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常青

2022-07-04 00:18枕歌
南风 2022年5期

枕歌

用他的余生令臣民不再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这才是他赎罪唯一的道路。

深秋的雨绵绵不尽,唯一逃过岁月沧桑的松柏长盛不衰。刚剪过的一烛灯芯将清冷寂静的房内灼了些许光亮。小毓将刚刚熬好的汤药端至颜青瑶身前。

颜青瑶斜椅在寝榻之上,头微偏,十指骨瘦如柴,才一伸手便一阵剧咳。她慌忙用手帕捂住唇齿,但挡不住已然绯红的双颊。

小毓将药碗搁置在案板上,轻轻抚过颜青瑶的背,逐渐平息之后,手帕上却铺满了触目惊心的红,她热泪瞬涌。

“姑娘别再撑了,就让我去禀告皇上请御医吧,这病痛将姑娘折磨得不成样子,小毓实在是于心不忍。”

“无妨。”颜青瑶唇角扬起一抹慰藉的笑意:“我无颜再见他。”

小毓了然她的性子,不再多劝,只端起药碗:“那姑娘把药吃了吧。”

颜青瑶将之推至一旁:“此药极涩极苦,我已到油尽灯枯之时。你去案板上备好笔墨纸砚。”

片刻之后她将已写好的纸张折起放至小毓手中:“这些年你守候在我身侧,事事以我为先,将我看得比你性命更甚。日后我不在了,这张纸可以保你一命,你定要收好。楼寒他不是坏人,只是在与我相关会失了理智,你也不要怪他。”

言罢颜青瑶便微一挥手:“你出去吧,我且休息一会儿。”

苍穹渐渐染白,远方有光将无尽的黑缓缓吞噬,一声鸟鸣将云端划成两半。

小毓在门前守了一夜,起初还能听见颜青瑶大口的喘息声与抑制不住的咳。再之后便什么声息也没有了。她第一次不曾敲门便来到了颜青瑶的身侧,静静躺着的人儿,安详的神情仿佛只是在浅眠,但是她知晓,她守候了一辈子的姑娘,终是离她远去了。

楼寒赶到之时他的不可置信还布在铺满血丝的眸。他的双拳攥得很紧,强忍滔天的悲切问道:“为何故去。”

小毓答:“久病不治。”

片刻无声,等待宣判的窒息宛如达摩克利斯之剑。

“小毓护主不周,杀。”

“小毓不能保住姑娘,难逃罪责,不敢求饶。只是姑娘临终前有话留与皇上,先请皇上过目。”

楼寒眸中一瞬闪现金色光芒,他接过纸张,匆忙抖落开来,简短几行字霎时击进眼眸:

是我不令小毓告知你我病之事。近几年寥寥无望看不见尽头的日子全靠她的守护陪伴令我心中慰藉些许,万望不要迁怒于她。我梳妆台上剩余些许首饰银两请全全替我交付与她。小毓芳华尚在,放她出宫,令她余生得以绽放。

全篇竟没有一个字是留给他的,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曾出现。

直至她生命的尽头,她都没有原谅他。楼寒想。

姚慕白回宫之时颜青瑶已然下葬。他与楼寒一同立在城楼之上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走远直至再也看不见。他手握城墙的扶栏,稍稍用力,关节指间霎时泛白:“你明知我会回来,为何不等我见她最后一面。”

微怒的质问。

楼寒只是看着前方,云淡风轻:“这算是对你的惩罚。你当初为了弃她而去不惜设下这般圈套,现如今却又想见她最后一面。慕白,你知道的,是我们合谋杀了她,杀了那个曾经天真无邪,纯真蓬勃的颜青瑶。”

楼寒语气很淡,言语中的分量却如万千铁石压与他之身。他将唇齿咬得咯吱作响,却终未发一言。

漫天的星斗在深秋的夜显得格外苍凉。楼寒在颜青瑶的房内仿若还能闻到她身上所特有的芳香。

而小毓在房间一隅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一点一点拂过颜青瑶用过的纸墨,休憩过的玉枕,绣过的手帕,还有收在木柜内侧的,她怀着满心欢喜亲手织起的孩童衣物。

“朕会放你出宫的。”一丝微不可闻的乞怜逐渐蔓延开来:“她的遗愿,朕会完成。但是请你等一等,再等一等。在朕无法参与的这几年有关她的人生中,朕从你这里回望些许也是好的。”

没有回应。

忽而一抹淡綠色掠过楼寒的双眸。他拾起,是一块碎成三分之一大小的松柏色玉佩。回忆刹那风起云涌。

那时帝王暴政,百姓民不聊生,心怀社稷的他们三人不谋而合,带领与他们一同有着拯救苍生与水火远大志向的人起义,势必要将暴政君王推翻。

这块玉佩便是他们结义之时一分为三所做的信物。

初识颜青瑶时楼寒并未对她有过多的期望,因她的女子之身。以至于后来,当他看见她在行军图上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身着战甲在马上英勇杀敌的飒爽英姿时是这般的惊艳。

巾帼不让须眉的感触令楼寒不得不承认自己甘拜下风。

而姚慕白,更是天赋异禀,颜青瑶与他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宛如为彼此而生。很多时候楼寒并不曾给出很多建议。所以即使他很早便知颜青瑶对姚慕白芳心暗许他也未曾有过太多的情绪,默默守护在侧,亲眼目睹他所爱之人余生幸福美满,便是他终生所愿。

可往往天不遂人愿。

如今想来,那段时光竟成了他一生中最无虑快乐的时日。心无杂念,为了一个目标可粉身碎骨,不必为琐事操劳。

只可惜,年少哪知人生路。

一声满含醉意的怒吼将楼寒的思绪拉回,而后门外宫人无奈劝阻的声音跃入他的耳中:“姚公子请回吧,皇上下令严禁您进颜姑娘的阁中,您还是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宫人。”

姚慕白不为所动,怒气不减反增:“颜青瑶并不是楼寒的妃嫔,更何况这个天下还有我的三分,他有什么资格对我下令?”

楼寒推开门,只见姚慕白一手执一只酒坛,浑身上下被浸得透湿,醉气冲天。他嫌恶的别过首去,大袖一挥:“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姚慕白嗤笑一声,斜倚在凭栏之上,唇边染上一抹戏谑的笑意,但眼中挑衅不减:“我不是皇帝,自然不需注重形象。你如今好生威风,我倒成了低你一等的臣民了?”

楼寒眸中终是有了一丝怒意。

他逼近姚慕白,压低声线却气势不减:“当初这个皇位是如何到我之手你比我清楚。你以为我乐意做这个皇帝?如若你能对得起天下苍生我心甘情愿拱手让与你。这些年我守着这个虚位,早已疲惫不堪。如今再来说这些,未免太卑劣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便是萎靡,句句正中要道,姚慕白根本无力反驳。心中有万语千言,但此时却都幻化为哽于胸口的一抹至痛的酸涩。

而后他听见他说:“我只想去阁中看一眼,一眼就好。”

一向高傲自恃的姚慕白竟会如此狼狈如此低声下气,楼寒心中的不忍与不可置信交替,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下来:“斯人已逝才明了心中所想,为时已晚。我不会让你进去的,你走吧。”

这是他对他的惩戒,唯此一件事,楼寒无法退让。

今夜月光异常明朗,但已堕入黑暗的心,不被明月眷顾。

姚慕白坐在颜青瑶阁前长满松柏的庭院长椅,她的窗户紧闭却灯火通明,心中被一阵痛意席卷,曾经一同历经生死这般牢固的三个人,如今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口浊酒下肚,思绪随着渐渐飘落的叶一同落在了泥土里。一个恍惚,他好似看见了白色竹篾纸的窗上,颜青瑶在点一禀红烛。

颜青瑶对自己本身而言其实并不曾有什么伟大理想。唯一的期望便是在还百姓一个安稳盛世之后,与自己心爱之人共建家庭,而后做一个母亲。这一点,自己其实从与她熟识之初便已知晓,姚慕白想。

颜青瑶因自身是女子并不得家中双亲疼爱,甚至因为几辆银钱便将几岁的她变卖为奴,但命中的残酷并未令她对尘世心生怨恨,反倒激励了她,令她心怀大爱。而她想与自己心爱之人孕育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命,也是因着这一点,自己未曾尝过的宠爱,想令自己的孩子得到自己穷尽一生也不曾得到的,来自母亲的关怀与爱意。不过如此一个小小的心愿,最终也还是被自己所毁。

“我是一个罪人。”这是姚慕白在彻底昏睡前最后的呓语。

渐白的日光散落在繁华似锦的宫廷内苑,鸟雀一声呼晴将楼寒的思绪停格在了某一刻。他在颜青瑶房内待了整整一夜。即使他活着的意义伴随着颜青瑶的逝去也一并消失不见,但是他还是要上朝。天下黎民朝中大臣都等着他头戴齐天珠帘冠坐在雕金的那把龙椅上,这样他们才安心。

他至今还顶着皇帝这个头衔负重前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们三人成功的那日,颜青瑶亲手为他织起皇帝发髻,笑着对他说:“皇帝的宝座我与慕白就托付给你了,往后的路会比之前的更加难走。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哦。别忘了我们的初衷。从今往后,我与慕白就偷闲了。”

那个笑容,楼寒至今不敢忘。

行至庭院,醉倒成一滩烂泥的姚慕白斜卧在泥土之上的模样霎时映入楼寒的双眸。

楼寒心中窝着一股怒气,他反反复复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像是在看一副败笔画作。楼寒已经无法将地上的这个人与曾经潇洒不羁的姚慕白联想成同一个人了。

不理会任其自生自灭,这是楼寒的第一个想法,但他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将他抬去朕的书房,给他醒酒,换身干凈的衣裳。”

日渐行至中央,打得金色的宫砖一片流光溢彩。

楼寒下朝来到御书房之时姚慕白已然清醒,他半倚在窗前,瞧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楼寒并不理会他,只将朝中大臣上奏的折子朝案板上轻轻一摔,姚慕白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声若蚊呐:“我是不是做错了?”

似是在问楼寒,也是在问自己。

楼寒眸中乍现滔天的痛楚:“我又何尝不是。”

“其实我在外游历之时,没有一刻不在思念青瑶。我是爱她的。我被我人生初始计划的执着蒙蔽了双眼。我曾以为我只爱自由,不愿被任何感情所束缚,即使每一处绝丽风景我都想与青瑶分享,可我依然没有意识到,我爱她,我的身心早已被她完完全全的占据。我总以为还有时间,我总有一日,会再见到她。可是再也没有这一日了,再也没有了。或许从我设计她的那一日开始,我就该知晓,她已然彻底从我的生命里剥离。我日后再也无法游历各处,没有归处的自由如同一具死尸,早已没有了灵魂。我的心,随着她一同湮灭了。”

一字一句,宛如在剜楼寒的心。感同身受是如此痛彻心扉的一件事。楼寒迅速将身体面向一隅,佯装无关痛痒:“只有你是这样么?你既如此,那我是不是也该将皇位拱手让出,将原本清平安稳的百姓又置于动荡之中?!”

姚慕白眸色微动,轻轻扫过楼寒,他看见他眼中有黑白分明的凛冽。

而后他听见他说:“有何不可?”

瞬间撩起整片愤怒的火海。

楼寒以最快的速度狠狠一掌掴在姚慕白脸颊之上,直打得他翻身委顿在地,口吐鲜血。

姚慕白不气反笑,轻啐了一口血水:“说到底还是不舍得你这个万人之上的虚名,情算什么?在皇位面前不过都是狗屁!”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青瑶怎会爱上你这么个废物!”

姚慕白用手肘半支起身,唇角的血迹被袖口轻轻略过:“我是废物没有错。可你这个真龙天子也没能保住离你近在咫尺的颜青瑶。她被病痛折磨得频频呕血之时,你却在一步之遥金光灿灿的房内品一杯上等的茶。”

字字锥心。

刹那间,寒意如同血液滚满全身。双眸所至的一切皆化为虚无,呈以苍茫茫的一片,耳鸣声充斥着耳膜,万籁俱寂。楼寒忽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金色的光逐渐打亮了周围,不知过了多久,楼寒的感知才渐渐恢复,他双腿有些瘫软,令自己扶住案板才勉强支撑。他微微启唇,声线是藏不住的绝望与疲惫:“我从不曾推卸责任,没能护她周全是我毕生之痛。而你,姚慕白,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你。你是原罪。”

原罪。

这两个字,将姚慕白封存的那段记忆一瞬之间开启。此生最黑暗的一个决定如海啸般在他的脑海中炸裂开来。原本被打碎成各种碎片的片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叠重组。他知道,他逃不掉了。

初夏的白色木槿散发出清香甘甜。

颜青瑶,楼寒,姚慕白三人一同立在城楼之上望向远方的太平盛世,唇角眉梢都不约而同染上一抹欣慰的笑意。

最先将这种恬静美好打破的是楼寒,他悠悠然道:“慕白,国不可一日无君,从明日起,你便开始着手准备称帝吧。我与青瑶辅助与你。”

颜青瑶眉间微微一蹙,脸上爬上一抹调皮的笑意:“我可不愿辅助,这些年将我累得够呛,我也该享享清福了。”

姚慕白背过身来倚在城楼红栏之上,把玩着挂在腰间的小半块青色玉坠,慵懒道:“这皇位我可坐不来,既然大局已定,我便不必留在此处了。楼寒,以你的天资与后天的历练,必能令百姓幸福安康。”

言罢姚慕白伸了个懒腰:“至于我嘛。世间风景如此多娇,我自是要看遍大好河山的。这是我自小便许诺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事。不自由,毋宁死。”

颜青瑶微微一笑,不予置评。楼寒焦急道:“可我也不愿做这个皇帝的。”

姚慕白已然走远,声线从房内传来,伴着回声:“那就令它滞悬以空吧!”

楼寒了然姚慕白,他向来说一不二,所以他知晓,这个皇帝的头衔,非落在他身上不可了。总不能群龙无首,将百姓又置于混沌之中。

姚慕白伴着月光走在星辰之下,颜青瑶便是在这个时候将他堵在了阑珊的夜色中,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一抹至痛的纠结:“你当真要走?”

姚慕白将眼神流转至他处:“自然要走。这是我毕生所愿。你若愿意可随我一起。”

颜青瑶轻轻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一闪而过,落寞瞬显无疑。

“不了。你有你的毕生所愿,我也有我的。既然道不同我不会勉强与你,但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只有你。”

“何事?”姚慕白不解。

颜青瑶呼吸忽而变得急促起来,她紧咬下唇,不久有血渍汩汩:“我想与你有一个孩子。”

“你说什么?!”姚慕白眸子遽然睁大。

“我此生只爱过你一个人。所以我想养育一个我们的孩子。换做任何人,都是不行的。你有自己的心愿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但是慕白,我知晓,你心里有我。所以我请你,求你,完成我这个心愿。这个孩子我会自己抚养长大,若是没有你,我这一生,便都无法了却我这桩心愿了。”

这件事超出了姚慕白的所有认知,但他瞧着眼前人乞怜的模样,心中的痛惜却又难以平复。于是他只好故作镇静,微拍了拍颜青瑶的肩:“你先回去,我想一想。”

他怕再多一刻,便会不由自主的答应她。

姚慕白独自坐在房内,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梦。

可是不是,而自己是绝不可能答应她的。

有了孩子以后,即使颜青瑶说着与他无关,但他终归是有了牵挂。他再也不能孑然一身游历在浩渺的尘世中。

心态不同了。

可他又不愿令颜青瑶的心愿至死都不得达成。

于是他便做了一个决定。

也就是这个决定,开启了此后一段又一段的悲剧。

令他,抱憾終身。

姚慕白去找了楼寒。

他怎么会不知晓楼寒对颜青瑶刻骨铭心的爱意。他每一个望向她的眼神,都足以证明他的至死不渝。

颜青瑶是楼寒所有的原则与底线,所以原本就不堪一击的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游说便为之动摇。

他也想与颜青瑶有一个孩子。他也不忍颜青瑶如此一个小小的心愿毕生都不得。

所以,他终于伸出了手,推波助澜,与姚慕白一起,将颜青瑶推入了深渊。

那夜房内的红烛显得愈加暧昧迷离。

一盅浊酒下肚,颜青瑶便带着幸福满足的睡意沉沉睡去。

她自然不知,姚慕白加在她杯中的药,会令她短暂昏迷。

姚慕白将她抱进鸳鸯锦被之中便出了房门,楼寒心中那一丝愧疚之意,也终不敌颜青瑶姣好的容貌与低声的喘息。

一个吻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

颜青瑶醒来之时已日上三竿。

房内只余她一人。虽然她怎么也想不起昨夜的春宵一刻。

但浑身的酸痛却提醒她不是梦境。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幸福的情绪油然而生。

那时的姚慕白已然离去,一个多月之后颜青瑶便开始食不知味频频作呕。

太医诊断她已有身孕的那一刻她眸中瞬染欣喜的泪意以及无法言喻的神情。这些,姚慕白都不曾看到,是楼寒通过信鸽传达与他。

自那夜之后,姚慕白心中似是有一根弦绷断了。那种将自己心爱之人拱手让于他人的心情,时刻折磨着他,令他的从容瞬间消逝不见。

当后悔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时,他告诉自己是为了颜青瑶的心愿才不得不如此做。借此来安慰自己。

他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成为秘密。颜青瑶心中那一抹单纯幸福的小美好不会被打破。可是造化弄人,最终竟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楼寒一声剧烈的喘咳将姚慕白的思绪拉回。他心中的波涛骇浪还不曾平息,楼寒却摆了摆手:“你走吧,我累了,不愿再与你做口舌之争,无意义。青瑶她…再也回不来了。”

落寞的声线将四周渲染得悲戚一片。他缓缓起身,楼寒望着他离去之时踉跄的步伐,心中骤然升起一股酸涩。他在这一刻,才真正接受颜青瑶已然不在了的事实。

冬雪纷扬落在万物凋零的庭院之中,唯有松柏还隐在苍色银白之间绽放一丝绿意。

自此以后楼寒就大病了一场。他躺在寝榻上,时常被病痛折磨得呓语颜青瑶的名字。半醒半梦之间,仿若走了一段冗长的路,每一步都踏着黑暗。

大病初愈的楼寒看着御书房案板已然堆成高山的奏折,忽而一股戾气翻滚而来。他大袖一挥,将奏折奏本全全掀落而下,自此罢朝,浸淫在颜青瑶阁中再也不愿踏出一步。

朝中揣测费解之声不绝于耳,楼寒充耳不闻。

雪依然相继扑朔落下,终于还是将松柏的那一抹绿掩盖得一丝不剩。

楼寒再次见到姚慕白是他在颜青瑶阁前的红栏之上看姚慕白攀上松柏,一点一点将树上的积雪扫落,令它重新绽放光泽。

待到完成之时姚慕白踏上阶梯来到楼寒身前。楼寒感受到他拥有了不一样的气息。颓废之势已然全部消失殆尽,眸中也绽放出奕奕的光彩。

“青瑶最喜欢的便是四季常青的松柏,她说,只有松柏能令她短暂忘却岁月的流逝。所以我不希望任何东西掩盖住松柏原本的样子。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做到。”

楼寒唇角微扬,嗤笑一声:“尽做些无用之事。我们两个的罪孽岂是这样便能赎得清的?”

这般冷漠的话语并不曾将姚慕白的热情浇熄,反倒愈加浓烈。他毫不避讳楼寒毫无生气的眸子,目光灼灼的望向他:“我已然可以完全面对自己当时的心态了。楼寒,我们共同做这个决定之时,都不过是打着为了完成青瑶心愿的旗帜来掩盖自己真正的心意。你爱她,你想与她共同有一个孩子。而我,想要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自由。我们用青瑶为我们的自私包裹上了一层华丽的外表。最终走向了不可收拾的悲剧。”

楼寒一直逃避的丑陋。如今终于被姚慕白彻底捅破。

赤裸裸的话语,一字一句,将楼寒的心剥得遍体鳞伤,血肉分离。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否则他感知自己将要窒息在这一刻。

“可是,已经发生了,再如何悔不当初也无济于事。我也是等到这最后一刻才明了自己的心意。是我活该。我从来没有妄图这样便能赎清自己的罪孽。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今日来告知与你。”

姚慕白话语在此刻停顿,楼寒看见他眸子里散发出坚毅的光芒。

“我要去守陵。用我的下半生,护得青瑶沉睡之后的安稳周全。这是我能想到的,放过我自己,唯一的方式。”

楼寒的震惊仿若一股热浪将他逼得汗如雨下。他不知姚慕白是何时离去的,他最终也没有进到颜青瑶的阁中看一眼。

楼寒回到房内的木质圆桌旁坐下,将倒扣的茶杯拿起。他面色苍白如纸,身子颤抖不止。

小毓这些日子以来始终不发一言。楼寒眼角觑到正在整理颜青瑶遗物的她,终是微弱道:“你出宫吧。”

小毓的手微微一滞。房内的气氛一瞬之间变得萎靡。她最终还是略叹了口气:“其实...姑娘已然原谅你们了。”

楼寒手中的茶壶停格在空中,半晌才开口:“什么?”

小毓将手中的衣物搁置在侧,行至楼寒身前,接过茶壶替他斟好茶:“其实姑娘很早就原谅你们了。是我自己替她鸣不平,所以才一直没有告知与你。我方才听到你们二人的对话,这才知晓,你们是真心悔过,姑娘于你们,也是毕生珍宝。”

楼寒眉间微蹙,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起初姑娘是真的对你们恨之入骨,只是不过几个月之久,姑娘便想通了。她最后只是在怪罪自己。想要达成自己的心愿,便枉顾他人的想法,实在是自私与无理。最后将你们二人逼得不得不走这一步。比起姚公子,姑娘更觉对不起的人,是你。她实在是很想亲口对你说一声抱歉,却无颜见你。姑娘已然预感到她走之后你会杀我泄愤,所以才会留信。即使如此,她还是对我说,你是好人,令我不要怨你。姑娘她……一直想对你说一句,抱歉,将你整整七个月的期盼,一朝化为灰烬。”

一阵热感盈于眼眶,想隐忍也是不能了。他心中对颜青瑶的悔恨、爱意,万种情绪交叠杂陈,一丝悬起的至痛在这一刻终于彻彻底底的落了下来。时常伴随他在午夜梦回时的惊惧惨痛逼得他夜不能寐,他每一步都似走在针尖之上。最怕想起的那段能将他吞噬进无尽深渊的回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令他无处遁形。

初冬的寒气伴着微暖的阳光交杂在含苞待放的红梅之上。

楼寒一天一天望着颜青瑶的小腹隆起,洒在她脸上的幸福模样令他心中满足。哪怕颜青瑶已然将腹中之子冠上了姚慕白的姓氏,他也依然不在意。

他时常会通过信鸽与姚慕白分享近日他们二人发生的事。姚慕白也会回以信件聊聊自身的趣事。

颜青瑶的小腹愈来愈大,身形也渐渐臃肿起来,连行走也有诸多不便。颜青瑶孕中已七月有余。

楼寒又拨了不少宫人至颜青瑶宫中,颜青瑶将他们一一遣回,笑着道:“现如今宫中正缺人手,我不要紧,小毓是从我们打江山便一直伴我身侧的,有她足矣。人多起来我反倒拘束。”

楼寒拗不过她,只便随她去。除了上朝,他每日皆在颜青瑶阁中陪她一同看着她腹中的小生命成长。那种为人父的心态,完全从眸中温柔的目光中折射出来。

虽然腹中是他的孩子,但他知晓,即使腹中并非他之子,他也会如同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好好将他守护。只要母亲是颜青瑶。

颜青瑶也完全沉浸在美好之中无法自拔。

楼寒以为他们会一直这般,直至颜青瑶待产,产子,然后他们二人一同抚育他长大,成年,成亲,老去。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

那日与平日并无不同。

云淡风轻,微风中的寒意略有些渗人。

自从楼寒登基之后,劝他纳妃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一直置若罔闻。

终于有伴随他一同打下江山的老臣在御书房里劝诫他道:“你不纳妃,总该有个子嗣,不从你年輕时开始培养,以后如何继承皇位,这江山你还要不要了。”

楼寒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道:“这你不必担心,颜青瑶腹中是我之子,太子之位我原本就是属意与他的。”

对方是楼寒万分信赖之人,他讲与他知晓本无关紧要,只是老友二人之间随口的谈资。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被来找他商量小毓婚嫁之事的颜青瑶听见。

他曾下令,颜青瑶与姚慕白二人无论何时都可不经通报直接入御书房,而今竟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颜青瑶手中的男子画像惊落在地,语气中充满不可置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楼寒猝不及防,他根本来不及作出回应,颜青瑶这般了解楼寒,从他的眼神中便肯定了这个事实。

她怒不可遏。眸中铺天盖地的怒火似是要将整个御书房吞噬湮灭。

颜青瑶回到阁中,一碗红花下肚,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便从她的双腿间淌了下来。楼寒破门而入之时已无可挽回。

御医拼了命留下了她的性命,但由于月份过大红花又剂量太足,她终生都再无法生育了。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厉声对楼寒道:“此生以此刻为界限,我与你和姚慕白二人再无瓜葛,永世不见。若是你们二人不顾我的今日之言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必将利刃穿刺进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说到做到。”

那个眼神,楼寒至今都无法忘却。

那是怎样的悲痛愤怒与绝望啊,楼寒想都不敢想。

每记起那个眼神一次,他的心就如同坠入冰窖。

他的心,也已然被利刃穿刺过千万次了。

他将这日发生的事一字一句用信鸽传给姚慕白,满含怨怼之语。姚慕白快马加鞭赶回,二人的争吵响彻天际,这一刻也将他们二人的感情,彻底断送了。

小毓的声线将楼寒的思绪从遥远的深渊中拉回。

“姑娘虽然对你满怀歉意,但她直至最后都是并不后悔亲手断送掉腹中之子的。她原本的意愿就是与自己所爱之人结晶,但是结果却是染上了各种圈套与设计。即使留下来了,她也无法再全心全意对待这个孩子,甚至看到他还会回忆起无端的困苦。那非她所愿。她不愿她的孩子走她的老路,终还是宁为玉碎。”

楼寒的心与脑海一瞬之间陷入了混沌之中,他完全看不清往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一片迷茫与黑暗。

窗外的雪渐渐小了,小毓将颜青瑶留给她的东西收进细软而后至门前,她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得到楼寒已入迷途。她终是开口:“既然姑娘已逝,她的小心愿再无完成可能,那么她辛苦打下的江山,总是希望有人给她守住的。百姓安居乐业,才是她心愿之首。”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苍茫的尽头。

楼寒反复品味着这句话,忽而,他的心在一瞬之间明朗起来,眸中迸发出和姚慕白离去之前一样的光芒。

是啊,用他的余生令臣民不再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这才是他赎罪唯一的道路。这又何尝不是颜青瑶的毕生所愿。

一夜无眠。

御书房案板上已有細微灰尘的奏折楼寒赶在翌日上朝之前全全批完。

他又重新换上金色龙纹的朝服戴上齐天珠帘龙冠坐在朝堂之上。大臣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终于安定下来,以高亮的声线齐呼万岁。

楼寒的眸中流转着坚毅的目光。

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微微扬起,脸上是从容不迫的笑意:“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