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尾巴

2022-07-07 14:35初夏
青春 2022年7期
关键词:壁虎胖子尾巴

去串门不要随便进人家厨房。之之想着外公的提醒,又试了试,还是开不了门。之之关在外公家厨房快两小时了。天就要黑透了,老小区、家属院,静得出奇。饿,本来就饿。

灶台边晃过一丝光亮。保姆大刘化妆镜没带走,早积了灰。之之轻轻擦出一角,里面露出来一双眼睛……

外公刚去世那会,之之没事就来这。后来认识了胖子,承诺天天给之之烧饭,也确实蒸煮烩烧忙活了一个月,淡出鸟来的南方口味,之之抬不动筷子。跑遍大众点评4.8分以上的餐馆,胖子边吃边品评,美味在美食家的毒舌下失了水分。好在都忙,之之总找理由加班。偶尔想顺口,给自己做个牛肉鸡蛋炒饭,干辣椒爆锅,外公炒到起劲用火燎一下金色的饭粒,之之手上没劲。你这还叫会做饭?酱油是川菜才用的,你这炒法鸡蛋只剩腥气不见香……胖子一皱眉就像皮球瘪了气。

外公的房子要卖。越来越馋那一口,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之之再回去用用那厨房。

两颗小洞不见底,透过镜子茫茫然瞧之之。

看不清。眼睛之外看不清。

人是笨死的呀。那会外头乱响,是中介还是什么人,之之不想出去多话,下意识攥紧门把手。好久没见人,她正打算推门看看,推不动,反锁了。厨房脾气大,外公和大刘都被这门关过。太久不来,忘了吧?

开灯。啪……啪啪,闪了两下,坏的。别人的厨房是个黑暗迷宫。把冰箱门开着照亮,之之在昏暗中开始切菜。刀怎么这么钝?菜板也高低不平。下刀越快,冰箱灯闪得越厉害。还要拆鸡腿,还要剁牛尾骨。刚把锅刷干净烤上,吵架声来了——嗡嗡嗡听不清,有男有女,刚开火就吵,火开大了吵得更厉害,连锅都跟着乱响,一不留神水也漫到灶台上。之之赶紧关火,靠在破旧的灰瓷砖墙上。暖气管传来水声,噪音弱下去。

之之又看向镜子。眼睛越来越小,往深处退,细爪子长尾巴。壁虎——厨房里有只壁虎。它不在这边。镜子里还有个厨房。

壁虎爬上灶台,呦,那边比这边整洁多了。之之有样学样把塑料布铺平;嗯,蓝抹布、紫抹布也放指定位置;暖水瓶穿回罩子,妈妈以前爱给各种家电做衣服。两边一样了。可我家什么时候有过壁虎?

大刘爱讲老家的故事,壁虎藏屋檐、蝙蝠来家过冬,有庇护有福,一扯一上午;牛尾切段丢进锅里,加点八角、香叶、葱姜和料酒,一炖一下午。锅上炖着、镜子照着,发髻不能乱、话儿也不能掉地上。那年大刘五十八岁,比外公小二十八岁。两个人一个厨房里一个厨房外有说有笑,两三年就像一下午那么短。

厨房会收拾新主人,外公的古老传说一大堆。外公的保姆大刘勉强算厨房前主人,大高个儿、嗓门儿尖,从前任聊到儿子对象,从北方雪灾扯到彻底退休去登长白山,从哈什蚂油补肾飞到登月第一人还有之之的腰围。跟她说话真尴尬呀,真不想回答那些关于月薪和月经的话题呀。这把中式菜刀没少挨她“归拢”,牛骨头面前得装作宝刀不老。剁骨头手起刀落,跟前夫、前男友、前某某分手都是快刀斩乱麻,大刘管这叫“壁虎断尾”,手起刀落,跟命比起来,尾巴没大用。疼不疼?你说疼不疼。之之学着大刘的样子手起刀落,嘿,牛尾骨真硬,肉连着筋,大刘真叫个大力又无情。叮叮当当骨头下锅,看火候,等时间。血沫子溅到镜子上,之之伸手去擦。镜子那头的厨房,窸窸窣窣,热闹起来了——

厨房的壁虎,每次偷情都逃得仓皇

一次夹在三明治中间

一次跌进油锅炸成闪电

一次闷在酒缸里醉了整个冬天

一次叫两只螃蟹审判了七天

最后一次匆匆套上连衣裙,

那个声音说往前跑,别回头

忍不住照镜子,头是头、尾是尾

月光把四肢压得结结实实

往前跑,别回头

那头飘来古老的歌曲。暗银色的世界,眼睛跟不上,直到哈气渐渐模糊了镜面。之之还想再看一会。

蓝色的血淌过黑夜,结成冰凌锋利

错了,错了,这次断的是腿。

外公走那天,大刘一直不讲话,头不抬眼不睁地炸着丸子。她烧滚了油鍋,把萝卜丸子一颗颗丢下去,刺啦刺啦,好像把自己的尾巴一截一截丢到锅里开花。前来吊唁的亲友都往嘴里扔丸子。大刘领完钱就顶着轻雪出门。之之在镜子底下发现一个白纸包,包了五百块钱,纸上全是折痕。往嘴里放一颗丸子,哈喇油了,那会儿之之觉得,是和大刘共享着一条尾巴。

厨房的前主人,妈妈也算半个。剩菜凉着还是热着进冰箱,妈妈跟外公抬杠抬到天花板,从走进科学扯到养生博主。油烟机一响,家里就安静了,一碗齁咸的面端上来,像一战休战。再之前是外公外婆,他们不说话,串开时间用厨房。大刘做饭又硬又好吃,外公做饭又辣又好吃,外婆和妈妈做饭又咸又好吃,以前都觉得好吃。胖子笑称之之做的饭不能吃。原来我们家没一个会做饭的,哪里就碰到个美食家呢?

对,是胖子先碰了她的小尾巴:鱼眼睛下头的肉最好,一看你就不懂吃鱼……先别动手,嗯请先别。蟹黄面换个青瓷碗……你拿那么多三文鱼和羊肉串干什么?这家自助就是要吃它的小羊排……哎呀你还北方人呢,这是饺子吗?都像馄饨了。这样,五道褶,褶多好吃……他永远是对的。之之憋得慌。哎?你生气啦?情绪怎么这么不稳定,像我,淡定淡定,嗯,我底盘稳……

某拖鞋品牌活动上,一天没沾米粒的之之简直要吃人,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递上一小盘苏格兰蛋。裹着肉馅的炸蛋入口哗啦哗啦炸开来,梳着油头很壮的男生扶了扶黑框眼镜,笑开两个大酒窝。那天之之吃了三只蛋、一份牧羊人派和不知道多少薯条,实在撑得动不了,跟胖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切都像那天吃饭一样自然,她和胖子又一起吃了很多顿晚饭和早饭,急急忙忙拜访了彼此的厨房和家人。之之稀里糊涂,但胖子挺明白的,就像他能把本帮菜、粤菜和墨西哥菜、西班牙菜餐厅主厨如数家珍,也记得每间酒店行政酒廊的特色饮品(似乎要平衡他的毛绒和乳胶拖鞋事业,他的名片上印着生活方式美学管理人),却叫不上来之之杂志社同事的名字——只在“重要”的事上用心。胖子出门戴各种黑手套,要的就是精致,剔除一切“野生”。之之是他身边唯一的野生盲区。美食家白天吵晚上更吵,呼噜打得之之不得不敲墙,胖子不好意思,翻个身把枕头垫高一点。第二天他送给之之一副耳塞。那天以后,之之尽量在胖子躺下以前睡着,夜里醒了就去洗手间打开龙头,幻想暴雨能压住胖子打雷。对了,那个拖鞋品牌的标语——穿什么鞋你就有什么样的脚,换个说法,削足适履。胖子的美食经,就是储藏间堆放的那些不合脚也还看得过眼的拖鞋。他是“硌脚美学方式”管理人。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这会硌脚的是之之,摸黑中手忙脚乱,碰翻了盆儿、碰倒了拖把、跌碎了不知道谁添的玻璃碗。冰箱灯乱闪,像一场密室逃脱。雾气笼罩镜面,香气飘出来。之之身体好像可以变小,扒着镜框探进去。

宽西装,布拉吉

长桌列队,壁虎的晚宴紧贴厨房墙壁

空的银盘子,空的茶缸子

晚宴从日历背面开始,从家谱缺损的一页开始

热的眼睛,凉的皮肤

他们请彼此吃尾巴

清蒸鳞片,油炸脚印

他们请彼此吃去年的梦……

生怕吵了它们,之之眼巴巴看着、馋着。这边噪音又来了,时而高频、持续,像是外婆的训斥,时而拖长音、有回响,堪比胖子在与人高谈生活美学与足部人体工学。过去的二十几年就生活在这样的声音里,所有人都跟之之说,你够幸运了,不要闹情绪,管好你的情绪。情绪是猫是狗是兔子吗?说管就管。她打着了煤气炉。

所有人都是不同的鞋,要我一次次削足去适应。之之忍不住尖叫出来。忽然上来的火气就像是燃料,带着沙哑的尖叫煽风点火,引来回音,炉火更旺。眼泪直接流进锅里,不用倒油,自动噼里啪啦。鸡腿肉混米酒和果酒,大刘的神秘配方,下锅时她能听见大刘不断敲边鼓——复炸两次,外焦里嫩。灯笼辣椒在里头开花,花椒顺着喊叫的方向转圈,辣子鸡焦煳着装盘。

哭够了喊够了,她还没炒饭。鲜牛肉外公切得薄,房间太暗,深一刀浅一刀,当心指头,急不来。她手上不由自主慢下来,慢得像外公用细毛笔画画一样。米饭裹在蛋液里面,还有四川泡菜。没有泡菜的炒饭就像没对准锁孔的钥匙。之之再次去推厨房门,像从来没有门一样。锅铲在手里都变重了,刚才的噪音转而悠长缓慢持续,有节奏有韵律。炒饭这么个火爆速食的东西,之之不得不学外公,扒拉得慢条斯理。映着冰箱灯,油烟颗粒运动缓慢。冰箱哗啦哗啦乱响,跟着打节拍,仔细听去像海浪声。外公满头白发穿花衬衫,经常从海边捡回来人家扔掉的陶瓷碎片,混着石膏做成小人儿小动物。那天回家满地都是菜,原来他把小人儿都放进冰箱里,门一开、灯一亮,这不是活脱脱的展柜吗?美院毕业的外公一辈子都在等这样的展览机会,在这个房子里等待他的就是外婆一通吼。奇形怪状的雕塑让之之开了一个小时的冰箱门,但那次她没帮外公说话,后面一个礼拜水晶饺子上还带着石膏味。

我明天就上北京去,不回来了。之之永远搞不懂外婆这句话什么时候践行,直到长大搬回小家,直到外婆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外婆的父亲是奉天城军官,她少女时代有小汽车接送去亚洲电影院看电影。后来时代变了,一家人到北京投奔亲戚,唯独留下刚工作的她。1960年代要养三个小孩,外婆和外公常常一暖瓶粥过一天,厨房是外面搭出来的简易玻璃房。换了几次房子,外婆依然大着嗓门从早挑剔到晚:厨房对着卧室风水不好;盘子碗碟不配对;外公把锅里搞得辣乎乎——她沾不得一口辣。探亲回来,她跟妹妹学会做北京肉龙:小半袋面粉揉成一条龙,牛肉白菜馅儿,懒洋洋在盘子里起鼓,还盘着条不协调的长尾巴。尾巴蒸坏了外婆要发脾气的,那一天谁也别想好过。她自己不吃,命令外公吃掉。有一回之之偷偷尝,滋,烫嘴!龙尾巴里夹着滚热的红糖。

录音机常年放着徐小凤:时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之之不由自主哼唱起来。外婆不下床以后,要求把家具推到她能够到的地方,家像迷宫。麻油拌苦瓜天天上桌走过场,外婆说苦里头能吃出甜來。之之边拌苦瓜边想外婆,家里各种角落里都能找出来她藏的巧克力蛋糕,她偷着吃,反正已经打上胰岛素了,管它呢。那么爱吃甜的一个人呐,老装凶。

尾巴断掉的地方生出远古雨林,

鳞片泛着银光,他正进化成剑龙。

断掉的尾巴在她胃里发芽,

逃到时间另一端她还是长出了他的铠甲。

杯子里,夜晚在干涸,

他们再没什么可以喂养彼此。

几只壁虎正饕餮最后一勺沉默,

谁也没注意到卡着半截身体,

旧冰箱冷冻失灵,蜷缩的心脏带着冰碴。

最年迈的,像一块锅巴被烤干在墙缝里

一次次奋力挣脱,到月亮上去……

水汽转着圈凝结,一滴滴扑到灶台上。眩晕,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冰凉的触感把之之带回这边。镜子侧缘有道细细浅浅的裂缝,也许早就有了。壁虎的晚宴散场了。被关在厨房里,把尾巴留下就能逃走吗?尾巴能穿上拖鞋吗——

那天品牌活动,她面对乱哄哄的人群,脸盲症发作,不晓得该跟谁打招呼。一双毛茸茸的爪子解救了她。摘下手套,胖子是不是真有一双大爪子?

厨房早就安静下来,静到只有勺子刮碗底的声音。辣子鸡、牛肉鸡蛋炒饭、拌苦瓜,还有没炖烂的牛尾,之之在灶台边狼吞虎咽。有点冷,越来越冷。厨房那道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个缝,凉风窜进来。手机一直震。一切如常。

胖子的未接来电,同事来消息,银行贷款中心短信,工作群不停弹出对话,还有甲方三封未读邮件,所有人都在找之之。

有点犯困,门上的缝隙不断弯曲、变宽,之之的眼皮逐渐撑不住往下沉……四周飘浮起来,之之像在一片专属的岛屿上,灯笼椒撑起整片陆地……

作者简介

初夏,南京市艺术创作研究院编剧。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艺术系,硕士。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陆萱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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