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南岛

2022-07-06 08:00刘宏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南岛

刘宏

我比现在年轻八岁的时候认识了南岛。

那是丁香花瓣四处飘飞的季节,我瞒着家人,春心荡漾着从鹤北来到寒城。网聊半年多的女网友突然爽约,电话关机。估计是被家里人发现把她关起来,或许她临时改变了主意。为了这次期待已久的见面,我做了精心的准备,剪了当时市面上颇为时髦的爆炸式飞机头,新买了一身白色运动装和一些成人用品。不管什么原因,第一次约会女网友就被放了鸽子令我十分沮丧,无心在此逗留。我在火车站前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准备第二天坐早班火车返回鹤北。

我住进这家旅店的时候,四人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傍黑时又住进来一个人,三十岁出头,身量瘦削,清白面皮,长发披肩,嘴角叼着烟,背包往床角边一扔,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很疲惫的样子。我说,哥们儿,从哪儿来?良谷镇。是良谷镇坐地户吗?当然,我就在那出生的,你呢?鹤北。哦,良谷镇归鹤北管辖,咱俩是老乡呢。我说,去过鹤北吗?他说,那年相亲去过,穷山沟,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问,谁家姑娘?兴许我认识。他说,我三姑领我去的,女孩好像姓金,住在街西头,门前不远有座山神庙。那女孩长得还行,左眼有点斜楞。那天我和我三姑在她家吃的午饭,她妈炒了好几个菜,他爸一看就是个酒蒙子,一上桌捧着酒瓶不撒手,一个劲儿喝,好像这桌酒席是为他准备的。我们走的时候,他嘴里说送我们,却咋也不动窝,估计是喝高了站不起来。后来你和那女孩成了吗?他甩了下长发,一笑,成了还说啥,你想呀,咱一个诗人,找个初中生,怎么交流?诗人?大概看出我脸上露出的惊疑之色,他捋了捋有些卷曲的长发,露出光亮的额头,说,一看你就比我小。哥上中学的时候就在杂志上发表诗歌,还出版过个人诗集,我的笔名叫南岛,聽说过吧?见我不置可否的样子,他明显有些失望,看来你平时不怎么看书。我说,这个笔名感觉像个地名。我起南岛这个笔名是有缘故的。啥缘故?知道诗人北岛不?我说,知道,中学课本学过他的诗。知道就好,作为中国人如果连诗人北岛都不知道,太不应该了。北岛是你哥吗?什么哥呀,北岛是我恩师。诗坛上流传一句话,南有北岛,北有南岛。不吹牛,北岛老师的诗我可以倒背如流,你信不信?给你来首北岛的代表作《回答》吧——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背诵到“我不相信”这句的时候,他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猛,好像要背过气去。我说,哥,不用背了,我信了。他停止背诵,缓了口气,说,不怕老弟笑话,哥在东三省诗歌界是很有名气的,也算给咱良谷镇增光了,要不是那年走火入魔犯了案,早就功成名就了。见他很健谈,而且并不避讳陌生人,心里也减少了顾忌,我问,你是诗人能犯啥案?男女关系?他说,那倒不是,说来有点丢人,比男女关系还丢人。一个在基层宣传口当通讯员的诗友,说可以用手里的记者证搞点钱,并说有几个同事靠这手儿发了财。非要拉我也去,你想想,搞诗歌的也没有别的来钱道,当时想法比较简单,就跟着去了。我们自称是法制报记者,到一家化工厂找到负责人,说有人反映他们排放污水,如果不配合采访调查就在报纸和媒体上曝光。厂长哪见过这阵势,拿钱消灾吧,给了我们两千元烟酒钱。钱还没焐热,我们就被抓了,不说了,太丢人。他把刚脱下的外衣重新穿上,对我说,走,给哥一个面子,咱哥俩出去喝点。我有点不好意思,说,还不太饿。他一挥手,走吧,出门在外都是兄弟,客气啥。

那晚我们在街边一家小酒馆喝的。毕竟刚认识,彼此话题不多,东拉西扯。我说,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阵子特别喜欢画画,后来学习紧张就顾不上了。南岛说,绘画更需要天赋,我这人说话直,你学了也白学,不学就对了,劳民伤财还浪费时间。我白嘲地笑笑,我这人学啥都是三天新鲜,没有长劲儿,而且好高骛远,找工作也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大学毕业两年了,还在家啃老呢。他说,哥想啃老还没老可啃呢,我父母早都不在了,我老哥一个人在社会上混,其中滋味你是体会不到呀。

一瓶白酒见底,开始喝啤酒,我不擅长喝啤酒,两瓶没喝完就上头,酒一上头,话就多。其实,南岛在旅店说他去鹤北相亲的时候,我就差点说出来,但那时我很清醒,忍住没说,现在实在憋不住了。哥,老弟告诉你个事。啥事?你说的鹤北那个女孩,现在人家都两个孩子了,小两口开家山货加工厂,发财了,在省城有车有房,日子过得红火着呢。你认识她?当然。我诡秘地一笑,她是我二姐。是吗?那可太巧了,你回家问问她,看她还记得我不?不好意思,说你爸是酒蒙子,你不介意吧?我说,不知者不为过。

离开饭店时,已经下半夜了,街上冷冷清清。回到旅店房间,发现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我上前开了灯,那个人醒了,是个和尚。北方罕见僧人。此时,我和南岛已无睡意,很好奇地和那个和尚唠了起来。那和尚四十岁出头,皮松肉浮,一口河南腔,说自己法号德满,从五台山来,专程到寒城千佛山考察,准备开展两山合作,千佛山资金匮乏,佛事一直不景气,双方如果优势互补,真是双赢的好事。说着,从随身携带的黄色粗布包里取出两份打印的经文,分别送给我和南岛。我把那份经文折叠了一下,准备放进包里,德满和尚忙拦住我——经文不可折叠。

三人谈性很浓,相互加了微信,不觉间天光大亮,我和南岛邀请德满和尚共进早餐。来到站前一家小吃铺,面对餐桌上一屉素馅包子和米粥,德满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受人供养,驱烦除恼,多谢施主……

用过早餐,正是城里早上上班时间,街上人流涌动。我们三人——一个身披黄色袈裟的中年和尚,一个乱发披肩的青年诗人,一个留着爆炸式飞机头的时尚小伙儿,说说笑笑,并肩行走在人流中,成为那天早上寒城街头的一道诡异风景。

三人没再回旅店,在街口,德满和尚双手合十,与我们告别,打车去了位于市郊的千佛山,南岛说要去寒城晚报送篇诗稿,和我拥抱后消失在人流中。我没再与那个失约的女网友联系,我金耀祖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我一路打着饱嗝直奔火车站。

再次与南岛见面是在数年后一次省绿色产品展销会上。我是替我二姐参加的这次展销会,她家加工的山货产品,质量上乘,名声响亮。我二姐在省城开了一家山货专卖店,见我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就让我帮着经管她的山货专卖店,自家人,用着放心。这样,我来到省城当了店长。其实,店里就我一个人,既是店长也是店员。在人头攒动的展厅里,我意外地见到了挎着照相机的南岛,彼此见面都很激动。他说,咱哥俩儿寒城一别,有三年了吧?我点头,嗯,好像三年多了。几年不见,他依旧一头蓬乱的长发,没太变,只是消瘦了些。他说他目前在省城晚报当记者,说可以为我的山货产品拍几张照片,登在报纸上做宣传。见我有些犹豫,他习惯性地甩了下长发,说,放心吧,老弟,凭咱哥俩儿多年的关系,我可以做主,一切免费。临走,送我一本新出版的诗集,我随口念出书名《狗好》,他连忙更正,什么狗好,是《独好》。草书,不太好认。现在出书太贵,简直是公开杀人,要不是为了加入中国诗会,打死我也不出这玩意。

几天后,南岛打来电话,说产品照片已经在报上登出来,要送报纸过来。后来我才知道,很长一段时间,居无定所的南岛,一直住在报社编辑室的沙发上。此后,他得闲就来我店里,一旦喝多了,就和我挤在店里的单人床上睡。各种山货食材店里现成的,但我俩都不会做饭,有时我们会避开饭口,请隔壁饭店的厨师过来帮忙。南岛酒量不大但爱喝,属于三两白酒下肚就钻桌底那种。有一回,我二姐从鹤北来到店里视察,她总是出其不意搞突然袭击。我正在和南岛在店里喝酒,二姐的突然到来,让我有些尴尬,我给他们双方做了介绍,两人竟谁也没认出谁。因为眼睛有毛病,我二姐常年戴着宽边墨镜。临走的时候她低声对我说,这人咋看着不像好人呢,头发那么长,城里比不得乡下,你可长点儿心眼,别啥人都往店里领,吃吃喝喝的。我想告诉她,这人和你相过亲呢,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醉客居是我和南岛经常光顾的酒馆,位于我所在的山货专卖店斜对面,门脸不大,装修一般,走的是原始复古风格,粗面红砖墙上挂着长角牛头骨和马头琴之类的装饰,很有格调。我一直以为店主是蒙古族,一打听不是,是地道的汉族。南岛也经常把他的诗友带到这里,三五老友相聚,品茗阔谈之间,享受着畅快人生。

酒馆内常年播放着著名萨克斯乐曲《回家》,令我等流浪在外的人,心生一种莫名的忧伤。有好几次南岛听着听着就哭了。他对老板娘说,换个欢快点儿的曲子吧。于是音乐声再度响起,竟是当下很流行的歌曲《如果我的爱还在》。听着听着,南岛又哭了,哭得比上几次还厉害,鼻涕都流出来了。我对老板娘说,你这是啥快乐曲子,把俺大哥又弄哭了。老板娘甩手把脏兮兮的歌单扔到我面前,说,你这大哥比林黛玉还矫情,看啥欢快你们自己点吧。

刚进省城,认识人不多,南岛自然成了我最亲近的朋友。那段快意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结婚。媳妇是我斜眼的二姐介绍的,是她省城一个吴姓客户的侄女,叫吴颖,一个有着强烈大女子主义的女人,结婚的当月没收了我的工资卡。小手一伸,拿来!我说,拿啥?卡。啥卡?你的工资卡。婚前,她隐藏得很好,话不多,表情平静,没有丝毫破绽,以至于我认为她是一个颇温柔的女人。我承认,我的性格有些懒散浪荡,好酒,随我爹。我二姐眼斜但看人很正。她说,你这样的浪荡鬼就得找个孙二娘治治。婚前我曾有過一段亲密关系,她是一个大龄青年婚恋网站节目主持人,姓曲名薇,体态微胖,圆脸,戴着无框眼镜,语言表达能力很强,小嘴巴巴的像加满油的马达,说得我一愣一愣的。据说,通过她的相亲节目,每年都能促成好几对,一度成了情感品牌,她本人也被业界称为情感专家。然而自己的情感问题却始终没有解决。我是参加了她们婚恋活动认识她的。我之所以参加这个活动,目的是想找个城里姑娘。曲薇每次来店里,脱下外套,把头发盘在头顶就开始做饭。她让我给她在后面系围裙的时候,我会趁机搂着她并不纤细的腰,亲一下她的脖颈。她的厨艺非川非鲁也非粤,自成一家。那段时间我都被她喂胖了。我对她也不薄,前后给她买了两双不同颜色的高腰皮靴和一件价值不菲的貂皮大衣。当然,钱都来自店里的货款,谁让咱是一店之长呢。南岛见过曲薇一面,悄悄对我说,老弟,这个女人对你并不真心,至少脚踏三只船,还是离她远点吧。一次相聚后,她接了个电话说要回家,就匆匆走了。我趴在窗户上看,她并没有回家,而是上了一辆等候在街边的黑色奥迪轿车,向相反的方向驶去。车窗贴着膜,看不清车里人,无从辨识司机是男是女。

结婚之后,我不再住在店里,我和南岛肆意无羁的生活宣告结束。他虽然时常在我工作时间来店里,但明显有些落寞,好像一只失去主人的宠物。我劝他找个女人成家吧,人啊,无论男女总要有个归宿。他苦笑一下,说得容易,哥自己都养活不了,哪有钱娶媳妇。不知什么时候,南岛不再弄诗歌,他说,我以往每年都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不少作品,这两年没有了灵感,找不到感觉,索性就不写了。除了在晚报副刊编诗歌外,他还给成功人士写传记,给先进人物写报告文学,无利不起早,当然都是有偿的。有位德高望重的老诗人对他的行为深感惋惜,在电话里殷切地教导他,勤能补拙,不要半途而废,还是有希望成为北岛第二。他点头答应,老师,我会努力,绝不放弃。放下电话却说,老子都不惑了,还补个毬。天赋乃上天所赐,岂是后天可补?无天赋而勤奋,只能制造文字垃圾。

这天,南岛说,报社来了新人,他不再住编辑部,在幸福街上找了间能做饭的地下室住。那地方离我家不算远,我时常带些木耳、蘑菇去看他。其实,我之所以始终与南岛保持友好关系,还是因他直率的性格,彼此在一起很轻松随意,如今,遇到一个让你感觉舒服的人,多难得呀,谁能拒绝呢?

腊月里,有几个南方诗人来看冰灯,南岛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饭,一高兴喝高了,送走客人,我把他扶到附近一家旅店。老板娘见他喝成这样,对我说,大哥,你还是留个电话吧,你这哥们儿如果半夜有啥事好找你。我留了电话就打车往家走,还没到家,就接到旅店老板娘电话。大哥,你快来吧,他上我床了。我让出租车司机掉头返回旅店,见南岛正蜷曲在旅店接待室的床上,被子上吐满污物,那是人家老板娘休息的地方。老板娘说,你快把他整走吧。这时,南岛见我来了,好像醒了酒,自己爬起来到卫生间洗了脸,又喝了一杯热茶。我要送他回他的地下室,他死活不让送,执意自己打车回去,说,没事儿,吐完就好了。二十分钟后,我估计他应该到了,就给他打电话,不料接电话的是出租车司机。你可来电话了,你哥们儿下车就走了,把手机落在车上了,几分钟的工夫,再找他就找不到了。我一下彻底醒了酒,打车直奔幸福街。手机丢了是小事,数九寒冬,醉鬼冻死的事件在东北并不罕见,每年冬天都会发生几起。出租车司机见到我,指着前面说,你哥们儿就在那棵树边下的车,往哪走了,我就不知道了。借助灯光我找到那间地下室,下了台阶推门,门锁着。我顺着街边一路寻找,在一个角落的垃圾堆旁发现了蜷缩在那里的南岛,我吃力地架着他来到地下室门口,中途歇了好几口气。从他裤腰带上找出钥匙开了门,一直陪他到天亮。第二天起来,我说,昨晚这条街上有个酒鬼差点冻死。他说,是,多亏让一个好心人救了。

初春的一天,南岛来到店里,进屋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抽起来,说,我不在报社干了。原来三八节前夕,在市民中有着很大影响力的晚报要出一期女诗人作品专辑,南岛在众多自然来稿中,编发了一组自由诗,其中一首诗里有一句:“啊,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站在城市的上空,仰望苍穹……”报纸登出后变成了“啊,一个戴着安全套的建筑工人,站在城市的上空,仰望苍穹”。作者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热爱诗歌几近病态.拿着当日的晚报,闯进报社大吵大闹,我的安全帽,你怎么给变成了安全套?你让我这脸往哪放?她揪住责任编辑南岛不放,不让吃饭,不让上厕所,直到总编好说歹说,答应在下期报上登份道歉声明,再给她发一篇稿子才算平息了此事。如此低级的错误给报社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南岛觉得很冤枉,来稿是电子版,是作者自己打错了字,作为责任编辑只是没有及时发现更正。被报社辞退后,南岛一度在街上游荡。我说,我有个同学,开了一家网吧,你去当管理员吧,还管吃管住。他看我一眼,一脸的不悦,你可拉倒吧,别忘了,哥是诗人,干那活不是磕碜人吗?我说,那你有啥打算?他说,遇事不决,可问春风,春风不语,即随本心。我说,你是诗心不死吧?他说,哥当初离开诗歌乃生活所迫,非我本意,也非我所愿,然兄诗心从未死过。现在有人看我笑话,在网上说我江郎才尽,自甘堕落,诗坛从此再无南岛,你等着,我要先挣一笔钱,在乡下购一农家小屋,静居乡间,力避尘扰,潜心创作,写一部传世诗作,用行动打他们耳光,用实力让他们闭嘴。不久,南岛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做产品摄影,业余时间继续写报告文学,写人物传记挣钱。

这天,夜里11点多,南岛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音量放得挺大,没有听见手机铃声。关了电视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又打过来。这个时间打电话,十有八九是找我喝酒。因为晚上总出去喝酒,吴颖和我闹了几次离婚。还没等我接电话,已经上床的吴颖恶狠狠扫我一眼,金耀祖,我告诉你,你今晚要出去就别再回来。

尽管受到女人的语言威胁,我还是拿起响个不停的手机躲进卫生间接听。我在你家楼下呢,你赶紧下来,有事。有啥事你说,太晚了我不下去了。哥睡不着,想跟你说点儿事,就一会儿。听声音是喝了,但是说话还没走板。我伸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吴颖,床头灯光线灰暗,看不出她睡没睡。她这段时间灾祸不断,心情极其不好,先是周末跳广场舞的时候,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右眼角,派出所的人根据弹弓击出的方向,认定那颗樱桃大小的塑料弹丸来自广场对面的3号楼。3号楼有32层,袭击者具体住在哪一层,不得而知。从伤情来看,袭击者应该住在低层,如果从高层射击,其弹丸在巨大惯性作用下足以击穿吴颖同志的头骨。好在伤情并不严重,皮外伤,贴块创可贴就没事了。广场舞不去跳了,改学太极剑。师傅来白外省,很敬业的一个中年男人,手把手教她,在演练过程中,双方都过于投入,不慎剑头刺到了她的左眼角,流了不少血。这下好了,两个眼眉处一边一个创可贴,成了黄眉大侠。

我对着手机低声说,好,你等会儿。悄悄披上衣服,蹑手蹑脚推开屋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传来了吴颖同志中气十足的一声怒骂:真他妈没脸!

八月中旬的夜晚已有了丝丝凉意,在闷热的家里出来,让晚风一吹,还很清爽。南岛正靠着小区大门的石柱边抽烟,外衣领子竖起来,从侧面看遮去了半截脸,但右脸颊上的伤痕还依稀可见。前几天他刚刚挨了打,那天晚上他酒后打车回他的地下室,车费三十元,他认为出租车司机绕道了,执意只给二十五元,两人吵起来。出租车司机说,那就找派出所来处理吧。找呗,谁怕谁。出租车司机拿起电话,派出所吗?这有个人打车不够钱,你们来看看吧。一会儿,来了一辆车停在了前面,当他看见下来的几个人不是警察时已经晚了,他被薅着脖领子拖下车。亏了那天穿得多,要不非被打死不可,他说,那出租车司机的电话根本没打给派出所,而是打给了自己哥们儿。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支烟,说,弟妹没骂你吧。我说,除了我爸妈,敢骂我的人还没出生呢。他鼻子发出一声哼,你就吹吧。我说,大半夜的,啥事?说吧。是这样,我不是说过想到乡下买个农家小屋吗,前有院后有园,靠山临水那种。我说,是,不止一次说过。他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网上找房子,专找省城周边农村的平房,发现清山镇有个房子挺合适,六十平方米,五万。从图片上看,房子八成新。你去实地看过吗?去了。他诡秘地一笑。我说,你笑啥?他说,这样傻站着说话不是咱哥俩风格,走,到路灯下边去坐会儿,边喝边说。小区门前橘黄的灯光温暖地包围着我们,南岛从提包里掏出一瓶北大荒六十度,一根里道斯香肠。这个提包跟随他多年,几乎形影不离,是好些年前他参加中国诗稿创作笔会时,主办单位发的,湛蓝色,一尺见方,上面印有“中国诗稿创作笔会”字样。每次提着它,出入各种场合,他都要把有字的一面露在外面,以便映人人们的眼帘,似乎陡增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由于年久失色,那字迹严重褪色,模糊不清。有人劝他换个提包,他死活不换。他通过网络找到一家美甲店,请专人用红色美甲油把那几个字重新描了一遍。破旧的提包,配着鲜艳的字迹,怎么看都让人感觉突兀怪异。

咱哥俩儿一家一半,他说着,把那根里道斯香肠,一撅两节,一人一节。

那天,我按网上房屋信息上留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听声音年纪不大,我开始以为是中介,一问不是,是房主,叫潘倩倩。她說,她在城里住,乡下的房子没人住,准备卖掉。于是我们约好周末在清山镇客运站对面的清真饭店见面。客车快到镇里的时候,我给她打电话,想问她到了没有,没想到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手机响了,电话一通彼此都惊住了。哎呀妈呀,你就是南岛先生?我说,是。原来我们坐的是同一班客车,而且座挨座。她身材高大,高鼻深目,有一张欧范面孔,我猜想她可能有俄罗斯血统。

下车后,已是晌午,我们并肩而行,我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她身边就像她领着的孩子。房子在离镇里二十公里外的小村,我们先找了个饭店吃饭。饭桌上我们唠得很投机。人高马大的她有着很强的小女人性情,说话总是一惊一乍,回答话时“哎呀妈呀”是她的口头禅。睁大的眼睛里闪着清澈而天真的光。她说她在省城中医院做保健医生。我说,你爱人做什么工作?她说,哎呀妈呀,哪有爱人那,这不都三十好几了还单着,父母急得不行。我说,你这么苗条漂亮,找对象不难。她说,哎呀妈呀,咋不难啊,比我高的男人不多,矮的又嫌我高,我还嫌他矮呢,我宁可独身也不想将就。我说,我也单着呢。她说,哎呀妈呀,我以为你有家呢。

那天,我们走进村里的时候已是傍晚,村子的上空飘浮着缕缕炊烟。那是一间东北农村常见的低矮的破旧砖房,后面有園子,但前面没有院子,直接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既不靠山也不临水,与我的要求相差甚远。你这房子和图片上完全不符。她很坦然,哎呀妈呀,真让你说着了,网上房子的照片是我在别处找的贴上的,不这样能引来你这样的人吗?她进屋用电壶烧了水,给我沏了茶,让我在屋里看电视,她到厨房开始做晚饭。她说,我晚上不吃饭,减肥,你来了,今晚就陪你吃点儿。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笑,像一对来历不明的恩爱夫妻。她说当初买这个平房是看周边村里老人多,打算在这里开家按摩针灸诊所。后来,村里女人们因为她的到来,总和自家男人打架,有时候她给男人按摩针灸,男人的老婆就坐在旁边监视。村主任说她扰乱了村里的和谐生活,几次撵她走。她一想,走就走吧,城里乡下,每周往返挺累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就决定把房子卖了。疫情影响,房子在网上挂了一年多也没卖出去。吃过晚饭,她说,我看你这人挺好的,一会儿我给你按摩,看看我的技术咋样。按摩的时候,我有意摸了她的手,她并没有排斥。她说村里没有旅店,你今晚就住这吧,你睡床,我睡沙发。我说,咱俩都睡床吧。你买我房子我就答应你。我说你答应我就答应你。

说到这里,南岛呵呵笑出声来,扬脖喝了口酒,低下头看着别处,说,那晚的体验真是难以言说。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晚,都快到中午了,她说要收拾一下屋子,明天再回城里。她送我到村口等客车,路上有人见了我俩,大声对她说,大洋马,又换伴儿了。她紧张地低声说了句,哎呀妈呀,咱快走,这些村里人可愿意嚼舌头了,别搭理他们,拉起我,头也不回地急走。

据我所知,此前,南岛有过一个女人,是无意间听他一个多年的诗友酒后透露的,是个脸颊有几粒雀斑的离异女人,两人因诗歌有了精神共鸣,可以说诗稿充当了两人的黏合剂,两人过了一段相当短暂且相当浪漫的日子,直到一个男孩儿找上门来,打破了他们恬静幸福的生活。男孩儿十七八岁,不太高,微胖,手臂上纹一条龙,大冷天露着胳膊。男孩儿的突然出现让南岛措手不及。见面当天,张口向南岛要三千块钱换新手机,你睡了我妈,就得给钱。南岛当着女人面不好说啥,掏出了五百块钱扔过去。男孩说,你打发要饭的呀,扑上来把他按在沙发上,开始翻扯他的衣兜。干瘦的南岛根本支巴不过牛犊一般的半大小子,兜里刚到手的两千多元工资被洗劫一空,屁股上还挨了两脚,女人在一旁拉也拉不住。

月亮偏西,有露水下来了,感觉身上潮乎乎的。你今晚来就专门告诉我这些?不是,还有事。有啥事快说吧,天都快亮了。他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想结婚。结婚?和那个卖你房子的女人?你们才认识几天?玩闪婚哪?我看见他在朦胧的夜色中笑了,笑得很诡异。房子我没相中,可相中人了,她知道我是个穷光蛋,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就凭这一点就够了。我哼了一声,好吧,结婚是好事,你是哥,老弟支持你。需要老弟做什么尽管说。钱!差多少?得一万。没问题,下周一你来我店里取吧。他伸手拍我的肩,声音有些哽咽,哥没白交你这个兄弟,放心,哥不能让你为难,月底有一笔润笔费到账,再凑一下,第一时间还你。

疏星满天,我扬手把手里的烟蒂弹向夜空,一星嫣红的亮点划破夜幕。我说,不急,没别的事,我该回屋睡觉了。

年底,因为多次擅自挪用山货专卖店的售货款,而且至今没有还款的迹象,我被二姐撤了店长之职。这个店再交给你,非让你祸害黄了不可。我虽然不是店长了,但我二姐觉得我虽然可恶,还是有可用之处,不是有句话吗,世上没有废物,只是放错了地方。我爱喝酒,有一定社交能力,就让我跑产品销售。我觉得我二姐很有大将风度。

南岛和那个潘倩倩并没有成婚,女方家长得知他没有正式工作,没房没车,坚决反对两人交往。潘倩倩的弟弟是个无业青年,警告他再骚扰他姐就挑了他脚筋。南岛并不关心自己的脚筋,而是在意此时潘倩倩对他的态度。潘倩倩的断然失联让他不知所措。我劝他,情若浮萍,你们本就萍水相逢,何必用情至深,就当幻梦一场吧。

南岛得知我因他挪用“公款”被撤职后,十分内疚,惭愧得不行,非要请我喝酒当面赔罪。他这段时间正在采访一个民营企业家,准备写篇报告文学,对方先付了一千元的润笔费,他将钱掏出来往酒桌上一拍,今天咱哥俩儿把它都喝了。那天我们是在双柳街的宋记饭店喝的,双柳街是条小街,离南岛居住的幸福街很近。这条街最大特色是两旁都生长着沧桑的巨柳,而且都是双株,准确地说是同根的两株,呈V字形。不知道双柳街的街名是否与此有关。坐落在街口的宋记小酒馆,门前也有一棵双株柳树。

从宋记酒馆出来,我俩相互搀扶着走在双柳街上,是个春意盎然的日子,两旁巨柳,枝叶繁茂,生长得那么旺盛。街上几个工人正在修路,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工人抱着嗡嗡作响的油锯,走向街边一棵双株柳树,南岛见状大声喊道:“你要干啥?”那人吓了一跳,瞥了他一眼,以为遇见了酒鬼,并不理会,将飞速旋转的锯口对准了柳树根部开始工作。南岛冲上前拦住那人,红着眼睛说,人倒了还能站起来,树倒了就永远起不来了,你们非要锯掉它吗?

“修路碍事,必须锯掉,柳树不成才,当柴烧都没人要。”那个工人说着就下手了。

南岛的情绪明显失控,我拉住他说,人家干活呢,你别管闲事,咱走。他不听,执意上前与人争论。你谁呀?有病吧。那工人有点不耐烦,很奇怪地盯着南岛,好像看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你上一边去,别耽误我干活。

油锯轰鸣,飞转的锯齿瞬间切入柳树根部,锯末如无数泪滴飞溅,南岛突然挣脱我的手,大叫一声,住手——抬起右腿向那个工人踢去。那个工人架着油锯本能地一闪身,南岛脚上踢出的那只老头鞋,像一只笨拙的乌鸦一样吃力地飞了出去,抛出一道略有隆起的弧线,落在地上又滚了几滚,腾起一团飞扬的尘土。我踉跄着奔过去,双手捧着,把那只大头鞋捡了回来,说,你的老头鞋可真沉。躺在树根下的南岛抱着右腿,冲我笑了笑,说,我的脚在鞋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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