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说宋朝的“虞候”

2022-07-09 13:48赵健
寻根 2022年3期

赵健

《水浒传》里多次出现“虞候”一词,“汉典”中对其沿革、职掌有简略介绍:

古官名。宇文泰相西魏,始置虞候都督,后因设虞候之官,职掌不尽相同。隋为东宫禁卫官,掌侦察、巡逻。唐代后期有都虞候,为军中执法的长官,五代时都虞候为侍卫亲军的高级军官。宋代沿置,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步军司均置都虞候,位次于都指挥使和副都指挥使。此外又有将虞候、院虞候等低级武职。

梁山好汉们纵横江湖,是在北宋末期的徽宗朝。辞典中列举了宋代的都虞候、将虞候、院虞候,言外之意,“虞候”为三种不同级别武职的统称。如此解释对不对呢?这要从宋代的军制说起。

“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号称“三衙”,是宋朝最高统兵机构。“掌禁卫军之政令,随其官名所隶而分领之。训练、宿卫、戍守及军事之赏罚,皆行以法而治其狱讼……兼统制四厢军,御便殿,则入侍仗下。”三衙各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北宋时,这九员长官被称为“三衙管军”。《水浒传》中提及的太尉高俅,历史上确有其人,他在徽宗朝做到殿帅,即殿前司都指挥使,为三衙管军之首。

除去直属“三衙”、充当皇帝宿卫、较为特殊的“班直”外,“三衙”往下的军事编制单位依次为“厢”“军”“指挥(营)”“都”。“大凡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或隶殿前,或隶两侍卫司。”“厢”与“军”的统兵官为指挥使和都虞候。“指挥(营)”的统兵官是指挥使和副指挥使。“都”一级统兵官,马兵是军使和副兵马使,步兵是都头和副都头。在副兵马使和副都头之下,尚有军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作为兵头将尾的“将虞候”,有时简称虞候,这其中不无恭维的意思。但将“都虞候”称为“虞候”,却是使不得的。

《水浒传》中那个与“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自幼相交”,却卖友求荣,害得林冲家破人亡的陆虞候陆谦,“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是太尉高俅“门下知心腹的”。其所居官,显然是“将虞候”。

“将虞候”卖友求荣,陆谦不是孤例。《续资治通鉴长编》元符元年(1098年)三月丁巳条载:

是日,诛虎翼卒赵立。立有讪上语,断手足口舌,腰斩。告人与都虞候。

原注:“都虞候”阁本作“将虞候”。阁本的记述显然更合理些。告发一个同袍兵卒“大不敬”,便给这个无名之辈的告发者以“都虞候”的重赏,这不太可能。因之将其提拔为与陆谦一样的“将虞候”,却在情理之中。

除了军事系统的“都虞候”“将虞候”,还有与地方司法和宋代役法密切相关的“院虞候”。宋制,每州有州院与司理院,均为刑狱机构。除了其主管录事参军或知录事参军,其下的普通工作人员,都是由符合一定条件的民众充役的。《淳熙三山志·版籍类四》有“左右司理院虞候”条,记载了自北宋立国至南宋中叶福州“院虞候”的数量、来源等情况:

八十人。建隆四年,院虞候依承符、散从官例,以乡户差,其节级自转充,三年替归农。熙宁二年更募法,以无投充,遂于第四等户差,一年替。元丰至绍圣皆以一百二十人为额,并募投名,不给产钱。政和三年,狱子给重禄,两院狱子各六人,节级一人,半年替。当直司狱子四人,一季替。宣和罢重禄。淳熙四年,两院各减二十人,令守阙。今两院总八十人。

稍晚成书的台州地方志嘉定《赤城志·吏役门》“院虞候”条载:

国初置,主分直州、司理两院,依承符、散从官法,差乡户,其节级递充,三年替。熙宁二年更募法,以第四等户充,一年替。元丰七年,许投名,不给雇钱。绍圣因之。政和二年诏:左右狱当直司狱子给重禄,将当直司并入左右狱,却轮拨当直司左右狱子,半年替。当直司狱子,一季替。宣和罢重禄。绍兴后定为七十三人,今七十人。

由上可知,北宋晚期的院虞候,既有符合一定条件的百姓按照法律规定,按期轮流充当的,也有自愿充当的。其并不是隶属军事系统的武职,只是名声并不太好的胥吏。

《水浒传》第44回病关索杨雄出场时,曾交代其出身:

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驮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段子采缯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着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却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

后一回《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里,有这样的情节:

只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知府相公在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

杨雄担任的“两院押狱”也即“节级”,与“四五个虞候”,都是“院虞候”。

既然是地方司法机构的工作人员,其职责当然与罪犯相关。《庆元条法事类·刑狱门五》载:

诸部送罪人,量轻重多寡差兵级或院虞候。(移乡人,止差院虞候部送)

院虞候不远千里押送犯人,沿途辛苦,已自难免,沿途食宿花费,也是一笔沉重负担。为避免院虞候将之视为畏途,徽宗时,便有了给予此类公差的院虞候以相应补贴的规定。《宋会要辑稿·刑法四》载政和八年(1118年)九月十六日诏:

开封府今后应断配盗贼……如系情重及凶恶之人,一面下吏部添差小使臣一员、院虞候一名管押,直至配所交割。內院虞候除支口券外,每日给食钱二百文……

除了押送人犯,按《水浒传》中的记载,院虞候也负责押送货物。大家耳熟能详的“杨志押送金银担”故事里面,梁中书吩咐杨志说:“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派“院虞候”押送跑腿,不是出自小说家的杜撰,《宋会要辑稿·礼六二》“赉赐”条开列了对押运货物赴京的院虞候给予赏赐的标准:

诸处差押人押匹帛、押省买羊马并牛皮、甲叶、翎毛、箭干并诸杂物等,及赍图到京者……西川、广南承符人、院虞候、手力、弓手,并赐钱五百。江南、两浙、福建承符人、院虞候、手力、弓手赐钱三百。……押省买羊军将,三百口以上赐钱一千;散从步奏官赐钱三百;承符人、院虞候、手力、弓手五百里外,赐钱三百,五百里内不赐。

除了这些分内之事,院虞候有时还会应上级要求,负责一些和本职不相干的事。宋代的盐、酒、茶销售,都是政府直接或间接专卖的。就在水浒英雄们陆续落草之际,楚州、亳州、泗州的院虞候们纷纷被指派去违规销售官府酿造的酒。《宋会要辑稿·食货二一》载:

(政和)七年十一月九日,两浙路转运使王汝明奏:“准御笔:楚州公库造酒,出卖寄造为名,令虞候于小店货卖,官利日亏。其余州军类皆如此。诏令体究。寻选差秀州司录丘朝俊等诣宿、亳等州体究到,数内宿、真、通、泰、海、舒、和、庐、寿、光、濠、蕲、黄州、无为军无公使造酒、出卖寄造为名外,体究得亳、泗州知州、通判及见任官,却有将所请公使供给酒令虞候、厅子等于市肆开小店,不认官课,致拍官酒店户停闭,及都酒务因此课利日亏。”诏:“今后见任官不得令人开店卖供给酒,令户部立法,申尚书省,其亳州、泗州知、通各罚铜十斤。”

还有院虞候与长官沆瀣一气,为非作歹的。南宋中期朱熹弹劾台州知州唐仲友时,就多次提到“虞候”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晦庵集·按唐仲友第四状》:

仲友有婺州邻人周四,本名花康成,会放烟火……并曾为威果兵士祝信犯酒,送当直司寄禁。司理院抑勘行打管营,结案该配,将官会二十五道托虞候陈长送与唐十八宣教,得免罪名。

一位叫祝信的兵士因为违规饮酒,将被发配。通过受唐仲友喜爱的花康成和台州院虞候陈长,向唐仲友长子唐十八宣教行贿请托,得以免于追究。还有一位院虞候陶显,花钱托花康成向唐十八宣教谋取肥差:

花康成取受院虞候陶显钱三贯文,嘱托十八宣教差往天台县催税。

个别院虞候利用职权谋点好处当然是有的,但是担任院虞候更多时候却意味着担惊受怕。同是在朱熹的奏状中,有两位院虞候就比较倒霉。其中一位叫丁全的,被唐仲友指派去台州辖县找两名乐手来州府伺候,结果其中一名乐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能到来。结果这位办事不力的丁虞候就被抓起来,将被发配。情急之下,不得不辗转托人行贿,才得以从轻发落。

据道士李冲虚供:本房道童丁希言,兄丁全充院虞候,仲友遣往宁海县追散乐弟子王丑奴、张百二入州祗应。内张百二不到,将丁全枷送州院根勘,取受结案,断配。先凭冲虚告覆十八宣教,后再托弟子王静关节。据王静供,丁全凭邓十二付官会三十贯文,托王静入宅打嘱十八宣教。除学院子金琏并韩百九抽退官会六贯文外,王静得官会二十四贯文。还得从轻作杖一百,勒罢科断。供责是实。

另一位院虞候更无辜。

据本州阿郑状诉,夫邵文系院虞候,今年正月抱患,请假在家。押番潘寅,差院虞候林益往龙泉县追会公事,因贩私盐走闪。本州更不受理取覆,在假被开拆司人吏应褒、什物库陆侃执覆知府,雷例配本州牢城不当。检照并无论诉,委是罗织罪名,本州已给据付邵文改正讫。

一位叫林益的院虞候外出公干时,因走私事发,畏罪潜逃了。州府不去追索这位潜逃者,却受两位胥吏的挑唆,莫名其妙地将生病在家的另一位院虞候邵文抓来,准备将其配送本州牢城。要不是台州的通判和朱熹,这个倒霉鬼就要重复《水浒传》中林冲、武松、宋江那些英雄遭难的故事了。

“汉典”对“虞候”的释义中还有这样的话:

宋时官僚雇用的侍从。南宋时在临安可向“行老”雇用。参阅宋吴自牧《梦粱录·雇觅人力》。

《梦粱录》卷十九“雇觅人力”条下里是这样说的:

凡雇倩人力及干当人,如解库掌事……又有府第宅舍内诸司都知……雇觅大夫、书表司、厅子、虞候、押番、门子……更有六房院府判提点……俱各有行老引领。如有逃闪,将带东西,有元地脚保识人前去跟寻。

文中“虞候”前后的“书表司”“厅子”“押番”等,都是政府的胥吏,都是由百姓直接轮流或间接纳钱充役的。有钱人不愿意亲自去,政府在一定時期也允许他们自行雇人代替,于是就催生了“雇觅人力”的市场。这里的“虞候”,就是指“院虞候”,而不是什么“宋时官僚雇用的侍从”。

除了军事系统与州府司法系统中的“虞候”,据包伟民、鲁西奇等先生的考证,宋朝的大城市里,还存在厢虞候。此厢非作为军事编制单位的“厢”,而是大城市中的行政区划。“这些厢虞候‘虽带督察盗贼,其实分管估计家业,取问病人口词,并检验救火等杂物’,类似于现今的派出所兼基层社区机构。”

作者单位:九三学社深圳市委员会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