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没意思,那还有什么意义?!

2022-07-07 14:47刘清泉
散文诗世界 2022年7期
关键词:宿命信念机器人

刘清泉

刚知道诗人喻言为他的最新诗集取了《我曾为世界彻夜不眠》这么一个标题时,很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外星球或者联合国派来的,想要拯救这个危险的世界——前者太科幻,后者已被证明太无力。后来读了他的诗集文稿,才发现这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只是一个噱头,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有点“意思”,不至于令人总是昏昏欲睡,毫无生趣。喻言诗歌的全部意义,或许就在于有那么一点点“意思”,招呼我们一起来做一场“只有在白天才会出现”的“伟大的梦”。

我给天空动手术:反动

“又是阴云密布的夜晚/我给天空做剖腹产/从云层的缝隙处/取出一枚/瓜熟蒂落的圆月/ 此刻,如果你抬头/明月正好照在你脸上”(《我给天空动手术》)凡人,难免有梦想,比如为了取出一枚“圆月”而执意“给天空做剖腹产”。喻言也是凡人,有此张狂之想,殊属不易;多数梦想都只是假想而已,唯有诗人可以通过诗歌把梦想变成现实,所以当诗句“明月正好照在你脸上”出现时,凡人喻言变成了诗人喻言,以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反动建筑了一座不可多得的诗歌宫殿,实现了诗歌对俗世的独特观照。原因很简单,只有诗人才会以己度人,不仅仅让奇谲的想象力加诸己身,而且可以用关切的目光给予他人一份温暖。这样的“反动”,实质上是一种超越,体现了喻言作为诗人的使命担当。

《我赶着一群石头上山》也是这样的一首好诗:黑云压城之际,“我”正在把一群“纯洁的石头”往山上赶,好不容易到了“山腰”,天已“完全黑下来”,石头们却“再也挪不动脚步”,一声“我们反了吧!”“话音刚落”,这群石头就已“纷纷滚落山脚”……这是不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个耳熟能详甚至俗不可耐的“西西弗斯神话”?可喻言版本的主角并非西西弗斯,而是那些被刻板印象所遮蔽的被赶着上山的“石头”。西西弗斯注定悲剧,而这些石头似乎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不论世事如何变化多端,喻言总是能赋予其反动,从反方向找到新的诗意,在不经意间给出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意思”来,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敏。

有多少人站在黑暗中的阳台抽烟:孤独

《有多少人站在黑暗中的阳台抽烟》是一个诗题,也是喻言对他的同一类型诗歌的整体性命名,潜台词都是“孤独”。面对这个永恒得泛滥成灾的主题,喻言别出机杼地使用了加法,“越来越多的暗红色烟头/从黑暗深处一一涌现”,黑暗中,“这些默契的同谋者/站在尘世不同的点位/举着微弱的光/在黑夜里/忽闪忽闪”,以极富画面感的语言说出了众多孤独者站在阳台抽烟的故事,以大量留白的方式呈现了人们抵御、排解孤独的过程和表象,实质上却是对“天地间环绕着”的那样“一种巨大的孤独”的再次放大,“忽闪忽闪”的烟头不是要报告一个结果,而是浸入骨髓刻骨铭心的孤独在继续发挥作用,使得不可名状的孤独越来越具象化,反而产生了令人震颤的间离效果,印象十分深刻。

写孤独而不见“孤独”二字,甚至以宠辱不惊加以反衬,透出的是喻言对孤独的独特认知和别致把控。在《天塌下来》一诗里,诗人把这种孤独写到了极致。“天快塌下来”时,“有人呼天抢地”“有人不知所措”,后来天真的塌下来了,却只有“云摔成一块块碎片”,而“我仍站着/完好无损”。整首诗就像一场独幕剧,“我”既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最后给人的感觉却是空空如也,所谓的“完好无损”恰恰是一种反讽,只有铺天盖地的孤独在蔓延,持久的空白感类乎绝望……

诗人吉狄马加在为这本诗集所作的《序》中,把喻言的诗歌写作归因于想象力,认为是“想象力提供了内生的动力和结构”。在我看来,喻言不过是借用想象力营造了另一个现实世界,他所写到的每一个幻境都有对应的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人和事,他用看似荒诞的方式揭示了这个世界的所有真相,而“孤独”正是多出来的那么一点点“意思”,消解并且取代了语焉不详的意义。

所有的河流都在奔命:宿命

《所有的河流都在奔命》表面写的是河流的各种情状,“有的越来越壮大/从涓涓细流/汇成浩荡江河”,“有的势发若虎”却“最终沦为纤纤弱水”,“有的流着流着/就悄无声息/被大地耗尽”……其实暗喻的是人生,人的宿命。从个人史的角度,则可以看成是诗人喻言的自况。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喻言就开始发表诗作且成诗名,“在尘世泥泞中挣扎二十多年”后,2014年的某个夏夜,他“重返诗歌的原野”,归来即是高光时刻,组诗《我的内心住着一头豹子》首发《星星》诗刊头条栏目,正如他自己所说,“冥冥之中,诗意昭昭”。这正是喻言的宿命——他注定属于诗歌,而诗歌也离不开他。在《所有的河流都在奔命》中,喻言慨叹“尘世中奔命的人群/往往终其一生/ 也未曾听见大海的涛声”,诗语很直白也很实在,深藏的却是诗人一直坚持着的批判性,同时也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

随手打开这首《切洋葱》,就能找到恰切的佐证。“把他身体按住/切成一个又一个圈子/他没有喊疼/我已泪流满面”,诗人没有过多关注洋葱让人“泪流满面”的本事,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切成的“一个又一个圈子”——“那些圈子也一声不吭/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在“圈子文化”大行于世的今天,与其说喻言是在假诗歌之手批判时弊,不如说是为了凸显“任人宰割”背后更加深沉也更加无奈的宿命。

宿命与因果紧密相关,所谓“种因得果”是也。譬如洋葱因为让人“泪流满面”,其结果“任人宰割”似乎就是合情合理甚至合逻辑的。而宿命并非仅指命中注定,有时它也意味着不折不扣的坚守。尤其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诗人喻言用宿命道出了不言之言,以及更多的言外之意。

一群表情严肃的人从我楼下走过:持重

《一群表情严肃的人从我楼下走过》果真是一首严肃的诗,以此作为一辑诗歌的总题,看来喻言的确是想关注、讨论一些严肃话题的,比如《大雁塔》《空气》《真相》《罪恶》以及《1980年代的爱情》等等。“这些年,几乎每个黄昏/都有一群表情严肃的人/从楼下的街上走过/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一群表情严肃的人从我楼下走过》),所见不得其解,所以想一探究竟。喻言似乎是在向我们讲述一个很沉重的故事,那些“被落日拉得又细又长”的“身影”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驱使着他多年的持续关注,可是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谜没有解开,反倒是“我的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这是一首颇有意思的持重之诗,充满了隐喻,而这群表情严肃的人为什么“严肃”,为什么要在黄昏走过街头,为什么多年如此,为什么“我”会渐渐变得严肃……这些新的接踵而至的问号让读者更加着迷地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使得整首诗生出了更加迷人的魅力。

持重是谨慎稳重、不浮躁的意思,我想这也体现了喻言的诗观。那些面目十分相似、高度同质的诗,甚至包括只见戏谑的诗,喻言应该是反对的。正如他在《真相》中写到的那样:“我们看见/某人某日在河边钓鱼/但,真相是——/几条无聊得吐着水泡的鱼/用钓钩、钓线、钓竿/把这个人/钓在河岸上/整整一天”。写诗固然需要尊重常识,但常识并不仅仅来自常见,也来自反思。事实上,恰恰是反常之处埋藏着真正的诗意。诗人的任务就是要去挖掘表皮之下的“真相”,用持重、严肃的态度去面对、揭示这个世界的纷繁复杂、真真假假。

一只蚂蚁正跨越泰晤士河:信念

这一辑诗歌集纳了喻言2018年8月远赴英伦在剑桥大学参加第四届“剑桥徐志摩诗歌艺术节”期间和前后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异域的人文风情或许是喻言写下这些诗篇的初衷,而内心的持守和对伟大汉语的真诚膜拜,才是他真正想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信念”这个关键词。“一只又老又瘦的蚂蚁”,在诗人的注视下,“正沿着大桥钢铁栏杆的阴影/歪歪斜斜地爬行”,这只蚂蚁意欲通过伦敦桥跨越泰晤士河,尽管这“注定是一场无法兑现的梦/它所付出的挣扎和努力/如同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蚂蚁对“我”的帮忙“毫不领情”,“只在我指头上打了个转/就一跃而下/回归自己的道路”(《一只蚂蚁正跨越泰晤士河》),表面上喻言是在复述一个换了场景不换主题的老套旧版励志故事,但我们应该注意到,喻言是在参加一个以中国诗人徐志摩命名的诗歌活动,因此可以大胆揣测一下——喻言就是那只被他称作“固执的老家伙”的“蚂蚁”!只有在反差如此巨大的场景之中,老故事才能溢出那么一点点新“意思”来,并且响应他在《后记》中所言:“诗写让我找回一种多年前存在而后又失去的人生状态,它现在已成为我生活的基本仪式。”坚守汉语诗歌的伟大传统和优秀基因,正是喻言的信念所在。

《有的时候,我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也是一首有关信念的诗。喻言采用了“只要……就不……”的结构方式,以五个“只要……”提出假设条件,向文字索要皆大欢喜的“岁月静好”。这首诗的价值在于告诉人们:信念不止与思想、观念等紧密相关,其实也与人的愿景、情感等纠缠在一起,否则,谁会去做“……回到愤怒的汉语中/将一粒粒狰狞的汉字/锻造成一把把锋利的尖刀”那样的“傻事”呢!“做一个温良敦厚的人”始终是中国的人文传统和民族根性,诗人喻言也概莫能外。

通过诗人喻言的个性化书写,“信念”和前述的“反动”“孤独”“宿命”“持重”等关键词一样,已经焕发出了大不一样的新光彩,为我们重新打量这些古老的汉字提供了新的若干可能性。

机器人时代:天真

这一辑收录了喻言的两部长诗《机器人时代》和《一条鱼的命运及其世界观》。关于这两部长诗的诗学意义,吉狄马加先生在《序》中已有论及,概括起来就是:“在人类、人工智能、鱼类的视角间来回切换,不断拉伸着诗歌语言想象和阐释未来的弹性限度。”进而“有效地拓展了喻言诗歌写作的广度和深度,也为其想象力赋予了更加驳杂深邃的意蕴。”读完这两部长诗,跃入我脑海的只有“天真”二字——或许,这就是喻言诗歌特别想表达的小“意思”。

我注意到《机器人时代》里有一首诗叫《机器人接管了整个世界》,天马行空的想象,极具戏剧感的画面,再加上诙谐幽默的语言,让人不禁笑喷。诗中写道,未来世界的元首们使用“替身机器人”出席各种国际会议、登台演讲、对媒体故弄玄虚、检阅军队……把各种国家事务安排得有条不紊,大显左右逢源、无所不用其极之神通。这些机器人还代替真身巧妙周旋在“众多的情人间”,而“它们无懈可击的续航能力/让她们每一个都意乱情迷/身心俱疲”可谓神来之笔,一下子就道出了未来世界的荒诞不经;更有趣的是,真身们都“躲在地下一个戒备森严的基地”,在“我”的传授下玩“四川麻将”,“他们分坐若干牌桌/天昏地暗、血战到底”,结果是天下一片太平,“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这个星球正变得安宁”这样的书写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体现了诗人鲜明的现代意识,唯有“天真”可与之相适配。

在现代汉语里,“天真”往往和“幼稚”勾连在一起,有点骂人的味道。殊不知,“天真”背后大睁着童蒙的“天眼”。当喻言这样写诗的时候,请把他当作那个恰巧看见了“皇帝的新装”的孩子吧。

从基于过往与当下的“反动”,到痛苦而深切地读解永恒的“孤独”;从清醒认知人类的“宿命”,到在纷纭红尘中葆有难得的“持重”;从坚守心中对汉语的不渝“信念”,到以剥去伪装的“天真”跟不可抗拒的“机器人时代”当面对质……喻言诗歌写作的痕迹、履历、信条以及特质,透过《我曾为世界彻夜不眠》这部诗集,已经昭然若揭。

正如喻言自己所說:“我始终认为写作属于一个人的事业,衡量一个诗人价值的唯有文本。文本之外的,一切都是行为艺术。”就让这些文本成为喻言的“代言”,作为读者,我们只需静静地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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