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笑先人独何苦

2022-07-04 21:26边楚月
江南 2022年4期
关键词:二伯爷爷爸爸

晋,进也。日出,万物进。

——《说文》

一、故乡山峦

我生于山西农村,祖上三代务农,长于魔都上海,在这里考上全国第一的学府。我的耳边既回响着童年忻州地区的北路梆子,也回荡着我在上海求学过程当中不绝于耳的BBC和VOA英语广播。因此,我的灵魂在两片不同,甚至极端差异的地区来回飘荡。

在十八岁的夏天开始的时候,我带着此前十几年里积攒的沉默、痛与颓丧逃离至这座村庄。

下班政村山涧里悠悠的声音、颜色与气味让我晓得了一些这么多年书里与考试里没有告诉我的东西:一条是如果害怕痛与伤就不去感觉,实在是浪费;另一条是不要急着快速地从创伤中愈合,不然的话也许会被剥夺许多重要的东西。

我日日在山林溪涧里游走,我父母的青年时代应该都在这附近长大。在这里,神灵的保佑下,风调雨顺,虔诚的人们得到了丰沛的收成,我的姥爷姥娘、爷爷奶奶也都在临近的村子里种地,除了玉米、各式蔬菜,还种果树,养鸡和狗。老一辈们早年间也做过工,这两年身体不再似从前那样,连地也种得少了,所以也盼着我能回来,我常常怀疑是乡下的生活有时候会使人们苍老得更加迅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老人们给我的永远是无限的沉默,包容和照料。总之,在这里,阳光、绿意与空气似乎就是我所需要的关于生存的全部。

我日日步履不停,周而复始,似乎想将此前求学和生活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压力,都借此抛诸脑后,尤其忘却那些与死生相关的,与屈辱、背叛、贬低、苟且偷生、逆来顺受和曲意逢迎相关的一切。因而当夜幕降临的时刻,我会于遗忘的黄昏中回忆起此前几千年的月光与泪光,然后在最后一丝烟霞里描摹他们的样子与他们的声音,无论是呐喊还是歌吟。

白昼残存的最后一丝炎热散尽之时,我快步向有炊烟之处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人在等我,我的母亲凤英向我招招手,拍了拍身边的树墩子,微笑着唤我坐下,说要讲个长长的故事给我。绿色山涧在我身后晦暗不明,而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孤寂但温柔的黑夜,直待我在下一个如焚的白昼光临。

二、三嫁劳模

我的好姑娘,你且不要忧伤。今天妈妈同你来讲一讲,我的爸爸媽妈和他们那些长辈们的故事。先要从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二锁老人说起。据老一辈讲,那时候他们家非常穷。当时,他的父母早已双亡,似乎是有过一个哥哥,但大概是被人卖了,或者是早夭了,没有人见过。我的爷爷直到三十六岁还没有讨到老婆。但他是一个非常乐观向上的人,在下班政村里,人们常常听到他一边做饭一边唱歌。

直到有一天,我爷爷娶到了我的奶奶。其实,我的奶奶嫁我爷爷的时候,已经是她第三次嫁人。她是一个从内蒙古那边卖过来的苦命女人,从来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也似乎是没有名字,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有个官名叫史玉梅。她先被卖给村里另一个男人,并生了双胞胎女儿,可惜没活成。嫁我爷爷,是因为她的老公又死了,那时候她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大伯,她甚至不擅长做饭与针线,好在我爷爷做得一手好菜,且针线活特别好,人又干净。

我的爷爷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现在的大伯来到我们家的时候只有三岁,他一直视如己出。当时我的爷爷,是生产队里的一个伙夫,负责帮生产队里的人做饭,还喂那些骡子和马。当时这个岗位可是非常光荣的,他工作积极努力,还是劳动模范。且在那个时候,他一直是全村里人学习的榜样,勤劳、善良、聪明、好脾气,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关于我爷爷,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故事,当时因我们村离阳明堡飞机场特别近。如果知道一点历史的人,就知道阳明堡飞机场在当时是日军占领的飞机场。也就是说,当时我们村里面住了很多日本人。那些人几乎无恶不作,四处抓当地这些壮劳力,当苦力下地干活儿。

那时候,我的爷爷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了,因此很知道该怎样糊弄日本人。他会在日本人在场的时候假装好好地干活,日本人不在的时候就偷偷地趁机歇一下。村里有个小孩姓丁,当年太小,才十二岁,不懂事儿。日本人不在的时候,他使劲儿地干活儿,等日本人来了的时候,他太累了,就干不动了。生死存亡之际,日本人当时就要杀了他,是我爷爷带领几个人向日本人求情并威胁日本人说,如果你要杀了他,我们全部都不干了。这才救下了这个小孩子的命。从我记事起,这位伯伯每年春节的时候,也总是到我们家来拜访爷爷,给爷爷拜年,感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爷爷和奶奶结婚以后,又生了二伯、我爸爸,还有姑姑三个孩子。当时生活非常贫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最难忘的就是我爸爸生下来的时候,爷爷本来是准备把他送人的,因为实在养不起。当时准备收养的那户人家,说好付三个大洋。可是孩子抱回去过了两个月了,都拖欠着没给。当时家家户户都穷,虽然爷爷穷,但爷爷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说,哪有人买儿子还欠账的?然后他又说,我虽然穷,自己的孩子我也要自己养着。这样就把我的爸爸抱了回来,所以说,要不是当初把卖了的儿子要回来还不会有现在我们这些人呢。

三、小西葫芦

从古到今给儿子讨老婆都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所以,我的爷爷就给我的二伯收养了一个童养媳。据说当时是用三升米换的。我可怜的二伯娘,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一辈子都没有一个娘家亲戚。小的时候叫我爸爸叫哥哥,后来跟我二伯结婚后,我爸爸又改成叫她嫂子。

穷人家的故事总是特别多。大概六二年附近,已经三天了,全家人都没有吃饭,都快要饿死了。地里种着几株青绿幼嫩的西葫芦苗,上面结了两个小西葫芦。我爷爷每天去看三回长大了没有。终于在第三天,饿得忍无可忍的时候,把它们摘了回家,全家七个人,就水煮两个小西葫芦吃了一顿。这个故事现在讲来,肯定很多人都没法相信。

我爸爸喜堂小的时候,因为当时的人肚子里没有油水,越穷越能吃,尤其是家里头有三个半大小子和两个女儿。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们这种人家,根本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没办法了,爷爷就和生产队商量让我二伯和我爸爸给生产队放羊。这主要是因为放羊每天可以补贴半斤粮食。这补贴的是半斤粮食,可不是半斤米面,做出来的饭最多也就二三两。BD336C3B-0FF5-41BC-B0F1-FD3CDF74B578

然后,我二伯和我爸爸就开始了放羊生涯,仅仅为了保住命。当时他们大概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吧,我二伯比我爸爸大两岁。北方的冬天是多么寒冷,我感觉比我们小的时候还更加寒冷,回忆起来的时候只能想起刮在脸上耳刮子一样的风。那个时候既没有很好的御寒衣服,也没有什么空气污染废气,根本没有所谓的暖冬。两个孩子要去放羊了,身上除了一件破棉袄光肚子里面连一件背心也没有。我奶奶心疼,她一个晚上一边流泪一边就用家里洗脸的毛巾,帮我爸爸缝了一个背心儿,穿在里面,怕把孩子冻死。

我奶奶当时生我爸爸的时候,因为他是家里第三个儿子了,我爷爷要去上工,家里还有两个大点的孩子。因此,月子里第三天便下地干活了。当时是农历六月,非常热,我奶奶上火生了病,硬生生拖瞎了一只眼,看不起病,后来又生了四儿子,送人了。

就这样,苦日子一天天过着。我们老家是山西黄土高原,到处都是盐碱地,没化肥,没改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爸爸兄弟几个都特别能吃苦。我二伯就学会了熬碱这个本领,啥是熬碱呢?就是把地上白白的一层碱土铲回来用大铁锅在家里熬啊,过滤啊,最后就变成一块儿一块儿、白白的、亮晶晶的固体的碱。当时农村人用得着碱的地方很多,会用来蒸馒头啊,或者洗衣服什么的。熬完碱之后,我二伯就会挑着箩筐到各村各户去卖。

还有一个也算是我们这村里都津津乐道的故事。那时候我们家是整条街上最穷的一家,尽管这样,大家还是希望年三十晚上改善一顿。这也是常情,过年了大家都想吃一点好的。当时已经是二伯在当家了,他比较节省也不会变通。大年三十这天,我爷爷回来一看锅里就是白开水、窝窝头,特别生气,气冲冲地出门找我二伯去了。因为别的人家总归会想办法变一点花样出来,稍微改善一下。当时天色已晚,我爷爷怒气冲冲在村里走着,当时天已经黑了,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他以为是我二伯,实际上是一个邻居。然后我爷爷就扬手打了这个人一个耳光,说你怎么可以给全家人吃这样的年夜饭!然后那个人特别委屈说,叔,你看错了吧,我不是润喜哥呀!我爷爷感觉特别不好意思,因为年前被人打耳光在当时是比较忌讳的一件事。直到现在,村里人们常把这件事来回翻出来说,全当是个过年讲的笑话。

四、走西口

当然了,再穷的日子也是有苦有甜的。最开始是给我的大伯讨了一个老婆。也就是说,给我奶奶带过来的那个孩子讨了一个老婆。但是给我大伯结完婚以后,这个家已经是负债累累了,全家人一起拼命地干,还是有还不完的债。后来二伯和童养媳二伯娘两个人成亲,虽然我二伯娘非常不愿意,但是没办法。到我爸爸二十多岁的时候,又有了一个机会,国家有了扶持政策,有了能到城里务工的招工指标。

我的爸爸几乎就上了一个小学,但是他们兄弟几个都非常聪明。我的二伯教了他一个晚上,他算盘就打得非常好。第二天去考就考上了,光荣地吃上了公家饭,再接下来就是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的故事了。

在说结婚之前,先说说大伯。大伯结婚以后爷爷奶奶就把他们分出去另外过了,他们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也是不太好过,孩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没办法,就决定去内蒙古投靠他家一个远房亲戚,也就是电视上说的走西口。

一家五口人,一路上忍饥挨饿吃了很多苦。他这个亲戚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刚刚去的时候没法站稳脚跟,日子过得很苦。我记得好几次写信回来,让爸爸帮他卖掉家里值钱的东西,把钱寄给他们。后来,慢慢地,日子好过多了。那个时候我记得奶奶经常流眼泪,想念大伯他们一家,几乎要哭瞎另一只眼。当时交通不发达通讯也不发达,每年就是发一份电报回来,寥寥几个字报个平安。

爷爷奶奶总会把家乡的红枣邮寄一大包过去。后来日子好过了,他们会带着孩子们回来探亲。他们在那边种了很多地,也养了很多羊。回来的时候,我记得还帮我们带了羊肉。现在两个堂哥日子过得很好。堂哥的孩子也已经结婚。我大堂哥养了三百多只羊,种了两三百亩地。二堂哥也养了一大群羊,种了好多地,还开了一家卖农用家电的铺子。他们的孩子大都在呼和浩特市里面买了房,买了车。去年,我二堂哥的儿子结婚。我爸爸和我二伯家的几个孩子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婚礼非常热闹,众人脸上都是笑。我二堂哥的儿子只是高中学历,但新娘子是大学生,就因为新娘子看中我二堂哥家的日子过得好。

五、供销社

当时我爸爸在供销社上班的时候,一个月大概能挣二十八到三十块钱的样子吧。当时的供销社你可能電视上看到过,卖的货特别杂,棉花啊、筐啊、布啊、锄头啊、铁锹啊,什么东西都卖的。很多东西还是凭票购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媒婆给我爸爸介绍了我的妈妈和平。我外婆家要彩礼:三百块钱、一辆自行车和一台缝纫机。这在当时也算是不少彩礼。三百块钱不够还可以借到。自行车和缝纫机都是要有指标的,特别难,买自行车和现在买飞机一样。

还好,当时我的爸爸因为在外面当售货员,已经认识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脑子活络,然后就托关系买到了自行车和缝纫机。你一定会认为,这日子肯定达小康吧,一下子就拥有自行车和缝纫机了,起码是已经很不错的生活了。你完全想错了,因为我外婆家有两个舅舅,两个舅舅都要讨老婆。我外婆嫁女儿要了这个自行车和缝纫机,都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讨老婆用的,我爸爸和妈妈是无法享受的。那会儿的北方还流行要一种叫杨柜的家具,油漆成的,红红的一个长方体的柜子。有个柜盖,下面有个圆圆的铜圈子转起来,一碰就是钝钝的响声。柜子的下面有个铜的锁孔,里面放自己家值钱的东西和衣服。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当时我已经八岁了。我还有个哥哥,一个妹妹,全家人所有的家当,包括那些破衣服啥的,都放在这个柜子里。突然有一天,隔壁村有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竟然来要这个柜子。我妈妈非常不明白,就问我爷爷。原来当时太穷了,这个柜子是问人家借的。当时的人真的是善良,一个那么好的柜子,居然借给你用了八年。我爷爷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那肯定是要还给人家的。但是我妈就大发雷霆,说我今天就是离婚,也要把这个柜子带走。一是这种情况要换成任何一个女人,她也无法理解。还有当时家里太穷了,全家就这么一个柜子,如果人家拿走了,以后那些东西往哪里放呢?BD336C3B-0FF5-41BC-B0F1-FD3CDF74B578

后来,我爷爷让人捎话,让我爸爸回家。经过几天的鸡飞狗跳,我爸爸终于借到钱给了这家人二百块,把这个柜子买了下来,一场差点离婚的家庭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六、票号掌柜

讲了这么多我爸爸喜堂这边的故事,再给你讲一讲我妈妈和平那边的故事。我外婆家的那些故事,也是非常有传奇色彩。我妈妈的爷爷,是标标准准的晋商,他当时是在包头市当票号掌柜的,方圆百里都非常有名。我妈妈的爷爷和她的奶奶结婚以后,生下我的外公,但是在我外公12岁的时候,我妈妈的奶奶就去世了。

我外公被寄养在一个本家的婶娘家里。每天就睡在人家的脚下,窝着睡。我外公的妈妈死之后,因为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她那棺材,光是在发殡之前停在院子里就被盗了三次。因为家里人给她在棺里戴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这些东西,当时家底还是有很多的。我外公描述,当时他家里的那些银首饰等都是论斤称的,都藏在那个北方的炕洞里。

然而,我外公的爸爸打发了(打发:作丧事,山西土话)老婆,以后也就是一去不复返,不久就在包头市又娶了一个小老婆,在那里继续做生意,根本不管在家里的这个大儿子了。我外公家这个婶娘,我后来见过很多次,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非常精明,很快把我外公财产据为己有了。因为当时我外公很小,身体不好,老是生病,他这位婶娘就说帮他保管,此后我们家就再没有见过那些钱了。等我外公长大以后,或许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富不过三代吧,就成了一个纨绔子弟,迷恋起了赌博。把仅有的、还剩下的一点那些属于他的大洋钱赌得几乎都没了。

后来等我外公和外婆结婚以后,日子已经过得相当清贫了。但是他们的成分依然不好,经过争取,勉勉强强才弄了一个中农。所以,我妈的成分很不好,她爷爷是地主,她是中农。而我爸爸,他是真正的贫下中农。

七、卖铜勺

好在,我外婆是个特别会过日子的人,缝缝补补的,不好的食材也能做出来各式各样美味的饭菜。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钱都没有了,被查抄了,但是今天卖个盆儿,明天卖个铜勺,后天卖个桌子,还能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我妈有一学期交不上小学学费,卖了家里最后一个铜勺,后来家里舀饭就只用碗了。外公呢,可能遗传了他爸爸的商人基因,还是经常做一点小买卖。非常小的那种买卖,贩卖小猪啊,或者说是贩卖几双布鞋等等,贴补一点家用。但是在干农活儿的时候,他实在不是一个好劳力。

不过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相当不好过。在外婆家,我妈妈他们兄妹四个,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尽管自己家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为了贴补家用,我外婆还帮别人奶了两个孩子。当时在农村帮别人奶孩子的话,一个月六块钱。自己家的孩子还饿得嗷嗷叫,把奶给别人家的孩子吃。这个日子,想想也是知道的。

我爸爸和妈妈结婚的院子是重新分出去另外盖的。当时好像是买了我们村一个地主人家的一个场院,那个地主也不是特别有钱的地主,只是地多一点,还有三四个院子吧。我记得就在我们家的对门儿,他总是对我笑,是一个很和蔼的老爷爷。

八、白水煮面片

还有印象很深的,是我和哥哥小时候的事儿。那个时候,我的爷爷还在大队生产队里当牲口饲养员兼做饭的。爸爸去供销社上班,没有在那个生产队干活儿。生产队有的时候,会给那些去地里干活回来的人分点好吃的,犒劳一下。我记得我家邻居贵贵,是生產队一个非常强壮的劳动力,每天赶着马车去生产队干活,有的时候生产队会给吃白水煮面片,偶尔放一点酱、盐、驴油什么的。那个时候的白面真的是美食啊,他的几个小孩就会蹲在他旁边,他会一口一口地喂他们小孩儿。我们这些小孩子吃不到的就站在旁边眼巴巴地流口水。好在我爷爷是做饭的,也是可以吃到的。我爷爷会拿一个大海碗,盛一碗饭。我们家住在生产队边上,我爷爷假装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走到我家里来,然后我爷爷就会把自己碗里的倒在我们家碗里,然后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

那个时候,生产队里比较年轻力壮的骡子马也是宝贝,生产队总会煮一些黑豆啊、黄豆给这些骡子马吃。那个时候特别穷,煮熟的黄豆和黑豆也特别好吃,我爷爷也喂牲口的,我们这几个孙子也是有便利的。总会偷偷溜去,往口袋里塞几把豆子,那豆子吃起来也是贼香贼香的。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很快就到了打破大锅饭的时候。只要勤劳的人都有饭吃,家家都承包责任田,农民的干劲越来越足。自留地、责任田这种词,还有交公粮这种词,对现在小孩来说都是非常新颖的,不太能明白的。我记得,我们家的院子比较大,大概有一亩,我妈妈特别勤快,头一年住进去的时候,就把院子里开垦了一下,种了点玉米,结果被人举报了,说是投机倒把。妈妈抱着我、手拉着哥哥被人家拉到公社里批斗去了,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九、拔猪草

再说说我们小时候吧。那个时候上学,学校里条件非常差,家家户户都要自己带个小板凳儿去,一年级和二年级经常都放在一起上课,而且家家户户的父母都要干农活。比方像我这种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也可以放到学校里去,因为家里没人看,都要去田里干活。所以高年级的哥哥姐姐都可以带着妹妹弟弟去学校上学。上课的老师讲课中间,可以举手喊,老师老师,我妹妹要尿尿了,我要带她去厕所尿尿。老师碰到这种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大多数农村都是这样,搞不好老师还是你本家亲戚。

我记得再大一点以后,也就是小学的时候吧,妈妈家里养了羊,养了猪,我们放学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把那个破书包往那个木栏杆做的门下面一塞。我们就会拿着镰刀啊,或者是铲子呀,到田里拔猪草或者羊草去了。家家户户都是这种模式。小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去拔草。当然啦,在那个年代,做这种事情也不算很痛苦,因为大家可以在田里打滚,抓蚂蚱,烤青蛙腿。烤青蛙腿比较特别,这种只有男孩子可以干。或者说偷偷地掰半个葵花饼吃,另外还偷西瓜、香瓜。

然而,我们还是经常因为拔的猪草不合格,或者拔得太少了挨父母的揍。但当时还是非常快乐的,那个时候,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空气是清新的。小河里的水是非常清澈的,里面是有许多鱼的。BD336C3B-0FF5-41BC-B0F1-FD3CDF74B578

十、花书包

那个时候我们上学的花书包都是父母自己缝的,就是用各种各样颜色的碎布拼起来的小方格花书包,弄两根带子,非常开心,非常漂亮。北方的冬天特别冷,野兔很多,偶尔有人家能抓到一只野兔,那美味的兔肉可以打打牙祭。兔皮呢,妈妈就会给我缝一个圆圆的、套手的袖套。毛朝里皮朝外的那种,弄两根绳挂在脖子上,冬天手就再不冷了。北方的冬天学校里只让吃两顿饭。早上上早自习,六点钟上到八点钟,回家吃早饭,九点钟上学,上到下午三点半回去,晚上再上晚自习。之后就不吃晚饭了,那个时候日子比较穷,饭也因此少吃一顿吧。

冬天的教室里都是生着炉子。每当轮到自己值日的时候,早晨四五点钟就会拎着一个破塑料袋儿,里面装满了玉米棒子、玉米皮火柴,去学校生炉子。我记得我当时特别笨,老是要我哥哥或者我爸爸去帮我生炉子。当时学校吃两顿饭,因为时间太长,小朋友们都非常饿,老师是允许大家带吃的。现在的小朋友可能想到的是饼干啊、点心啊,当时可是没有的,家家户户能带窝头的就不错啦!所以冬天的教室里老师会帮大家把炉子上面的灰擦一擦,上面烤着窝窝头,一边上课一边冒着窝窝头的香味。炉子的下面还可以烤烤土豆,烤土豆也是很美味的。那个时候反而没有红薯,也很奇怪。

我记得一到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去吃自己带来的窝头,或者去炉子下面扒拉土豆。土豆烧得黑黑的,往地上一摔,把灰一掉,用手掰开,里面一股清香味儿跑出来,大家一人一半,分着吃,抢着吃,那种快乐是无法形容的,什么杨树叶呀、柳树叶呀,槐花啊还有野小蒜、香葱叶啊,都是我们小时候的美食。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鸡蛋都是奢侈品,一般人家都是舍不得吃的,家里养个三两只鸡,都是拿来卖钱的。

我有一个同学家庭条件比较好,她跟我们说,她爸爸让她和她妹妹每天一人吃一个鸡蛋,说她们在长身体,我们都特别羡慕。我们家是谁生病了,就给谁煮一个鸡蛋吃。那个时候头疼感冒,一般情况不买药就喝点生姜水或者煮个鸡蛋吃就好了。现在每每听到说鸡蛋是发物,感冒了不准吃鸡蛋,我都觉得好笑。我记得那个时候感冒了,不想吃饭,吃一个鸡蛋好像蓦然就好了一样,发发汗,哎,没吃药也就好了!

十一、九个鸡蛋

在我们家,我妈妈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她特别注重教育,她总是督促我们好好学习。因为没有钱嘛,鸡蛋就作为奖励品。她鼓励我们,谁考了第一名就给吃鸡蛋。我记得有一年期末考试,全乡当时有十六个村,那个时候人还没有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好几个小孩,十六个村同龄的孩子也是有很多的。

妈妈说你如果考了全乡第一名,我就奖你十个鸡蛋,以此类推,第二名就是九个,超过第十名以后就没了。我记得当时诱惑力非常大,我拼命地学习。考试的时候我考了全乡第二名。错了一道题,并不是不会做,而是因为贫困的小山村里没有见过这一道题,一个五角星每个角上有一个数字,中间有一个数字和加号,每个角上的数字旁边也没有写等号,愣是没敢答,结果考了九十八分。

当时考了全乡第二名。妈妈答应奖励我九个鸡蛋。我记得学校里给我戴了一朵大红花,敲锣打鼓地绕着全村转了一圈儿,当然还有全校其他考得好的孩子。然后把我送回了家,我拿着奖状得意洋洋。我哥哥当时不爱学习,属于那种喜欢偷鸟蛋、逃学的,嫌丢人早早地溜回家去帮妈妈干家务去了。我记得当天晚上,妈妈用茶壶给我煮了九个鸡蛋。哥哥和妹妹流着口水看着我,我愣是一個没有分给他们吃。我自己没吃完的,还准备留着第二天吃,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得很啊。

尾记

母亲说着从树墩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我也站起来,快步跟上母亲。绿色山涧在我身后逐渐清晰,长长的故事随着山野的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农田和泥土,我们合力拉上红色的宅门,把黑夜拒之门外,而门里面,是温热的饭菜和孩子们的笑闹声。

又是一个白昼。我出门时,旁边的岩壁上遍地青苔,滴滴露水,打着节拍送我出街门。它们是永不凋零的东西,仿佛从古至今自三皇五帝起就一直在这同一个地方叮咚青翠。

我日日在山林溪涧里游走,在这里怀念已经离开我多年的、我狠心的、可怜的与可爱的亲人们,他们的青年时代应该都在这附近长大。他们中的有一些,离开得太早,我只在母亲的叙述中见过他们。

我的祖祖辈辈,我的血亲,用他们在泥土上的挣扎与欢笑,告诉我什么是活着。人不仅仅是活着的载体。他们的生与死,这村庄里的日升与日落,教会我的是在那种艰难的活着当中,我们还有空间和力量腾出手来,将眼光投向明天。一代一代人通过他们的生存,使得我们拥有了向世界敞开的机会。红日从地平线上一轮一轮地升起,散发出柔和的光辉,与这个村子所有屋顶的炊烟交织成一片。万物如黄河水一般从我身上流淌而过,再经由我为母体分娩而出。

我在他们身上学会如何压制最根性的欲望,如何跳出世界里外的框架,如何在他们的肩膀上以我的姿态活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如何在他们的泪水和汗水当中,领悟属于我们整个人类的天命。

他们的骨血融入了我的身体,就像滹沱河汇入黄河一样。我代替他们向未来的我们发问,问我们当初辛苦留下的种子,如今是不是被播种,有没有发芽。那泪水与阵痛已经渐渐过去,我怀揣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希望向前走去,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巨人即将清醒前的眩晕。

梦境渐渐散去,温顺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一切在这里自然而然地形成,如同一个孩童被天地悉心照料,然后长大成人。他不属于任何的草木和山川,万物依赖它而存在,他既有着少年最明亮的眸子与有力的臂膀,也有着介于少女与母亲之间的微笑。

在这里,我嘴里嚼的是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人们曾经食用过的草木与根系,而我的灵魂随着直上云天的炊烟一路飞升,带着流动的黄河和浑厚的黄土,带着他们温柔的目光和亘古的音调,带着悠扬的北路梆子,飞往神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作者简介:边楚月,2001年10月生于山西原平。现就读于清华大学日新书院,哲学学堂班成员,学生杂志《群青Ultramarine》主编。曾获第二届北京大学“怀新杯”经典·阅读·写作大赛一等奖、第21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BD336C3B-0FF5-41BC-B0F1-FD3CDF74B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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