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小话

2022-07-04 00:18非非
南风 2022年5期
关键词:崔莺莺京都

非非

世间众生,皆心如浮萍,身不由己。他们亦是众生。

楔子

旧庭昨夜月渐圆,方觉秋色已不浅。十月的风掠过破败杂乱的容相府,卷起府前阶上堆积的落叶,拍打着朱门碧锁。

路过的行人抬头望了眼已然歪斜的紫木大匾,摇头叹息着愈行愈远。

史书中记载,这位鸣珂锵玉的容相爷,幼时曾长在宫中,与先皇嘉武帝亲如兄弟。他年少时凭一曲《汉宫秋月》琴冠京都,又有文作《涧山花赋》以咏四时。

至舞象之年,他便入朝为官,封相爷,辅佐嘉武帝处理政事。

只是好景不长,在他任相爷的第三年冬月,皇室与江湖因官道商渡起了纷争,武林变故横生,九溪门门主卞问荆孤身入京都,誓杀嘉武帝。

那夜京都落了好大一场雪,东方既白时,京都似裹上了素色的衣。

容相爷就消失在那个雪夜里,连同着江南声名显赫的九溪门,也在这人世间销声匿迹。

嘉武帝虽毫发未损,却对那夜之事绝口不提。又年秋,他突发恶疾卒于紫霄宫中,那个雪夜发生的事彻底成了谜。

坊间流传着多种猜测,但无一可以证实,直到——

新帝登基五载,下令翻修紫霄宫,侍人打扫旧物时,发现了一本记事手札。

庆兴二十七年,春三月。

松排山面千重翠,正是现下西湖景色的写照。断续云随风向南游移时,带起飞鸟划过天际,不知所去何处。湖东莺啼声阵阵,勾起虫鸣相和,树影斑驳白沙堤。

九溪十八涧前,一身着牙白色苏绣折袖裙的少女坐于白驹之上,鬓间用来束发的和田玉簪承了春阳,折射出些许冷光,镀上乌黑长发,衬得她更为清瘦。

她神色淡淡望着涧前山道,似在等人。

不多时,山外林间雀鸟忽惊,一辆暗色松柏木马车现于眼前,她微微勾唇,漫不经心地扯了扯缰绳,白驹便迈着碎步行到马车旁侧。

车内人掀帘朝她看过来,语气亲昵:“阿荆,此行多谢你了。”

他生得玉质金相,眉眼间偏又沾了暮染烟岚的迷离,被他凝望的人,仿佛都会溺在那潭秋水中,化作华丽而飘渺的影。

她错开与他交汇的视线,微抬下巴,空灵音色中蕴着些从容的傲气,“不必。相识多年,你二人有事,我理应帮忙。”

他闻言浅笑,回道:“收到你的信前,阿瑜还担心了许久,他觉得以你性子,定是不会管这闲事的。”

卞问荆扬了扬唇,“他怕是不好意思直接骂我薄情寡义,才这么说与你听的吧?”

容昊笑出了声,“待你得空,定要到京都亲自问问他,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亦有此意。”她这般答着,策马越过石坡,直奔箐云道方向。松木马车紧跟其后,碾过碎石浅滩,激起不平波纹。

箐云道地处九溪门与救月宗交界的宋城城外,历来是江南织造局向朝廷送运物资走的官道。近日里不知怎么,织造局押送的物资在箐云道屡屡被劫,经查,乃是救月宗外宗弟子结伙所为。

于是皇上大手一挥,将此事交给了太子叶尚瑜处理。江湖与朝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御林军是绝不能动用的,太子瑜同容昊商议半日,决定飞鸽传书至九溪门,托身在江湖的旧友卞问荆帮忙。

山间杏雨梨花,风拂青丝,绿树清泓交连接映。她回首看向身后马车,思绪骤然飘远,往事恍在眼前。

她与他二人相识已久,确实不是虚言。

庆兴二十二年冬,漫天飞雪,宫墙斜枝红梅立。伞姑带幼年的她抓捕门内叛徒,一路寻至京都,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她与伞姑被人流冲散,再回神时已到皇宫之外。

她本是空落微惧,甫一抬眼,乍见两个同她年龄相仿的孩童正趴在墙头,刹那间心里唯余惊奇。

幼年容昊盯了她半晌,迟缓地朝她挥挥手,“喂……你,也是偷跑出去的吗?”

那时凛风打落梅花瓣,朱红混雪丝,艳丽缠素净。未经世事的三个孩子结伴走过集市,他们都觉得,目中世间新奇,未来人事可期。

白驹踏过青林翠蔓,抵达宋城已是午后,卞问荆在距箐云道七里处翻身下了马,改与容昊共乘一车。

松木马车稳步前进,他二人叙着闲话,提起京都趣事时,容昊笑着垂眸:“若谈风月逸事,也该算上阿瑜一份。”

卞问荆微微蹙眉,问道:“此话怎讲?莫不是,他相中了哪家的姑娘?”

面前人笑意更深,答着:“确是如此。那姑娘是崔中书家的二小姐,名唤莺莺。前两日阿瑜在折柳宴上见了她一面,回东宫后,就开始向身边女官探问崔中书的家宅关系——”

“还题字作画夸赞崔家小姐,说是‘如出水芙蓉’,”他说着,抬眼看向卞问荆,又道:“应是真泛了心思。”

她点了点头,上挑嘴角勾勒出几分玩味,“没直接去请皇上赐婚,倒是颇辜负他的坦荡。”

容昊正欲接话,却又听得她说:“我虽不知阿瑜近日红鸾星动,但听闻你于太学堂中,作一《涧山花赋》轰动京都,那其中写苏杭四时风光,亭台楼阁形神俱在,落笔旖旎,用情极致。容家公子,心在江南?”

无端问话好似浪打巨石拍在心间,使他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恰来春风掀开锦帘擦过他脸颊,晕开两片不自然的红,印在卞问荆眼底,自成醉玉颓山。

风中夹杂着合欢花叶香味,容家公子轻声回答:“心在江南。”

京都探子曾报,救月宗弟子是以马车木材来辨认区分队伍出处,且织造局车马多是由暗色松柏木制成,容昊便特地乘了此等樣式的马车,将自己设计成可能被劫的目标。

箐云道边草木茂密,马车行进渐缓。车内二人早已停止闲谈,静待救月宗弟子出现。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路旁忽传刀剑声与嘈杂人声,紧接着,车夫扯动缰绳,停下了车。卞问荆同容昊对视一眼,侧耳听着车外声响。

“兄弟们,今天不知道又能劫下什么好东西啊……哈哈哈哈哈!”

“劝你们将车上东西留下!否则休想从此处过!”

“箐云道的规矩,向来是财留人走——不然都把命留下!”

“……”

卞问荆闻言,不屑地垂了垂眼,掀开车帘走出马车,她反问着:“规矩?我怎么不知,箐云道还有这样的规矩?”

“救月宗的人就这般没见过世面?整日里想着从路边劫点什么好东西?”

十数名救月宗弟子望见她时皆是一愣,白衣少女站在车前,散漫神色中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凌厉,“邹鉴萃平日里是不给你们饭吃?”

“你是哪里来的小女娃?!”为首的一名弟子指着她,丝毫不害怕,他眼里闪着精光,又道:“兄弟们,看来今日,咱走的是艳福运啊——啊——”

他话还没说完,指着卞问荆的手指已断落在地上,血液喷洒在他额头,他尖叫起来,眼里有不可名状的惊恐。

众人看见,在地上那根断指旁,竟有一柄拇指大小的银白色飞刀!

“是斩棘刀!”

“难不成……她是九溪门那位少年门主?”

“错不了了!问荆斩棘……除了她,还有谁用啊?!”

卞问荆环视着他们神色各异的脸,蓦然绽出一抹笑,“我早就听说,救月宗外宗弟子常在箐云道打劫朝廷织造局物资,没曾想,原来救月宗不单是想冒犯到朝廷头上,连我九溪门也想要惹上一惹?”

“箐云道以南就是九溪十八涧,试问,你们在此抢劫,若有朝一日惹怒朝廷,我九溪门是否还得无故受你们牵连?”

“不敢!不敢!”

“我们绝没有与九溪门为敌的意思!”

“是啊是啊……谁不知九溪门乃苏杭第一大门派,就是借我们十个胆子,我们这些外宗弟子也不敢啊……”

她侧了眉梢,目光落到那名断指弟子脸上,“记得带走你的手指,别让我在箐云道上再看见你。”

“九溪门既驻守下部江南,那苏杭武林就得清白重义。回去给邹鉴萃带句话,他若再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宗内弟子,那他的眼睛,就真别要了。”

“是是是……”救月宗弟子应声而散,遁入绿林深处,再无踪迹。

容昊的声音从车内传来,隐隐含着笑意,“今日我才知道,阿荆吓唬人的功夫,才是上上乘。”

她俯身重回车内,“此间事了,你打算何时赶回京都?”

“你不随我一起回去?算起来,你与阿瑜已有一年未见了。”他皱了皱眉,又问道:“伞姑还是不让你出苏杭吗?”

她叹了口气,“近年来上部江南总有人想杀我,伞姑也是担心我。等到今年冬,阿瑜生辰日,我定会去。你回宫后……记得多多写信给我。”

“好。”他应声,朝她温柔一笑,“阿荆也记得,我虽人在京都深宫,可我心在江南,在九溪十八涧。”

卞问荆笑起来,往日清冷的脸上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对上他的眼,似乎在那潭泛起涟漪的汪汪秋水中看到了他未说尽的话。

纵使柠月如风,红尘海浪辗转逶迤,许多年后,她仍满足于此刻的得偿所愿,他如珺璟暖翠,独身一人,便可盖过半部江南。

物换星移,春秋来去,不觉间,九溪十八涧已枫红飒飒,南下白鸽落在可得居窗台,咕咕地叫着。锭花屏风后,正构画山图的卞问荆闻声快步走出,取了血红鸽脚处绑好的信展开细读,神色一瞬凝重。

自上次箐云道事了之后,她与容昊虽未再见,但每月都有书信来往,讲述彼此身边发生的事。夏初,他在信中告诉她,赏荷宴上,阿瑜鼓起勇气向崔家小姐袒露了心声,却不料崔家小姐脸红跑开,一句话也没留。太子殿下失意数日,拉着他夜里对弈,害得他七八日没能睡好。

后来,荷花谢了,束束莲藕破淤泥玉立池中,她收到了京都来的好消息——

阿瑜精诚所至,已与崔家小姐心意相通。

她看信时,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研墨持笔,回写着她的祝愿。

想到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皇宫里的人更是千层皮万张脸,阿瑜这般坦荡的性子,太容易遭人暗害,她沉吟许久,提笔道出了她的担忧。

夏末,可得居来了三只信鸽,两只送信,另一只衔着锦囊。

除了容昊的京都记趣,这次阿瑜也给她回了信,“不知如何藏本心,我亦不想藏本心。你我三人,不是幼时就做了决定,此生都不违背自己心意的吗?”他的字体变化极大,脱了稚嫩,多了严整,从中却不难看出他的锋芒与桀骜,寄在笔画里,磨也磨不去。

他还在信中对这锦囊来历做了解释,这锦囊乃是崔莺莺特意送给卞问荆的礼物,卞问荆怀着好奇心思看完两封信,拿起锦囊端详许久,心中大赞崔家小姐的女红手艺。

青底锦囊绣着三色堇花纹,她注意到织口有物突兀,就松开丝线察看,又发现一小字条,用了簪花小楷写着:“听尚瑜说,卞姑娘和他是至交好友,又与容公子心意相通。莺莺便想着送卞姑娘一份小礼物,但因不知卞姑娘喜欢何种花卉,就挑了三色堇,还望卞姑娘莫要嫌弃。愿日后有缘相见。”

她不禁对这位崔家小姐多了好感,思索几日,取了山间和田玉雕刻发钗以作回礼。

这样来往数次,倒让卞问荆生了错觉,她似在江南,又似在京都。

梦中常见容昊含笑答话的脸,他语句温柔对她道:“心在江南。”

她的心,何尝未在京都?

可如今再见故人信,信中却已无雅趣诉情,只见变故横生,前路困顿,如置身雾中,不知西东。

定兴二十七年,十月九日。

惠靖帝暮年染病,卧床不起。太子叶尚瑜受命代掌朝政,四皇子叶子陌借机拉拢朝臣,权势渐大。

十月二十一日,惠靖帝驾崩于秋雨夜中,留下两旨遗诏,其一为传位太子葉尚瑜,封容昊为相爷,辅佐新帝,永住辟寒宫外容相府。其二为封四皇子叶子陌为怀王,崔中书之女崔莺莺为怀王妃,赐西南行宫,无诏不可出京都。

惠靖帝偏爱太子叶尚瑜,天下人尽皆知,而叶尚瑜与崔家小姐两情相悦,在京都亦是流传已广。卞问荆拿信的手已然颤抖,她在这寥寥几句中,隐约探见了皇家权衡。她不知容昊落笔写下这些字句的心境,也无法得知崔莺莺与叶尚瑜又会何去何从。

脑海中浮现容昊矜贵神态、叶尚瑜意气风发的笑、三色堇锦囊里的簪花小楷,手中的信被握紧,她再也顾不得上部江南的刀锋,策马直直北上京都城。

尽管事实无法被改变,可她还是想去到他们身边,站在高处,和他们一起扛住塌下的天。

到容相府中,她看见的是已喝得烂醉的叶尚瑜,容昊坐在他身侧烛火下,像在出神,盏上灯花跳跃闪烁,仿如被困住一般,挣扎也不得解脱。

她唤他,嗓音微微沙哑,“容昊。”

他转头看过来,笑容极具苦涩,“阿荆。”

她走到他身前,轻轻抱住了他,压下心底漩涡,她道:“我来和你们一起……面对。”

凉风过堂,香炉中艾草香四散,她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一切都不该这样的……

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叶尚瑜登基那日,正值隆冬,寒风刺骨,白雪皑皑,宫墙外梅花开得正盛,明艳得刺痛人眼。

容昊一袭玄色蟒纹衣袍目色沉沉立于他身旁,低眉望着高台下正朝拜新帝的众臣。过了今日,他就再也不能来议事殿了。先皇遗旨中有言,自叶尚瑜登基日起,容相爷不得上朝听政,亦不得与朝臣有任何联系,只能住在容相府中,听候新帝差遣。

他不在意,皇权独断,抑杀人情,居于深院,还能得个清净。

殿外雪势加剧,有臣子美言“瑞雪兆丰年”,容昊扯了扯嘴角,好一个丰年。

身着明黄龙袍的叶尚瑜缓缓坐在金龙椅上,望向容昊,以只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阿昊,你感觉到冷了吗?”

“这就是夫子口中的高处不胜寒?”

“今日大雪,丹砂梅競相开放,五年前似乎也是这样,可我们再也找不回五年前了。”

话音落,他转眸俯望众臣,面色冷戾。

容昊愣了许久,才道:“阿瑜,你要做一位好帝王。”他只能如此回答。

飘雪似絮,挤进议事殿里,仿佛也想窥一窥国事。

容昊远望南方惨白天空,他想,“阿荆此刻,应顺利回到苏杭了吧?”

卞问荆离开京都,是在三日前,彼时上部江南势力蔓延至苏杭,伞姑于西湖角巷遭人暗算,门中长老加急传信请她回去主持大局,接到消息后,她立马扬鞭踏雪下了江南,日夜兼程,却仍是没能见上伞姑最后一面。

她眼见伞姑灵枢葬入山崖下,九溪门弟子跪在她身前,求她为伞姑报仇。

卞问荆望着众人,眼神近乎麻木。有什么东西压在肩头,牵扯着心口,她根本喘不过气。

苏杭落了场冷雨,她接过长老递给她的翠骨油纸伞,出了十八涧。

武林刀光剑影不休,险恶一如京都。她欲问荆斩棘,何惧上部江南?

嘉武一年,一月。江湖出了件大事,九溪门圣姑伞匿霜被人暗杀,门主卞问荆独自前往上部江南长岳渡,为伞匿霜报仇。她凭一己之力杀死长岳渡三大护法,回到苏杭后闭关不出。

嘉武二年,春。

可得居前的白色风信子开了,花香清新至极。卞问荆将写好的信缠在白鸽脚踝上,送它飞上天空。风吹过,乌黑长发散落背后,露出她白皙脖颈处两道狰狞的疤。

身旁传来长老的行礼声,她偏头望去,“何事?”

“近日不知为何,镜湖道那边多了官家车马,门主您看,可要老夫派人拦下?”

卞问荆皱了皱眉,问道:“是宫里出来的车马?”

“看着不像,他们出京都时走的是西南方向。”长老顿了顿,又说:“若是门主友人的车马,老夫应认得出。”

“西南?”她思索着,倏然想起怀王住在西南行宫,就问道:“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吗?”

“粮食和财银。弟子们盯了许久,不会看错。”

她垂眸,葱白手指抚平袖口浅褶,吩咐道:“杀人劫货,正一正镜湖道的规矩。”

“是,门主放心,老夫这就去办。”

朓老拱手转身离去,刚行出几步,又听见她道:“朓老,我要去京都一段时间,九溪十八涧,劳烦您了。”

“门主……何时出发?”

“今晚。”

朓老张了张唇,话到嘴边被他咽了下去。

“门主保重。”他最终说。

江湖传言卞问荆闭关一事的确不假,一年前的打斗中,她的右手手筋被长岳护法挑断,脖颈被刺了两剑,回到苏杭时,白色衣裙早已被血染透。

药亩长老用尽奇珍异草才为她接好手筋,修养至今,才算无碍。

在她养伤期间,容昊寄了许多信来,她一一读过,发觉叶尚瑜在京都处境如履薄冰。

先皇临终,曾下旨把怀王困在京都,并利用崔莺莺对叶尚瑜的真情做了一个监视怀王的局,为的,是让他全盘暴露在叶尚瑜眼前。也正是此局,掐灭了叶尚瑜所有私心,堪称一举两得。

可先皇算漏了真情,抑或是,他从没想过要将真情算进局。

每当叶尚瑜在朝堂上打压怀王势力时,身在西南行宫的崔莺莺就会受到虐待凌辱,在宫宴上,怀王会故意制造叶尚瑜与崔莺莺接触的机会,而在崔莺莺身上显眼的地方,总是淤青不断。

崔家小姐一直在忍受着,她为了活着监视怀王,为了巩固叶尚瑜的帝位,一直在忍受着。

她见到叶尚瑜,就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举手投足都让人挑不出错处。

叶尚瑜想过救她出来,可根本没有机会。因怀王十分警惕,在西南行宫外布了一圈护卫看守崔莺莺。何况,他是一国帝王,怎么能明面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等事?倘若那般做了,又会将崔莺莺置于何地?

久而久之,叶尚瑜变了,变得不近人情,生硬冷血。只有面对崔莺莺,他才会流露出温柔。

容昊也设了一个局。

折柳宴之日,叶尚瑜会提前请叶子陌到辟寒宫对弈。届时,卞问荆就扮成官员夫人,去到西南行宫,以同去赴宴的名义,接出崔莺莺,送她下江南。

现今距折柳宴还有六日,卞问荆仰头望向天边的云,长叹出一口气。

崔家小姐的坚毅深情,世间多少人都不能及。

但愿不虚此行,还她自由之身。

白云送暖,嫩枝抽条,满城春色垂杨柳。

点玥马车停在西南行宫正门处,卞问荆被侍从搀扶着下了车,慢走到门前,向守卫说着自己来意。

守卫听完怔了一瞬,旋即摆了摆手,“夫人来晚了,王爷已带着王妃前去宴上了。”

卞问荆没有错过守卫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失常,她断定他在说谎,“那你可还记得,他们是何时离开的?”

守卫皱了皱眉,“大约是辰时三刻。”

“多谢。”卞问荆微微颔首,重回马车内。

点玥马车驰过西南行宫正门,朝宫后占松道行去,卞问荆掀开车帘,道:“停在占松道,我进去看看。”

“门主小心。”

浅蓝身影运了轻功越过宫墙,在看清院内景物时,她心头忽然涌上不好的预感——

西南行宫乃皇室居所,理应侍人成群,可入眼处,偌大的行宫中安静至极,红粉朱墙间空无一人!

难道中计了?!

她猛地扭头望向皇宫方向,浑身血液仿若倒流。

卞问荆赶到辟寒宫外时,宫墙上正趴着几名黑衣持弓的守卫,他们拉满了弓,数十支箭如雨落入宫墙——

宫墙内传来叶尚瑜的惨叫,却是唤的“阿昊”……

卞问荆打了个寒颤。

阿昊?

她飞身翻过宫墙,便见院内京都暗卫与黑衣人正在缠斗,刀剑碰撞折射光点迷乱。

棋台上一片狼藉,容昊一身玄色衣倒在臺旁,他背上,已中了数十根箭……

叶尚瑜被他护在身下,脸上沾了鲜血,有泪混着血流下,凄凉惨痛。

“容昊——”

她扑到他身前,看着他紧闭的眼,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

俊美公子嘴角噙着一抹未干的血花,她哆嗦着手探上他的鼻息,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不——”来不及思考的变故、无法形容的痛苦充斥她的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迎来爆发,她于一瞬变了神色,踉跄着起身,朝那些未退去的黑衣守卫露出一个嫣然的笑,明媚得足以赛过春阳。

“不如,你们全都留下来,陪我的容昊吧?”

银白色飞刀如风信子花瓣乘风,擦过数名黑衣人的脖颈,留下一小道血痕,他们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捂住喷血的伤口,就齐齐掉落宫墙内。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跪坐到容昊身旁,抬起左手抚摸着他的脸庞。

叶尚瑜在泪眼模糊中看见,她的右手软软垂在身前,手腕处鲜血潺潺流出,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

容昊的玄色衣被血渡成暗色,他身前的卞问荆笑得凄艳。

叶尚瑜转头望着他背后的箭,突感头痛欲裂。

他抱头蜷起身体,眼眶充血,红得可怕。

“阿昊……”

“朕的容相爷,为朕而死……”叶尚瑜喃喃着,失去了意识。

京都暗卫清理完剩下的黑衣人后,就带着昏迷的叶尚瑜回了紫霄宫。

待他们走后,卞问荆拉住容昊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她一直都觉得,他是如玉公子,是风雪摧城时清骨傲立的梅,又是春日里十八涧盛开的风信子,是冷光镀月的镜湖和田,也是她的心上人。

她缓缓绽开一个笑,泪珠滑到酒窝,转了个圈儿才滴落。

她记起她与他的初遇,记起她曾试探他的心意,得到肯定后的雀跃,她记起《涧山花赋》,记起“心在江南”。

她这半生,颠沛流离,在江湖见遍人心险恶,遭过不义暗害,最幸运的,就是与他相爱。

京都与苏杭相距千里,他二人尚可鸿雁传书,不减情意。可笑,造化弄人,今日倒教一方宫墙间隔了生死。

他都没能再睁眼看看她,没能对她讲出最后一句话。

她的容昊,再也醒不来了。

不,他是光风霁月的容相,人生怎么能这样潦草的收尾呢?

她想,卞问荆一日不死,容昊就该活着。

春风吹过,空气中血腥味混着柳叶香绕在鼻尖,她垂眼看向因奋力运功断裂崩开的手筋,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留在京都,为他报仇,替他活下去。

嘉武二年,冬月十七,怀王薨于西塞甘乌城。

两日后,这消息才传到京都。掌事太监匆匆跑到紫霄宫来报时,叶尚瑜正在批阅奏折,他连眼皮都未掀一下,问道:“此等小事,也值得宋公公深夜跑一趟紫霄宫?”

宋公公出了一身冷汗,躬着身子行礼请罪,生怕高座上的人发了怒。

这位新帝之前行事只是冷血生硬,可自从今年春日折柳宴后,就变成了喜怒无常,他们这些下人,压根都猜不到他的心思,更别谈投其所好了。

他的头压得更低了些,一动也不敢动。

叶尚瑜批完最后一本,才又说了话:“怀王妃呢?她怎么样?”

“据、据送信卫来报,怀王妃似乎并没有和怀王住在一处……”宋公公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不过,还请陛下别太担心……”

“笑话,朕有什么可担心的?”

“是是是,老奴失言……”宋公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显然是怕极了他这副样子。

叶尚瑜身旁屏风后人影晃动,他朝宋公公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怀王的事,不必再提。”

宋公公连忙起了身,应了声,退出紫霄宫。

宫外寒风凛冽,他打了个哆嗦,呼出一口热气,他想,若不是容相爷来得及时,谁知道皇上会说些什么呢?宋公公一度觉得,容相爷就是他们这些下人的救星。

卞问荆见宋公公彻底离去,才从屏风后走出,“怀王临死前交待,折柳宴那日,他收到你的棋邀时就计划好了一切。他虽然面上答应了你,但他根本没打算去。”

“他带着行宫中人迁往西塞,又吩咐暗卫在他们出城之后去到辟寒宫——你约他的地点,设伏想将你击杀。待击杀成功,他收到信号,便会回京都一举称王。”

“他认为自己这个法子天衣无缝,可他迟迟没收到暗卫的信号,只能将错就错,真的去西塞安了家。”

“我杀他前,曾问道崔家小姐被他藏在何处,他笑而不答,只说他功败垂成,也绝不会让嘉武帝如意。”说到此处,她挑了挑眉,略带嘲讽地勾唇,复而道:“他没算到辟寒宫约棋本身就是一个局,没算到那日容昊会替你赴死,更没算到我会进京,他到死都以为,你和容昊毫发未伤,他的暗卫有来无回。”

“至于崔家小姐到底在何处,恐怕,需要你自己差人去寻了。”

她的语气始终轻飘飘不着痕迹,像在叙述一个最平常的消息。

叶尚瑜抬眼,收起了帝王的凌厉,问她:“阿荆,你恨我吗?”

卞问荆摇了摇头,回答得真诚:“不恨,阿瑜,我不恨你。前人有云,‘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那件事情,你我都无法控制,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素白映在年轻帝王眼底,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恢复了从前的意气风发,笑着问:“阿荆,我猜丹砂梅明日就又要开了,你说,今年还会有两个孩子翻墙出宫吗?”

她循他目光看去,也弯唇笑了起来,梨涡纯真一如曾经,“我也想知道,今年京都,还会有一个迷路的女孩儿被人流冲到宫墙下吗?”

苍茫天地中,雪花蒙络摇缀,他二人面上怀念正浓,好似通过这场雪,见到了故人。

他生得玉质金相,站在雪中朝他们笑着,眉眼处暮染烟岚,堪堪要架起这隽秀的冬。

叶尚瑜得知崔莺莺的消息,是在嘉武三年,十月末。

原来当年,怀王入住西塞时,就将她送到了岭南的一处山村,并派人看守着她,时至今日已有一年零半载。

叶尚瑜托卞问荆接她回宫,卞问荆答应了。

她出发那日是在冬月初,白衣女子策马直下岭南,她身上承载着嘉武帝平生最大的愿望。

卞问荆想,她终于可以见一见这位崔家小姐了。

入冬,江南景色自浅翠变成深绿,她行在其中,再无年少肆意,唯余风霜洗礼。

尾声

可崔莺莺最终也没能回宮。

看守她的怀王余党知晓叶子陌死讯之后,就杀死了她,将她永远留在了岭南巍巍群山中。

得知这个噩耗,嘉武帝悲痛欲绝。

而世间事总是祸不单行,两日后,暗卫又传来消息,卞问荆于上部江南失踪,至今已有四日,得到消息的叶尚瑜急忙给九溪门长老写信,朓老、药亩带领数弟子找寻月余,仍未找到。

问荆斩棘,自此陨落在江南武林。

嘉武三年,冬月,大雪覆盖整个京都,把所有真相深埋在地下。

次年秋,嘉武帝积郁成疾,崩于紫霄宫中。

后,新史官重修史册,十年时光定格在书卷中,短暂虚幻。

直到嘉武帝的记事手札现于世间,旧事被翻开,方觉他落笔处字字泣血。

他写:这天下之大,为将者冲锋阵前,为相者运筹深院,为君者,手执黑白两子,定夺生杀,也终有其求而不得。

世间众生,皆心如浮萍,身不由己。

他们亦是众生。

刻在那十年史柱上的,是卞问荆与容昊的生离死别,是叶尚瑜与崔莺莺的相爱不得相守。

三色堇锦囊逐流苏杭山水中,浮沉如雨打萍,倘若时光回转,风雪再入京都,引得红梅盛开,他们三人相遇在宫外,是否可以扭转被困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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