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怀玉

2022-07-04 00:18叶嘉
南风 2022年5期
关键词:冬青公主

叶嘉

他半生戎马,亲眼见过什么叫做“血流成河”,可他打从心底里觉得,今夜这一幕是他此生见过最骇人的血色。

(一)

建昭元年莺时,幽州节度使怀琛在塞北一战中,率兵奇袭东突厥王庭,歼灭敌军主力,随后东突厥王率残部仓皇西撤,自此,阴山以北之地尽归萧朝所有。

此捷报传回之时,朝野内外为之震动不已。怀琛立下这样的不世功业,朝廷自要大加封赏,只不过,这其中的分寸着实难以拿捏,赏赐过轻,免不了寒了三军将士的心,可若是太重,又怕怀家功高盖主,生出别样的心思。

这一年,萧琅不过才十五岁,着实没有处理这事儿的能力,只能召了数位辅政大臣进宫商议。

经过一番讨论,君臣一致觉得赐金赏银太过浅薄,擢拔升官又有隐患,除却赐婚别无他法。

“怀琛的嫡妻元兰于崇华二十六年病逝,并未留下儿女,臣等年过半百,以父母之心相看,比起高官厚禄,怀家人应该更希望能够有一位品貌相当的当家主母执掌府中中馈,繁衍后嗣。”

“既然如此,诸位爱卿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

“怀氏乃幽州望族,纵然入为继室,也不能敷衍了事。寒门庶女显示不出陛下对怀琛的看重与恩赏,高门贵女又恐日后翁婿二人生出动摇国本之心,为今之计,只能择皇室公主下嫁,让天下人看到,怀琛功高可尚公主,陛下爱才不夺其权,只要众人忠心为国,美人军权尽可握于掌中。”

“公主?!”萧琅闻言一怔,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先帝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子一女活到成年,若要让怀琛尚公主,那便只能将萧琅的嫡亲姐姐——清河长公主萧嬛嫁给怀琛,因为生母早逝的缘故,萧嬛在萧琅心中的地位极为特殊,萧琅实在不愿意将萧嬛当作物件一般赏予旁人。

一盏茶后,萧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先行退下,他要好好考虑一番再做决定。

冗长的宫道上,刚自殿内退出的几人低声交谈。

“陛下与公主姐弟情深,或许不会答应此事。”

“我看未必,陛下年纪虽小,但我瞧得出陛下眼中的野心,君临天下易,稳坐江山难,古往今来,大有作为的帝王哪有舍不下这一点情分的?”

“如此说来,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

众人怀着忐忑不已的心情等了萧琅一夜,当翌日朝会上,萧琅命人拿出亲笔写下的赐婚圣旨时,几位辅政大臣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甚至还生出几分窃喜之意,因为他们开始确定自己辅佐的会是怎样的君主,而这样的君主极有可能带着他们一同名垂青史,这是古来辅臣的至高向往,他们又怎能免俗例外?

萧嬛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正着一身素衣跪在佛前诵经,当“怀琛”二字传入她耳中时,原本规律的木鱼声戛然而止。

“殿下可是不愿?若是这般,不如去求陛下收回旨意?”自幼陪着萧嬛长大的婢女冬青心疼道。

萧嬛闻言缓缓睁开眼来,望着眼前的宝相静默了足足半盏茶的时候后才慢声回道:“求?若是能求得回,这旨意又岂会降下来呢?”

“本宫知道你的好意,但本宫生来享常人不可享之尊荣,自也要做常人不必要做的牺牲,陛下……亦是如此。”

言罢,萧嬛便命冬青将萧琅派人送来的赐婚圣旨拿了过来,她跪在蒲团上,抬眼扫了过去,大抵是萧琅觉得到怀家宣旨时有辱皇家颜面,所以刻意隐去了“继妻”的“继”字,可天下谁人不知怀琛曾有一位红颜薄命的原配夫人,萧嬛看着萧琅这掩耳盗铃的做法,只觉得弟弟幼稚至极。

一盏茶后,冬青将圣旨收了起来,在踏出屋门时无意中听见萧嬛低声呢喃道:“他鳏夫,我寡妇,落在那些朝臣眼中,可不就是顶般配的一对吗?罢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一刻,听见这话的冬青满心满眼仅有“委屈”二字,她只觉得萧嬛亦在发泄心中的不满,却丝毫也没有感受到,其实萧嬛说这话的时候,无喜……却也无悲!

(二)

建昭二年兰秋,幽州节度使怀琛与清河长公主萧嬛在幽州郡举办了隆重的婚礼,萧琅因为内心愧疚,不顾谏臣的阻扰为萧嬛备了最高规格的嫁妆,论排场,确实要比萧嬛初嫁裴霁时风光百倍。

或许有人会觉得怀琛与萧嬛的结合完完全全是一场冰冷的政治联姻,可事实上,对于两个当事人而言,其实他们在无奈之余又都对此感到几分庆幸。

一幸他们年少相识,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二幸他们深谙对方的人品与风骨,她知道他不会成为弄权狂将,他也知道她不是骄矜帝女,和这样的人做一对夫妻,纵使不能伉俪情深,至少也能相敬如宾,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是夜,因着天子赐婚的缘故,婚宴上无人敢大肆劝酒,因此,当怀琛踏入新房之时,仍然保持着极其清明的状态。

当他执着玉如意掀开萧嬛的金丝红盖之时,他还在想,两人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三年?五年?还是七年?

可当盖头落下,将那隐在昏暗下的脸尽数展露在儿臂红烛的明光之下时,他顷刻间便确定下来,原来他们已有十年未见,而在这漫如长河的十年间,能够让他真心叹服的美人只有两个,言莞温婉秀雅如空谷幽兰,萧嬛则明艳傲洁似焦骨牡丹。

待到繁冗的嫁娶仪式彻底结束,便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分,沐浴更衣过后,两人穿着正红色的寝衣并肩躺在铺满桂圆红枣的喜床之上,在这价值千金的春宵一刻,望着顶上的承尘似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坦谈这些年的經历。

……

“你与言莞十岁自官学选入宫中伴读,我原以为你们会白头偕老,却不想到头来还是她嫁夫,你娶妇,人生果真毫无定数。”

“臣也以为公主会与裴霁举案齐眉,怎料天不垂怜,竟让裴霁年纪轻轻战死沙场,留公主孤身一人独自面对这苍茫人世。”

“大抵是因为你我命中皆无这样的情缘吧!”

两人以互揭伤疤的形式作为这一漫长对话的结语,也让对方清楚地意识到如今身份的变化,或许因为遗忘过往是件过于痛苦的事情,所以这一夜,怀琛与萧嬛皆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三)

建昭三年季夏,幽州郡开始进入漫长的雨季,萧嬛从未感受过这样湿热难耐的天气,险些生出了返京度夏的念头。

一日,萧嬛百无聊赖地在后花园赏花时,无意中听见正在假山后清理碎石的两个仆妇也在抱怨这天气,只不过她们不是因为自己受不了,而是心疼自家干粗重活计的丈夫因湿气入体而浑身酸痛。

冬青不知萧嬛为何在听见这话之后便骤然停下脚步,可她见萧嬛黛眉微蹙,自也不敢擅自开口询问。

直到一盏茶后,冬青才听见萧嬛缓缓开口道:“本公主要去幽州节度使的官署瞧一瞧,那里是否真的有堆积成山的公务能让驸马一连七日都无暇归家!”

半个时辰后,萧嬛的公主仪仗便出现在官署门前,当她扶着冬青的手走下七宝步辇,却没有看见向来守礼的怀琛前来迎接之时,她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并未出错。

在这样的天气里,寻常男子的筋骨损伤都会疼到难以出门干活,像怀琛那样驰骋疆场,满身旧伤的人又岂会丝毫不受影响?

“还请殿下恕罪,大人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不愿让殿下担心而已。”怀琛的亲随知道无法再瞒,连忙跪下替怀琛告罪。

萧嬛并不喜欢怀琛这样自以为是的体贴,忍不住气问道:“驸马现在何处?”

“一个时辰前,大人刚刚服下大夫开的止疼汤药,如今尚在昏睡之中。”

……

这几日,怀琛总要靠喝药才能睡上几个时辰,可当药效一过,他便又会在左腿刺痛中惊醒过来,可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意,他原以为是梦,可一睁眼,才知是因为萧嬛正在为他热敷伤处。

萧嬛背对着怀琛坐在床边,却也在不远的铜镜之中与怀琛四目相对。

“驸马身有病痛却不归家,可是要让旁人以为你我夫妻不睦?”

“臣不敢,只是因为伤在腿上,归家不便,也……”

“也什么?”

“也不愿让公主见到臣脆弱无力的模样。”

萧嬛没有料到怀琛会这般坦诚,微微怔愣过后,攒在心间多时的怒气便也消散开来。

“将军傲骨,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这次就算了,往后不许再瞒我。更何况,你我的婚姻,本就不是如常人般交结两姓之好,你代表臣,我代表君,你我的和睦,就是萧朝君臣的和睦。”

“公主教训的是,臣会谨记的。”

萧嬛点了点头,不再与怀琛说话,转而垂下眉眼,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凉掉的敷布自怀琛的腿上拿开。

床边的银盆里盛着棕褐色的药汤,怀琛靠在软枕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嬛将新的棉布浸入其间,彼时,药汤的热气袅袅而上,用来热敷的棉布尚未再覆到他的腿上,他的心里便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暖意。

(四)

建昭四年兰秋,萧朝因平定南地叛乱下令举国欢庆,因而,是年各州郡都将即将到来的中秋办得格外盛大。

节庆那日,怀琛回京述职未归,萧嬛觉得独坐空闺孤寂无聊,便命冬青寻了一身瞧不出身份的素雅常服出门赏灯。

熙熙攘攘的长街之上悬着千盏花灯,如星子般缀在夜色之下,为这座戒备森严的边塞重镇添上了难得的几丝人间暖意。

萧嬛自远嫁而来,便极少见到这番人声鼎沸的景象,心中自也觉得欢喜,冬青想要街边小摊上贩卖的面具,萧嬛瞧着有趣便也为自己买了一张。

两人原本都戴着幂笠,为了换上面具便脱了下来,可谁知就在那片刻之间,萧嬛的脸便被一个带着大批仆从的酒醉纨绔瞧见了。

纨绔从未见过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尾随着萧嬛等人行至一僻地时,随即命手下之人围了上去。

这一日,萧嬛为免惹人注目只带了两个护卫,与纨绔相比瞧着自是势单力薄。

“夫人这般貌美,却只穿着这样素净的衣裳,想来夫家也不是什么富贵金窝,不如从了本公子,往后百金罗衫,千金钗环应有尽有。”

“大胆,你知道我家夫人是何人吗?”冬青护着萧嬛忍不住啐道。

纨绔一听,笑得越发狂妄起来。

“姑娘怕是有所不知,在这幽州郡里,除了世袭节度使的怀氏之外便属我家势力最大,只要你家夫人不是幽州节度使夫人,本公子便要定了。”

“你怎知我家夫人不是?!”

“谁人不知现任节度使夫人乃清河长公主,公主出行,卫兵数十,怎会是你们这般寒酸的模样,本公子可不会上你的当!”言罢,纨绔便失了耐心,命人上前强抢。

纨绔人多势众,萧嬛的两个护卫自然不是敌手,很快便败下阵来,然而就在纨绔将手伸向萧嬛的衣裙之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之声,萧嬛一抬眸,便见怀琛趁着月色纵马而来,她这辈子从来没有遭过这样的屈辱,鼻头一酸,随即便红了眼眶,所幸,眼角的一滴珠泪尚未坠下,人便被怀琛拥入怀中。

纨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双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怀琛连余光都不愿赏给他,只一挥手,便有人上前将纨绔拖离萧嬛的视线。

“是臣无能,让公主受惊了。”怀琛抚着萧嬛微微发颤的肩背歉声道。

“此事与你无关。”

自裴霁走后,萧嬛便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温暖的拥抱,或许是因为怀念,也或许是因为惊惧未定,总之,这一日,萧嬛抱着怀琛瘦劲的腰,在他的肩头靠了许久,待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怀琛带来的人全都低头望着空无一物的旷地,就连冬青都因他们这般亲昵之状而不好意思地避開了眼。

萧嬛见状耳后瞬间便腾起两朵红晕,连忙自怀琛怀中退了出去,为了缓解这一尴尬的气氛,萧嬛连忙开口道:“口信里不是说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吗?”

怀琛闻言眸色一动,而后道:“陛下想让臣回来陪公主过节,便赐了几匹汗血宝马,臣等这才踏着时辰赶了回来。”

萧嬛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过了许久之后,她才垂眸看着鞋尖上的宝珠,轻应一声:“幸好你回来了。”

(五)

是夜,怀琛将萧嬛送回寝屋之后便又去了书房处理连日来落下的公务,直到丑时方才回屋。

为了避免吵醒萧嬛,怀琛更衣之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可谁知他刚一躺下,便发现一向好眠的萧嬛陷入可怖的梦魇之中,呼吸急促,满额清汗。

怀琛心中一半愧疚,一半疼惜,犹豫再三之后,第一次在床笫之间将萧嬛那柔软的身子揽入怀中,轻声安抚。

一炷香后,萧嬛渐渐恢复意识,可怀琛却因为多日未得好眠而昏沉睡去,萧嬛没有像早前那般慌乱地自他怀中离去,反而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那强有力的心跳声陷入一段鲜为人知的旧日往事之中。

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冬日,她与言莞在前往宫学的途中与怀琛相遇,于是三人便结伴而行。

宫学前有一段被皑雪覆盖住的高阶,冬青扶着她小心翼翼地上了台阶,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昨夜写的策论还落在案上,新来的太傅是个冷面无情的,无论是嫡公主还是嗣皇子,漏了课业便要被罚,她已经挨了好几下手板子了,可不想再添新伤,于是连忙命冬青回宫去取。

大概是因为心里有些紧张,她只分神说了几句话,脚底便打了滑,十余级的石阶,她倒下去的时候只觉得此命休矣,可谁知,就在此时,有人飞身护住了她。

这一年,怀琛十五岁,身量已经十分高挺,常年习武使得他身手矫捷,也懂得如何在强烈撞击下尽量保护自己,所以,当两人停止滚落之时,她仅在手臂上留下了一点擦伤,而他也只被隐在雪下的石子在眉骨处划出了一道短短的血痕。

怀琛见她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坐起身来便开口逗她,彼时,天上又开始飘起绒毛雪花,一点一点地落在他那卷翘的睫毛上,衬得底下的一双含笑眸子如摄人心魄的漩涡一般,她只抬眸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动了情窦。

当时,怀琛是与河西节度使府家的小公子赵希宗齐名的“双璧”,帝京中不知有多少高门盯着这两人,十三岁,已经是萧朝公主可以议亲的年纪,她一点儿都不想错过这个令她怦然心动的少年。

可谁知,就在她准备借着送药之名向怀琛开口表明心意之时,她却先在屋外听见了怀琛向言莞的告白,并且得知当日怀琛之所以挺身相护,只是不想让当时陪同在她身边的言莞因此受罚。

她从来都没有听见怀琛用那样小心翼翼却又情真意切的语气对人说话,含着泪在屋外站了许久之后还是选择悄然转身,不忍入内打扰。

月余后,萧帝将为她议婚一事提上日程,亲自拟了一份名单供她挑选,赵希宗、怀琛、裴霁……一字排开,她执着朱笔在怀琛二字上停悬良久,她知道,这一笔圈画下去,不管怀琛喜欢的是谁,他都只能是她的驸马,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只会使得两人成为一对怨偶,终生不能安宁,若是这般,倒不如让所爱之人得其欢喜,也算不负自己的年少心动了……

就这样,她的朱笔最后圈住了一个爱慕她多年且同样十分优秀的少年,因为她再也不会有喜欢的人,所以,即使她不爱裴霁,将来也不会伤害到他,这是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寅时的更声将萧嬛的思绪缓缓拉了回来,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上怀琛的眉骨,昔年的伤疤早已消失无踪,可她却永远记得它留在了什么地方。

“我知道你对亡妻情深义重,从前我便没有想过要与言莞抢你,如今,依旧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我愿意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陪你一路走下去……”

绮窗外的夜色仍在,怀琛自也未曾醒来,所以萧嬛的这番话便如梦中呓语般很快消失在偌大的屋室之内,没有任何人有幸听见。

(六)

建昭五年莺时,怀母在染了一场风寒之后便开始缠绵病榻,怀琛得空便会与萧嬛守在榻边尽孝,一日,怀母拉着萧嬛的手直言想在离开人世前一享含饴弄孙之乐,听闻此言的怀琛与萧嬛不约而同地怔住,而后自心底漫出无限愧疚,他们不敢告诉怀母,其实,他们至今尚未曾有过夫妻之实。

是夜,怀琛与萧嬛穿着寝衣像新婚之夜那般并肩躺在床上,怀琛斟酌许久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就在他准备放弃之时,萧嬛主动在他的唇上落下一枚轻吻。

“我知道你是君子,这些年你明里暗里为我抗下了许多压力,我对此很是感激。况且,婆母待我很好,饶是多年无所出,也不曾要你广纳美妾,就凭这一点,我便应该成全婆母的最后心愿。”

怀琛没有出声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萧嬛的眼睛,当他确定她口中所言确实是她心中所想之后,他才起身灭了床头的烛火,俯身吻了下去,唇齿缠绵之间,萧嬛听见怀琛动情地向她道了一声言。

她弯起唇角想要勾起一丝笑意,卻未料到,泪先滴了下来。

是年兰秋,怀母在冀望多年的情况下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萧嬛有孕的消息,病情一度因此好转,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怀母可以撑到萧嬛临盆的那一日,可谁知,入冬之后,幽州城便迎来了十年一遇的暴雪,怀母因罕见的低温加剧病症,不过十日便撒手人寰。

怀琛虽然因丧母而感到悲痛不已,但他身为一方的主政长官,不可能因私废公,只能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赈济受灾军民的身上,而家里的一切事宜都不得不交由身怀六甲的萧嬛来主持。

待怀母的丧仪结束之后,怀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日日进补的萧嬛却越发瘦弱,除了肚子,没有一处能瞧得出是怀身之人应有的身形。他满心愧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让她舒心,只能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抱她。

(七)

这一年的除夕,因为怀母的离开,怀家上下都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气氛之中,丝毫没有迎春的喜气。

怀琛与叔伯一边谈着公事,一边借酒浇愁,萧嬛抿了一口果酒后便命冬青扶自己去后花园透气。

雕花长廊上挂着喜庆的红色灯笼,柔和的光透过红纸落下,在廊上铺出一条暖色的小路。

萧嬛扶着沉重的腰身缓缓走在其间,一边赏着檐外的飞雪,一边想起怀母离开的那个雪夜。

那一日,怀母寻了个借口让她离开片刻,却没有料到她在房中落下了帕子,在她随即折身回来拿时,她在门外听见了怀母与怀琛的对话,也就是在这时,她才万分惊讶地发现其实前任幽州节度使夫人元兰并未病逝,她只是恢复了原来的身份——言莞,重新成为河西节度使赵希宗之妻。

原来,当年言莞喜欢的并非怀琛,而是与怀琛齐名的赵希宗,只是因为当时言莞以为赵希宗喜欢的是她的嫡姐,言莞不愿伤害亲人,这才接受了怀琛的心意。

然而,就在言莞与怀琛即将定亲前夕,嫡姐病逝,赵言两家为保两姓姻亲,命言莞与怀琛断了联系,嫁给赵希宗为继室,阴差阳错下倒成全了言莞早年的心愿。

言莞与赵希宗过了几年相敬如宾的日子,后来因一个误会令言莞对赵希宗生出无尽失望。不久之后,言莞在回言家探亲的途中与领兵路过当地的怀琛在一间客栈里相遇,然而,就在两人分别前夜,客栈因天干物燥而失火,所有人都以为言莞葬身火海,却不知其实言莞为怀琛所救。

言莞对怀琛心有愧疚,也万分感激怀琛的救命之恩,最终为怀琛的真诚所打动,答应化名元兰嫁予怀琛为妻。怀琛起初虽对此感到万分欣喜,可不久之后,怀琛便发现其实言莞心心念念之人仍是赵希宗。

怀琛几经斟酌,最后下定决心在萧帝寿辰之日携言莞一同回京,他要看看,倘若只露出一双眼睛,赵希宗是否还认得出言莞?

怀琛原以为只是言莞一心爱慕赵希宗,此行过后便可让言莞彻底死心,可谁知,赵希宗在宴会上一眼便认出戴着面纱的元兰就是言莞,随后便寻了个机会向言莞单独对话,由此,言莞与怀琛才知道原来赵希宗喜欢的也一直都是言莞,而赵希宗之所以要娶言莞的嫡姐为妻,只是因为嫡姐为了成为节度使夫人,借机偷偷入了醉酒的赵希宗房中,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怀琛心中虽然万分不舍,却也为他们的两情相悦所感动,最终选择放手,将言莞还给赵希宗。

由此可知,若不是因为赵希宗深爱言莞,逼得怀琛忍痛成全,即使她贵为公主,也不可能成为怀琛的妻子。

怀母要怀琛好好珍惜她,怀琛也连连答应,可是她知道,怀琛的答应并非发自他心底的答案,他对她只有责任,却没有丝毫的爱意。

她承认,自己说过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地继续爱他,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的心中没有一丝希冀,冀望他有朝一日也会以同样的深情回馈于她,可在得知这样的真相之后,她心中所有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冬青,我觉得有些冷,你回屋去拿件氅衣来。”

冬青瞧萧嬛脸色苍白,临走时又问了一句:“要不,殿下先回屋歇息?”

萧嬛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冬青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不再相劝。

可谁知一盏茶后,萧嬛便隐隐发觉小腹隐痛,她心底猛然一惊,随即开口唤人,可谁知这条花廊太过偏远,没有人可以听见她那虚弱的声音,萧嬛咬着牙走下花廊自救,却不料踏空了一级台阶,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积雪上。

半盏茶后,当怀琛循着冬青的尖叫声匆忙赶来之时,昏迷不醒的萧嬛身下已经开始漫出了殷红之色,他半生戎马,亲眼见过什么叫做“血流成河”,可他打从心底里觉得,今夜这一幕是他此生见过最骇人的血色。

(八)

萧嬛自小产之后便仿佛变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展露一丝笑意。怀琛试过与她谈心,可是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与他并肩而躺,往往他刚开了口,她便侧过身子闭上眼睛,留下一个瘦弱孤独的背影给怀琛,怀琛只有借着偶尔的酒醉之机才能与她亲近一番。

建昭七年莺时,西逃多年的东突厥再度举兵东来,妄图夺回阴山以北的丰茂草原。

怀琛与东突厥交战多年,自是平乱的不二人选,因着多年前言莞遇挟的前车之鉴,所以怀琛特地将萧嬛送回帝京以保万全。

季夏过后,战事越发严峻,朝廷连忙命赵希宗率河西铁骑前去襄助。

因为怀琛与赵希宗同心协力,所以当是年菊月到来之际,东突厥再也无法支撑这样的长线作战,只得率部西撤。

可东突厥王不甘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怀琛手中,于是便派潜死士潜入军中行刺,怀琛一时不察,为死士染着罕见毒药的匕首所伤,当场吐血昏迷。

彼时,赵希宗尚未返回河西,闻讯之后连忙赶来探望。

随军的太医直言,若无西域那可活死人肉白骨的雪莲丸,纵使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可谁知赵希宗一听,随即开口回道:“本官府上恰有此物,这就命人快马加鞭送来。”言罢,赵希宗便出了军帐安排人马返回河西取药。

其时,帐中知晓赵希宗与怀琛旧事的人都对赵希宗这反应感到万分惊诧,因为他们不知道怀琛曾经为言莞所做的一切,单就为怀琛于火中救下言莞这一条,便足以让赵希宗倾尽家财相报。

十五日后,雪莲丸被喂进了怀琛口中,趙希宗在安心之余却又生出几丝愁绪,因为已有身孕的言莞也一同跟了过来。

“夫君,怀琛哥哥对我有大恩,我定要亲自来看一眼才安心的。”

赵希宗知道言莞心里对怀琛的愧疚,虽担心孩子的安危,却也不忍心说她半句。

随后,赵希宗与言莞便送怀琛返回幽州节度使府,言莞本想着能借此机会与萧嬛见上一面,可一进府才知,萧嬛自怀琛出征前便已经返京。

言莞并非好事之人,可府里的下人瞧她与元兰貌像,便觉得十分亲切,忍不住与她提起这些年府中发生的事情。

当言莞得知萧嬛失去孩子后的反常之举时,她的心顿时“咯噔”跳一下。

赵希宗见她黛眉微蹙,生怕她不舒服,连忙伸手来扶,可她却摇了摇头,而后示意下人退下。

待房中只剩一片静谧之时,言莞抬眸看着赵希宗道:“夫君,我要回京一趟,我觉得殿下大抵是因为发现元兰是我才变成那个模样的。”

(九)

因为外派之臣无诏不得回京,所以赵希宗无法陪同言莞前去,索性留在了幽州照顾怀琛,以免府中再入刺客。

三日后,怀琛自昏沉中醒了过来,当他得知言莞前往帝京替他向萧嬛解释原委之时,他一边掩唇疾咳,一边忍不住红了眼眶。

原来,当初怀琛接到赐婚圣旨之时,确实还未从失去言莞的痛苦中走出,所以待萧嬛很是客气,直到那一年的中秋之夜,当他将受惊的萧嬛拥入怀中之时,他才陡然发现自己对萧嬛的感情有了一些变化,那时,他告诉萧嬛,是萧琅想让他早些回来和她团聚,其实是他自己贪恋夜里与她同床共枕时的温暖,日夜兼程才赶了回来。

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好,贵为公主,她为他,为怀母所做的一切都是极为难得的,正因如此,所以他不愿强迫她,直到她主动开口,他才与她做了真正的夫妻。

怀琛出身将门,自小受的便是极为严格的教训,落泪之数屈指可数,可萧嬛小产那一日,他守在榻邊,握着她冰凉的素手,忍不住掉了一整夜的泪。

“我一直以为殿下心中装着裴霁,所以迟迟不敢表露心意,我很后悔没有早些告诉殿下,自己早已将故人彻底放下,之所以答应娘亲临终前的嘱托,并非因为什么冠冕堂皇的责任,而是因为在那朝夕相处之间真真切切地爱上了殿下。”

……

怀琛为了避免萧嬛担心,便命人压下了自己曾经垂危的消息,可谁知他刚能下地行走的那一日,便自言莞的来信中得知萧嬛因公主府走水,呛入过多浓烟陷入昏迷之中,随后,怀琛便不顾赵希宗的阻拦飞身上马,往帝京奔来。

十七日后,当言莞与冬青扶着近乎虚脱的怀琛走入萧嬛房中时,怀琛看着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妻子,以及她那高高隆起的腰身时,心痛到险些无法呼吸。

“殿下,为什么不告诉我孩子的事情?你这是要将我的命都拿去吗?”怀琛跪在榻边,握着萧嬛那冷若冰霜的素手将埋藏在心中的感情尽数吐露出来,惹得言莞与冬青都落了泪。

直到言莞瞧怀琛快要奔溃之时,她才拭了眼角的泪水,缓步走上前去,俯身在怀琛耳边轻语,怀琛闻言诧异不已,而后颤巍巍地伸手触向萧嬛的心间,这才发现掌下的心跳并无病危之人的孱弱模样。

“怀琛哥哥,其实,殿下早已自昏迷中醒来,莞儿只是让太医给殿下喂了一种令人看起来虚弱不堪,却又能清楚地听见周遭之声的汤药。”

言莞话音刚落,怀琛便看见萧嬛的眼角渗出了源源不断的泪水,他见状自是心疼不已,连忙伸手为萧嬛拭泪,丝毫没有觉察到,其实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十)

言莞不想在屋里打扰怀琛与萧嬛,便带着冬青缓步走了出去,可谁知刚跨过门槛,她便感到一阵眩晕,本来深呼一口气后便能缓解,可谁知下一瞬她便见到铺天盖地的黑影朝她奔袭而来。

翌日清晨,当言莞在赵希宗的怀中醒来之时,她忍不住惊声问道:“夫君怎么也来了?!”

“为夫已经向陛下请过旨意了,陛下不会因此降罪的。”

言莞闻言这才安下心来,看着一脸愠色的赵希宗安慰道:“夫君莫要生气了,莞儿这就随你返回河西安胎,再也不四处乱跑了。”

昨夜,幸好赵希宗及时赶到,将言莞抱去太医院救治,才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可他又担心让言莞知道这样的凶险会感到自责,便没有将实话说出,只是抚着言莞那圆鼓鼓的肚子缓声道:“方才为夫问过太医,太医说殿下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位公子,而莞儿这一胎会是小姐,倘若当真是个娇滴滴的女儿,为夫觉得,只有嫁给怀家的儿子这才放心,毕竟殿下之所以能与怀琛和好,莞儿功不可没。”

言莞不想居功却也觉得有理,有怀琛与萧嬛那样的公婆在,谁敢欺负她的孩子?于是,赵希宗与言莞就这样将女儿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后来,赵大小姐与怀大公子也确实如父辈所冀望的那般结为连理,一生和顺,儿孙满堂……

猜你喜欢
冬青公主
基于长短期记忆神经网络的导航卫星钟差预报
花园里的冬青
小公主
植物时有哀伤
冬青叶治口腔溃疡
冬青叶治口腔溃疡
长了怪兽心的公主
公主病等
怪怪公主过捣蛋节
公主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