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的接受视角

2022-07-07 23:45林姝岑薛宁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4期
关键词:王安忆短篇小说上海

林姝岑 薛宁

王安忆作为华文文学界颇有影响力的作家,无论是在中长篇的创作上,还是短篇的创作上都深有造诣。但学界往往聚焦于王安忆中长篇作品的研究,而忽视对其短篇小说的研究,其在短篇小说中对空间叙事手法的不懈探索就更是鲜有人关注。因而本文基于接受理论,围绕空间叙事,探究海内外读者对王安忆短篇小说中地理空间、社会历史空间、心理空间三种不同视角的文学接受,以达成创造性的“视域融合”,并希望能以探讨王安忆短篇小说国际范围内的“接受”为典型,为中国小说在全世界更广范围地传播乃至真正走向海内外读者内心的“接受”提供一种新思路。

王安忆的中长篇小说如《长恨歌》《纪实与虚构》等在海内外获得广泛肯定与关注,哈佛大學的王德威教授在1996年发表了一篇名为《海派作家又见传人》的批评文章,对王安忆中长篇小说的创作大加赞赏,并将王安忆的创作特征概括为以下三点:对历史与个人关系的检讨,对女性身体及意识的自觉,对“海派”市民风格的重新塑造。这三项文本特征奠定了接下来二十多年对王安忆小说文本的文学批评与文学接受的格局。藉此,后来的学者也就大多热衷于探讨她的中长篇小说里的“海派”文学传统价值、历史观念和女性意识等话题,而缺乏向其短篇小说文本内深进探寻的勇气,甚至有时会笼统地将其短篇小说和其中长篇小说一概而论,这是没有关注到短篇小说自身独立地位与文本特殊性的一类显著的文学批评与接受的“误读”病症。

纵览王安忆的短篇小说,发现其短篇小说与中长篇小说既有共性也有相异的个性,从写作技巧与手段层面来看,其短篇小说相较于中长篇的圆熟更多了几分求新求变的大胆,显示出王安忆在其短篇小说对空间叙事手法的不懈探索与突围的决心,而具体表征为更加注重利用空间意象,重视多维度空间的建构和深沉的空间隐喻,在再现现实的同时不断拓展小说艺术审美领域。因此,其短篇小说的审美价值并不亚于其中长篇小说,却有意无意地被研究者们忽视,这与部分学者不能跳脱定势的文学批评与分析框架有着极大的关系,因而本文基于接受理论,从王安忆短篇小说显著的空间叙事特点出发,深入文本本身,通过比较王安忆短篇小说中的地理空间、社会历史空间、心理空间这三大空间在不同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下不同视角的建构与接受,以期在促进王安忆短篇小说在海内外更广范围内的传播与“接受”方面贡献绵薄之力。

一、地理空间的建构与接受

王安忆文本中的地理空间经历了从“都市-农村-都市”的不断变换,这不断变换的过程亦是王安忆与“隐含读者”之间不断交流沟通、相互作用的过程。出生不久后王安忆就随母亲来到上海,并在上海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由于父母的政治身份、上海方言的难以熟练掌握,社会大环境的动荡等原因,王安忆的童年总是处在一种难以融入各种集体的境地,进而逐步演变为对于上海这座都市的距离感,并一直以“外来户”自居,这也成为她后来在写作中的习惯之一:倾向于站在文本内部空间外“看”。如《鸠雀一战》中以第三人称具有限制性的视角叙事,通过“张家弄堂-谢家公寓-闸北平房”几个空间并置,巧妙地向人们展示了上海都市空间独特的布局构造,并利用地理空间推动叙事发展,生动描摹了小妹阿姨为了自己能在上海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老了后能有所栖身而煞费苦心,然而却终归失败的历程。平淡的笔触下尽是自身与那个时代无数像小妹阿姨一样在上海生存的无法融入上海的异乡人的无奈心酸、悲愤彷徨的真实心绪,而带给文本接受者以浓郁且蕴藉的情感共鸣。

20世纪90年代后期,王安忆再次站在历史的风口回望之前生活过的农村空间,创作出了《喜宴》《招工》等一批乡村小说。《喜宴》将场景放置在苏北的一个农村,灰头土脸的知青参加他们陌生的农村婚礼;《招工》则讲述知青为得到招工名额而明争暗斗,地点不在田间地头,却在乡村的机关,刘海明争取招工名额的精明也完全是市民式的狡黠。正如王安忆自己所说:“我写农村一向写得很虚浮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都很缺乏生动性,多少带有象征性,我写农村是把它审美化了。”王安忆笔下的乡村更像是在都市文化入侵乡土文化之下,以知青为主要叙事对象的关乎历史经验的活动舞台,这种“象征性”因此呈现为都市经验对乡村的投射。

王安忆由上海至乡村再返回上海,在乡村与都市间辗转多年,独特的经历造就了她对乡村独特的空间视域,其中尤以《蚌埠》为最,文本蕴含着深沉的空间隐喻。在《蚌埠》中集中出现了两种类型的“澡堂空间”,一种是粗暴的乡下澡堂,另一种是文雅的城镇澡堂,这两种天壤之别的澡堂生动地展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粗暴的澡堂象征着粗暴直接的知青生活空间,好不容易洗一次澡却是眼前这样粗鄙混乱的场景,说这样的澡堂“不经意中伤害了我们纯洁柔软的心”。这又何尝不是在控诉知青生活带给他们的苦难呢?文雅的澡堂象征着幸福、温暖的现代文明生活空间,说这样的澡堂“有时可以抵消精神的苦闷”,实则也就是在说对家乡、对遥远的现代文明的怀想可以减轻因劳动和环境恶劣带来的身体上的苦累。

王安忆自身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对不同地理空间的细腻体味,促成了她文学创作中敏锐的空间书写,以独特的审视视角建构文本中的地理空间,不动声色地将对波澜壮阔几十载的厚重历史回忆融进了其写作中城市空间和乡村空间这两大类空间里的日常生活叙事中,让平民占据主导,借由爱、成长与欲望等母题集中表现了底层人民在城市化、现代化浪潮中倔强生存的面貌,这种空间书写可以使得海外读者的视野不仅仅局限于城市的演变,能够更加全方位地了解中国,乃至重构世界眼里的中国形象,这也成为了王安忆的诸多短篇小说在海外译介后引起了一定反响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正如王德威指出的那样:“也正因为这种节奏舒缓、情感细腻极具中国特色的日常化叙事,使得王安忆的作品难以达到文本接受的理想效果,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她的海外接受。”

二、社会历史空间的变迁与接受

上海作为王安忆笔下最为读者熟稔以及津津乐道的城市空间,它同样也呈现为承载着反映历史变迁的功能的城市形象。上海这座城市自从成为远东商埠以来,便不断出现在中外文学视野中,深受海内外读者的期待与喜爱。从晚清的舆情小说到“民国”诞生的海派文学,上海以其繁华的经济态势和奢靡的生活风格为世人熟知。海外学者多认为王安忆的小说揭示了中国进行现代化的历史,不过却是“用民国时期的民族主义现代化和社会主义时代的革命现代性,取代20世纪90年代的全球现代化经历”。这种全球化的视角隐含了海外学者心中王安忆小说中上海的形象,即怀旧与回忆的上海。其次,正因为王安忆女性作家的身份和其早期的“雯雯系列”和“三恋”这样极具勇气的大胆的女性写作所表现出的女性主体意识,使有些海外学者片面认为上海前进演变的历史就是女性意识嬗变的历史。

从接受学的视角看,以上两种视角皆反映出了海外学者对王安忆小说的“接受屏幕”定格在实证主义的角度,渗入了政治、经济等因素作为批评和审美标准,而忽略文学的审美性,作了某种程度的文化选择与过滤,因而使得上海形象在海外受到了扭曲和改造也是在所难免。虽然上述两种视角确实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但从空间叙事的角度切入,我们就能明显发现王安忆笔下的上海,能造成海外读者一定程度上的“视野的变化”,不仅仅是传统西方读者印象中纸醉金迷繁华大都市的上海,是女性风情万种实现自身价值的上海,更是立足于现实,平民大众化,充斥着生活琐碎的,散发着人性人情光辉的上海。

“弄堂”在王安忆短篇小说中出现多次,王安忆巧妙地通过这一极具典型意义的空间意象描述着隐藏在大街小巷中包含了半个世纪的中西、新旧文化的碰撞下的历史积淀,使上海的风俗民情更为具象化,更易于不同文化背景下读者的接受。《墙基》中是动荡社会下意外跨越499弄和康乐花园阶级鸿沟,充满孩童间单纯、温暖友谊的弄堂;《一千零一弄》中是在城市化进程中仍然因老虎灶和电话间等公共设施而充满人情味的传统弄堂;《黑弄堂》中是双重视角下(作者视角与小女孩视角)弄堂里小孩子们矜持却极力渴望融入大孩子们各式各样游戏的“小社会”般的弄堂;《陆家宅的大头》中是纵横交错,充满小商小贩气息,热鬧非凡的弄堂;等等。这些“弄堂”空间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整座城市的历史变迁,蕴含了人民深厚的情感,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底蕴,更是千千万万上海人民密不可分的生活空间,王安忆亦是将自己异质化的生命体验与作家应有的人文关怀投射在她所描绘的“弄堂”空间中,力图对上海底层空间与中层空间进行全景描摹,构建出多层次的新上海城市图景,彰显出对传统“海派”文学传统的承继中反叛的辩证特征。

三、心理空间的共建与接受

正如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所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为空间实践想象出了各种新的意义和可能性。”基于“人的一致性”,又由于每个人的成长环境和人生经历都是不同的,不同的读者也就有不同的心理空间,这就为王安忆的空间叙事探索增添了无限的可能性。因而想要达成心理上真正的“视域融合”,需要作家和读者共同的努力。作家创造性地运用多种叙述策略,如通过心理空间多样化和放慢叙事节奏、停滞时间等方式来以构造包容共通性强的心理空间,而读者则要在阅读过程中不断深入挖掘作品中种种潜在的意蕴,积极促成自身与作品间的相互交流,完成内心世界的重新建构,从而真正获得心灵上的共鸣、思想上的升华。

譬如在《本次列车终点》中王安忆就在对知青陈信返城后在经历找工作、结婚、分配住房等一系列重新融入城市的问题呈现中,放大特写陈信与家人们产生矛盾时内心复杂、纠结的心理变化,营造了人物复杂多样化的心理空间,让读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信的情感变化上,带领读者跟随陈信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感知他的心路历程,从而更好地理解人生列车的“终点”远未抵达,还需我们继续跋涉的主旨意蕴。王安忆巧妙地将生活了十年的新疆知青生活空间与现在所处的熟悉而陌生的城市空间对立起来,通过内心独白的形式使人物心理与空间呈现产生紧密联系,也给读者以心理上的震撼。而在《云低处》中一辆夜行慢车行驶在塞北平原上,将封闭的车厢小空间置于广袤寂寥的塞北平原大空间中,赋予车厢空间内同样的寂静、萧索的空间特征,再将一对男女在黑暗中两个想要相互靠近、相互取暖的微妙心理空间置入封闭的小车厢中,层层嵌套下,用遍布这趟列车上的每一个角落的寂寥荒芜感衬托出这一对陌生男女能够互相交心、静静交谈的动人场景的可贵,叙事节奏缓慢,时间仿佛凝滞在这小小的车厢中,让人在阅读中也不禁跟着人物同悲喜。这是进入新世纪不久后写的文章,王安忆以细致的观察力和伟大的同情心敏锐地发觉了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并引发了读者去反思在快速发展的现代洪流里,亲密的人际关系该何去何从。

王安忆正是通过日臻成熟的空间叙事技巧引导读者一同构建了接受者的心理空间,字里行间寄寓着她对人性和人生存状态及本体世界的深刻思考,在言说工业化和现代化时代下平凡人物的离合悲欢中,以小见大,使西方读者得以对中国的发展与变化产生更贴近文化内蕴的认同感。

北大教授戴锦华是这样评价王安忆的:“她用中文创造了一个现实社会、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这是对王安忆作品中所展现出来的广阔而无限延伸的社会空间、地理空间以及心理空间的极大肯定。因而通过本文对其短篇小说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海内外读者对王安忆作品的接受不仅仅限于女性意识、艺术技巧等方面,更可以在于她运用高超的空间叙事手法构建出了多层次的上海城市图景,拓展了海内外读者对农村地理空间的认识,创造性地颠覆海外读者对文本空间背后的社会历史书写的期待,并通过压缩空间、拉长时间等策略建构起包容共通性极强的心理空间,因而围绕空间叙事视角深入分析,对和王安忆短篇小说同样具有显著空间叙事特征的中国小说的批评与接受有一定的借鉴和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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