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敏诗歌中的自我意识

2022-07-07 23:45车若兰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4期
关键词:郑敏诗人诗歌

车若兰

郑敏作为九叶诗派中创作历程最久的一位女性诗人,艺术生命极其旺盛,几乎贯穿着整个中国现当代女性诗歌创作过程。从1940年登上文坛到1990年,在长达几十年的创作中,她不断更新自我、超越自我,真正做到了诗歌艺术的长久与永恒。研究者常常把郑敏诗歌置放在西南联大时期这一特殊背景下分析她的诗歌,往往忽略了她作为女性诗人所独有的气质。作为一位女诗人,其诗歌既具有一般女性诗人所具备的敏锐和细致,与此同时,其诗作又迥于一般女性诗人的婉转和柔和,始终蕴含着一个强大的自我,这个自我不同于男、女二元对立之间的“女性自我”,她不注重性别对立、身体差异,而是以女性的生命体验、价值判断等作为重点表现,这也使得诗人具有强大的创作的生命力。无疑,诗人作品是“女性话语胜利”的一个鲜明的标杆,值得更多的女性写作者从中总结得失。从诗人的自我意识出发,还原自我,再现其自我意识的发展过程,不失为一个新的研究方向。

一、自我意识的确立

德国著名哲学家黑格尔对“自我意识”做了这样的界定:“意识的真理是自我意识,而后者是前者的根据,所以在实存中一切对于一个别的对象的意识就都是自我意识;我知道对象是我的对象(它是我的表象),因而我在对象里知道我。”郑敏诗歌塑造出有别于他者的“自我形象”,这个自我,通常以第一人称“我”出现。《寂寞》中“我突然跌回世界/他的心的顶深处……我的眼睛……看见一切在他们最秘密的情形里/我的耳朵……听见黄昏时一切东西在申说着”,诗人从“我”的眼睛和耳朵出发,但又转换视角,换成第三人称“他”,紧接着“我”与“他”变成了第三者眼中的“他们”。以这种视角转换的手法,强烈表达着“我”与“他”能够相通的渴求,此处的“我”与“他”,便是“我”的两面,诗人试图建立的是一个纯属于自我的对话空间。并且这种自我还具有排他性,“这种‘自我’的排他性,甚至还表现在另一种人称关系的配置上,即‘你’与‘我’两种单数性人称的组合上……这种人称的设置方式是现代主义写作维护其话语隐私性、内向性的一种惯常修辞。”郑敏诗中的“你”“我”常常指向男性,并且“你”与“我”之间,一般都是“我”在说话,而“你”处于“默默不得语”的状态,在两人的恋爱关系中,“我”看起来明显处于主导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居于“你”之上。

在诗歌《音乐》中,显现出诗人追寻一种平衡关系的诉求:“音乐从你的窗口流出/却不知你青春的生命/可也是这样的奔向着我/但若我们闭上了眼睛/我们却早已在同一个国度/同一条河里的鱼儿。”通过音乐“你”与“我”相互融合,达到和谐的氛围,这表明,诗人的自我意识只是在个人世界范围内才以自我为中心,带有独立的意味。诗歌《晚会》则是一个独属于花季少女的爱情体验:“如若你坐在灯下/听见门外宁静的呼吸/觉着有人轻轻挨近……/扔了纸烟/无声推开大门/你找见我。等在你的门边。”诗人以女性细腻的笔触和敏锐的直觉将一个对爱情充满期待又羞怯、天真的“我”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在《心象组诗》(之二)中诗人写道:“我多年蜷曲在母体内/让子宫紧紧地围裹着/一次,剖腹产将我/投掷入世界,它的/刺眼的亮光和/刺耳的噪音中/我被无数/生活的墓碑包围。”如评论者所说:“组诗的写作动因源于反思,但诗歌所获取的却是女性话语的胜利。”在诗人的笔下,母亲形象也体现出了非凡的自我意识,与众多男性作家的视角不同。母亲不仅关怀子女的成长,更关心民族、国家的前途与未来的命运。因此,母亲不再是只知家事而不明国事的“小”女子,而变成了心系国家大事的“大”女子,具有博大的胸怀与仁爱。

郑敏的诗,常常在注重视觉感受的基础上,容纳主客观世界的双重景象,强调以感性和知性的契合来透视人生与世界,她写于新时期晚些时候的作品,笔触深入女性个体生命的无意识层面,正是在这种自我的无意识下传达出深刻的思辨性感受。1984年写的《戴项链的女人》:“火红的头发/一朵燃烧着的大理花/长在黑色的土地上/那黑丝绒长袍裹着/秋天的身体,下溜的/半露的肩,微胖的臂膀/和那连接着思维和躯体的/细长、棕色的脖子……”此诗写得平静而又克制,不动声色的描述,力透纸背的凝思,使得一幅画中的女子跃然而动,走出历史步入当下,活生生出现在读者面前,女人颈部惹人注目的项链,像是她的希望和泪珠,时间正在消失,美丽也在岁月中褪色,在女子回眸过去后,她进入了深层次的生命感悟,期间的哲理意味在这首诗里得到充分的体现。这是一首由表及里都散发着浓重潜意识色彩的佳作,相当从容地将一个极度抽象的事物通过意象使之可感可触,整首诗,在充满感情下又无不渗透了冷静的理性,诗人的自我意识在潜意识下不断地生发开来,而又带有深厚的哲思,其中“渗透着郑敏关于‘女性现代性’本质的理解和体悟”。

二、自我意识中生存的焦虑

郑敏在时代的激荡中审视女性主体成长的际遇,战争一方面打开了女性生存的空隙,非常的际遇使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女性的生存意义,也让敏感的诗人洞察和发现了“自我”;另一方面,在这一个過程中,她也找到和发现了另一个“自我”,促使她产生了对生命生存的普遍焦虑感。

《生命》中“人们,以被鞭策的童年为开始/每一分钟带来的前进更是一个难结/从每一次以痛苦和眼泪换得的解决/里,人们找到自我意识的一丝觉醒”这里道出自我意识的觉醒需要经历过无数次的“眼泪”和“痛苦”,生命的痛苦使人“觉醒”,“寂寞”也使人成长。“我的眼睛……看见一切在他们/最秘密的情形里/我的耳朵……听见黄昏时一切/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我是寂寞的”(《寂寞》),此诗展示了女性在面对外在世界时,自身身体的触觉带给主体的生命感受与体验,这是诗人对个体生命过程了然于心的认知,是她自身独特的生存体验与感受,更是对个体生命在世界的位置所做的清晰展现。因而,诗中的“寂寞”既是个体自身的感受,又带有永恒不变的性质,诗人用文字语言的方式来表明“寂寞”是宇宙间所有生命所共有的情绪,是永恒的存在,诗人对“寂寞”的深刻认知可见一斑。因为“在我的心里有许多星光和影子,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所以寂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法与人交流,最终使“我”陷入低落的情绪之中,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能与我们建立一个消解寂寞的关系,这也让生存显得毫无意义。但诗人最终看到了寂寞另一面的意义:最严肃的生命意义。《残废者》以心灵的痛苦为对象,表达诗人所面对着冲突与困境以及试图突破的努力。这些诗中都有一种强大的人格精神,就是从现状的剖析之中理解存在的痛苦,同时想从痛苦之中寻求一条可能的出路。“我的心喷出血像决堤的猛水/我的生命,那即使被/割碎也还在空气里/留下永古的颤抖/当我卧倒在尘土里/夜莺在我的胸里歌唱/啄木鸟咏它尖锐的嘴/剥啄我的心/而我的身体里痛苦和/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而我投入我的感觉里/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继续的被黑绿的海洋/吞噬着的雪片”(Fantasia)。这是一种忘我、无我的境界,自己沉默于自己的感觉中,但是这里已有了冲突:痛苦与欢乐的冲突、“我”与“离我很远的世界”的冲突等。

诗人的诗歌着眼于日常生活,触及深层次的人性,以及对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进行了思考,这比起同时期的女性诗人圈守在性别对立、大胆的身体写作中,多了一份知识分子的责任与道义。综上所述,从郑敏的诗歌中可以看到诗人对自我的存在和生命意义的思考,这就最终导致了她对于生存的焦虑感。

三、自我意识下的拯救与超脱

在强大的生存焦虑之下,大部分诗人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倾向沉湎于乌托邦式的理想,却极少从自身矛盾与苦恼的解剖中去寻求一种内在的力量,让人觉得其中有逃避乃至作假的成分,这可以说是传统知识分子身上软弱性质的体现。而郑敏的诗同样是在寻求生命的理想,但她从里尔克学习以冷静的方式“观看”事物,反思现实,她用诗创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相悖的完美世界,将混乱的世界隔绝在外。

历经停笔三十多年的沉默,诗人在诗歌创作中的思想不断走向成熟。《求知》是诗人生命的升华之作,对自己的生命处境与状态的解剖乃至自我忏悔是透彻骨髓的。诗中写的“我错了,应当忏悔……人,不要忘记你胸中/具有的良知,造物已将最后的钥匙交给你”,这种“忏悔”意识使人大为震撼,在中国新诗史上,除了早期的郭沫若外,敢于这样忏悔的诗人已然不多。在忏悔中,诗人所要赞颂的是“良知”,是内在生命的萌动,是无私的给予、奉献,更让人接收到她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曙光。诗人用自省的方式拯救心灵上处于水深火热中煎熬的自己,认识自己才能更好地认识世界,对世界与自我做出合理的判断,这不失为摆脱焦虑的有效方法。如果把这种严厉的自我要求与郑敏所有的诗篇对照起来理解,我们会发现她对生命理想的渴求是万般执着的,在那一个充满动荡的年代是尤其难得的。

阅读郑敏的诗歌,我们不难看到她对杜甫诗歌精神有一定的延续。郑敏对这种诗风精神的延续主要体现在对“荷花”的吟咏上。“歇息着的精灵/荷梗碧绿/雪白的荷花在微摇……油黑中碧绿:成长”(《成长》);“这弯着的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摧打/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手里承担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荷花》)。诗人告诉我们:枯萎的荷花、褐色的荷叶、碧绿的荷杆,都是属己的生命形态,所以,郑敏并不局限于传统咏物诗的托物言志的功能,她在外物中增添了自己对于时代命运深沉的情思,诗人在自然的感悟中慢慢地由焦虑转向适性的平常心。

除了自省和在自然景象里得到拯救,诗人还不断地激扬一种超脱的意识,希望以此来净化灵魂,提升自我的精神世界。此外,郑敏富有超脱意识的诗歌还有很多,如“尽管天空见到各种飞翔的奇迹/真正能飞,从昨天到明天的/只有想象和记忆/它们的翅膀比羽毛轻,比钢铁硬”(《给M.L.罗森萨的覆信》),这是写人的精神世界对物质世界的超脱;“你的灵魂也许掠过帕纳萨斯山峰/音符去寻找云霄/挂在橄榄枝上/也许有敲不开的门扉/你的歌声却/让海浪凝成山峰/在沉寂中伫停的云彩”(《卡拉斯的不朽》),这是写卡拉斯的歌声对肉体生命的超脱,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当我们阅读這些具有超脱意识的诗歌时,我们的内心也渐渐地筑起了一座心灵的城堡,抵挡着世俗风雨、商业狂潮对我们的冲击,让我们的心灵保持纯洁与宁静,以便在一个更高的境界中去实现生命的最大价值。

郑敏之所以可以实现对自我意识的拯救与超脱,毫无疑问得益于诗人浓厚的艺术底蕴与诗学修养,她是在继承传统诗意、呼应现代精神基础之上,书写女性重返中国社会前沿的情思意绪。一方面,她开创了女性诗歌的理性与哲学相结合的思辨传统,她较多地吸收以里尔克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派诗人的艺术营养,给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破天荒地注入哲学化的气质,使女性诗歌提前获得一种穿透生活感情表象而直达本质的能力。另一方面,她较早地超越写作者的性别身份,为不同时期的后学者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典范。“郑敏不仅在理论上对当代女性诗歌提出批判,而且在实际诗歌创作中为中国当代诗歌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郑敏诗歌中的自我意识经历了确立、陷入生存焦虑再到最终的自我拯救和超脱,这是一个女诗人在探索和认识自我与世界时所做出的努力,也是她对自我和世界深刻的把握和隽永的书写的过程,更是一个女诗人成长的历程。郑敏以独特的自我写作对女性诗歌起到了某种引领、启发的路标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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