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的幽灵

2022-07-04 21:53王晨蕾
江南 2022年4期
关键词:艾米莉约瑟夫曼哈顿

离开洛杉矶回国后,我就很少再见到睡大街的流浪汉了。

那些蜷缩在街角或者广场、抽着烟的平淡面孔千篇一律,他们的栖身之所也总是相似地被酒瓶和咬了一半的三明治包围。

我在美国生活了六年,前四年在纽约,之后才搬去加州。

纽约市的角落遍布着褴褛的铺盖,但在我经过的无数流浪汉中,我唯独向一人表达了善意。现在想来,那真是个荒谬的巧合。

其实若从英语直译,我认为这些人应该被叫做“无家可归者”(homeless people)。这样的译法听上去多少比“流浪汉”体面些,甚至富有诗意。总之,我第一次留意到这群人以及这样的叫法是因为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她叫艾米莉,是个来自美国中部的姑娘。我十几岁就飞越大洋来到纽约求学,当时我压根没指望能交到美国朋友。大一某节课上,迟到的艾米莉在我旁边坐下,这个漂亮的白人女孩梳了一个利落的高马尾,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为了避免和她对上眼神,我几乎一整节课都直直地盯住讲台或假装全神贯注地低头做笔记。教授谈起“homeless people”的问题时,艾米莉大方乃至风趣的发言引来了整间教室的目光。我怎么也料不到艾米莉会在下课时主动和我搭话,并渐渐成为我的好友。

我们性格迥异,她热情洋溢,乐于助人,我则懒惰拖沓,也很难真心主动帮助别人。我和艾米莉的不同从来不是这段友谊中的问题,因为我们不轻易评判彼此的选择和习惯,也不会试图改变对方。在友情的召唤下,我偶尔也愿意跳出舒适圈做些艾米莉会做而我通常不会的事。六年多前一个寒冷的雪夜,艾米莉的“影子”笼罩了我片刻,于是我递了一杯热咖啡给火车站台上的流浪汉。

我当时在等去往波士顿的火车,因为我妈妈的一个老同学住在那里。这位阿姨已在美国多年,目前仍是單身,听说我来到纽约便执意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我知道这趟差事是免不了的,不如索性早点解决它。于是放假的第二天,我买了张黄昏时分的车票。纽约离波士顿并不远,坐这趟车,我既可以省掉一顿和陌生长辈的晚饭又不至于太晚到。

细碎的雪屑大约在我离开公寓时开始飘落,我到车站时,天色渐暗,雪已经下了半个多钟头,车站的窗棂和墙根处堆积起了稀疏的白色。火车来了又走,雪片一落下,就被光滑湿润的灰黑色铁轨迅速吞没了。站台边缘长出了一层渐变的、颗粒状的薄雪。站台上黄色的灯光亮起时,就连湿泞泞的地面也不显得肮脏讨厌了,那些年久失修的昏暗路灯突然成为了某种浪漫的形象,令人陶醉、心软、多情起来。

我就是在那时突然瞥见了缩在角落的约瑟夫。我最先注意到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一顶小型帐篷,就是那类户外运动商店里时常能看到的彩色防风帐篷。帐篷外面有些脏,但从里头露出一角的被褥还算洁净。他靠坐在墙根,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身边只有一个易拉罐酒瓶。

距离我的火车出发还有近一刻钟。夜幕降临,雪片更大、更密、失控般地坠落,在半空中被风卷着扑向站台。我反身走回候车厅,在连锁咖啡窗口买了一杯普通的热拿铁,然后拍了张照片发给回家过圣诞的艾米莉:“看,它马上要属于一个在火车站台上的流浪汉了。”

她几乎是马上就回复了我,用一连串的感叹号鼓励我做善事。我快乐地走出候车厅,走向墙角的约瑟夫。

“你好!”这就是我和约瑟夫说的第一句话。

他懒洋洋地把眼睁开,抬头看着我。我发现他比远处看起来更加不像一个流浪汉。他的外套是时下常见的基本款,并不十分破旧,只是领口处有一些磨损痕迹,衣服上也没什么明显的污渍。我注意到他那双手甚至算得上白净,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若不是那顶帐篷,我肯定不会贸然上前给他送咖啡。

我不想俯视着他说话,于是我蹲下来:“热拿铁。”

“哦!谢谢。”他接过咖啡说,“雪挺大的。你去哪儿?”

“是啊。波士顿。”我简短回答。

“波士顿挺好,比纽约好。”他当着我的面喝了一口咖啡,“纽约最差劲。”

“是吗?我还以为纽约最棒呢。”我说。在纽约生活的大多数人都称它为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

他缩着脖子,缓缓点头说:“或许。有些时候吧。”

约瑟夫的脸是好看的。至少在我的亚洲审美观念中,这个年轻白人的五官没有一处“出错”:瘦长脸、卷曲的金棕色头发、立体的眉骨和鼻梁,浅灰绿色的瞳孔尽管不算迷人,但合群地和其他面部特征融合在一起。

一阵火车迫近站台的金属刮擦声响起,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站台,说道:“好像是你的车。”

我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他依旧坐在那儿,说:“幸会。还有谢谢。”

我冲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祝你圣诞快乐。”他朝我的背影喊话。

火车车厢里灯光明亮,充满了芝士三明治的味道。人们衣服上的冰碴子迅速融化,蒸发成一股湿润柔和的暖意。我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在波士顿和阿姨度过了愉快的两天。

我得知她是在得州大学奥斯汀分校读完硕士才来到波士顿继续学业,之后便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目前正在当地一个顶尖的科研团队下做项目。她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我说没有。

“你才刚到纽约,这个城市精彩着呢,慢慢体会。”她边开车边对我说,“我在得州交过几任男朋友,都是美国南方人,其中还有一个家里是开农场的,他敞着扣子穿法兰绒格子衫的样子有点儿像布拉德·皮特。”

她突然转过头问我:“布拉德·皮特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我笑着说。

“那我就放心了!”她调皮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代人已经不知道这些老帅哥了呢。”

她接着回忆自己的南方前男友:“我喜欢他们身上那股牛仔味儿,不像波士顿这帮精英,生活中就只有开会和聚会这两件事。开会为了研讨,聚会还是为了研讨!”

虽然对她的“牛仔”男友还有更多好奇,见她没有要继续讲的意思,我也就没有多嘴,只是我隐隐觉得那肯定是很精彩的故事。她爽朗大方的说话方式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就是那种应该来美国的姑娘,自由自在、横冲直撞。我甚至因她的魅力而自怜自伤起来。我内心深处一直是对来美国存有疑虑的,除了对未知感到恐惧,这种疑虑大多源自某种怠于自主作出抉择的习惯性漠然:我赴美留学起先就是父母的主意,他们有些朋友的孩子早我一两年来到这儿,那些蓝天白云大别墅的照片打动了我父母;加上我的英语成绩一直不错,比较顺利地考到了大多数美国院校要求的托福和SAT分数;另外,高中同学们坚定地在志愿表填写目标大学时,我也没什么想法,于是来美国自然而然就成了最优选择。36F6F2FF-9F5E-409B-89C6-36E123507DE8

不过一回到纽约,我就成功摆脱了这些多愁善感的瞬间,也全然忘记了火车站的流浪汉,并很快投入真正的生活——存在于所有这些瞬间以外的大片空白。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这个流浪汉,并且知道了他叫约瑟夫。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曼哈顿的一个广场花园,那天下课后,我和艾米莉决定在学校附近找家意大利馆子吃饭,他迎面叫住了我。当时已是初春,他仍穿着和那天在火车站一模一样的衣服,头发比那时长了一些。

“今天还有咖啡吗?”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愣住了,相比于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再见到他,我更惊异于他还能认出我这张亚洲面孔。我只是呆呆地說:“多巧啊!”

他说:“我一直到处搬家,这一带算是我的大本营。我是曼哈顿的幽灵。”

“哦,是啊,”我依旧毫无头绪,“我在附近上学……”

“那么以后见?至少这阵子,你会时常看到我的。”他语速始终慢悠悠的,吐字也不是很清晰,仿佛懒得费劲发音,还总是抬起胳膊胡乱比划。那散漫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伍迪·艾伦。我看过几部他的片子,说不上特别喜欢,不过我当时想,下回再见到波士顿的阿姨,我可以说我在纽约认识了个伍迪·艾伦电影式的人物,这绝对是个配得上她得州“布拉德·皮特”的话题。

“所以,要是以后还有咖啡的话,我就在那儿。”他朝广场的一角指过去,我看见了那顶标志性的小帐篷。

“对了,我叫约瑟夫。”他没等我回话就走开了。

我和我的好朋友呆在原地没有动弹,艾米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圣诞节前,我去波士顿那天——”我解释道,“火车站,咖啡,想起来了吗?”

“他就是那个流浪汉。”说完,我回头看向他的背影。

“他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我问。

“约瑟夫。”我的好友提醒我。

我始终觉得我会和约瑟夫产生交集完全是因为艾米莉,若不是受她感召,我又怎么会给火车站的流浪汉买咖啡呢。

按照艾米莉的理论,“homeless people”在城市里到处游荡并不是他们的问题,反而政府应该为这些“无家可归者”找到合适的安置。我小时候也常在家乡看到一些沿街乞讨的人,不过大家总说:“年纪轻轻,四肢健全,什么工作找不到?偏想不劳而获。”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也认为这种行为的正确性是有待商榷的。不过,我家乡的那些乞丐至少看上去十分落魄,他们卑微地伸手要钱时,我的同情心多少还是会冒出来。纽约的流浪汉截然不同,他们一脸满不在乎,并不真心实意地讨要什么,有些还会毫不遮掩地打量甚至挑衅过路的人。与其说是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我觉得这群人更像危险分子,得格外提防才行。但我从未就此和她争论过,我无法反驳崇高的人类善意。实际上我和艾米莉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冲突或不愉快,我们总是相互支持。

由于和艾米莉形影不离,我不知不觉中疏远了很多中国同学(或实际上是被他们疏远),他们两两三三地组成小集体,这些小集体之间又相互重叠交错,形成一个庞大而繁杂的整体,我则像个边缘人似的游离在其中。每当传统节日来临,我会收到一些客气的聚餐邀请,但我相信没人在乎我是否真的出席。

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大圈子里,还是有个女孩和我比较亲近的。她叫小瑜。她和艾米莉几乎平分了我的空闲时间。小瑜是其他专业的学生,我们因老乡身份而在纽约结识。小瑜对我来说是某种天然的亲切感,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互相关照,在彼此身上寻求家乡的慰藉。小瑜和艾米莉之间并不熟悉,但她常酸溜溜地说我依赖艾米莉更甚于她。我不太喜欢她这么开玩笑,每当她说这话时,我总觉得她身后气势汹汹地站着一大群人,而她是在替这个隐形的军团声讨我似的。

我承认自己很依赖艾米莉——和她交往大大消减了我的异域忧虑。我们一起在校园里进进出出时,我感觉自己是真正地“生活”在美国,而非仅仅为了完成学业在这里暂时“居住”。另外,艾米莉并非纽约本地人,她在广袤荒凉的堪萨斯州长大。我们同样被曼哈顿失控洪水般的行人所震撼,在人行道上遭到粗鲁的碰撞时,我俩都是这个大都市俯视下的局外人。

此外,客观的状况也让我不得不依赖艾米莉。尽管我绝对算得上是善于独自生活的人,但来到纽约后的许多事确实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艾米莉帮我解决了不少实际的困难。我刚来没几个月就得了急性阑尾炎,是她带我去的医院急诊,忙前忙后地和医护沟通,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美国朋友,其中的坎坷我难以想象。

我愿意和艾米莉做朋友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她竟然从没谈过恋爱!这突破了我对美国女孩的认知。除了惊讶以外,我在她那儿找到了某种平衡和释然。我可以大方坦白自己也没有任何恋爱经验。我们达成了一段平等健康的女性友谊中必不可少的要素——谈论爱情。

再次见到约瑟夫的那天夜里我几乎没怎么睡着,全因那句“今天没有咖啡”的玩笑。我打算第二天给他送一杯咖啡。这本是无须任何计划的一件小事——我只需在我日常买早餐的小店顺手带上一杯,经过广场花园,把咖啡拿到他的小帐篷那里,之后前往学院上课即可。荒谬的是,我脑海中突然涌现出各种突发状况:我担心那家店会像几天前那个毫无预兆地临时关店,那么我想买咖啡的话就得绕远路去附近的一家星巴克,而星巴克在早间通常非常繁忙,排队等待可能会导致我上课迟到……我盘算着各种应对措施,直到凌晨四点钟左右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然而这一觉并不安稳,楼下街道上呼啸而过的警笛声和醉汉的叫喊比平日里还疯狂。我先于设置好的闹钟一个半小时醒来,比计划还提前了十分钟出门。

事实证明我的失眠完全是毫无意义的。楼下那家小店正常营业且没什么客人,我顺利地买了两杯咖啡往广场花园走去。

四月份的纽约清晨依旧有些凉意,一团卫生纸被风卷到街对面,贴着地面跳跃行进,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但它始终领先我几米,直到风突然变向,这团皱皱巴巴的白色撞到临街商店紧闭的门上,我这才仿佛心情松懈下来似的逐渐放慢了脚步。36F6F2FF-9F5E-409B-89C6-36E123507DE8

递给约瑟夫咖啡时我说我叫“谢莉”(这是我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因为和我的中文名发音相似)。他似乎有点儿惊讶,又或许是困惑,但还是正式地说道:“哦!你好,谢莉。”

他手里提着个吐司袋子,里头只剩两三片面包,袋子上还贴着两天前的临期打折标签,我充分怀疑这是他从哪个垃圾桶捡来的。

“我该去上课了。”我说。

“谢谢你的咖啡,”他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钻进他的帐篷:“等一下。”

他从帐篷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个棕色的条绒材质的腰包,包面磨损得很严重,不过拉链仍很流畅。包里除了几条彩色的手工編织小玩意儿外别无他物。他拿出一根棕红色的编织绳说道:“我也送你一样礼物吧。”

“这是你做的?”我难以想象。说实在的,那手环并不难做,我在小学时就编过工艺复杂得多的手环、戒指和钥匙扣等等,这种编织活动当时在女同学中很流行,大家总是结伴去小卖部挑选各色各样的牛筋绳,上课时偷偷把绳结放在大腿上忙活,还会互赠编完的成品。我没想到美国青少年也有这么富有童趣的爱好。

不过约瑟夫声称他编的是脚环而非手环,还执意要帮我系在脚踝上。他大大方方地蹲在我脚边摆弄了半天,把那根绳系成一个死结。快到学院门口时,我蹲在墙角试图拆下这个既不好看又不舒服的玩意儿,结果只是狼狈地白费了一番力气。我只得尽量把裤腿往下拽了拽,指望它不被发现。

“这是什么?”那天下课时,艾米莉指着我的脚踝问道。

我不得不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我没想到的是,她听完一脸严肃,还提醒我应该对约瑟夫警惕一点儿,免得他有什么企图。

我对她开玩笑说:“我这不是在贯彻落实你的人生哲学,日行一善嘛。”

“哈,你这么说我是很欣慰啦——总之,小心点儿,这些人总是很难讲。”

“‘这些人——?”我故意拖着长音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意在趁机驳斥她此前关于流浪汉安置问题的言论。

“我知道,”她立马明白了我什么意思,“他们无不无辜、需不需要帮助都应该是政府的责任,而不是你这个刚来美国几天的小姑娘该担的风险。”她用家长式责备又关怀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除此之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也觉得没有再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必要。我们那天都没什么胃口,反复纠结也决定不了去哪儿吃饭,于是便在下一个路口分手,各自回家了。

临睡前我反复琢磨艾米莉白天的话,毕竟那种警惕的、带着某种揣测的神情很少在她友善的脸上出现。我回想着约瑟夫的样子,他看上去并不邪恶,我反倒觉得他和艾米莉更像是一种人:阳光、随和、爱交朋友。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想过或许日后我们三个人会成为朋友。

如果我和一个流浪汉做朋友,我一定不能告诉我的父母,他们肯定会比艾米莉还神经过敏。于是我想到了小瑜,她是我分享约瑟夫故事的最佳对象。但我没有立即对小瑜说什么。我还没有掌握事情的全貌,更不知道该如何讲述。

第二天早晨,我竟然又带着咖啡去找约瑟夫了。听说我周末没课,他问我要不要一块儿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曼哈顿。”

“我们不是就在曼哈顿吗?”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真正的曼哈顿。只有幽灵能看见的曼哈顿。”他指了指自己。

他在用那顽皮的魅力卖关子。我心里充满不确定,除了“约瑟夫”这几个字,我对这个流浪汉几乎一无所知。

“我要去见一些朋友,他们和我一样。就在两个街区外。”见我还在犹豫,他终于作出进一步说明。

我不想表现出害怕,却不禁想到艾米莉前一天的“提醒”,接着我想到我登记在公寓前台的紧急联系人是小瑜,但我不确定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才会启动“紧急联系人”机制。在美国生活几个月之后,我有充分的理由担心即便我已经横尸街头,我的紧急联系人也不会得到任何消息。

然而我更怕约瑟夫看出我的防备,我选择冒险和他穿过两个街区往南边走,路上他不停地问我各种问题:我从中国的哪里来,我为什么来,我是否打算留在这里……他似乎很不理解跨越大洋上学这件事的必要性,还不停地贬低美国,贬低纽约。我替自己和美国的教育体系辩解了一番,告诉他来美国留学在中国几乎是一种时尚。但鉴于他的生活态度和教育背景,我觉得他不会理解我说的这些。关于他的过去,我一句也没有问。我觉得那很可能不是什么光鲜的谈资,他愿不愿开口是一回事,或许我也并不想知道,至少他模糊的形象还算正面和值得信任。

“这太不可思议了。”约瑟夫说,“我是说你。我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类人。”

“‘我这类人是什么人?”我问。

“我不知道——就是跟我认识的那些混混不一样,很难理解,像书一样,得仔细研究。”

我从未被人形容为“像书一样”,无论在什么语境里我都觉得这是种褒奖,奇怪的是,这么个俗套的比喻从约瑟夫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时,并不显得浅薄或者造作,反而有些天真烂漫。

“或许曼哈顿到处都是你这样的人,”他笑呵呵地说,“这太有意思了,我们所看到的可能是两个曼哈顿。”

“你应该多跟我讲讲。”他补充道。我不确定他想让我多讲讲什么。

那天我花了几十美刀给约瑟夫的朋友们囤粮。当然,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但他们的大本营刚好紧邻一家超市,我想为这群无家可归者做点什么。我在超市买了新鲜的面包、牛奶和水果,还有一些耐放的谷物饼干。收银柜台打出一条长长的小票时,艾米莉的警告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决定不对她说这件事。

约瑟夫的那帮朋友里有男有女,年龄都和他相仿。其中一个女孩瞬间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的头发金得泛白,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的衣服款式很时尚,但一看就是很廉价的材质。在那群灰扑扑的浪人中间,她活像个被丢弃的芭比娃娃。看到约瑟夫来,她表现得最开心,小跑着过来和他拥抱,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我身上,睫毛迅速扑扇了几下。她咧开嘴冲我一笑,我像得到了小时候丢掉的娃娃的原谅似的感到安慰和快乐。36F6F2FF-9F5E-409B-89C6-36E123507DE8

“这个东方小美人是谁?”她问。

我还真不知道约瑟夫会如何介绍我。

“谢莉。”他相当于没有介绍。

“很奇怪,对吧?”他补充道。我明白他在拿“谢莉”这个英文名字和我形象不符这件事打趣我。艾米莉曾跟我提过这事,说我看起来完全不像美国的“谢莉”,反而应该是“梅”或者“艾玛”之类的。我尴尬地冲洋娃娃笑了下。

“你好,谢莉。”她说着,轻轻在约瑟夫手臂上打了一拳以示责备,“我叫米雪。”

约瑟夫撇下我们加入了席地而坐的团体,他抄起手边的啤酒一饮而尽,把空罐子捏扁了随手丢在墙根,开始闹哄哄地跟大家寒暄。

米雪安排我在约瑟夫旁边坐下, 她自己则坐在我的另一侧。我本来有些紧张,以为约瑟夫会向大家介绍我从哪里来,在哪里读书,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等等之类的——即便他不主动提起,他的朋友也会问到。我迅速在心里打好了自我陈述的草稿,然而约瑟夫的朋友们对我的好奇仅止于名字,知道我是“谢莉”之后,他们便没有人再提起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接下来的谈话里,他们辱骂、诅咒警察,开一些黄色玩笑,甚至还有个干瘦的红发男孩兴奋地讲述自己参与的一次夜间抢劫。

好在米雪一直在主动地和我小声聊天,时不时地把我从那些令人不安的内容中拯救出来。她问了很多我的事,比约瑟夫问得更具体,譬如我的家乡具体在中国的什么方位、我几岁了、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除此之外,她还问我在大学里学什么专业,我说是“娱乐,媒体和科技产业”。她瞪大眼睛说,“真厉害,那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便简单地说自己将来可能会去广告公司工作。米雪说我“会每天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和鞋子,在那些大楼里进进出出”。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令人难忘的光。那天的聚会结束时,她已经比约瑟夫更加了解我了。毕竟约瑟夫也并没有真正问过什么。

我和约瑟夫很晚才离开。回程的路上,天色渐暗,通勤者们像曼哈顿血管里快速流动的血液一样汇集、分散,裹挟着我们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昏时分的光线和气温都在变冷,约瑟夫显得比白天严肃多了,他几乎不再主动说话,走得也越来越快。我沉默地跟在他后面,回想着下午聚会时的吵闹和混乱,约瑟夫在那些朋友面前并不像面对我时那么“文明”——他并没有比他们说更少的脏话,或者在其他人下流地议论过路女人的胸部时表现出尴尬。相反,他轻车熟路地驾驭着各种粗俗的玩笑,要是没有米雪始终在旁边“照看”着我,我大概会无法控制地感到失望,我瞧不上那种自暴自弃式的发泄。但我又总觉得约瑟夫这群流浪汉朋友其实心眼并不坏。既然米雪是他们中的一员,那这就不可能是群坏人。

约瑟夫带着我一连横穿了好几次马路,有一回还差点被汽车撞到。当时他在马路中间猛地搂住我,用另一只手对司机竖起中指。對方探出头骂着脏话扬长而去,约瑟夫也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他恶狠狠的回音很快就淹没在道路两旁升起的嘈杂声中,接着他转过头,温和地对我说道:“记住,曼哈顿行人从来不等红灯。”

他身上没什么不好的味道——当然,也没什么好的味道。不过这已经超出我对一个流浪汉的预期。

他一直送我到公寓楼下。“这下他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了。”这个想法瞬间占据了我大脑——不知道是出于担忧还是别的什么。

分别时,约瑟夫问:“你为什么没有戴我送你的脚环?”不等我回话,他就转身离开了。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已经走出数十米的约瑟夫回头冲我摆摆手:“晚安,曼哈顿女孩儿。”

我真想把这一切告诉艾米莉。

那天我失眠了很久,无数次拿起手机想要发信息给艾米莉。最终我没有发——除了我仍未整理好的逻辑之外,还有些新的忧虑在那晚浮现了。约瑟夫的一切行为都难以理解,即便以回望的视角来看也是一样。

但我把信息发给了小瑜。我那些混乱的微信短消息让她兴奋不已,她只顾着不停追问,几乎是无视了我偶尔流露出的担忧。小瑜火热的八卦心情发酵了我脑子里那些冒着烟的幻象,现在想来,那是非常无益的。

然而不等我头脑冷静,约瑟夫就在次日清晨出现在我的楼下。我买了双份早餐,他和我一起走在我每天的必经之路上。我们经过通往广场花园的小径时,我停了下来,他说他可以送我到学校,我说不必了。我有另一层担忧:艾米莉往往会和我在学院门口碰面。

从那天后,约瑟夫时常出现在我家楼下,但从不固定时间,有时我会在早上出门时看到他,有时是下午。有天深夜,我在图书馆待到很晚,回家时看到守在楼下的约瑟夫,我小跑着上前问他怎么会这么晚出现。他淡淡地说自己路过,看到我的窗户并没有亮灯,就觉得有必要等我回来。

纽约不安全,他这么补充道。

我感动极了,当晚我几乎要向艾米莉宣告自己的心情了。然而之后约瑟夫一连消失了好几天,他没有出现在我楼下,我也没有去广场花园找他。我忍耐了快一礼拜,他依旧没有露头,终于在周五下了课后,我对艾米莉提议去那家意大利餐馆吃饭,这样我就可以穿过广场,顺便看看他的营地是否还在。我甚至想到了他可能已经不告而别,这是合理的,毕竟没有人会觉得一个流浪汉应该固定住在某处。然而约瑟夫并没有离开广场花园,他的帐篷一成不变地支在原地,只是本人不见踪影。

“看来你的约瑟夫不在啊。”艾米莉仿佛看穿了我。她的语气让我不太舒服,我从那句“你的约瑟夫”里听出了嘲讽意味。

但我保持了一贯的自我宽慰,只是笑着简短说道:“你这话太荒谬了。”

我决定继续对艾米莉保持缄默。

在努力抵御约瑟夫带来的波澜的反反复复中,我又安然度过了几个月,纽约市送走了躁动的夏天。回忆起来,那个夏天我是快乐的。尽管艾米莉回老家过暑假了,约瑟夫始终像幽灵一样环绕着我。他隔三岔五地来找我,我会买上两杯冰饮料和他一块儿到处闲逛。他总是说米雪希望再次见到我,却没有一次带她一起来找我。我也很愿意再见到她,但每当看到约瑟夫独自出现在楼下或者街角,我还是会暗自庆幸。36F6F2FF-9F5E-409B-89C6-36E123507DE8

夏季的曼哈顿既吵闹又静谧,在茂盛的植物、不留余地的日光和无处不在的机器运转的噪声中,人们时而充满生命力,时而倦怠不堪。有一回我和约瑟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躲太阳时,他开口说道:“我注意到你总是和美国人玩,从没见过你跟中国人在一起。”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那个金发朋友,也包括我。”

“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并没有把他也纳入我所愿意时常“在一起”的对象。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怎么会和一个美国人成了最好的朋友的?”

“这有什么不合理吗?”我觉得他的见识还局限在国家和文化概念的边界之内,所以不能理解我和艾米莉的友谊。“中国人,美国人,都是人类而已。”我接着说。

“你们完全是两类人。虽然我只见过她一次,我觉得她就是那种典型的傲慢金发妞,一眼就看到底了。你不一样。”

他这么评价艾米莉让我不太高兴,但我没有立即说什么。

“当然了,你英语说得很不错,”他简单地把那些纵深复杂的抽象维度概括为语言的差异,“我简直没法想象自己能说另一种语言。甚至还有人同时会四五种语言——就是那些华尔街上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我一直觉得你们这些人真是疯了。”

“艾米莉不是你说的那种女孩。”我这才为我的朋友辩驳了一句。

他瘪了瘪嘴,“好吧,我向她道歉。”

“那你为什么总是找我?”我反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对你好奇,想知道更多。”

我使劲把头往长椅后仰,仔细听着背后的灌木丛里的动静,渐强的喧闹声从那里往上蔓延,把我俩淹没在炎热、潮湿、仿佛在秘密酝酿着什么的空气里。

他喃喃道:“我真没说错。其实你属于曼哈顿,我才是外人。”

他执迷于时时把我跟曼哈顿联系起来,仿佛那是衡量我的一把尺子:我是怎样的人取决于我的“曼哈顿”程度有多深。不远处的热狗车摊贩是个中年黑人,他面露倦容地等待着生意,如同静止的画面般被固定在浓郁的绿色中间。绿在发亮、摇曳、生长、扩张,把其他一切都掩盖。那真是个容易让人发疯的季节。

夏末的一天,我约小瑜到一家奶茶店,郑重地向她咨询该怎么办。小瑜仿佛是猛然意识到了事情的疯狂走向似的,她的脸上浮现出某种掺杂着为难、犹疑、后悔的神情,并开始小心翼翼地问我关于约瑟夫的具体的信息,譬如他的家乡、年龄等。我意识到我无法从她那儿得到最初的支持了。我有点儿生气,分明最初是她怂恿了我走到这一步,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候退缩了。

“我觉得你得谨慎点儿。”小瑜缓缓地说,仿佛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假装配合地点点头,心里却在冷笑:这话你怎么不早说。

“他畢竟是美国人,还是个流浪汉,”见我没有露出不快的样子,她接着苦口婆心道,“我倒不是说你不能跟他怎么样,就是得多加小心。最好弄清楚他以前有没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我觉得这些全是废话,她把两边都占了,并没有要给我任何实质的建议,何况约瑟夫的“美国人”和“流浪汉”身份不正是她此前一直抓住不放、煽风点火的源头么。

“什么叫‘跟他怎么样?我就是随口问一句,没你想的那么远。”那是我第一次用如此生硬的语气跟小瑜说话。

“要不你下回带我见见他呗?”她忙说道。

我不想在小瑜这儿浪费时间了,于是我早早提议回家,谎称还有功课要赶。

秋季学期开始的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向我最信任的好友坦白了心情。我渴望从她那儿得到鼓励和祝福,然而我没料到这成了我们友谊永久的裂痕。

我从火车站讲起,尽量不放过那些我认为动人的细节,我提到同他那群流浪汉朋友的会面——着重说明了那次回家路上的一切,也讲述了他如何陪伴我度过了没有艾米莉在的整个夏天。

“我好像有点儿爱上他了。”在结尾处,我大胆地总结道。我并没有对小瑜说同样的话——我发觉这句话用英语似乎更容易说出口。

“我说过了,你应该清醒一点,谢莉。他是个流浪汉,他只想花你的钱。”艾米莉沉重地看着我。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我知道,他长得不错,或许说话也有一套吧,”她的语气里带着点轻蔑,“但他只想利用你。他知道你是个年轻的中国女孩,仅此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 ‘年轻的中国女孩?‘年轻的中国女孩就是好操纵的,你是这么想的?”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好朋友。

“对不起……”她突然泄了气,用柔情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不是你眼中那种‘绝望(desperate)的‘中国女孩。”我冷冰冰地打断她。感到受伤之外,我更加不解、失望,我看清了自己的可笑处境,并开始质疑这段友情的本质。

艾米莉几乎变得慌乱起来,看得出她在努力搜寻任何能做出弥补的词汇。我不愿给她机会,毫不客气地接着说:“约瑟夫,就只是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普通的男孩。你为什么不能承认他的好处呢?他非常了解纽约,我跟着他去了很多我们之前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就在你不在的整个夏天。每去一个地方,我都想着,我之后一定得和艾米莉一块儿再来这里。”我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我没有说瞎话,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一切从约瑟夫那里得来的新东西,关于纽约或者关于美国,我都想转达给艾米莉,无论是从她那得到印证或者看到她和我一样惊奇都会令我开心。

“就像他说的,他是曼哈顿的幽灵。”我的怒气像潮水一样退去,裸露出一大片没法打扫和复原的斑驳。

“你不想让我跟他来往,究竟是因为他的流浪汉身份,还是因为我的中国人身份,又或者是二者兼具?”我继续说,声音再次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这句话暗含了一桩非常严重的指控:艾米莉对约瑟夫怀有偏见,甚至对我抱有歧视。我根本不需要明确地说出来,她那么聪明敏锐,一定能察觉到我话里的意思。36F6F2FF-9F5E-409B-89C6-36E123507DE8

她果然被激怒了。

“没错,他是‘鬼,你被鬼上身了!(You are haunted!)”艾米莉冲我大喊大叫。

我起身离开了我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争吵的房间,我从来不是个会崩溃的人,我处在情绪的顶点时往往会丧失表达欲望,只想走开等待一切冷却。艾米莉和我不是一类人。她冲出房间不依不饶地喊道:“你走吧,回家吧!回去最好想想你给他花了多少钱,列张清单出来!”

我途经了几个地铁入口,流浪汉躺在那儿,昏沉地耷拉着头,他们的衣服全都脏兮兮的,约瑟夫从不会那样。

我努力回想和艾米莉吵架的场景,试图从中捋出个前因后果,从而寻求任何可挽回的迹象,然而所有的细节都模糊了,除了她对我发火时那电影主角般夸张的神情。我竟不禁笑了出来,想象有台永恒运转的摄影机隐秘地记录下了那戏剧性的一幕。

到家后,我真的列出了一张清单。据粗略统计,我已经在约瑟夫身上花掉了上千美元。这笔钱说大也不大,只是经过艾米莉的定义,它就显得怪异且不正当起来。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个被美国骗子坑了钱的傻妞。但之后的几天,我没有去找约瑟夫,而是在回家和上课之间两点一线地穿梭。艾米莉的揣测已经对我——对我和约瑟夫之间的关系——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

约瑟夫也宿命般地又一次“消失”了。初秋的日子里,他始终没有出现,仿佛夏季从未发生。

而对于那笔钱,我的疑虑和不安愈演愈烈。我似乎亟须指点——那种只有生活阅历才能成就的智慧的引导。我主动联系了波士顿的阿姨。她让我去她那儿待几天,于是我第二次动身前往波士顿。我仍然是在头一回去时的那个火车站乘车,站台上已经换了一个流浪汉。那是个干瘪的中年女人,头发紧紧箍在脑袋后面。她的眼窝凹陷在乌青的眼圈里,透过她写满倦怠的面目,我仿佛看见某种爆发边缘的、恐怖的情绪,那是绝望的衍生物。我忙把视线转回火车即将驶来的方向。

然而在波士顿见到阿姨本人之后,我像是突然冷静下来了似的感到难为情,不再想跟她提起约瑟夫那些事了。那次拜访适逢深秋,她的住所被层层叠叠的绚烂的红叶半掩着,我站在二楼的小窗户往外看时便能暂时忘记曼哈顿。那份宁和极大地平复和疗愈了我。

“其实也没什么,他老是消失,但我也不会总想着他。我正常上课、写作业,成绩也没受什么影响。我觉得他彻底消失倒还好了,眼不见心不烦。”我一笔带过地讲完和约瑟夫的偶遇、相识、交往之后补充道。我语速很快地说完了这段话,甚至故意耸了耸肩。

“你想家了没,荔荔?”阿姨转而问道。她叫了我的中文小名,我的眼泪突然掉下来。阿姨当即给我妈妈打了视频电话,我们三个人一直聊到东部时间的后半夜。我羞于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母女亲昵,所以通话的大半时间,我只是听着这两个阔别多年的中年女人说笑着追忆往事。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我妈妈的青春故事,知道以前追求她的男同学的名字,还有她为了和班主任作对而整整逃学一个月的壮举,这些都跟我印象中那个温柔、沉默的母亲形象很不相符。

那晚我梦见自己坐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头顶的老旧灯泡发出的微弱的光总是断断续续闪个不停,我被晃得头晕,感到反胃,却怎么都找不到开关。

阿姨如我所料地没有再追问约瑟夫。其实我暗暗希望她能识破我伪装出来的轻描淡写,再向我问点什么,如果她问了,我肯定会无法控制自己地彻底向她敞开心扉。不过她没有,只是带着我吃喝玩乐了几天。我觉得她的确看穿了我,只是认为这些可笑的少女心事无需深究。

从波士顿返回纽约后,我和自己订下条约:无论约瑟夫是怎么想的,我都要捍卫住自己知识女性的形象——就像波士顿的阿姨那样潇洒。我不会再用父母的辛苦钱来支撑自己罗曼蒂克的幻想了。

这个“条约”开始执行后的几天里,我自在多了——不管是在约瑟夫还是艾米莉这件事上。我和艾米莉的别扭并没有解决,但我决定顺其自然。这期间我和小瑜走近了一些,但大多数时候我独来独往。经过广场花园时,我总是贴着马路对侧的人行道快速走过,从不转头看。所以我并不清楚约瑟夫的帐篷是否在那儿。

在我几乎要成功淡忘一切时的某个初冬清晨,约瑟夫再次出现在我公寓楼下,他自然地和我同路往学校走,关于自己消失的日子未作出任何说明。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我说:“这些日子你干吗去了?”

“一个朋友遇到了点儿麻烦。”他迟疑了片刻才说道。

我没有回话,以正常的速度继续走路。我们经过那家早餐店时,我注意到临窗座位上时常摆放的花瓶里没了鲜花。肯定是服务员疏忽了。

“谢莉,听着——”他郑重其事地开口了。

我缓缓吸了一口长气又一点点吐出来,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间断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忙。”

“有个朋友,她怀孕了……”

“其实是米雪……”

“我们需要点钱去医院把‘它解決掉。”他说“我们”,我立即就明白了。

路上出现了一个空的咖啡纸杯,我捡起它丢进了垃圾桶。我通常不会这么做——曼哈顿没有一个人会这么做。但那个瞬间,地上的咖啡杯诱使我停下脚步,我需要这个仅仅通过弯下腰就能解决的简单问题来中断一段无休止到让人绝望的节奏。

“在我所有的朋友里,”约瑟夫急忙掉头跟紧我,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停下来捡垃圾,“你是唯一一个能帮忙的了。”

我站在垃圾桶旁边,边从包里掏出纸巾边问:“你们需要多少钱?”我强调了“你们”(我说“you guys”,而不是“you”)。

他说了个不算可怕的数字。我没有犹豫便说:“好。你下午在公寓门口等吧,我取现金给你。”

我没有给他以感激的心情拥抱我的机会,说完便再次抬起脚快步匀速地沿着我的路线往前走。我感到时间紧迫,我必须快点到达。

他反复对我说“谢谢”。那漂亮的五官上浮现出我小时候在家乡的乞丐脸上见到的那种表情。36F6F2FF-9F5E-409B-89C6-36E123507DE8

我没有用“不客气”或者“我乐意帮你”之类的话回应他,而是冷淡地无视了他的低姿态。那么短短几分钟里,我感到某种复仇的快意。

最后,我说:“约瑟夫,我要搬家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说这是好事,祝我搬家顺利。

我并没有真的立即搬家,而是又在原处住了几个月,直到即将毕业。父母希望我留在美国读完硕士研究生再做下一步打算,于是我申请了几所西岸和北边芝加哥的学校,我想离开纽约。

即将搬离曼哈顿前的某天,我在街上碰到了约瑟夫和米雪。那是个阳光澄澈、空气冰凉的冬日,街上的每个人都显得焕然一新。他们在墙角相互依偎着,米雪精致的脸蛋被碎头发半遮着,宽大不合身的外套更衬得她像个易碎的洋娃娃。我看得着了迷,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步子。他们如同一对蜷缩在街角的流浪猫,美丽、蛊惑人心。我拿出手机,拉近摄像头拍了张模糊的照片,然后绕路而行。我仍然保留着那张照片。

我那天约了小瑜吃晚饭,我们去了时常光顾的那家中餐馆,像往常一样在饭后到华人超市采购。其实关于约瑟夫,我和小瑜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矛盾,只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这个人。我相信她也明白这段无法定义的关系已经无疾而终。我从没提到过自己在约瑟夫身上花了多少钱,也没有告诉她我和艾米莉的友情已经因此破裂。

在那天快乐的聚会中,小瑜一定没意识到我比往常更加主动迁就她的心情。对于自己曾对她生出的短暂怨恨,我感到不安和愧疚。我不该那么想她,从一开始她就只是单纯地想看到我快乐,又不希望我吃亏,她小心翼翼的措辞都是因为担心伤害我的感情。

小瑜陪我度过了我在纽约的最后时光。我们在肯尼迪机场的告别并不伤感,我们总会在中国再次相见的。送走小瑜不久,我就动身前往西岸了。我在洛杉矶结交的朋友都是中国人,和他们在一起,我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愉快。不仅如此,我还成了集体里的那个被依赖者。我在洛杉矶的很多朋友都是初来美国,而纽约四年的生活经历无疑为我树立了一些“权威”。

临毕业时,我再次去波士顿拜访了那位阿姨。她开车带我去了近郊的一片湖边野餐。在美国的这几年里,我虽说没和她见过几次面,但我们始终保持着微信联系。我越来越喜欢和她说话,因为她从不拿长辈的气势打听或者指导我的事,她只会听我选择说出来那部分,然后讲述她自己的经历,她让我觉得亲切而疏离,仿佛她并非真正关心我的事,也就是说,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更不可能散播到我父母那里去。于是离开的前夜,我和她讲了我此前没说完的那部分与约瑟夫的往事、米雪和最后的那笔钱,以及我和艾米莉荒诞地破裂且没有得到修补的关系。

“艾米莉非常漂亮,是美剧里啦啦队长那样的人物。但她没什么架子,为人很热心,而且总是想得很周到。”我回忆着我和艾米莉的关系,赞美之词从口中涌出,我像在描述某个戏剧角色那样尽力把自己这个曾经的好友塑造成完美的形象。

“不过后来我总觉得她把我当成需要她照管的小孩,她喜欢擅自替我做主,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居高临下。我或许误解她了。你肯定想不到,我搬家那天,她竟然还主动打来电话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当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我以为她肯定还在为那件事生气。但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主动联系了我。”我感到自己有很多想说——关于艾米莉。我把这些埋藏了近两年的话一股脑儿说给了波士顿的阿姨。

“不过我没脸再让她帮我了。”我苦笑着说,“全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约瑟夫。”

她听完笑了,充满怜爱地看着我说:“年轻人。”

睡前她轻轻敲了我客卧的门,建议我回纽约看看。

于是第二天我改变计划回了趟纽约。我短暂地在曼哈顿停留了两天。作为一个游客走在第五大道上时,我初来时的一切都鲜明起来,那时我和艾米莉时常在曼哈顿中城游荡,对于这里的喧闹和繁华,她比我要更向往。她说她毕业后肯定要在纽约工作,还非要从我口中得到同样的许诺,但我好像从没满足她,我没信心作出那样的预期。她甚至设想了我俩合租一间公寓的日子。

我觉得她一定实现了自己规劃的前半部分,过着米雪口中的那种“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在大楼里进进出出”的生活。

至于小瑜,我读硕士的两年里我们没怎么联系,除了微信朋友圈的点赞再无其他交集,我只知道她在上海精致地活着。

我终究还是去了当初公寓附近那个广场花园。约瑟夫当然不在那儿,那里没有流浪汉了。除此之外,曼哈顿的一切都和我还在时没有分别。约瑟夫、艾米莉、小瑜,每个人都像幽灵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又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而我也像个幽灵一样平静地离开了那里。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回去。

作者简介:王晨蕾,女,1996年生于河南。2021年起有短篇小说发表于《文学港》《雨花》,后陆续被《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曾获2021年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入选青年文学2021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36F6F2FF-9F5E-409B-89C6-36E123507DE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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