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亿片成人纸尿裤背后的老年中国

2022-07-04 11:33薯饼饼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纸尿裤养老院成人

薯饼饼

隐秘而广阔的市场

2013年,刘从海购入第一台生产设备,开始做起成人纸尿裤生意。

“成年人还用什么纸尿裤?”他总听到这样的疑问。然而,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超2.6亿,其中有相当数量因各种疾病而出现失禁的老人,需要用成人纸尿裤。

2020年,刘从海的公司卖出了2.5亿片成人纸尿裤。他在两处厂房投入5条生产线,一天最多能生产70万片纸尿裤。

即便有如此高的生产量和销售量,“成人纸尿裤”在市场上依然少有人关注。甚至当电商平台负责人对刘从海的淘宝店做回访时,都忍不住质疑:“有这么多人在用吗?”进入行业之前,刘从海也没有想到,有这么多成年人需要用纸尿裤。

2000年,刘从海开始做物流工作,专跑菏泽与济南之间的路线。物流网络像毛细血管一样四通八达,物流人员往往对市场变化有着敏锐的感知。2008年,刘从海第一次给一家成人纸尿裤工厂拉货。“还有人用这玩意儿?”拉货时,刘从海心里冒出这样的疑问。

作为失禁护理产品,成人纸尿裤的设计来源于婴儿纸尿裤,但吸收力和吸收量大得多。成人纸尿裤是老龄化社会与经济文明并行发展的产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开始走上商业化道路,但产业发展速度很快。

“其他货物一星期拉一趟,成人纸尿裤两三天就能拉走一车。货刚拉到济南,就被代理商分完了。”刘从海做买卖的心思活络起来,2013年,他凑出170万元,做起了自己的成人纸尿裤生意。

一开始,刘从海和他雇来的3个业务员到处拉订单,把货一点点地供给济南各家医院门口的便利店。那时,厂里的一台机器开一天,做出来的纸尿裤得卖上一周,销售速度极慢。

转折发生在2014年的夏天,在济南周边跑了大半个月依然没有订单之后,刘从海打算试试电商。那时,在淘宝上卖成人纸尿裤的商家屈指可数,刘从海总算打开了产品销路。到2015年,销售速度终于跑赢了机器的生产速度。

“客户”

2018年是刘从海的生意飞速增长的时期,纸尿裤销量在那年达到1.6亿片。他的“客户”是一群正在经受疾病折磨,又想守住自己的独立和尊严的老人。

2018年,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2.49亿。那年,全国成人纸尿裤的消费量超过了4亿片,但中国成人失禁用品的市场渗透率只有4%左右。也是在那时,刘从海感觉到市场开始下沉,店里发往县城和农村的纸尿裤越来越多。刘从海有个住在乡下的远房亲戚,家里老人瘫痪在床,过年时,他送给了亲戚几箱纸尿裤。“村里人也能接受这东西了。”

当一个老人用上纸尿裤时,往往意味着衰老已经不只是头顶的阴云,而是化成冰冷的雨滴坠落下来——身体机能已经无可挽回地衰退了。对很多老人来说,这是个有些残酷又无奈的秘密。

陈秀莲今年53岁,曾是甘肃省某艺术团的成员。那次遭遇尴尬的场景,她“一辈子都记得”。陈秀莲去单位开会,一口气爬上老旧办公楼的五楼,突然感到大腿处传来湿热感。陈秀莲的脑子“嗡”一下炸开,她躲进厕所,换上平时放在单位里的练功服应急。整个下午,她都小心翼翼,终于挨到了下班时间,她连自行车都不敢骑,拦了辆“摩的”冲回家。

上海仁济医院泌尿科主治医师李佳怡介绍,我国的成年女性中,可能有30%的人患有尿失禁,但能够主动就诊的尿失禁患者不足10%。陈秀莲试图抗争,尝试过使用卫生巾、带备用裤子后,最终还是给女儿发微信:“给我买点儿那种现成的东西吧,网上说有卖的。”

用上纸尿裤后,陈秀莲觉得,自己已经走入了人生的另一程。她把纸尿裤塞进了卧室卫生间的柜子里,即使是对最亲密的姐妹也绝口不提。她对“这东西”感情复杂。“用上后感觉自尊都少了几分,但好歹在外人面前守住了尊严。”

刘从海说,店里的首次购买者一半以上都处在30—50岁的年龄段,大多是孩子为父母购买。许多老人用完后,会自己回购。他们大多不会网购,总是拨打包装袋上的电话,再给客服留下地址和电话。公司甚至收到过一封手写信:“我想要购买纸尿裤,上次的纸尿裤尺码太大,请公司改进。”落款处有写信老人的地址和电话。

养老院

刘从海最大的“客户”是养老院。如今他依然坚持每年亲自给华森老年公寓送货,这是济南规模最大的养老院,住着近200位老人,其中30多位失能老人需要用纸尿裤。

护工周燕春负责这里的管理工作,她50岁出头,做事麻利。对于看护老人,她有个最简单的总结:“把他们当成小孩子照顾。”

有位老人情绪激动,不停地问身边的人,为什么孩子放学了还没回家。周燕春顺着她的话安抚:“没到放学时间呢,还要再过2个小时。”

“她的儿子其实都50岁了。她好像困在那段孩子上学的记忆里,出不来了。”周燕春感慨,在养老院里,找孩子是老人们最常做的事情。“把老人送到这里的孩子,没有不孝顺的。”但对于上班族而言,仅仅按时给老人更换纸尿裤,就是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把老人送到养老院,时常来看看,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选择。

在二楼的病房里,子慧坐在床边陪着父亲,她每周带孩子来两三次。父亲卧床约2年,头发白了一大半。有人盯着他时,他就咧开嘴笑,像个乖巧的孩子。

“他和年轻时完全不同。”子慧说,以前父亲在村里做建筑工作,“性子不好,村里没人敢惹他。”但父亲患上了癫痫,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两次,伤到了脑子,50岁出头就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可是家里没人腾得出手来照看父亲。刚被送进养老院时,父亲的头脑还清醒,腿脚也灵活,慢慢地,症状越来越严重,他腦海里的记忆和脾气一起逐渐消失了,无论谁来看望,他都喊着“子慧”。

在养老院里,每位老人的床头都贴着小卡片,上面写着姓名、年龄、入院时间。在这里,他们的姓名很少被提起,常被“某人的爸爸/妈妈”“几号床”替代。每天,周燕春和护工们要给老人们换至少5次纸尿裤。有的老人不配合,也有的老人勉强穿上纸尿裤后,总想用手撕掉。周燕春说:“老人们都有尊严,都爱面子,可一旦完全无法照顾自己了,就没法在乎这些了。”

最后的屏障

对子女来说,纸尿裤代表着另一个坎儿——到需要给父母用纸尿裤的日子,离分别的时刻就更近了。

沈玲的父親在使用纸尿裤前,有过一段“别扭的时候”。在沈玲的记忆里,父亲是个粗放的东北汉子,但拿到肝癌晚期的诊断结果后,60岁的父亲迅速衰老下去,可他不肯用沈玲买的成人纸尿裤和尿垫,每次吃力地走向厕所,都像翻越了几座大山一样气喘吁吁。

直到有一天,沈玲劝说父亲使用纸尿裤时,父亲没有再抗议。“我隐隐感觉,我们告别的时候快要来了。”沈玲在网上买了一箱纸尿裤,边下单边掉眼泪。

在网络上搜索“成人纸尿裤”,会发现相关讨论很少。只有极少数人会在社交平台上提到成人纸尿裤,且往往带着强烈的情感。有人在自己的网络社交空间里记录对长辈的记忆:“梦里我拿起便笺,写下要给奶奶买的东西,松软的枕头、小桌子、挂面、台灯、成人纸尿裤。醒来才想到,她去世一年了。”

刘从海还记得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她独自照顾瘫痪在床的老伴儿。2013年起,老太太就在店里买纸尿裤,总是定期回购。纸尿裤大了、小了,或是快递有问题,她不懂得在淘宝上找客服,就打电话给刘从海。

老太太买了5年纸尿裤。有一天,她给刘从海打电话,告诉他,老伴儿已经去世了。她和老伴儿年轻时总吵架,等到没法吵时,还得伺候他,但“磕磕绊绊几十年,现在人走了,没有伴儿了”。

如今,刘从海接触数据的时间比接触客户的时间长,成人纸尿裤的销量从2014年起一路走高。但刘从海也有新的规划,他不再只顾着“走量”,而是计划打造出一个高端品牌。

大多数成人纸尿裤只具备最基础的功能,在舒适度方面尚不如婴儿纸尿裤。“老人穿着不舒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刘从海计划给产品换上透气不透水的外膜,再用无纺布代替塑料布,增加柔软性。他说不出“银发经济”之类的词,只是感觉市场在朝新的方向发展——品质更好的成人纸尿裤能打开新的市场,“也能让老人家少受点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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