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2022-07-04 00:18晏将行
南风 2022年5期
关键词:执念

晏将行

为了他,我决定成为孟婆,要永远记得他,如果能遇见他,想尽办法也要拯救他。

宴 将 行

作者简介

脑海里蛰伏着一处杂糅的乌托邦,有古代之人,未来之景,诡奇之物,莫测之事,五湖四海的友人都汇聚于此,我写下他们的人生,雕刻上姓名,并画出他们的面孔。虽然我创造的是充满幻想的作品,但笔下的人物都凝聚了现实的理想,而我的理想便是使诞生于无秩序的虚无物也有意义。

喜好宽泛,雅俗并欣赏,新旧相与析。本体是湮没在零零后浪潮里的理工生,虽决绝踏入一条非纯粹艺术亦非文学的道路,却始终上下求索,在文学与艺术的罅隙探寻理性。

编者按

孟婆,奈何桥上摆渡人,为每一位人间而来的亡灵奉上一碗孟婆汤,使之忘却前尘,安心转世,如局外人般漠视着这所有的恩怨情仇,世人对孟婆的印象,一贯如此。

本期新作者宴将行,笔下的孟婆同是由人间亡灵所化,却又些许不同,通往地府的奈何桥不只一座,孟婆也不只一个,她们因执念不愿进入轮回之门,留在奈何桥上千年万年,百无聊赖之时相互斗嘴解闷,待有朝一日执念化解,再次转世为人,而奈何橋之上从不缺少孟婆,世间最多,莫过于那些满心执念之人。

今日天光好,今时天作合。帝开允假服,遂能瞧见婚娶时候,寻常百姓家男子幞头官服,女子凤冠霞帔。

正当下某处,杜鹃花晔晔,杜鹃鸟寻巢,寻到煌煌杜鹃花枝上,也顾不得本该寻的倒霉宿主,全被铺天袭地的红醉了目,被勾檐绕梁的曲儿迷了心。

它瞧着那对新人,一时懵懂。因他们穿着广袖缁衣,上头彩线翻飞,绣着不像是祥瑞的兽。

可除此之外,杜鹃鸟不会记得,夫妻俩甚至是令人过目即忘的容颜,却也瞧不出缺陷来,当真是天然配合。

它瞧见一对璧人来道喜。

男子道袍纯阳巾,女子裙衫飞鸢簪。杜鹃鸟畏惧那只凶神恶煞的鸢鸟,不知那是雕来的,只盼着那根裂了缝的木枝多抓会儿鸢鸟的双足。

它瞧见两位佳丽抱酒祝贺。

一坛竹叶青,清冽浓郁;一坛杏梅酿,沉着果肉,浮着果皮。杜鹃鸟得空偷尝一喙,醉得啼鸣不止。

醉狠了便唱一些自己断不会做的事,催促着他者。直催得新人入美帐,故人把酒言欢,夜幕一派汹涌。

唱到最后,重复着一句“不如归去”。

可饶是杜鹃鸟,亦莫能叫得春归去。

满一大碗淘净的糯米,佐以应季的干果、豆类以及中药,食材裕如时,再添些菌菇腊肉,尽倾入忘川水中。忘川经年里奔腾如瀑,熠耀若银河,可涤净尘物的秽气。

熬至浓稠喷香,一锅色香滋味俱上乘的孟婆汤即成。

待端给行过奈何桥的鬼魂时,再根据其余留的执念递不同的调味品。咸苦辛甘酸,饮下人生最后一味,才算圆满。

“你煮的应是粥,”杏黄常对我道,“汤是清冽通透的。”

并列的竹青听罢,也总是先替我应杏黄一句:“你那汤瞧着也浊得很,不怎么有食欲。”

偶尔我也会辩驳几句,但多数以他二者的嬉笑打闹收尾。

杏黄是位热闹的姑娘,永远娇嫩鲜活,如叶间黄鹂,叫声哑咤不绝,却也不会有谁觉得聒噪,反有诗人提笔赞颂。她连羞怯怕生这一点也与黄鹂鸟极相似,只肯在我们面前展示动听的歌喉,于是挚友竹青便成了她可以依赖着尽情鸣唱的“翠柳”。

但竹青并非凡间西湖边上眉眼低垂、温润似水的柳,而应是扎根在西湖池中央,凝万树碧玉,垂千尺丝绦,夺取十里芳菲色,堪比百花艳的妩媚人儿。

这般出尘脱俗的两位绝世佳丽却同我一般,都是孟婆。分驻在奈何桥上煮孟婆汤,引渡亡魂入轮回。

奈河长百舍有余,半舍宽,环绕着十大阎罗殿,每殿判官批定轮回的鬼魂都要走上奈何桥,桥头是前世,尽头便是今生。

奈何桥不止一座,每殿面向三座桥,临桥相距一丈远,长桥似水梁卧于波上,沿河宽而起。每座桥上的孟婆相去一里,自然孟婆也有成百上千位。

善者上行,恶者下坠,善恶参半者履平地。

我同杏黄、竹青便在相邻三座桥中央的不知哪处,我又恰好在她们之间。这二位算是我极少数能说上话的人,虽然我常缄默不语,只听她们耍闹。

世之颜气变化,无穷尽也。孟婆俱以色命名。

我的名字是“缁”,千年里只着一件黑色的长衫,面色亦无光,像是陷入永恒的黑暗里。

这般无甚特色的扮相想必也很难有谁记得。甚至两千年前听了万遍情绪各异的“缁霞”,我也再未能听谁唤起过。

“阿缁。”竹青唤我。我正在给汤回温,因着我们在桥上靠后的位置,很少能遇见走到这里喝汤的亡魂。

然凡事都有例外,也有沿桥将十殿循环往复走了个遍的。

此类人必然不是赏景瞧趣的,毕竟这河、这桥、这殿、这景,多一步或少一步皆无半点不同。

我好奇这些人在寻什么,死去便是万事空,若有机会我定要仔细探究一番,可我不曾遇见,不曾。

此刻闻声,我抬起头,在我面前浮立着一位亡魂,静谧安详,这般便是她逝时模样。

“有缘相会,敬尔一碗孟婆汤,望来世无忧愁。”

我端起盛好的汤,刚好温热可入口,想她像平时遇见的亡魂一般,缓慢接过,对我回道“祝好,莫再会”。

然而她并不在意我伸出去的手臂,放任其兀自僵执着。

两厢静默间,却是杏黄先开了腔,她好奇道:“我遇见的亡魂比我汤里溶的盐粒都多,头一回瞧见死了还能有这般精致模样的。”

杏黄所奇并非无缘由。亡魂无实体,他者所见其貌,便是亡者逝去时候的模样,衰老、疾病、伤痛,无不扭曲人的体肤面貌,如她这般年轻,又不若寿终正寝的安详。

当孟婆汤的热气消弭殆尽时,杏黄的双目还瞪得浑圆。面前亡魂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可我清晰瞧见,她颊上落了块脂粉,露出腐朽的肌骨。

在杏黄的娇呼声中,这位亡魂终于开了口,随着唇齿开合,脂膏也扑簌簌地坠,那下头竟是张狰狞惨象。

额间一注干涸血窟,眼下两线血痕,双唇却能看见针线游走的轨迹,随着言语开合,能瞧见仅剩下的几颗皓齿,被断舌的血污得泛黄。

我来不及深思,只因她对我道:“姑娘,这一碗我不饮,不如我为你煮一杯汤,你且归去。”

孟婆并非与天地同寿,说来不过是亡魂一缕执念。

身死入轮回,必要忘却前世,可这世上偏有不肯忘的。揣着执念不肯转世的人多了,阎罗便犯愁,总不能瞧着这群亡魂日夜闲散,遂令不肯走的做那奈何桥的孟婆。

从前是阴官看顾着亡魂去奈河掬一捧忘川奔腾而来的泉水,总有人私心作祟,多让忘川水从指缝溜走,以为能记得前世是件顶好事;后来孟婆接手,一碗见底,只多不少。

孟婆只专注两件事,让他者忘却,让自己记得。所有的孟婆都是如此,竹青是,杏黄是,我亦是。

孟婆本称呼而已,实际不忌男女,大多人都曾当过,以为自己执念难断,忘不了,放不下,但当上孟婆不过半日,又都因着这份孤寂无趣,瞬间釋怀,等着下一位自认执着的人来替代自己。一碗入腹,再无执念。

若是按人间的历法来计算,杏黄来此已有五百年。她虽生得娇弱,骨子里却透着精干。

杏黄生时并不太平,自幼女扮男装,假替体弱的兄长去读书习武,充兵之余,国安之时,又考取了功名。

可惜终有暴露之日,虽因其文韬武略,免了欺君之罪,然活人所受的折辱与诋毁,远比一场午门斩首来得更痛,最终仍被妒忌她的奸人所害,芳华短暂。

但她直到玉殒香消时,都挂怀与庆幸的是,家人得到她功名的庇佑,却未受到利益暗涌的侵害。

杏黄初来时,所念最多便是“生不逢时”,她坚信人间会有那么一日,分明都是自母胎出生的人,至少也要敬女子与男子平齐,她说她要等那样一日,再踏过奈何桥尾。

竹青来得则要晚上三百年。他来的时候不如今时容貌精致,衣襟碎了大半,露出属于男子的坚实胸膛。

是了,竹青是男子,扮起娇来,却比大多女子都媚。

他本也天资聪颖,弱冠之年入翰林,于彼朝官品虽低,却是个清贵之选,亦为竹青所景仰。

可叹他对自己的喜好纵是再小心藏匿,也被同寝的友人察觉了端倪,起初误以为他是采花贼,真相大白时,也并无磊落。友人疏离他,有断袖之好的人又调戏他。

最终他抱着妆奁沉了塘,那里头塞了各式的脂膏饰物。那时他画了套美艳的妆容,棕眉红唇,内着霜色满褶裙,外罩竹青色直领对襟衫袄,竹叶新新,映入其上,可如翠竹般坚韧的人却消散在了初春料峭寒风里。

我对于初来此地的竹青,印象最深刻便是他说的这段话:“我本是男儿郎,爱慕女娇娥,却也爱扮女娇娥,何其矛盾,又有何矛盾?”

他并非不能接受自己,只是被流言蜚语击垮了,到最后,没人认得清他,他也就投入清清白白的湖水里了。

说来杏黄与竹青并非一见如故,相反,却是两相嫌恶的关系,他们彼此指责对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一直都知晓,分明是身陷囹圄,求不得。

人的情感太乱太杂,几百年荏苒,我也未琢磨透他二者的关系,但我笃信,若是下辈子他二人成了草木虫鸟,纵是天敌,也会是攀附彼此、支撑生存的关系。

“阿缁,你呢?”

每每他二者回忆完往事,便会异口同声问向我。我总是假作思索状,再淡淡道:“忘了,许此处的孤寂,最适合我。”

杏黄从来沉不住气,总会直呼我“唬人”,我也不辩,到最后还是竹青劝慰她道:“阿缁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若是没有难言之隐哪会成为孟婆?”杏黄一边煮汤一边愤愤,“总也要面对呀。”

“那你肯饮下这碗吗?”我举起刚熬好的孟婆汤对她道。

杏黄倒也诚恳,直言“不敢”,“但是快了,我想时机将至。我成为孟婆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各的恩怨情仇,人间转眼数百年过,朝代更迭许多。我常抱怨生不逢时,可哪里有最好的,我们便是最好的。”

“我们?”

“我们这群人,”竹青接言,“阿缁,我和杏黄打算不多日便离开,我们想,与其等待,不若亲手去改变,我二人也算知己,至少来生不再孤身一人。”

“可你们走之前总归要饮一碗。”言下之意是不会记得过去,亦不会记住彼此。

“无妨,我们会再相遇的。”

我瞧着他二人脸上洋溢的笑,本想说些祝福的话,心头却止不住哽咽。

“我们相识一场,到最后却也没能帮上你。”

“阿缁,你总要与谁说一番。”

与谁说呢?那时我在想,原来几百年匆匆流逝,他二人走了,怕是我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我在等一位故友,”我难耐地开口,“我留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不过想再见他一面,我怕我一忘记,他便永远消失了。”

“忘记?消失?”杏黄那双明亮的眼眸睁得浑圆。

竹青恍然大悟道:“阿缁,你这位故友,莫不是天上的神仙?神仙不入轮回,你又怎会成为孟婆?”

“你哪里见过神仙像我活得这般卑微?他们都是一意孤行的,有着拿捏蝼蚁的权利。”

闻言杏黄瘪嘴道:“冷冰冰的,哪里有做人有趣?”

竹青笑她嘴酸,而后二人又是一番嬉笑打闹。

我知道他们打闹之余也在用余光偷撇我,思索着如何开口问我细节上的内容,可聊来聊去也不敢问及重点,却聊来了我面前这位想替代我的女子。

“我名唤窦飞鸢,”见我缄默不言,面前的女子自报姓名,“你定是不知道我的,无妨,我寻你为的是偿还恩情。”

“我从不记得曾与姑娘有过任何交集,哪里来的恩?”

“人的交集素来奇妙,可惜姑娘你不曾为人,自难懂得。”

且闻杏黄又一声娇呼:“阿缁她当真是神仙?”

这段功夫我始终打量窦飞鸢头上的簪子,一只尾端断裂的木钗,那处雕刻有一只凶神恶煞的鸢鸟,整根钗形是泛漾的水紋,袅娜飘渺,却不甚协调。

“姑娘此时若想不通,明时我再来问过。”她便向前路走去,继续绕着阎罗殿,沿着奈河,瞧这不无一样的景。

奈何桥上只有今夕,也不知过了多久,窦飞鸢竟真的再次至我眼前。

“现又如何?”她问道,面容恢复了初见时的姣好,“姑娘莫要误会我是来使你意念灰飞烟灭的,你应知晓,于孟婆而言,死后才有生机。”

见我不答,她便又道:“若不然,我来日再问,只是姑娘,人间的时间向来只嫌少,莫要辜负了。”

她的话听着无趣,我的目光游离在那根木簪上,忽然便言明心中所想:“我想听听那根木簪的故事。”

窦飞鸢说她的一切都脱离不开她的家乡,生在那处,亡在那处,天真烂漫与悲怮哀怨全葬在那处。

她生于地处僻静的村落里,三面沉重的山峦负担在土壤上,一面密林恣意生长,像四堵有孔隙的墙,可以穿越,却尤其艰难。所以村里的百姓世代都生活于此,鲜少离去。

久隔于世之地,可生桃源,亦可为恶俗陋习滋生之巢。不知是幸或不幸,在她韶华之年,所遇皆良善,不曾知人心险恶处,自然也未想到自己会有所遭遇。

她有位竹马名陶息峰,两家长辈并不亲近,二人却打从娃娃时,便结了缘分,依偎成长,一些情愫也随年纪愈浓,虽未说开,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唯独有一点,陶息峰始终想去村落外见见风光,村子里新奇玩意少,书卷更是稀罕,他难得觅到几册志怪话本,读过后意犹未尽,更是充满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想象。

十六那年,陶息峰父母皆病逝,老人们走得更早,他再无亲人,那日窦飞鸢及笄,他将自己亲手雕的木簪别在她发髻上,同她约定,自己及冠之时,若她未嫁,便回来娶她。

说罢,不忍看窦飞鸢的面容,陶息峰端着父母的骨灰盒,背着自己的志怪小说,头也不回地隐入密林深处。

后来无数个噩梦惊醒时刻,想着窦飞鸢泣血的面容,陶息峰都会后悔留她一人,不若自己带她走,或者自己永远不走。可惜世间从来不许人说悔恨。

按理说窦飞鸢已及笄,在这般闭塞的村落里,是要及时婚配嫁人的,可她始终惦念着那一句承诺,一刻不肯撇下那木簪,睡着也要用手绢包好,捂在心口上。

她硬生生忤逆家人三年,使出浑身解数留着自由。

这年,窦飞鸢十九,在她们村里,这年纪,未嫁人便是姑娘本身的问题,即便窦飞鸢待人和善,有些文采,样貌也佳,哪哪瞧不出毛病来,可村人都认为她身上出了大问题。

恰此时,十里之外的村子有人来招亲,是个富贵人家,听说是个洁身自好的,各方面条件都出挑。

“这般好的人还要来我们这远的地方求亲?”

“听说时日无多,急着娶亲求福。”

此话一提,自然没人愿意嫁女儿过去。可这群人有备而来,他们是瞄准了窦飞鸢,这流言蜚语的毒箭也齐射出去。

他们说“哪有女子不想嫁人的,窦姑娘这是被脏东西迷了眼,蒙了心”。

他们又说“可怜见的,年纪太大,也没人要”。

他们还说“有个法子,以毒攻毒”。

本就迷信的村子,一时间谣言四起,村里人不知是蠢还是单纯,或许一念善,一念恶,不能分辨,自然不知恶起时候。

他们竟要逼她与将死之人成婚,她不肯从,纵是所爱,也不该轻易舍了性命,更何况她根本不爱他。

即便她说她已与陶息峰情定终身,可他已无亲友在世,无人作证,到最后,窦飞鸢才明白根源并不在此。

“原来不肯嫁人便是罪过吗?原来一个女子想要命属于自己便是罪过吗?原来一个人活着,自由便是可耻的。”

她拼死抵抗,手中牢牢攥紧陶息峰送与她的木簪。

木簪被她生生握断,掌心一道长长血痕,也疼,却远不如额上那颗砸入的桃木钉钻心,不及唇上百十针密集的折磨,亦不敌空荡荡的口中阴风彻骨。

棺椁扣上的那瞬间,她的灵魂也被永远扣留此处。

陶息峰在约定之前还乡,三年来他游历山水,心中最挂念的便是窦飞鸢,怕她等不及,甚至提早一年回来,正赶上窦飞鸢被绑进轿子里,抬到十里外红妆地。

彼时欢欢喜喜的少年郎,在得知心心念念的人嫁与他人的时候,满心痛楚。但还不知此时心上人已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去纠缠,他偏不信日日年年的相守与海誓山盟的承诺会被打破,他信自己,更信窦飞鸢。

“这如何甘心?我倒要瞧瞧是怎样的男子,是人是鬼也得让我瞧个真面目。”

待到一窥究竟,才发觉,斯人所嫁非人,斯人亦非人。

可旁人还在劝,似乎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救赎她。不过,而已。

到底他没能掀开棺椁见她一面,因他知晓,逝于此手段之下,恐窦飞鸢怨念冲天,再犯下祸事。本就受尽折辱,若造下业障,纵是灵魂自由了,等待她的也是惩戒。

后来的陶息峰花了许多年时间,入道观苦修,寻求奇人异士相救,皆无果,山穷水尽之时,遇到了一位男子。

其人四肢纤长,身量奇高,面色青寒,目露凶光,唇色与齿色都是惨淡的白,瞧着像是个恶人,更似个可怜人。

名为云缙。

他说他能帮助陶息峰,自己亦有所求,不为多,只为寻一个人。

“我感觉自己走过好漫长的路,这路被分成了两段,前半段始终有谁陪伴着我,后半段只我孑然,我好像忘记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想起,直到某一日,黑云灌顶,一束霞光冲破障碍,刺破黑暗,我想起一个名字。”

“缁霞。”

前面时刻我同杏黄、竹青一般,还在为窦飞鸢与陶息峰故事唏嘘叹婉,最后那两个名字却让我恍惚,又跌入另一段梦里。

眉心一跳,万年来我头一回觉着紧张。所有的理智都告訴我是他,可千年来的期盼又总以为不切实际。

耳边还充斥着杏黄的不平与竹青的安慰。忽然,那黄鹂鸟般的嗓音适时打破了我的僵持:“云缙?好生耳熟。”

“你听过?”我难得失态地抓住杏黄的手。

“太久了,几百年前的事了。”杏黄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发髻,如何也想不起来。

而我那点期待又落了空。

我看着窦飞鸢,心想不过巧合罢了,茫茫人海,怎偏巧能让他遇见她,又让她找见我。

“我想起来了,”竹青忽道,“我也见过他,在我沉塘之后,肉体沉在湖底,灵魂瞧着那具肉身,没处去,苦苦守着的时候,一个叫云缙的人把我打捞了上来,他甚至能看见我的灵魂。”

竹青停顿一下,继续道:“他知我心有不甘,指引我去做孟婆,或许漫长的思量能使我某一日悟出答案,在此之前,他拖我留意一个名字——缁霞,我始终记得这件事,但是孟婆以色命名,差一毫厘,便是不同的人,所以我从未怀疑过你。”

最后这句,他是看着我说的。

杏黄说自己也是类似经历,惦念着亲人不肯离去时,是云缙出现,许诺她亲友会安然度过此生,并渡她走上黄泉路。

“他也对我如是道,怪我太傻,没瞧出来。”

到这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问向窦飞鸢:“即便你走遍奈何桥,孟婆却有千百位,你又无法探寻心事,如何知道那人是我?”

她将方才叙述的悲痛收敛起来,悠悠道:“这世上的善恶哪能分得那般匀称,不过多一些,少一些。每殿面向实则两座桥,善占上风者上行,恶占上风者下坠,你这两位友人,一位算是善多些,一位自戕算是恶多些。这桥上也都与其他孟婆并立相守。”

“然我沿桥一路漫漫,这条平整的桥只见你一位。”

作为孟婆的日子太久,我甚至不记得自己面向的是哪殿阎罗,唯一的实感是这副身躯,这副有着五感六觉的躯体。

凡人身死后亡魂虽与俗世的羁绊淡薄,却仍保留着部分念想,即是俗世里经年累月造就的执念,而这执念,又是奈河广阔连绵且又深不见底的成因。

记忆流转回两千年前,那声声“缁霞”,云缙如此唤我,说我“于黑暗中生,亦能霞光万丈,孤身照耀整片黑暗”。

如同日月阴阳,曦光普照之下,万物只余圣洁的白;曦光背面,却是永夜。

忘川亦是如此,孟婆以此为汤底,只以为此水至真至纯,却不知坠落忘川水的万仞高山之内,有一池炼狱水,那是忘川被舍弃的“背面”,是十殿阎罗都不敢涉足的至恶至暗。

凡事都有首位,孟婆也不例外。

甚至在数千年前,这世上只有一位孟婆,她只是孟婆本身,不掌管轮回事宜,彼时候,凡人积聚的亿万缕执念都是被硬生生剥离,不曾被珍视。

第一位孟婆因着掌握着超越一切的执着而成神,她并非寻常所言的放下,而是在成神之后硬生生将融入灵魂的执念剥离,一片又一片,整个灵魂近乎被撕个粉碎。

她的肉身投入忘川里,这才使忘川湖水有了剥夺执念的能效,可被剥夺的,从来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不是第一位孟婆,我是第一位孟婆剥离的执念。

终日在昏暗无光的万仞山底受着忘川缁水的灼烧腐蚀,我甚至不知道我因何而生,因何执着,因何怨恨愤怒,只是恨着、怨着,被折磨着。

起初因第一位孟婆的执念,后来因许多人的执念,那些执念顺着日月光华下澄澈透明的忘川水流进万仞山底,钻进我的灵魂里,使我百倍万倍地覆灭。

可我永远死不得,只要有执念,我就不会死;而有了执念,我又没法真正地活,只能被困在这里,永生永世。

直到云缙的意外闯入。

那日仍是无常鬼阴笑,我痛着,恨着,说起来这样的命如何不痛不恨?

却听闻一句小心翼翼的问话在满窟阴风中点起波澜,我听出话中的畏惧,却有着一丝关切。我在那些执念中感受过这样的情绪,不过到最后都变了意味。

“我听闻悲鸣,虽然自知没资格安慰他者,但这哭声太令人心颤,我实在难以忽视,你若是有难处,可同我讲,我不去你面前打搅你,只在山门前认真聆听。”

我无法回答他,而他如同早已意料到一般,蹲坐在山门前,平静地倚靠了一夜,我能看见,或者说感知到,他的背影是无比寂寥的,甚至带着一丝失落。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此静坐,时间久了,他来得愈发频繁,仿佛将这里当做一个隐秘的心房,开始吐露秘密。我也在他的独白里,逐渐了解他,而在他到来的时候,那些刺痛我的执着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原是龙的私生子,名为云缙,身份本就不磊落,又天生貌丑,便被天界诸位排挤。

可是存在之初自己如何选,就连我自己,也不想作为被厌弃的,在万仞山底受此折辱。

我时常在心中替他不甘,习以为常后,不想某一日将此脱口而出。那些执念竟逐渐构成我,使我有了生机。

起初云缙有被惊骇住,因我没有人貌,他只能看见被拘束的团团黑雾。但他仍没有离弃我,反而将虚无的我作为他的友人,试图多为我灌输些有趣的见闻感受,让我在对生的向往中,形成灵体。

初时我笑话他荒诞,他便道:“凡间草木皆能修行,且曾有天地造化者降生,你为何不可?”

“从执念里生出的,能是什么善人。”

“非也,”那时他已将山门打开,让我瞧浮在近处的云雾,“于混沌里迸绽的光彩,那才是你。”

平生第一次,我体会到一种暖意,好像那些光芒真的照耀在我身上。

他又说:“若你有了灵体,也该有个名字,‘缁霞’如何?”

“不忘来处,不舍归途,我很喜欢。”

如此相依千年,不曾有谁打扰,我也真的在万般恶念里吸取着稀少的善意,逐渐有了一副躯体。

可那些执念不肯放过我,也形成锁链的模样,紧紧禁锢着我。我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又几百年匆匆,没有结果。

“其实这样也好,”第一万次挣脱无果后,我笑着对云缙说,“偶尔有你陪我,在这里也很好。”

云缙却并不回应我,我以为是他厌倦与我千年的相处,却听他说:“缁霞,你可听过饕餮,生性好吞?”

见我摆首,他便又道:“其实我骗了你,我哪里配得上‘云缙’这样磊落的名字,我不过是只凶兽罢了。”

言罢他便消失无踪,之后的几百年我都未再见过他。

那几百年里我的自我厌弃比从前更甚,我第一次对那些偏激的执念有所感触,若是未有曾经,我或许不会这般痛。

我变得嗜睡,而每当清醒时候,都觉得身上枷锁轻松几分。兴许错觉吧,又兴许是我要逐渐消散了。

某一日,我在睡梦里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睁开双眼,山门外,霞光大盛,各色光亮交替闪烁,美得我神往不已,不自觉想靠近,腿脚一软,我竟跪伏在地,同人间朝圣一般,虔诚地面对驱散迷雾的光彩。

良久我才意识到,我身上的束缚不见了,我迷茫是否那些执念也被这光所洗礼。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能踏出万仞山底。

直到我与一队天兵擦肩而过,他们如同剥离情感的躯壳,走向我曾熟悉的地方,我看过去,万仞高山,一朝倾覆。

我听见小仙们的呼声。他们说“是饕餮毁了那座山”,“是饕餮吞噬亿万执念,撑肠涨肚,几乎要爆体而亡”,“是天帝不忍,只罚他去人间渡劫,直到被所有人遗忘”。

那些离奇的惊喜瞬间明晰,竟是云缙为我犯下这一切。

我忙拉住一小仙問道:“神仙若被完全遗忘掉会如何?”

“自然是消散天地间。”

那双才自由的双腿便如柳条般弯折,我跪在地上,想起曾与云缙约定过的,“若是自由了便一同去人间”,可去人间要入轮回,入了轮回,我便再也不记得他了。

那些执念终于成为了我,而为了他,我决定成为孟婆,要永远记得他,如果能遇见他,想尽办法也要拯救他。但我能力微薄,没有神仙肯帮我,我终究不属于天地的任何一员,孟婆的身份也只是我以为的,实际我在这桥上,见不到任何人。

数千年过去,到如今,我只剩下一个念头,再见云缙一面,和他共入轮回里,无论在人间是否遇见彼此,都尽兴活一世。

我听杜鹃鸟四声啼鸣,口中血滴落枝头,便染成满树晔晔的杜鹃花。其色沿山层次递进,单此一类花便能铺展遍野。

花很美,鸟也可爱。可惜我听不得杜鹃鸟的叫声,它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叫嚷着“不如归去”。

身为林木的侍卫,却又侵犯他者的归巢。这样的鸟儿说出的话总也半真半假,不敢信,又不可不信。

口中唤着“不如归去”,却总也见它们回来,未尝真正离去。

而我呢,执着一处,到最后,却是早该离去的那个。云缙竭尽所能在人间寻仙问道,寂寞了两千年,几近飞升,还惦念着我,然我却与他生生错过。

思及此,我便对窦飞鸢道:“孟婆的位置归于你,便请为我煮碗汤吧。”

我跳入轮回道,坠落的过程中隐约记得才发生的一些事。

那时我走过一道漫长的桥,尽是些陌生的面孔。桥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在发汤,像是人间布善的贵人。一位竹青色的妩媚女子和一位杏黄色的清丽小姑娘最为吵嚷。

驻足一锅前,锅内食材颇丰,可这不叫做汤,应该是米糊。

“我是接手上一位孟婆的,招待不周,还请品尝。”一人如是说,发间一只木钗意外醒目。

那木钗好似云痕曲折、水波动荡,尾端断裂,就在海天一线间使一切戛然而止。

我问道:“这一碗是恰好的分量吗?”

她笑言:“你知道凡人在某一时刻会有‘这件事仿佛前世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吗?因着很难有谁能喝净一碗汤,剩一滴便是一份回忆。”

我低头看她盛给我的米糊,好像只有半碗的量。这念头在一饮而尽后,终结于光滑的碗底。

而快速喝掉一碗粥付出的代价就是我被呛到,极不文雅地咳出了一大口米糊。

落在地上,像咳出一分执念,又好像留下些什么。

是一个身影,拨开重重云霾,光大肆奔涌,湮没我。

如今他也归去,我也归去,竟似不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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