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泥记(连载之二十三)

2022-07-02 06:28晔/文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琴金水秀英

张 晔/文

上期说到陶家的棚屋被大火烧得精光,陶家阿爹不得不把年仅11 岁的陶小琴卖到董家做童养媳。所幸陶小琴勤劳肯干,原本反对的董仲鸣也逐渐接受了她,两人在1924 年底成了亲。金水想着终于了却了大哥的心事,自己一生也算圆满,谁想时代的浪潮又将他们裹挟进了历史的洪流中。

七十六

“快点打烊!关掉关掉!覅望野眼哉,手脚快点!”

秀英在店里嚷嚷着,催促着伙计关闭店门。此时才中午时分,打烊的时间太不寻常了。陆阿兴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女儿心急火燎的样子,劝道:“你也太小心了,不就是几个学生喊喊口号嘛。”

“阿爸,看样子这趟有点不对啊。我听门口头磨剪刀的张老伯讲,沪西的纱厂还不知道香烟厂又罢工了,也不知真假。现在马路上人越来越多,我就怕出什么事情。”秀英焦虑地望着门外,眼看着最后一块门板拼接合上,她的心也稍稍定了些。见伙计们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秀英两手叉腰,颐指气使地喊着:“今天大家谁都不准出去瞎跑,不准去看热闹。全都待在店里。”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都瞄着陆阿兴,见师傅没有表态,都不言语。倒是一位方脸的小青年不屑地把头扭过去,轻声低语道:“摆什么豆腐架子。”

待众人散去,陆阿兴叹了口气对秀英说:“你也注意下态度,他们都是你的师兄弟,以后这店里还得靠他们手上的生活。稍微啊,像女人的样子,唉。”秀英心想:这帮人本就不服女人当家,也没有办法。爹是不知道我一个人店里家里有多难。她敷衍地嘴上答应着,起身扶陆阿兴上了二楼,那里能俯瞰门前大马路。

大马路上人力车、小轿车川流不息,不少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彩纸糊的小旗子,三五成群地往码头方向走去,还有的学生沿途向行人散发传单。陆阿兴探头望了两眼,就离开了窗口,幽幽地说:“我也不明白这些学生,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老上街干什么。也是吃得太饱。我们当时要读书都没得读。”秀英笑道:“现在的小孩子哪里懂这些道理,哪天你和你外孙讲讲,现在的小孩子呀,想法和我们不一样了。”

听到外孙,陆阿兴眼睛就放光,关切地问:“恒明天天在学堂里,功课累不累呀,都不来了。还有三个小的呢?最小的会走路了吧,你也不抱过来给我玩玩。”秀英笑道:“一说到小的,你比我都紧张,妹妹给奶妈看着呢,没事的。申仲和孟寅被他爹带到学堂里去了,这两只小猢狲太皮,他爹要好好管教下。”

陆阿兴满意地点点头。虽说谷维新是他看着长大的,但是阿兴从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女儿嫁给他。原先生怕这做乱党的身首异处,还祸及子孙,之后又担心他一朝得志弃糟糠,到头来都是自己女儿受苦。想不到如今这孩子倒肯舍弃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陆阿兴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他由衷地感慨道:“我算享儿孙福了。现在多好呀。”

“打倒帝国主义!收回租界!”

“中国独立万岁!”

……

窗外不时爆发出的口号声回荡在空中,难得清静的片刻甚至也让人有了幻听的错觉。秀英疑惑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往下望去,才几句话的工夫,马路上已经挤满了人,熙熙攘攘的人流慢吞吞地往东边行进。秀英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呀,今天,怎么一下子,就那么多人,怪了。”陆阿兴才不管这些,劝道:“倷早点回去吧,倷晚娘也快转回来了。”秀英隐隐觉得这次的游行有些不寻常,她想了想说:“阿爹,我等小妈来了再走。”自从秀英成婚后,陆阿兴就把店铺交给了女儿女婿打理,他的第二个太太为了避免难堪,只要秀英到店铺来,她就躲出去打牌。下午两三点,徐氏回来了。她见秀英还在,擦了擦头上的汗,喘着气说:“秀英,你快点回去吧。外面出事情了,晚了,怕路更难走。听说,听说纱厂打死了工人,学堂的学生都上街抗议了。你可要看好你先生和你儿子。”这话说得真切,秀英瞟了眼窗外丝毫没有退却的人潮,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瞥见父亲神色也紧张了起来,她只能假意安慰道:“阿爹,你别急,放心,几个小的,维新会看着的。我,我还是先回去了。”

下楼后,秀英打开后门,嘈杂的声浪和汹涌的人潮着实吓了她一跳,弹格路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自家店铺的门板被贴上了五颜六色的标语。秀英懒得理会这些,急匆匆地往家赶。一路上不时有斜挎着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说说笑笑地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秀英算了算时间,都快下午四点了,按理这时候丈夫和儿子都应该到家了。她一路上暗暗祷告,求了佛祖又求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他们一家都别出事。说来也是奇怪,年少时的她天不怕地不怕,为了谷维新,她偷嫁妆、跳黄浦江都敢做;如今成了孩子的妈,她是什么都怕,生怕丈夫又要去闹革命,生怕这四个孩子有什么闪失。

她跑进弄堂,停到家门口,望着门上的铜把手,心跳得厉害,顾不得凌乱的头发和额头上淌下的汗珠,伸出手敲门。门并没有锁,这一刻,她竟冷静了下来,心中已经暗暗盘算好了:万一一个人都看不见,她先把女儿放到爹那里,然后再去寻他们。真寻不到人,或被抓了,就去法租界找李之松,这位过气的李将军好歹还是头面人物,有点门路。

陆秀英推开门,天井里晾着的衣服倒是收走了,客堂间的门关着,一点声响也没有。她轻轻唤了声“恒明”,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依旧没有人应答。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一路跑回家,后背已微微冒汗,但此时秀英感到跌进了冰窟窿里,有些发冷,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她抹了抹额头,缓缓神,扶着扶手,慢慢爬上楼梯,想去抱女儿。推开卧室的门,谷维新和三个儿子都围在女儿的摇篮前。看到这一幕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景,她愣住了,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可继而心中升腾起无名之火,怒斥道:“你们在做什么?刚才叫你们怎么不回答?大门干吗不关好?!”

谷维新见妻子发火,忙起身上前陪着笑脸说:“他们几个小猢狲不是想和妹妹玩儿嘛。奶妈去买菜了,大概门没关牢,你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三个孩子见母亲发火,早夹着尾巴溜走了。秀英自知理亏,连奶妈都忘记了,可依旧嘴硬,斥道:“吓死我了,现在外面乱成这样,你不要带着儿子乱跑,要早点回来,晓得 ?”谷维新边摇头边笑着说:“你看看,今天谁晚回来,哈哈,是你呀。”说罢又转身弯腰去逗女儿。秀英瘫坐下来,喘了口气,不无担忧地说:“今朝马路上都是人,我就怕恒明也跟着同学去。”这话维新听得真切,他放下手中的拨浪鼓,收起了之前的笑脸,顿了顿,正色道:“我听说了,今天学堂里也有老师演讲,日本人的纱厂之前打死了抗议的工人,又不肯赔偿。唉。这世道啊。哼,这帮人……”

秀英见他神色凝重,不由自主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急着说:“我可警告你,你可别去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儿子你也要看好。你们要是有什么事情,我,我,我可不活了,死给你看,跟你们一起去死。”维新看着妻子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揶揄道:“哈哈,我们陆小姐也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弄堂里这些女人的把戏你倒学得快。”旋即叹道:“我早不管这些了。不过,是要看着这些小的,一天到晚地罢工,学生也跟着起哄罢课。学堂里没有几个人好好安心读书。”秀英起身整理了下头发,随口问:“你说现在都那么晚了,不见得闹到天黑吧。”谷维新耸了耸肩,说:“没事的,最后总要赔点铜钿的。今天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可谁曾想到,刀光血影会出现在这条号称远东最繁华的大街上,莺歌燕舞转而被伤者的哀嚎声所取代。身处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场惨案震惊中外,随之而来的是旷日持久的游行示威。

第二天,陆阿兴不得不闭门谢客,大马路上的其他店铺也不敢开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一夜之间如清场了一般,红头阿三和华捕整齐分列在马路上,救火会的皮带车停在路边,弹格路上湿漉漉的,像是用水龙冲刷过好几遍。秀英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滑倒。她敲了好几声门,才等到徐氏开门。徐氏见是她,一把拉她进了店,又迅速地合上了门板。秀英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小妈。“怎么贼头鬼脑的,做什么?”秀英没有好气地问,“今天外头又怎么了?怎么不开门?”

“杀人了!”徐氏小心翼翼地轻声说,生怕被人听到。

秀英不想和她多啰嗦,自顾自地跑上楼找父亲。谁想父亲也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秀英这才稍稍多了一丝相信,问道:“怎么了?刚在下面听小妈说,什么杀人?杀什么人?”

“杀什么人,杀学生!”陆阿兴提高了嗓门,激动地叫了起来,“吓死人了,你没有见到,就你走了没多久。我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开枪像炮仗声,乒乒乓乓,开枪啊。后来就是一群人逃啊,外国巡捕还去抓人。反正,唉,当年清兵还没这样杀人的。唉,吓死人了。我活了这么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的。”陆阿兴说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

秀英仍然不敢相信,可她又担心万一是真的,嘱咐道:“阿爹,我今天早上听无线电,也没有什么消息,你别出去乱说哦。店铺就歇几天吧。”她转头对徐氏说:“这几天你也别出去打牌了,外面不太平。”徐氏点点头。秀英左思右想,又对父亲说:“阿爹,怎么几个伙计都不在店里,人呢?还有几张订单,人家急着要的,生意也是要做的。”徐氏插嘴道:“他们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走了之后,他们就去路上看热闹了。临走前,还说什么要涨工资。乱七八糟的,听不懂。”秀英不管这些,还是决定出门去伙计家寻回他们。可奇怪的是,无论是伙计还是裁缝师傅都不在家。

此时,全上海的总罢工已经悄然开始了。

七十七

陆秀英悻悻地回到家,却见家里客堂间里亮着灯,董仲鸣和陶小琴坐在那里,小琴的眼眶还红红的,仲鸣则一脸愤懑,谷维新也有些悲伤的神色。仲鸣和小琴见秀英进来,双双起身喊了声婶娘,秀英忙热情地招呼他们:“仲鸣来了呀,小琴你才几个月,别站着,快坐。”对董仲鸣假意责备道:“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怎么眼眶红了,她现在头胎,要当心点。”仲鸣腼腆地笑了笑,点点头,低声说:“婶娘说得是。”

秀英刚想离开,去张罗晚饭,却被谷维新叫住了。她狐疑地望了眼丈夫,见他神色凝重,便坐了下来。客堂间里的气氛有些异常,秀英见丈夫并不像往常那样舒心,但并没有出声。倒是陶小琴先开口说:“婶娘,英国巡捕真的开枪了,之前日本人还打死了纱厂的工人。我原来卷烟厂的姐妹们都罢工了,我听说爷叔以前……想着,请他组织他们学堂的学生声援罢工。”秀英一声不吭,原本的笑容陡然消失了,脸色阴沉了下来,她最恨听到“以前”这两字。可看在小琴怀有身孕的分上,她强忍着怒气,勉强挤出点笑容说:“小琴,你都嫁给仲鸣了,就不要管以前的事了。现在你大着肚子,不要七想八想。”董仲鸣听了这话,见谷维新不发一言,说:“谷叔叔,洋人欺负到我们中国人头上来了,开枪杀了十几个学生,抓了几百个人,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要团结起来,才能把洋人赶出去……”他越说越激动,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谷维新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这样的热切真挚,充满着理想和信念,至诚地投身到救亡图存的革命中。可是到头来,当年志同道合的同窗相继牺牲,刘老师舍生取义,罗老师不明不白地遇刺身亡。如今,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又重新走上了这条路,他恨不得上前骂醒他们,甚至打醒他们。谷维新沉默良久,努力平复自己的思绪,冷冷地说:“仲鸣,你别激动,这事情不是学生搞点演讲就能办成的。现在市面上乱成这样,你还是回去好好帮着你爷叔看好铺子。我就一个教书的,哈哈,还是教古文的,这帮学生都还有‘鱼鲁帝虎’之失呢,功课不行,我都要打手板的,哪里有空去罢课?”

董仲鸣不甘心,刚想开口,却见谷恒明一脚跨进客堂间的门槛,嚷嚷着:“我去我去,我要跟仲鸣哥一起去!”秀英气不打一处来,斥道:“你懂什么,快去做功课。”董仲鸣和陶小琴眼看婶娘发脾气,尴尬地笑了笑,稍微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待他们走后,谷维新半晌没有出声。桌上摊着当天的《申报》,秀英拿起来,随便翻了翻,并没有父亲和董仲鸣说的事情。她默默地放下报纸,看着眼前的丈夫,早年的革命生涯已让他显得比同龄人苍老,头上根根白发已掩不住地冒出来。他眉头深锁,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宇间少了往日的慈爱和温柔,多了份沉重和忧愁。谷维新想:要是当年的他,也许会和仲鸣一样,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革命成功了吗?谁知道呢,可他们这些人倒是升官发财了,租界在,洋人也在,清政府赔的款不还接着还吗?原先那些旧臣哪个不是摇身一变又成了新政府的官僚?呵!自己还不是在教书,还不如当初考个秀才。

内心斗争了一番后,谷维新淡然地长舒了口气,见妻子坐在角落里假意看报,实则偷看自己,顿觉好笑,想到妻子要两头奔波,对秀英说:“这几天,我看你还是别去店里了,在家看着这几只小猢狲,千万别让他们上街,免得心野掉。我估摸着游行也不过是几天的工夫,这帮学生喊喊口号就结束了。”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浩浩荡荡的抗议运动持续了一个月,全上海罢工、罢市、罢课,全国各省市陆续组织了“三罢”行动策应上海,誓有不赶走洋人不罢休的架势。

老本吃了快一个月的金水和陆阿兴被同行们连拖带拽地拉去参加上海总商会讨论罢市的会议。台上发言的大亨、商贾们或慷慨激昂喊着冠冕堂皇的口号,或文绉绉地胡诌着国家精神要义。坐在后排的金水困得直打哈欠,低声对身旁的阿兴说:“陆掌柜,我年纪大了,听了半日也没听懂,都快睡着了。”陆阿兴也摇着头说:“反正台上的一个都不认识,倒是以前的朱会长是阿拉宁波人,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关键是什么时候能开市,不能无限制地停下去。”金水叹道:“是呀,都快七月份了,哪能办,总不见得拖到七月半?真到七月半,也好的,我正好也好一脚去哉。”这话说得滑稽,引来了周围人的一阵哄笑和附和。

“是呀,我的分店刚刚装修好,给他们一闹,到现在都开不了门。伙计都上街了。也搞不懂,谁给他们铜钿的,不开工也有工钱。”有人起了话头,其他人也就议论开了。一位穿洋装的年轻人插话道:“我听说,他们这帮工人有个什么总工会,每天都会发工钱,学生还到处募捐。真是的,没有工作还有钱拿,这不是乱套了!”

可此时也有反驳的声音,不知道谁说了句:“当时也是总商会开会商量来着,大家同意罢市的,现在倒反悔了。”此一论调出来,立刻就引来了大片的反对声:“啥叫罢市,那时候是开了门也没有生意,现在是不开门要饿死掉。”“谁能晓得这帮穷鬼能闹腾这么长时间,罢工罢工,真的吃不消。”

会场里人声鼎沸,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吵吵嚷嚷,一刻不停。新上任的虞会长站在台上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台下的声浪淹没了。他连连作揖,也无法平息大小商贾的怨气,最后在一声“散会”的呼声中,所有人一哄而散。

因人力车夫罢工,金水只得拄着文明棍慢吞吞地走回去。马路上,电车停了,少了穿梭的车夫,倒也不显得冷清,零星多了些手拎竹篮子的学生。他们的说辞不外乎“为今天罢工的工人捐一天的工钱吧!”“老爷,帮助下死去的烈士吧!”“为了死难烈士的孤儿寡妇!”

一位女学生见金水走过来,忙跑到他跟前,连连鞠躬,一直跟在他身边。金水本就走不快,望着十来岁稚气未脱的脸,听到孤儿寡妇,他的心又软了下来。金水停下脚步,手在兜里摸索了许久,摸到了零钞和硬币,不知如何取舍。他停顿了片刻后,还是取出来了一块银元放在女学生的篮子中。女学生震惊之余,向金水连身道谢。金水慈爱地摸了摸那女学生的头,关切地问:“你们天天在路上,又不去学堂读书,这样不行啊。”那学生天真地望着金水,认真地说:“老先生,为了死难的工人,为了赶走列强,为我们罢工的工友们,这不算什么!谢谢先生!”

望着那学生的背影,金水不禁想起了家中的几个孩子:还是谷恒明乖。这孩子真像他爹年轻的时候,活泼又懂礼貌,讨人喜欢。小时候就像是仲鸣的小尾巴。仲鸣,终于成亲了,在家陪陪小琴也好,如果能生个儿子,大哥也有后了。想不到仲鸣这小子,还挺有本事的,小琴坐床喜,是个好兆头。想着想着,他眯着眼睛不禁笑了起来。

对面马路上又有人群围拢在一起,金水暗暗骂道:“不是演讲,就是募捐。唉,搞不好了,这演讲和猢狲出把戏一样,一圈人围着看热闹,临走不忘讨一圈铜钿。”他恼怒地摇摇头,一声声年轻响亮的声音透过人群的层层包围荡漾在街上:“各位乡亲,我以前在英美卷烟厂烟叶部工作,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撕烟丝撕得手都黑了。我们罢工只是为了争取一点点合理的权益。我的工友杨大姐,她亲眼看到日本纱厂的工头开枪。大马路上,英国巡捕又在我们的土地上,开枪打死了我们手无寸铁的同胞。现在已经罢工一个月了,工人兄弟是做一天吃一天的,请大家帮助下失业的工人吧!捐一点是一点吧!”

高亢的女声越听越熟悉,已经走过的金水转身往回望去,定睛一看,竟然是陶小琴。她肚子微凸,站在凳子上,旁边拿着竹篮子的竟然是董仲鸣。“做一天吃一天”这话刺激到了金水,他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两人,一心一意把仲鸣当亲儿子来待……

金水只感到热血阵阵涌上脑门。这里离家还有好几个路口,他寻思着这两个孩子是趁着他出门,故意到离家远一些的地方演讲的。回想前几日董仲鸣老借口带着小琴出门做运动,现在一切谜团都解开了。围观的人并没有太多反应,不一会儿就散了,可有人却指责道:“你们少啰嗦,吃饱饭了,没事找事啊。”也有窃窃私语道:“不上班还有钱拿,那怎么行?”有个女人更是擦了擦眼角和旁人叹道:“啊呀,这个女人太可怜,大着肚子还要站在凳子上,这什么人家,还让个大肚子出来?”一旁的金水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三步并两步走,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杵着文明棍站在他们两人面前,怒视着董仲鸣。仲鸣见到叔叔,心知穿帮,与小琴对视了眼做了个鬼脸。长年经商的经验迫使金水强忍住心头的怒火,他狠狠地瞪了仲鸣一眼,憋了半天才冒了句“跟我回去”,这已经是他忍耐的最高限度。

回到家,仲鸣和小琴站在天井里,像是罚站的孩子。金氏见三人进门脸色难看,心知定是两个小的闯祸了,可也晓得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大,忙上前殷勤地扶着小琴回房,柔声说:“老爷,慢点说,不着急,不要吓坏肚子里的小囡。”金水微微点头,挥挥手让两个女人离开。

进入客堂间里,仲鸣一个人站在门边。坐在沙发上的金水,抬头环顾偌大的房间,看着仲鸣身上穿着的竹布长衫,又把目光集中到自己手上拄着的楠木文明棍。他眼睛直发愣,心下一阵阵发酸,哀伤地说:“仲鸣,你还记得老家草屋的样子吗?当年你还只有这点矮小,我把你从老家接到上海来。”金水用手比划了下,高度也不过藤绞椅的扶手那么高。他接着说:“你一来,就住在洋货店的二层阁上吧,虽说没有这里大,但也是正正经经的房子。做爷叔的我没有亏待你吧,没饿过你一顿吧?”

金水见仲鸣面有愧色,停顿了片刻,说:“你可晓得,你爹当年来上海,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我们挨了多少苦,才有你现在的好日子。在码头上,每天都吃不饱,还要被工头打;跑单帮又差点淹死在黄浦江上;你爹拉车还要谷大爷出钱担保。为了多赚钱,你爹天天晚上去拉洋鬼子,洋鬼子打死了人还冤枉你爹。好不容易攒下点铜钿,又全部被牢头盘剥光了。你别看你谷叔叔,他爹谷大爷当年住的,只有半间借的厢房,都没你现在一个人住的宽敞。我真的搞不懂,你现在不好好地待在家里和店里,天天跑出去,是不是饭吃得太饱,嫌好日子太长了?有太平日子不过,你带着你女人跑街上去丢人现眼?”说到激动处,文明棍敲着地面发出砰砰响声。

“外国人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开枪打死我们中国人,还抓了几百个学生,实在太气人了!”董仲鸣抬起头,激动地说,“现在哪里有太平日子,我们是为了帮助罢工的工人,不开工不开门,黄包车不上路,洋人就寸步难行了,我们一定能胜利的。”

金水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稚嫩的脸庞,冷笑了一声,说:“你懂什么?外国人在我们这里多少年了?就凭你们?你爹当年差点被外国水手打死的时候,还不是靠罗老爷?只能靠官!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做什么?连刘老爷,外国喝了洋墨水回来的,三堂会审有什么用?你别傻了,你拎拎清,你就住在租界里,你去县城看看,这里什么路,县城里是什么路。这都是洋鬼子造的。”

仲鸣又想说什么,金水咚咚咚敲了两下文明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着训斥道:“你女人肚子里是你的种,她大着肚子在外面抛头露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不要脸,我还要,我们董家门丢不起这个脸面。我不跟你女人说,你管好她,要不然,你别怪我不客气!”董仲鸣刚要反驳什么,见金水脸色铁青,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回了房间。

房间里,陶小琴斜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劳动周刊》。那是小琴从以前识字班上带来的报纸,她认了几个字,可看长篇的文章还有些吃力。她见丈夫回来,放下手中的报纸,轻声问:“没事吧,老爷是不是很生气?”董仲鸣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你还是安心在家养胎。”又正色说:“叫爷叔,不要老爷老爷喊,我听着别扭。”小琴见仲鸣略显烦躁,知道他受了点气,笑着说:“好好好,你不要恼。你教我读书啊,这段话你读给我听吧,我有些看不懂。”仲鸣看着她手中的旧报纸,问道:“这哪里来的?怎么是三年前的?”小琴说:“我刚去卷烟厂工作的时候,晚上识字班上杨大姐送给我的,一直放着,也就能看懂几个字,现在翻出来看看。”仲鸣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笑着说:“好,陶同学,老师来教你啊。我们先读这段‘喂,不要自杀呵!’就是叫人不要去死。”陶小琴催促道:“这几句话我知道,下面下面这句。”

仲鸣接着读:“好好,我们看下面……‘现在上海印刷工人中的觉悟分子,极力进行工会组织,这虽是很好的现象,如果全体印刷工友还不一齐起来努力,那真是自己杀自己了!’”读着读着,仲鸣愣住了,小琴推仲鸣的胳膊问道:“为什么说是自己杀自己?觉悟分子是什么意思?”仲鸣缓了缓神,说:“就是那些罢工冲在前面的人吧,这句话说,如果工人都四分五裂,那就,那就不可能战胜,战胜工头。”

陶小琴兴奋地拍起手,说:“是的是的,它说得对,就该如此。我们以前做工的时候,要想说句话都不行,上个茅厕都要限定时间。后来杨大姐教我们,一起反抗拿摩温,整个烟叶部都要有工间休息,大家一起闹。他们终于答应了。”仲鸣看着小琴说话时天真的笑容和神采飞扬的模样,先前被斥责的烦闷都消失了。他从没见过如此真挚和直爽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随着暑假的到来,学生陆续回家,罢课是名存实亡了。上海工商总会也率先宣布开市,力争恢复市场繁荣。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再次回荡在沪西和杨树浦一带。大马路又重新热闹起来,曾经的慷慨和激情随着天气的逐渐升温消融在了买进卖出的铜钱叮当声中。

小琴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起路来左右晃荡,被仲鸣笑话像个鸭子。1926 年初,仲鸣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金水做主取名叫继林。谷维新心知名字的寓意,感慨道:“董伯伯家也算开枝散叶了。仲鸣终于成家立业了,董叔叔您真的不容易。”金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感慨道:“是呀是呀,我是享过福了,可我大哥走得早,如今他终于有孙子了,仲鸣这个孩子终于长大了。等小少爷回来,我就当面交待下,这个店铺就让仲鸣看着。我还是想回老家,落叶归根嘛。”

谷维新早听说罗文德要回来,可从未露面,疑惑地问:“董叔叔,我之前就听您说起,怎么都快两年了,还不回来?师母怎么说?”金水眯着眼睛,仿佛努力回忆两人来往的书信内容,断断续续地说:“让我想想,也搞不懂,也许是去年闹罢工,他不方便回来吧。这次来信说,他就快回来了,还提起你,想见见你。”谷维新漫不经心地问:“现在他在做什么?也快十七八岁了吧。”金水又思索了半日,略带迟疑地说:“我记得太太写信提过,小少爷谋了个政府的铁饭碗。”谷维新心想:外面兵荒马乱的,政府太多,一会儿北京,一会儿广州,哪里有什么铁饭碗。

七十八

北伐军势如破竹,已直逼上海,广州政府俨然成了正义的化身。刚平静一年的上海大街又热闹起来,周边郊县似乎已经连番打了几场仗。维新却忧心忡忡,他扫了眼报纸,看着上面熟悉的名字,不屑地随手扔在一边。眼见秀英蹲着身子陪女儿淑玲玩球,谷维新说:“一游行,你就关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有一堆伙计等着吃饭呢。”秀英放下女儿,叹道:“隔三差五的游行,开着门也没有生意。”正说着,恒明蹦蹦跳跳地进了门,身后跟着的是申仲和孟寅两个弟弟。他们的脸上红扑扑的,像是一路跑回来的。秀英伸手摸了下三个孩子的后颈,满手湿答答的,没好气地说:“怎么都是汗,又去哪里玩了?快去擦干净!小心着凉。”谷维新见恒明的书包鼓鼓囊囊的,起身拦住他问:“书包里是什么?书有那么多吗?”谷恒明笑着说了句“手工作业”就飞一般地带着弟弟跑上了楼。维新叹了口气说:“这帮小孩子,不好好读书,尽整些没用的。”

楼上的卧室里三个儿子的打闹声让这个家充满了生气,“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我要打倒你”“piapia……”。稚子无心的玩笑话却让谷维新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跑上楼,见恒明桌上摊着五颜六色的彩纸,还有很多竹篾,一看就知道是未成形的标语。他暗暗心惊,瞪大了眼睛,指着两个小儿子大声问:“谁教你们的?这话能乱说吗?”谷孟寅才七八岁,被父亲这一声吼,吓得愣在那里。谷申仲大两三岁,颤抖地回答:“教国文的李老师。”谷维新心想:现在这个学堂,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他不作声,指着谷恒明桌上的彩纸问道:“学堂里的手工课就这些?谁让你做的?不许做!”谷恒明放下手中的小刀,低头嘟囔了句:“我都答应人家了。”维新听得清楚,斥道:“你答应谁了?家里没给你饭吃啊,要自己赚钱了?”恒明反驳道:“我答应仲鸣哥了,你别管了。”谷维新见儿子顶嘴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你是越大越不听话,跟你说了,你跟着你仲鸣哥,就别回来!”

两个小孩子见父亲发怒,大气都不敢出,见母亲上楼,大喜过望,想着救星到了。秀英却摇摇头,指着两个小儿子说:“你们省省心,放学就早点回家。”转而问恒明:“你是阿哥,要做好榜样,带好两个弟弟,不要弄这些没用的。这旗子明天还给仲鸣去!你浪费时间做这些干嘛?”

“迎接北伐军呀!”谷恒明脱口而出的话,更是出乎谷维新意料。想不到十几岁的小孩子竟然知道这些,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让儿子住嘴,只听到秀英怒斥着:“小孩子不要去管这些事情。你年纪轻轻,懂什么!”

可惜,拦是拦不住的。此时的上海,从小学生到大学生,从工人到士绅,人人都晓得北伐军,都期待着驱逐军阀的那一天,似乎从此中国人再不用受洋人的欺负,又会迎来一个新时代。

谷维新坐在天井里,抬头望着头顶上的一小块天地。他决定出门走走,顺便去董家看望下董叔叔。至于仲鸣,他也想挑个时间和这个“心野掉”的孩子聊聊。这一年来,金水的身子越来越懒,躺在床上的时间比走动的时间多。谷维新心想:可能是这个冬天有点冷,也许开春,人暖和起来就好了。

人力车一路往县城方向,绕着环形的民国路往方斜路去。远处高耸的铁塔映入他的眼帘,维新记得那还是父亲告诉他的,这是“救火会”的瞭望台。这座钢结构的铁塔,塔身上的斜撑和扶梯分外分明,顶上是一口从美国运来的大钟,能千里传声。人力车夫的脚步随着车轮的滚动有节奏地持续进行着,在初春暖阳的包裹中,维新感到今天外面特别平静,连车都拉得极其平稳。他的眼皮慢慢地耷了下来,心想着反正车夫会叫醒他。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像极了催眠曲,谷维新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当……当……当……”

维新神志糊涂地说:“怎么那么吵?秀英,外头是谁人啊!”

“喂,先生,”人力车夫已经停下了车,轻手轻脚推了推这位先生,说,“先生,醒醒,救火会的钟声敲了,着火了!出事情了!”

“嗯?”维新还有些迷糊。他微微睁开眼,见眼前是个陌生的男子,戴着毡帽,穿着黄色背心,才想起自己在人力车上睡着了,自觉失礼,忙张了张眼睛,坐直身子,定了定神,略带歉意地说:“到了,到了是 ?抱歉抱歉。”边说边掏口袋,准备拿钱出来。

“等等,等等,先生,还没到,救火会的钟声响了,谁都不能走过去了,我要停下来!”车夫边说边指着身后的铁塔。

谷维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身抬头往上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在塔身上,那口大钟不停地发出阵阵的响声。“先生,你听听看,不对啊,怎么敲的数字不对?”车夫皱着眉头掰着手指数了数,救火会的钟声都敲了十几下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原来,救火会的钟声在乱鸣之后还要根据着火地点,分段鸣钟报警。谷维新环顾下四周,确定现在自己身处苏州路之南、南京路之北,算算只需要鸣六下即可。可如今这钟声却极其随性地乱鸣着,塔身上不知何时插上的红旗在空中随风摆动,似乎在预示着另一件比火情更紧迫的事情。

此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救火钟声响,车子开进厂”的呼喊声。谷维新和其他不明就里的路人退到弹格路上,四处张望。不知哪里传来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救火钟声响,车子开进厂!”

“欢迎北伐军!”

“救火钟声响,车子开进厂!”

“打倒军阀!”

不多时,手持榔头、木棍、铁锹,身着短打开衫的工人喊着口号聚集到了马路上,一路沿着民国路往南去。从码头方向传来的汽笛声像是这场游行的伴奏,浩浩荡荡的工人队伍延绵数十里。谷维新懒得理会,他的瞌睡虫被一连串的变故彻底驱赶掉了。他走到路口,看了下东西方向,便决定自己走到金水家。

沿途手持旗帜的工人和学生越来越多,路口又多了些工人模样的人,他们穿着棉麻的开衫,头戴着鸭舌帽或圆毡帽,手持铁锹或木棍,警惕地观察着过往的路人。谷维新瞥见一人背着一把日式步枪,心头一紧,心中略感这次并不是简单的罢工。这步枪的式样倒是他熟悉的,谷维新心想:这个式样还是我在日本读书时用的,太旧了。他们这群人闹不起来,装备太差了。他装作不知情,低着头快步走过路口,继续赶路。也许是他教书匠的打扮,没有人盘问他,谷维新顺利地来到董家。

昏暗的卧室里,金水斜躺在床上,两只鼓囊囊的眼袋深深地搭在脸上,眼皮浮肿得厉害,把他的眼睛都遮得只剩下一条缝。见是维新来了,他努力睁大眼睛,挤出了点笑容。金氏抱着小继林进来,维新看着孩子圆鼓鼓的脸,笑着说:“这孩子真的像董大伯伯。”金水微微点头,轻声说:“仲鸣这个孩子,心思也重,我是当他像亲生儿子一样的,咳咳,你是知道的。”维新忙点头称是,金水接着说:“唉,可惜,他呀,你还是要看着他点,我就生怕他……外面太乱了,他别糊里糊涂的。”金水越说越轻,像是睡着了,维新心里一慌,大声喊了声“董叔叔”,金水的嘴唇又微微张了下,轻声说:“话说多了,也累,没事没事。我再睡会儿。”

离开房间,维新问起了金水的病情,金氏微微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冬天起,就是越来越没有力气。怕是……”谷维新见家中冷清,问起几个孩子的去向。金氏叹道:“仲鸣两口子每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天天都很晚回来,孩子也不管。铺子这几天开不了,他们倒越发忙了。两个小的还在学堂里,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谷维新见天色已暗了下来,左等右等等不来仲鸣,便离开了。虽说天色已经黑了,但街上的人流丝毫不亚于白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身着学生装的年轻人、短打的工人,围兜、帽子还没有替换的女工,三人一群,五人一队,手持着彩旗,满脸喜悦地走在路上。要说这是端午节去黄浦江边看灯也不为过。谷维新满腹疑惑:今天才3 月21 日,也不是什么初一十五,更不是喜庆节日,为什么这些人都那么开心?有位热情的学生见谷维新一路东张西望,笑嘻嘻地在他手上塞了枚小彩旗,大声对他说:“先生!我们胜利了!胜利了!上海是我们的了!迎接北伐军。”

第二天一大早,无线电里“上海特别市临时市政府”发表了成立演讲,激动人心的话语震荡着喇叭口:“现在的上海,不再是帝国主义、北洋军阀的上海,是工人阶级的上海!”秀英边收拾床铺边问:“工人阶级?阶级是什么?政府又换了?”谷维新扬了扬眉毛,淡淡地说:“谁知道呢,反正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市民政府成员都是什么人,我才不管呢。”随后他又嘱咐秀英道:“这三个孩子啊,昨天肯定又溜出去游行了。唉,小孩子懂什么,功课都不好好做。你还是要盯盯紧。”

电台不停歇地播放着委员会名单、北伐军蒋总司令的声明。一连串的名字中冒出了他们熟悉的大名:蔡民生、黄有尊,秀英装作没听到,默默地关掉了无线电。

可是一个月不到,满大街的“欢迎北伐军”的标语还没撕去,却又换上了另外一张“清党剿共”的新标语。那一夜,救火会的钟声又响个不停,警笛声、哨声和零星的枪声在夜里响个不停,远处升腾起来的浓烟在黑暗中像一根直冲云霄的灰色烟囱。谷维新把大门在里面锁死,又加了条门栓。他竟然有一丝庆幸,心想:幸好一家人都在公共租界里,让他们闹吧,还不至于闹到这里来。可回想当年自己革命的目的除了推翻清政府,不就是要中国人独立,驱逐这些洋人吗?自己如今却寄身于租界才得享“太平”,这未免也太讽刺了。

谷维新自感是后半夜才睡着的,恍惚中又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望见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昨夜的喧嚣早已沉寂,可时断时续的敲门声却不停地催促着他。谷维新罩了件外套刚想下楼,却听见楼下的秀英发出了一阵惊呼。一头倒在天井里的是陶小琴,只见她左后肩已经被血渗透了一大半,整个人扑倒在地上。谷维新来不及多想,赶紧下楼,关上房门,架上门栓,只听她轻声念叨着:“仲鸣,仲鸣被抓了。”

“四一二政变”的风暴血洗了半个上海,工人武装起义的喜悦和欢腾没过多久,便被就地镇压和屠杀取而代之。早就远离政治漩涡的谷维新面对董仲鸣的被捕,他又该怎么办呢?他又能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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