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感:一个反对定义的现代美学范畴

2022-06-30 17:21骆冬青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媒介

摘要:世界感,乃是在感觉中拥有着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的现实感。若将世界观看作认识论范畴,世界感则是美学范畴。这一范畴,是随着世界市场和自由贸易的建立,现代社会确立了人的感性存在的世界性而建立起来的。在当代社会网络媒介全球化过程中,世界感成为美学范畴中未曾被意识到的核心。这一范畴具有反对定义的性质。世界感美学中,具有世界性的抽象精神和地方性陌生化美感的悖论;媒介美学与去媒介美学的悖论;事件美学与美学事件的悖论。世界感以人的心灵相通为底蕴,具有深切的伦理特质。

关键词:世界感;媒介;美学事件

蝴蝶效应,现在似乎已成一个烂俗的比喻:大洋彼岸一只蝴蝶翅膀掀起的微风,竟可激起此岸巨浪。但是,倘若将此作为当下感觉的寓言,作为一种虚拟的美学事件,作为美感的一种类型,提升为“世界感”的象征,则别有意蕴。这一效应,原指在一个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的长期的巨大的连锁反应。但若以“世界感”领悟,则世界上任一地方的变动,都会“在此”某一特别敏锐洞察的人的审美感性中掀起轩然大波!美感乃特殊的敏感,在蝴蝶效应中,触角却延伸向遥远的世界。这一效应,在科学中被释义为一种混沌现象,说明了任何事物发展均存在定數与变数;从美学的眼光,不妨说,是现代社会特有的“共通感”。某时某地,一个芭蕾舞者的裙摆转动时,世界上在哪儿、何时,是谁,在心旌摇荡?

人生此在的“世界感”,归根结底与“世界”的展开相关。“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开窗,其实相伴着的是大开“眼”界、打开“心”界,是人的全部感性心灵的开放,是扑面而来的世界!世界“感”与世界“观”看似如出一辙,实则,“观,谛视也”,世界“观”中渗透着深刻的理性认识;一为美学的呼吸感应,是以感性的触觉敏锐地从整个世界察觉到的东西,是百感交集的混沌,一时难以定义,甚至不可定义,反对定义,却又在模糊错杂之中有着特定的范围,迷离惝恍,而此感悟又伸展向整个世界。世界感,乃是在感觉中拥有着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和现实感。

波德莱尔曾经如此形容现代性:“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1]我却从中看到了一个分裂的“在此”。然而,分裂的“在此”,却造成了感性世界的整体性和相似性的微妙、内在、应和式的微妙美感,造成了现代艺术的某种杂交和综合,造成了“恶之花”式的恶中之美。海德格尔的人生“此在”,在这一“此”中,处于撕裂状态,竟然分不清是沉沦还是本真。不过,有着“永恒和不变”的“另一半”,却还是将这种“过渡、短暂、偶然”的感觉向着某种美学提升。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生产的不断革命,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确定和骚动不安,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区别于过去一切时代的特征。一切固定的冻结实了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古老的令人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扫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2]赖以生存的根本的东西变了,马克思、恩格斯揭示了波德莱尔未曾意识到的感性深处之基石的撼动。“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隔绝和对立日益消失。”[3]自由贸易、世界市场的形成,让“过渡、短暂、偶然”,成为经济生活的美学重要特性;“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隔绝和对立日益消失”,则是美学“世界感”产生的重要条件。

以“钱”或“货币”作为感觉的根基,是市场的根本特性。一个身入股市者,最能体会大跌时的“割肉”般的痛感。不仅令人“怀疑人生”,甚至干脆“跳楼”。而以“跳楼价”形容商品贬值,与之紧密联结的诸种感受体验,尤其切身!现代社会的根基,正是这种被上升到“资本”的精神。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分析,无疑具有美学上的深刻性,以“无利害”为主旨的康德美学,则需要补充复杂的人类精神现象学的内容。总之,世界市场,将无所不在的“流动”刻入到人类精神的深层结构,令人们的感性特质不断被重新定义。“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大自然的一切似乎无价,但在这个市场世界中,却以空间标识了价格。大卫哈维以地理学想象,认为空间属于一种美学范畴。不过这个范畴,首先被资本占用了。更确切地说,空间成为真实的世界范畴,乃是当人类不仅以工业、后工业征服了所控制、扩展的范围,而且是以无形的“钱”之流动进入了感性,进入了美学。我们拥有的住所,甚至其建筑形状,在无形地形构着我们的美学精神。将“现代”的本质阐释为“时间”,“后现代”阐释为“空间”,颇有意趣。但是,若将我们的时代视作“未完成的现代性”,则我们仍在“时空压缩”的情境中生存,我们的感性之根本——时间感与空间感,正是在“世界”被压缩为“地球村”的状态下,不断被重新锻造。

当堂吉诃德骑着毛驴走出他的村子时,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然彻底变了,骑士没了,一切重新洗牌。世界上遍地俗人。好像日本人说的,武士制度消失的那一刻,大家全成了浪人。堂吉诃德的感觉还在地球上的一个“村子”里,所以,他的“世界感”还停留在以往的骑士文学中,何时才“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时,如陈寅恪挽王国维文章中所说之“奇劫剧变”,则人们精神上的苦痛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堂吉诃德、王国维均是如此。而后现代的空间感,在我们看来,具体表现在美学上,则是无处不在的“世界感”,既包括时间,更包括空间;不过,其根底则在于“人世间”与“人间世”,“世界感”归根结底是对全世界的人的感觉。闻一多曾论及《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识:“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因而,“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我们这里所谓的“世界感”,不同于诗意的宇宙意识,而是一种世界中的人类意识;即使意识到宇宙,那也是扩展的世界,是对宇宙中生命(类人)的感觉。也不同于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那是人与万物“齐物论”、与某种超越实体统一、同一之感,言境界,乃指其精神高度;“世界感”则是执着于人所栖息的天、地,是天地向人的皈依感。即使当代哲学的所谓“动物转向”,我认为还是一种“世界感”的扩容、变容。但奇怪的是,很少人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却无形地形变了。世界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化成的世界,伴随着一种精神现象的诞生,另一种则已解体。B8BA4E1B-13E7-4E67-8F90-51B88794A7F4

世界感改变了我们的美感,压缩的时空却又具有广延的无限和陌生。这个世界在时间上并不同步。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同时存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特质并存。女性主义、后女性主义,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本质主义、反本质主义等等并存。但是,某种空间的抽象,却在某个时刻将这一切“打”入我们的感性生存之中,恰如某个时分,堂吉诃德顿悟到眼前亦非自己认知的世界,而这种顿悟,却正成为“小说”这一文体在欧洲彻底取代了骑士文学的开端。而这个看来与时代断裂的不合时宜的骑士,若在当下,则会面临着整个世界的时空断裂。看似整一的空间,则使得“世界感”变得尤为复调、混沌和错杂。

这是西方现代主义文艺和美学曾经在二十世纪经历过的。从尼采以降,胡塞尔的现象学运动,弗雷格、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海德格尔、萨特等的存在主义,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每种哲学都牵系着特定的美学,在文艺领域,从卡夫卡以降,乔伊斯、贝内特、福克纳,无调性音乐,“解放不谐音”;绘画与雕塑的疯狂,戏剧与电影的探索……一方面是寻找那种抽象:从点线面的构成中探求艺术的精神;另一方面,则是追求陌生化的感性情动。但是,“世界感”,只有到了新世纪,才真正进入中国人的感性生存现实。老舍《茶馆》中,以一个旧时代的公共空间描述了那时的特殊“世界感”:“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梁启超曾将中国历史分为三阶段,即“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和“世界之中国”,认为乾隆末年之晚清,中国才进入“世界之中国”。这是历史学家的描述,固然真切;但是,进入精神领域,则“世界之中国”,并不会立即成为中国人之“世界感”。也许,从世界观的角度,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建立,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人之世界,已经打开;改革开放,更是如浩荡江河无边汪洋,将中国经济、科技、文化、艺术等置入到世界体系之中,至少从观念上,人们心目中,有了这个全球化的世界。

美学中世界性的抽象精神和地方性陌生化美感的悖论,就在“世界感”这一概念中成为不可定义、反对定义的缘由。在城市的“物体系”中,建筑本身造型、公共空间设计,都融合着各种因素。西方先锋建筑、后现代建筑,与东方传统风格乃至特定地方风格的浑融,已经成为现实感的确证。而在建筑之中,凝缩的往往不是单个生活、生产乃至工厂、工作坊,而是交错在那些宏大的单体建筑之中。即使原来的商场,却也在购物功能外,不仅加入了饮食、发廊,更有美术馆、电影院等艺术场所。就如咖啡馆中,一个只喝咖啡的人会被视作怪物,而往往是带着电脑“办公”或做其他事情的人,才更符合场景的预设。本雅明笔下巴黎的游荡者,似乎成为某些场合中必然的美学人。“杜尚之后的康德”,看似悖论,却更加具有当下的世界感。现代艺术的日常生活化,在满世界游荡的中国人的生存实践中具有的美学意义,往往在被嘲笑的摄影的老大妈们的“不雅”姿势中消解。其实,她们选择的姿态乃是从各种世界性的艺术中复制下来的。世界感,正是在各种旅游各种生活实践中体现着的。即使是乡村的所谓民居民宿,许多也是按照设计者自己的世界感而虚构出来的:看似在别处,却让你往往感到仍在家中。世界的时空在凝固的建筑等艺术中,混沌交错,不知不觉之中,无意识地进入感觉,成为精神乃至意识的构成部分。我们无法逃避的世界感,正是在我们的生活世界中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写入到神经网络。

但是,只有在網络媒介充分发展之后,人们才真正具有了世界感。当人们不仅可以实时听到地球上任意区域上的任何一个人的声音,而且可以实时看到,世界,不再仅仅是观念性的存在,而且是切实的感性现实。网络媒介造成的全球化贯通,让一切的空间之“隔”被科技所消除。马克思曾说:“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也只具有有限的意义。”[4]此言的深刻性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尤需细加体会:在用电脑打字的手指敲击,和看着荧屏的眼睛,在手机上点击一下……不同的世界即刻展开。虚拟生存与现实存在的关系,在“世界感”这一概念中,必然存在。

如此,世界感与媒介感密切相连,对世界的审美体验,在当下往往必须经由媒介,“世界感”的美学,相当大程度上是一种网络媒介美学。固然,麦克卢汉早就说过,媒介是人体的延伸,而且一切艺术均是特殊的媒介制成。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对世界的本真的、原初的、直接的感觉,应当是“去媒介”“去隔”的。正如我们的身体感觉,虽然可有虚拟的媒介造成,但是其本身却需要具有某种对实体的感觉为基础。道家皈依自然的美学,其根底正在于法天贵真的思想,甚至到了庄子还否弃工具,认为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王国维反对“隔”的美学思想,或有道家哲学的投影。但是,一切文艺,均需媒介,均须发展出独特的媒介美学。只不过,往往被语言、图像、音乐等符号所遮蔽。世界感的建立,本身就随着媒介的深度渗透。不妨说,美学的“传感器”,相关的媒介、介质、媒体或媒质等概念必须纳入感性学(美学)的中心。所谓传感器,在科学上是指能感受规定的被测量并按照一定的规律(数学函数法则)转换成可用信号的器件或装置,通常由敏感元件和转换元件组成。传感器的存在和发展,让物体有了触觉、味觉和嗅觉等感官,让物体慢慢变得活了起来。如此看“传感器”,我们惊觉科技如此深刻地嵌入到美学之中!姑且无论手机渐渐成为我们的“义肢”,赛博格技术的发展,则将媒介移植到我们的身体之中,世界感,作为借助媒介建立的“通感”,在美学层面上得到了深邃而凶险的合一。马克思说,“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眼睛成为人的眼睛,正像眼睛的对象成为社会的、人的、由人并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一样。因此,感觉在自己的实践中直接成为理论家。”[5]现代美感,必以世界感为底蕴。“眼睛成为人的眼睛”,但常常却是经由媒介,恰如近视眼必须透过近视眼镜镜片才可以“真切”地观察世界。“感觉在自己的实践中直接成为理论家”,显然,在我们当下的世界感中,渗入的是尤为高深复杂的理论——只不过,常常是人类精神的产物,而并非每个人自然就拥有的。B8BA4E1B-13E7-4E67-8F90-51B88794A7F4

媒介化与去媒介的悖论,成为世界感的重要部分。此在“在此”,每个个体所处之此时此地,与整个世界息息相通,按理更容易经由媒介而臻于美学意义上的“共通感”。但审美共通感却在当下社会处于某种丧失。“自媒体”的发展,公共性的丧失,尤其是美学上共同言说的对象的丧失——传统概念上的“经典”在当下似乎丧失了创造力。个体、自我,地域、身份、阶级、民族、想象的共同体……

与世界、全球,形成的某种巨大紧张和二律悖反。传播之文化、制度、想象等“介质”,则令世界的“地球村化”具有无形的阻隔。美感与世界感,“天下”感,似乎急切地到来,却又无奈地背道而驰。媒介美学处于一个如大地裂为深渊般绽开的事件情境之中。

如此,世界感美学中事件美学成为重要部分。曾经论述“美学事件”,认为,美学事件是在实有或虚拟的事件中,包孕着深邃复杂乃至阐释无尽的美学意蕴。这既取决于造成事件发生的动机,来自于情灵摇荡的感性欲求,又贯穿在事件的过程与结果中,经由特定媒介呈现出来。[6]但是,与以往美学中“美学事件”处于被忽视的状态不同,当下美学中,事件成为一个核心要素。所谓世界历史时刻,以往的时代,即使身在其中,也懵然不知。但在电子媒介高度发达的当下,却可能成为许多人的现场感。马克思曾经即时评述过一些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其中蕴涵着的历史感和美学裁判,至今令人深思。当下,那种陌异的世界感,既将世界历史迁变植入了人们的感性世界,同时,也令世界感穿透着感性世界。所以,网络媒介造成的世界感,与历史感的结合而生出的世(时间)界(空间)感,或被以“元宇宙”冠名,以涵茹其无所不包的根本性质。赵汀阳将元宇宙视作一个正在发生的存在论事件,[7]其实,若元宇宙成为现实存在,则元宇宙生产、生成存在论事件。我以为,所谓元宇宙,乃是美学事件的常态化。或许,与其称作“元宇宙”(Metaverse),不如名為“元世界”(Metaworld),在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的相生相融中,我们的世界感,却在与种种事件觌面碰撞,黑天鹅、灰天鹅事件,以及蝴蝶效应,在这些名称即颇具美感的事件的牵引下,浮生若梦却非梦,我们仍然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着。美学事件却在事件美学中被消失——什么都成了美学,则美学必不存在。后现代哲学如鲍德里亚关于拟像的学说,即露端倪。此时,美学事件、事件美学两者构成了悖论。

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写出了“此刻”

“某处”:“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在哭我。……”一种此在的无依感。另一声音:“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乍听,惊雷般轰鸣,好像又一部《狂人日记》的开端。然而,这是鲁迅最后的话。其中,饱含着博大的悲悯与仁爱。那种深彻的世界感,令人心灵永远震颤。

[注释]

[1][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页。

[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35 页、第50页。

[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页。

[6] 骆冬青:《论美学事件》,《江苏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

[7]赵汀阳:《假如元宇宙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江海学刊》,2022年第1期。B8BA4E1B-13E7-4E67-8F90-51B88794A7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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