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非典型疑问构式“V什么”的句法机制与语体属性

2022-07-03 13:15章昱帆
现代语文 2022年6期

章昱帆

摘  要:普通话中表抱怨、反诘的非典型疑问构式“V什么V”“V什么”,在不同语体层面上具有不同的分布特征。非典型疑问构式“V什么”可以根据动词的音节,划分为两种语体类型:单音节为典型的口语体,双音节则为非典型的正式体。在偏正式的语体中,语音形式机制会倾向于删除由动词移位构成的句法链的下拷贝。这一语言事实也再次证明了,语体是影响广义句法操作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关键词:“V什么”;非典型疑问句;语体语法;动词移位;拷贝删除

自冯胜利首倡语体语法(Register-Stylistic Grammar)的研究范式以来[1],学界对汉语语体的语法属性已经有了相当详尽的探讨。语体不仅与修辞关系密切,是修辞学研究的重要课题,而且对语言的句法编码起着一定的约束作用。语体语法理论通过探求语言形式与语体功能之间的对应关系,归纳出“形式—

功能对应律”,这构成了语体语法理论系统的基础。目前的一系列成果已发掘了一批重要的对应关系,如冯胜利发现了音节的单双和语体的正俗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2]、[3];冯胜利讨论了“当”与“在”的语体差异,并指出句法位置的高低和语体的正俗同样存在对应关系[4]。这类规律的发现,不仅丰富了语体语法的内容,也为后人从语体角度解释复杂的语法现象提供了有利的分析工具。

基于前述理论观点,本文将以形式句法作为主要分析框架,引入语体参数,重新探讨普通话中表抱怨、反诘的非典型疑问句构式“V什么”“V什么V”的语义诠释和句法分布。现有的句法学研究对这类句式的生成机制已经有了比较充分的讨论[5]-[7],但均未能明确说明非典型疑问句的两种形式——单动词形式与动词重復形式——具有什么样的分布差异。我们认为,“V什么”“V什么V”两种构式在句法分布上存在一定差异,而导致这类差异的原因正是语体语法规则的限制。普通话中表抱怨、反诘的非典型疑问句构式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典型口语体和非典型正式体。具体说来,典型口语体允许动词重复,倾向于使用单音节动词;非典型正式体则一般不允许动词重复,倾向于使用双音节动词。这是由Phonetic Form(以下简称“PF”)规则在不同的语体(register)范畴中选择了不同的操作而造成的,而结构的相对语体范畴主要由涉及韵律的“悬差—口语对应律”与涉及成分移位的“屈折—正式对应律”两条语体语法的对应规则所决定。这里的“悬差—口语律”,指的是语法形式韵律上的悬差可以导致语体上的口语化。“屈折—正式律”则指的是当某个语法成分通过移位进入或靠近屈折层(Inflectional Layer)时,整个结构具有正式体的语体特征。

一、非典型疑问构式“V什么”“V什么V”的生成机制

在现代汉语中,当疑问成分在句法结构中占据传统语法中的宾语位置时,一个表疑问的句式会因为言语行为等语用上的因素而转为表反诘、抱怨、惊叹、警告甚至陈述,这类带有疑问成分却不表疑问的疑问构式,我们统称为“非典型疑问构式”。例如:

(1)a.你吃什么?[表疑问]

b.你吃什么?!(现在还不能动筷子!)

[表抱怨]

例(1a)是标准的疑问句,而例(1b)则在语用等条件的影响下,产生了抱怨、禁止的用法。两句中的疑问用法与抱怨用法虽然词汇形式相同,却有着不同的句法表现。表抱怨的用法可以允许动词重复,而表疑问的用法则不能。例如:

(2)a.*你吃什么吃?[表疑问]

b.你吃什么吃?!(现在还不能动筷子!)

[表抱怨]

可以说,造成以上差异的根本原因是二者在句法结构上的不同。以(1a)为例,在这个特指疑问句中,疑问成分“什么”是二元谓词“吃”的典型论元。根据Aoun & Li[8]、Tsai[9]的论述,这类在位疑问词(wh-in-situ)实际上是受一个基础生成于CP(Complementizer Phrase,标句词短语)指示语位置的隐性疑问算子Q约束的变量,被算子赋予疑问解读。近年来基于制图理论的研究指出,当疑问算子Q处于句子的左缘结构(left periphery)时,通过负责掌管语气、语态的念力短语,赋予受约束的变量以疑问特征[wh],并产生疑问语义和向他人征求答案的语用功能[10]。这时,它可以表示为(其中的Op,即Operator,表示算子):

[ForceP Q-Op[wh][TopP 你i[FinP[TP…[vP <你>i[v v (吃i)[VP ti什么[wh]]]]]]]]

相对而言,作为抱怨的非典型疑问构式(1b),其中的疑问成分“什么”并非“吃”的典型论元,而是一个由轻动词(light verb)或者施用中心语(applicative head)引介的非典型论元(extra-argument)。这一句法结构上的差异也直接导致了二者在论元配置及语义诠释上的不同。例如:

(3)a.*你吃什么饭?(问一个具有食品属性的个体集合中的一个特定的个体)

b.你吃什么饭?(问一个具有“饭类食品”属性的个体集合中的一个特定的个体)

c.(族里的祭祀都还没完成,)你吃什么饭?!(表抱怨、责备)

在典型的特指疑问句例(3a)中,论元“什么”后不能允准增设论元“饭”的操作,因为此时的“什么”已经占据了VP补足语的位置,动词“吃”的句法槽已经饱和。当然,构式“你吃什么饭”同样也可以获得疑问解读,如例(3b)所示。但此时的“什么”必须被诠释为一个附加语位置的疑问成分,其基础语义是“你吃哪个种类的饭(如蛋炒饭或者小炒肉盖饭)”,整个句子的句法结构将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在非典型疑问构式例(3c)中,“什么”后可以很自然地添加“饭”,表示一种抱怨的语力。这是因为此时的“什么”的句法成分为外涉论元,动词“吃”的句法槽并未饱和,所以可以在补足语位置引入典型论元而不改变句子的句法结构和语义诠释。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根据蔡维天的论述,“你吃什么?!”的基础语义应诠释为“你为了某种原因吃”,但说话者并非是在探寻该原因,而是在表达一种不满和责备的情绪,强调“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你都不可以吃饭”,带有否定极性(negative polarity)的意味[5]。因此,我们这里主要采用了施用结构以及无择约束的分析方法。根据钟叡逸所描绘的施用结构三分图景,此处的施用中心语应当是Applmid(中阶施用),处于TP之下,vP之上,即制图结构的屈折层(Inflectional Layer);疑问成分“什么”基础生成于[Spec,ApplP]位置[11]。而处于词汇层(Lexical Layer)的动词“吃”则会通过中心语移位一路上移,最后加接(adjoin)至述语短语的中心语Pred上[12],形成表面上的動宾语序。此时的疑问成分在语义诠释中也是一个变量,受到处于ForceP层次的抱怨算子(W-Op[whining])的约束[6]。具体如下所示(无关细节从略):

[FroceP W-Op[whining][TP[PredP[PredPred(吃i)[ApplP什么[whining][Appl Appl(ti)[VP[VV(ti)……]]]]]]]]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我们需要对移位(movement)的性质作出一定的说明。Chomsky认为,所谓的“中心语移位”与狭义的句法运算(narrow syntax)无关,是一种仅在音韵部门内进行的操作,并不受某些狭义句法原则的限制[13]。因此,动词向上移位的操作可以视为一种音韵层面的拷贝——删除现象。非典型疑问构式“吃什么”,本质上是核心动词“吃”通过音韵移位(phonological movement)加接到述语中心语位置后,所形成的句法链(syntactic chain)删除下拷贝而得到的结果。具体可如下所示:

[FroceP W-Op[whining][TP[PredP[PredPred(吃)[ApplP什么[whining][Appl Appl<吃>[VP[VV<吃>……]]]]]]]]

再回到前文所说的例(2a)和例(2b)的句法差异。非典型疑问构式之所以允准动词重复,是因为PF层面的删略规则在此具有可选性,既可以选择删略下拷贝①,也可以选择保留下拷贝,都不影响句子的合法度。例(2b)正是该句式选择保留下拷贝的结果[14]。而普通的特指疑问句(2a)中的动词,仅经历了从V到轻动词(即活动范畴DO)的移位,且疑问成分基础生成于VP的补足语位置,因此,该动词的表层语序永远在疑问成分之前。同时,如果是音韵规则选择保留下拷贝,则会在音系层面使两个相同的音段相邻,从而使得该表达式违反了自主音段音系学定义下的强制非恒值原则(Obligatory Contour Principle,简称“OCP”)[15]。因此,在特指疑问句的形式推导中,保留下拷贝的操作是不被允准的。

二、“Vσ什么”与“Vσσ什么”结构的语体鉴定②

(一)单音节动词与双音节动词的对立

在上文中,我们主要比较了“V什么”构式的两种用法:疑问用法与抱怨、反诘用法,并指出二者不同的句法表现是由于句法结构不同。前者仅涉及词汇层内部的移位,疑问成分基础生成于VP补足语位置;后者则涉及从词汇层到屈折层的移位,且疑问成分为非典型论元,由中阶施用结构引进。正是由于有施用结构作为形式基础,非典型疑问句才得以允准动词重复或删略下拷贝。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施用结构仅仅是下拷贝删略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对此,我们不禁要问:是否存在某个参数,当构式本身具有相应的形式基础,并且符合该参数的设置时,必定能够删略动词的下拷贝?以前的句法学研究均未讨论这一问题,只是将上述结构视为一种音韵操作可选性的表现。不过,我们如果将非典型疑问句中的动词置换为双音节动词,就会发现下拷贝的删略似乎要受到一定限制。例如:

(4)a.你看什么?

a.你看什么看?

b.(这大清都要亡了,)你还在操心什么?

b.???(这大清都要亡了,)你还在操心什么操心?

例(4b)、例(4b)是非典型疑问句中的反诘用法,其基础语义为“你还在因为什么而操心”,延伸语义为“你没有什么好操心的”,采用疑问的句式来表达一种肯定的态度,抱怨意味比例(4a)、例(4a)要弱。与例(3c)一样,其后也可以通过语境补出一个典型论元,如下面的句子:

(5)这大清都要亡了,还操心什么国家大事?赶紧给自己谋后路要紧!

不难看出,双音节动词重复的非典型疑问句的接受度要远低于单音节。有趣的是,在某些方言(如胶辽官话或赣语吉茶片方言)中,疑问成分不是用“什么”表达,而是用单音节的“啥”。此时,无论是单音节动词还是双音节动词,都可以很自然地在口语中重复,从而大大改善了接受度。例如:

(6)a.你瞅啥(瞅)?

b.你操心啥(操心)?

上述语言现象都指向了这样一个事实:在通过跨层系动词移位来构筑的非典型句中,当动词为单音节时,PF规则可以允准保留动词的下拷贝;而当动词为双音节时,PF规则会倾向于删除动词的下拷贝,但说话者可以通过减少疑问成分的音节数量来使下拷贝得以保留。可见,词语的音节数量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据冯胜利研究,单音节词与双音节词存在语体上的对立关系。要言之,单音节词偏向于口语体,而与之对应的双音节词则偏向于正式体[2]、[3]。例如:

(7)a.他还在里面唱。(口语体)

b.让我们一起歌唱祖国!(正式体)

我们由此猜测,上述非典型疑问句中由单双音节而导致的句法差异,其本质原因是在于语体,不同的语体在形式上会有不同的限制。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用音节的单双来划分语体的范畴,因为双音节词同样可以偏向于口语,如“特别、仍然、必须、应该”;而单音节词也可以显得非常正式,如“往、著(述)、失、觅、携”等。正如冯胜利所言:“什么形式具有什么样的语距功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①。它们的功能是在比较中实现和体现的。”[16](P73)因此,关键是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语体鉴定标准,来锚定两种句法形式的相对语体正式度,由此来判定用来对比的两种语法形式的语体范畴。为此,我们将在下文引入两条标准:语法时空标准和交际时空标准,以此来确定“Vσ什么”与“Vσσ什么”的语体范畴。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二)语体鉴定标准之一:语法时空

根据冯胜利的论述,我们可以通过语法中的时空性来鉴定语体。语法具有与时空性有关的标记形式,包括与名词有关的单复数、指示词、量词,也包括与动词有关的体态标记、正反问、重叠式等,这反映出结构的语体属性是否具有相对的近距功能[4]。具体到动宾结构的时空标记而言,王丽娟指出,汉语的旁格述宾结构(oblique VO structures)可以通过述语和宾语之间能否添加“个”来检验其近距属性[17]。例如:

(8)a.偶尔吃个食堂也不错/你唱个美声给大家听听呗/你就当花钱买个放心吧(口语体)

b.*收徒个北大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准备献身个事业/*这份工作可以帮你落户个上海(正式体)

由例(8)可知,在旁格述宾结构中,口语体的“吃食堂”“唱美声”“买放心”,都可以在表层的V和DP之间插入“个”;而作为正式体的“收徒北大”“献身事业”“落户上海”,却不能允准插入“个”的操作。旁格述宾结构与上述的非典型疑问句具有相同的句法生成机制,两者同为由动词核心移位推导而来的构式,它们唯一的差别是:旁格述宾结构的论元由不同的轻动词引介,而非典型疑问构式中作为论元的疑问成分则由更高层的施用中心语Applmid引介。因此,完全可以使用该鉴定方法来判断“Vσ什么”和“Vσσ什么”两种形式在语体上的相对近距性。通过对语料库的检索,可以发现,在口语性质非常强烈的文本中,“Vσ什么”中间可以非常自然地插入“个”而不影响抱怨语力的表达。例如:

(9)a.父亲不以为然,在一旁数落说:“又不是去当兵,哭个什么!”(刘醒龙《天行者》)

b.杨清民忙说:“你哭个什么啊,你等着吧。”就进了餐厅。(谈歌《城市警察》)

c.俘虏喃喃说:“快杀吧,笑个什么?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姚雪垠《李自成》)

反观“Vσσ什么”构式,则一般不允许“个”插入其中。即使某些表示“Vσσ个什么”结构可以接受的受试者,也认为其接受度相对“Vσ个什么”要低。如果我们继续将此处的“什么”替换为“啥”,整个结构便又可以很自然地接受“个”的插入。例如:

(10)a.???别人已经答应赔你这个花瓶的钱了,你还心疼个什么?

a.别人已经答应赔你这个花瓶的钱了,你还心疼个啥?

b.???自己都已经放弃治疗了,其他人为他操心个什么?

b.自己都已经放弃治疗了,其他人为他操心个啥?

综上所述,我们虽然并不否认“Vσ什么”与“Vσσ什么”两种形式均具备[+直接交际性]特征,但二者仍然存在语体层面上的差异。具体来说,“Vσ什么”结构在功能上具有更强的近距属性,因此,可以允准“个”插入动词与疑问成分之间;“Vσσ什么”的近距属性则相对较弱,一般不能允准“个”的插入,但可以通过改变疑问成分的音节数而对接受度进行调节。

(三)语体鉴定标准之二:交际时空

冯胜利指出,交际时空包括交际对象、交际内容、交际场所和交际态度,简称人、事、地、意四要素[4]。如果说语法時空标准锚定的是形式之间近距属性的相对强弱,那么交际时空四要素所反映的就是交际双方的社会关系。以典型的口语体和典型的正式体为例,前者一般可以在家中(地)对着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人)使用,所涉及的是生活中的常事(事),表达出一种亲近的态度(意);后者则是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地)、对地位与自己相当或较高的人(人)使用,谈论的可以是庙堂之上的家国大事(事),表达出一种礼貌、尊敬的态度(意)。当然,口语体未必只能在家中对着自己的亲人说,但是典型的口语体却一定不能出现在正式的场合与高位者对话的言谈中。我们以交际时空为标准,将“Vσ什么”与“Vσσ什么”结构区分为两种语体类型:以“看什么”为代表的典型口语体为一类,以“担心什么”为代表的非典型正式体为另一类。例如:

(11)大臣对同僚们说:

——大家且听我说。李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有如此猛将领兵出征,诸位还担心什么?只等捷报送来就是了。

(12)太监对皇上说:

——*(深夜皇上仍在批奏折)皇上,夜已经很深了,你还看什么奏折?早些就寝,注意龙体啊。

同时,我们还观察到,当谈话发生在正式场合,且谈话对象为高位者时,普通话中表达敬称的第二人称形式“您”能够很自然地作为“Vσσ什么”结构的显性主语,却很难进入“Vσ什么”结构。这无疑是典型口语体无法进入该言谈语境,且“Vσσ什么”结构作为正式体范畴成员的又一绝佳例证。例如:

(13)a.这偌大的公司都已经被您的接班人打理得紧紧有条了,您还操心什么?

b.???……您还看什么?早些就寝,注意龙体啊。

不难看出,“Vσ什么”与“Vσσ什么”结构在现实交际中确实存在对立,后者可用于正式场合与高位者的对谈之中,前者则不能。还需指出的是,“Vσσ什么”结构虽然带有一定的口语体色彩,但通过上述测试可知,该结构仍然具有一系列属于正式体的特征,因此,我们仍将其划入正式体的范畴,属于该范畴中的非典型成员。

总之,综合上述两类时空标准,非典型疑问构式可以依据动词音节数量,明确区分为典型口语体和非典型正式体两种类型。在确定了这两种形式分属不同的语体范畴之后,我们将重点讨论决定语体范畴的多种语体语法规则的互动机制以及它们对PF层面删略操作的影响。

三、多种语体规则的交叉与互动

如上所述,非典型疑问构式可以根据动词的音节数量,在语体上严格区分为典型正式体与非典型正式体,二者具有不同的句法表现。骆健飞指出,在旁格述宾结构中,“歌唱祖国”与“吃食堂”同为轻动词促发的光杆动词移位。两者不同的是,“歌唱祖国”是由高位轻动词(如FOR)促发的双音节动词移位,而“吃食堂”则是由低位轻动词(如AT、USE)促发的单音节动词移位。换言之,动词音节的单双与移位的高低是互相匹配的[18]。在冯胜利、施春宏给出的句法层系与语体范畴的对应图谱中,标句层(complementizer layer,亦称“CP区域”)与词汇层(亦称“vP区域”)是典型的口语体区域,而屈折层(亦称“TP区域”)则是典型的正式体区域。词汇层中的成分移位的高度越高、越接近屈折层,该结构的语体正式度也越高[19]。由于受到语体属性的限制,接近TP区域的高位轻动词会排斥单音节动词的移入。以上动词移位高度与语体的对应关系,我们统称为“屈折(TP)—正式律”。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们采用上述理论去检验非典型疑问构式,就会发现这样的问题:无论是单音节动词还是双音节动词,最后都会通过跨域移位移入处于屈折层的述语中心语Pred,构成VO式的表层的词序。换言之,非典型疑问句的句法生成机制虽然强制命令单音节、双音节动词都移入了作为典型正式体区域的TP层,但并未在具有单音节动词的结构中体现出构建正式体的语体功能。双音节动词与单音节动词处在同一句法位置,却分别行使不同的语体功能,这一矛盾无疑对“屈折—正式律”提出了挑战。显然,单一的对应规律并不能很好地解释高位句法位置与口语语体之间的不匹配现象。我们既然承认“Vσ什么”与“Vσσ什么”结构具有相同的生成机制,又要解释二者在语体上所呈现出的对立,那么就必然会引入以下推论:上述不匹配现象的背后,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决定语体属性规则的“干扰”。

我们认为,上述不匹配现象实际上可以从韵律机制的角度予以解释。冯胜利指出,汉语以两个音节构成一个最小的韵律单位,称之为“音步(foot)”[20](P41)。单个音节与音步的组配会构成韵律上的悬差,而两个音步的组配则会形成韵律上的平衡。不难看出,“Vσ什么”是典型的[单音节词+双音节音步]式的悬差结构,“Vσσ什么”式则是由两个双音节音步构成的平衡结构。根据冯胜利的相关研究,动宾结构在韵律上的悬差容易在交际中产生一种轻快、谐谑的意味,从而与口语体产生对应关系;反之,韵律上的平衡则会使结构显得庄重、严肃,从而使结构具有正式体的语体功能[21]。例如:

(14)装电脑/装修电脑;看报纸/阅读报纸;打电话/拨打电话

以上韵律的悬差/平衡与语体的对应关系,我们统称为“悬差—口语律”。此外,由于韵律上的规则与人类最直观的发音—知觉系统(articulatory-perceptual system)相联系,相较于涉及句法部门的“屈折—正式律”而言,它对语体的控制显然更加强势。因此,即使句法推导强制单音节动词移入TP区域形成“Vσ什么”结构,但由于其表层形式属于韵律上典型的[1+2]式悬差结构,“悬差—口语律”在这里压倒了“高位—正式律”,最终将“Vσ什么”结构的语体属性锚定为典型的口语体。

返回本文最初所讨论的问题:是否存在某个参数,当构式本身具有相应的形式基础,并且符合该参数的设置时,必定能够删除动词的下拷贝?通过前文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控制这项音韵删略规则的参数正是结构的语体属性,而决定语体属性的正是不同语体语法规则的互动。具体来说,当单音节动词通过核心移位上移至述语中心语Pred时,形式悬差带来的口语效应压倒了句法高位带来的庄重效应,使得该结构的语体范畴被锚定为口语体。接着,语体范畴开始控制PF层面的音韵操作,并允准动词移位后产生的下拷贝在典型的口语体句法域(即vP区域)保留。与之相反,当双音节动词进行与此相同的移位操作时,韵律上的平衡与句法上的高位构成了一种对应律上的和谐,二者共同将“Vσσ什么”结构的语体范畴锚定为正式体。根据层系—语体对应图谱,处于口语体句法域—词汇层的动词下拷贝,与整个结构的语体范畴是互相排斥的,这也使得PF规则倾向于将它在音韵层面删除。同时,正如我们前文所提到的,当疑问成分从双音节词“什么”变为单音节词“啥”时,PF规则之所以能够允准动词重复,是因为[双音节音步+单音节词]的组合又构成了[2+1]式的韵律悬差,使整个结构的语体范畴再次向口语体倾斜。这时,动词下拷贝所居的vP区域自然不会与结构的语体范畴相抵触,因此,可以允准其保留。句法、韵律规则与语体之间的对应关系,具体如表1所示:

不可否认的是,尽管“Vσσ什么”结构的语体范畴属于正式体,它依然具有一定的口语色彩。比如,“Vσσ什么”不能像典型正式体一样,进入公文或者新闻文本,因而只能将它视为正式体范畴的非典型成员。这实际上是由疑问成分“什么”的特性所决定的。正如前文所述,“什么”在句法上一般被视为一个变量,受到处于左缘结构的算子约束并赋予其各类解读。因此,在整个非典型疑问构式中,必然会存在一个处于典型口语体句法域——CP区域的算子成分。该算子既可以是音段的,也可以是超音段的。例如:

(15)a.你看什么呢?

b.你看什么(看)?

在例(15a)中,句末語气词“呢”是一个位于CP层的、具有音段性质的显性抱怨算子;在例(15b)中,抱怨算子是具有超音段性质的特定语调,同样位于CP层。正是由于始终有左缘结构中的成分参与非典型疑问句的句法计算,即使韵律上的平衡与句法上的高位均为锚定正式体的条件,“Vσσ什么”结构依然在CP层算子的影响下具有了口语体的色彩。一些具有典型正式体特征的双音节动词也因此很难进入该结构,例如:

(16)[抱怨、反诘用法]???建设什么/朝拜什么/歌唱什么/摧毁什么……

我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归纳出了普通话中表抱怨、反诘的非典型疑问构式“V什么”“V什么V”的句法生成机制,并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探讨了控制两种形式句法分布的语体因素。我们认为,非典型疑问构式“V什么”可以根据动词音节的单/双,严格区分为两种语体类型:典型的口语体与非典型的正式体。二者具有相同的句法机制,但各自的韵律机制却截然不同。就句法机制而言,两类结构的生成都是由施用结构促发的核心动词跨域移位的结果;就韵律机制来说,“Vσ什么”构成韵律上典型的[1+2]式悬差律,而“Vσσ什么”则构成典型的[2+2]式平衡律。韵律—语体对应机制是更加强势的语体语法规则在起作用,因此,在“Vσ什么”结构中,涉及韵律的“悬差—口语律”压倒了涉及句法的“屈折—正式律”,将整个结构的语体属性锚定为口语体,处于典型口语体句法域——vP域内的下拷贝也得以允准保留;而在“Vσσ什么”结构中,“平衡—正式律”与“屈折—正式律”达成了对应律上的和谐,整个结构也因此被锚定为正式体。此时,处于vP域内的下拷贝与结构的语体属性相排斥,于是被PF规则在音韵层面删除。此外,当“Vσσ什么”中的疑问成分由“什么”替换为“啥”时,整个结构又构成了[2+1]式的韵律悬差,这也是“Vσσ啥”与“Vσ什么”都可以很自然地允准动词重复的原因。本文的研究也进一步论证了,语体不仅是一个受韵律、句法等不同层面的因素控制的范畴,同时也是影响广义句法操作的一类重要的参数①。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The Register Property and Grammatical Mechanism of

Chinese Atypical Interrogative Structure “V Shenme(什么)”

Zhang Yufan

(Academy of Chinese Dialect,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 312004,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theory of Rgister-Stylistic Grammar,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distribution of atypical interrogative structure in Mandarin at different register levels. We argue that atypical interrogative structure “V Sheme(什么)” can be strictly divided into two types according to the number of syllables: the structures with monosyllabic verbs correspond to typical casual style, and the structures with disyllabic verbs correspond to atypical formal style. In the more formal style, the mechanism of Phonetic Form tends to delete the lower copy of syntactic chain formed by verb-movement. The observation of this paper proves that register is an important factor which affects generalized syntactic operation.

Key words:“V Shenme(什么)”;atypical interrogative sentence;Register-Stylistic Grammar;verb-movement;copy and dele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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