。她从陷阱里爬起来,破口大骂,骂声传得很远,仿佛整个河田镇的人都听到了她歇斯底里的咒骂。第二天早晨,我到巷子口等刘阿太时,心里忐忑不安,害怕他婶婶冲出来撕碎了我。刘阿太划着滑轮车来到巷子口,我看到他脸上的笑意,一反愁眉苦脸的常态,我接过他递来的绳子,拉起了滑轮车。他字正腔圆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真是报应呀,我那恶婶婶掉坑里,脚踝肿得像个大萝卜,昨天晚上,赤脚医生到家里来给她正骨,痛得她杀猪般地叫喊,真是大快人心。我心里乐开了花,只要刘阿太高兴,我可以再去挖个陷阱,我说,她要再欺负你,我就让她再摔一跤。刘阿太说,是你干的。我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刘阿太也不说话了。快到学校的时候,刘阿太突然说,阿闽,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说,什么事情。他说,你以后再不能干伤害我婶婶的事情了,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她打我骂我,也挨了我叔叔的打,她的脚受伤,这几天出不了工,少挣了很多工分,叔叔都愁死了;她就像我妈妈一样,哪怕是打我骂我,总归比没有妈好,况且,是我给叔叔家带来了麻烦,增加了负担。我沉默了。

我家有棵李子树,据说是我爷爷种下的,爷爷早几年就去世了,李子树还在,每年结出丰硕的果实。那年,我的性情有了变化,话也多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特别是我向祖母王太阳讲起刘阿太,眉飞色舞的。王太阳心里明白,是刘阿太让她的孙子有了改变,她对刘阿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次要我把刘阿太带到家里来玩。我也多次邀请刘阿太到家里玩,他总是婉言拒绝。

李子成熟时节,我又一次邀请他,到我家去吃李子,刘阿太终于答应了我。那是个星期天,晌午时分,我去接他。我拖着滑轮车,走在镇街上,路人投来各异的目光,有些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们没有理会。我们家住在河田镇的最西头,从镇街拐进一条小路,走十来分钟就到了。我直接就把刘阿太带到了菜园里的李子树下,祖母王太阳正指挥我叔叔摘李子,叔叔像只猴子爬在树上,手夠得着的果实摘完后,他就从树上跳了下来,拿起长长的竹竿,敲打着枝条,他够不着的李子在猛烈的震动中,扑簌簌地掉在地上。王太阳见我们到来,笑容满面,蹲下身,仔细地端详着刘阿太。她永远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刘阿太在她慈爱的目光下,有些害羞,脸红通通的,低下了头。我说,奶奶,别这样看人家。王太阳笑得阳光灿烂,根本就不听我的话,她竟然拿起刘阿太的手,轻轻地摩挲那满是伤疤的肉团,她脸上还带着笑容,眼睛里却落下了泪,泪水掉在肉团上,被她的手抚摸掉。王太阳心疼地说,难为你了,孩子。这时,刘阿太抬起头,喊了声,奶奶。王太阳松开了手,抹了抹眼睛,说,孩子,中午在家里吃饭,我包芋子饺给你吃。说完,她吩咐叔叔和我,树上的果实要摘干净,然后就匆匆回家去了。

你家的李子真甜,刘阿太吃完一个李子,笑容满面地说。我说,你要喜欢,多吃点。刘阿太说,你奶奶真好,遗憾的是我连亲奶奶的面都没有见过。我拍了拍小胸脯,义薄云天的样子,从此以后,我奶奶就是你奶奶。叔叔在一边笑出了声,他说,从此以后,我也是你叔叔。刘阿太喊叔叔一声,可以从他眼神中看出来,他像接受我奶奶一样,接受了我叔叔,心里没有设防。刘阿太开心,我心里也充满了欢乐。

可是,那舒心的欢乐转瞬即逝。

那时,我们家还在大屋里,还没有独立出去。大屋是三进三出带着横屋的府第式建筑,里面住了十多家人,都是我们一个房族的人。我带着刘阿太进入大屋后,刘阿太就显得局促不安,脸红耳赤。大屋里的大人孩子都围拢过来,审视着他,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刘阿太低下了头,不想回答他们。王太阳煮好了芋子饺,端到大厅的饭桌上时,见那些人还围着刘阿太,就驱散了他们,让我们上桌吃饭。刘阿太的双脚放在饭桌上,左脚护着碗,右脚的拇趾和二趾夹着筷子,闷头吃着芋子饺。那些人又围拢过来,笑嘻嘻地观看,仿佛在看墟场走江湖的人耍猴戏。刘阿太夹着筷子的脚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心里受到了某种屈辱。我大声地冲他们说,都滚开,有什么好看的。他们嘻嘻哈哈的,根本就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的一个堂哥还说,你吼什么吼,你可以把这样的怪人带进屋,我们怎么就不能看了。我气坏了,冲过去要和他打架,祖母王太阳拦住了我,并且对他们说,你们怎么就没有一点教养。祖母发话了,各家的家长才召唤自己家的人回到自家的桌上吃饭。

吃完饭,我送刘阿太回去,分别时,我对他说,阿太,很对不起,让你难堪了。刘阿太笑了笑说,我习惯了。我转身离开,他在后面说,阿闽,告诉奶奶,她做的芋子饺太好吃了,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芋子饺。我心里特别酸涩,那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刘阿太一直不愿意到我家玩,他有强烈的自尊。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我家了,尽管我祖母王太阳老是念叨着他。

河田镇有个不成文的惯例,每隔五天,有个集市,赶集的人从四面八方的乡村来到河田镇,进行民间的交易。集市热闹非凡,就像过节一样,镇街上人潮涌动,大姑娘小媳妇穿戴齐整,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叽叽喳喳,十分招摇;年轻的后生们也三五成群,挤来挤去,逮住机会就和姑娘搭讪,有的坏胚子还趁机摸摸姑娘的屁股,惹得姑娘们恼怒地追打。我其实不喜欢赶集,那种人群中的汗臭味,以及讨价还价的争吵声,都会让我的小心脏抽搐,脑袋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变成虚无碎片。

按理说,刘阿太也会像我一样,远离喧闹。问题是,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他,内心有种好奇,特别是对河田镇的集市,会让我带他去集市逛逛,哪怕是在镇街上走上一遭。既然如此,我只好带他去集市遛达一趟。镇街上人实在太多了,生命在躁动,冒着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我无法拉着滑轮车进入镇街,只好背着刘阿太走进汹涌的人流。那时的集市,不像现在物资丰富,但小街两旁还是摆满了各种瓜果和鸡鸭,还有香菇、笋干等土特产,也有竹篮、竹篓、竹席等竹制品……这些都是河田镇周边方圆几十里地各村各寨的民众拿来集市的物品,民众们只有通过卖掉这些东西,换一些日常用品、盐巴等回去,也会在镇上割点猪肉回去改善一下贫苦的生活,肚子里任何年月都需要点油水,否则无法活下去,活着也会索然无味。

刘阿太趴在我背上,他的身体很轻,但对于瘦小的我来说,也像是一块石头压迫着,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承受这种压迫。

刘阿太在我耳边说,我爸活着的时候,总是和我讲起老家的集市,他说他喜欢吃修坊人种的一种脆梨,六月就成熟了,咬上一口,又脆又甜,每当脆梨成熟的季节,修坊人就会把脆梨装到箩筐里,挑到集市上卖,我爸就会去买来尝鲜。可是,我爸从来没有带我回来过,他要是不死,可能一生都不会带我回来,我很清楚他为什么不带我回来,我这个样子,他无法面对河田镇的人们,他是多要脸面的一个人哪。他很爱护我,可我很清楚,我是他一生的耻辱。阿闽,你看看,有没有脆梨,我想吃,我带了钱,我要替我爸好好吃一顿脆梨。

我背着刘阿太,在人流中挤来挤去,汗水早湿透了我的衣裳,头上的汗水也滴滴答答地掉落。我突然眼睛一亮,看到街旁边有个老头在卖脆梨,说,阿太,有脆梨,有脆梨。我把刘阿太放在装着半筐脆梨的箩筐旁边,用衣袖擦着汗,长长地喘出了一口气。刘阿太买了两斤梨,让我提着。就在这时,刘阿太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年轻将一只手伸进了一个妇女的口袋,他大喊了一声,小偷,抓小偷。那小年轻没有得逞,泥鳅般溜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背着他,一手提着网兜里装着的梨,一步一步走出了拥挤的镇街。

我们躲到收购站后边的氨水池上面的水泥盖上,边吃着脆梨,边说着话。脆梨真的是又脆又甜,很多年后,我在新疆库尔勒,吃着那里的香梨的时候,自然會想起故乡河田镇修坊村的脆梨,心里会涌起一股浓浓的思念之情。刘阿太说,留两个脆梨,你带回去给奶奶吃。我扑哧一笑,我奶奶的牙都快掉光了,根本就咬不动脆梨。刘阿太也笑了起来。很快,我们笑不出来了。三个小年轻朝我们走过来,领头的就是那个贼眉鼠眼的贼。我认识这个人,他叫李二,是河田镇的泼皮,经常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镇上的人都躲着他。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可如何是好,要跑已经来不及了,就是我跑得脱,刘阿太也跑不了,我不能让他吃亏呀。我站在氨水池上面,说,你们要干什么。李二也认识我,说起来,他还是我本家堂兄。他说,阿闽,你给老子滚开,我今天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废人。我想想,硬的来不了,就来软的,便替刘阿太求饶,李二哥,你饶了他吧,他不懂事。李二冷笑着说,饶不了。刘阿太大声说,阿闽,怎么能够向小偷求饶,让他打死我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苦。李二气急败坏,他们三人跳上来,用脚猛踢刘阿太。我扑在刘阿太身上,保护着他。他们的脚尖狠狠地踢在我身上,刘阿太一直咬着呀,没有叫唤,我却受不了了,疼痛得哇哇直叫,然后大哭起来。李二见我大哭,也出了恶气,带着两个混蛋,扬长而去,李二还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

我哭了一阵,爬起来,刘阿太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了声,我想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不过,你的哭声还是蛮好听的。

他说完,便哈哈大笑。

我擦了擦眼泪,也笑将起来,不过,我笑得没头没脑,只是跟着刘阿太笑而已。

刘阿太说,那些小偷不过都是纸老虎,我还以为他们会打死我呢。我沉下脸说,李二没用小刀割你耳朵算是不错的了,有一次,他把他弟弟的耳朵割掉了一半,就因为弟弟和他争半碗稀粥。刘阿太用肉团摸了摸耳朵,又笑了,不过,踢得蛮痛的,要不是你护住我,我真可能会被他们踢死。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和刘阿太最喜欢去的那个地方,就是汀江河姑娘潭边的那片芳草地。从春天到夏天,芳草地上陆陆续续总有野花盛开,各种蝴蝶翩翩起舞,刘阿太最喜欢黄色的蝴蝶,说他父亲也喜欢黄色的蝴蝶,他还保留着一本父亲到各地探矿采集的蝴蝶标本。我们总是在闲暇之际,来到这片芳草地,躺在草地上,嘴里咬着清甜的草根,说着各种各样的话。是的,我只有和刘阿太在一起,才有说不完的话。

姑娘潭看不见底,到底有多深,我不知道,只知道这个深潭有许多传说。老人们常说,姑娘潭里有水猴子,水猴子住在潭底的洞穴里,有时它会出来找东西吃,鱼虾什么的,见到有人在潭里游水,它就会拖住游水人的脚,一直往潭底拖。水猴子在水中力大无穷,只要被它拖住脚,水性再好的人都没有生还的机会,水猴子把人玩死后,就会放手,尸体就会浮出水面。河田镇很少有人敢在姑娘潭游泳,我是不敢,我怕水猴子,也怕死。

我总觉得姑娘潭应该和姑娘有关,这是河田镇女人的自杀圣地,总是有绝望的女人跳进姑娘潭,溺水而亡。我的一个邻居官三嫂,就是在姑娘潭投河自尽的,因为受不了丈夫无休无止的家暴,她的尸体被捞上岸的时候,被潭水泡白的尸体上,还留有丈夫家暴的伤痕。我记得在我八岁那年,河田镇五个凄苦的童养媳,结伴来到姑娘潭,唱完哀婉的客家山歌之后,一齐跳入潭中。那是十分轰动的一件事情,河田镇的人几乎都知道。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去寻死,只晓得姑娘潭里还漂浮着她们的魂魄,有时我走神时,感觉到姑娘潭的水面上传来凄凉的歌声,那是姑娘们留给尘世最后的挽歌。

每次来到姑娘潭边的芳草地,刘阿太都要我去摘一片水柳的叶子给他。刘阿太用双脚夹着树叶,放在嘴唇边上,竟然吹出了悠扬的曲调。以前,河田镇有人会吹叶笛,不过我没有听到过。刘阿太的叶笛声,让我精神恍惚,仿佛看见那些在姑娘潭死去的女人们一个一个地复活,她们穿着好看的衣裳,笑脸花朵般绽放。刘阿太说,是他父亲教会了他用树叶吹奏,那个地质勘探者,每到一处野外,都会在星光或者明月下,吹响叶笛,他要表达什么样的情感,刘阿太没有告诉我。刘阿太吹奏的也是客家小调,悠扬而又凄婉,像是汀江河无穷无尽的诉说。刘阿太教我吹叶笛,可是我怎么也学不会。

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来到这片芳草地,是一九七六年盛夏的一天。我们看到了那条红色的河鲤,它安静地在水草丛中呼吸。我们的到来惊动了它,它摆了摆漂亮的尾巴,潜入了深水。刘阿太说,我觉得姑娘潭里没有水猴子,那只是传说而已,你怎么不下去游泳呢,你看这里的水多么蓝呀,就像蓝天一样。我有些犹豫,尽管我水性很好,可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在姑娘潭游过水,我内心还是有些恐惧,阳光晃得我眼神迷离。在刘阿太的鼓励下,我跳进了凉津津的潭水里,我浑身的毛孔都慢慢地张开,被潭水滋润着,畅快淋漓。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刘阿太会落水。我把他救上岸后,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说我第一次带他来姑娘潭边,他就听到有个声音在召唤,让他下水,变成一尾游鱼,我下水后,他又听到了那种缥缈的声音,他实在忍受不了诱惑,就滑进了水中。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拖着滑轮车,送他回家。滑轮车划过路面碌碌的声响留在了我的脑海,一直没有遗忘。几天后,我去找他,他婶婶在家,告诉我刘阿太离开了河田镇,至于去了哪里,她没有告诉我。刘阿太竟然不辞而别,这让我十分伤感。我经常独自来到姑娘潭边,耳畔就会响起悠扬凄婉的叶笛声,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无声无息。后来就一直没有刘阿太的消息,直到如今,他是死是活,仍像一团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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