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2022-07-09 13:51拖雷
上海文学 2022年7期

拖雷

我们会死吗?

会。但不是现在。

已经闻到沙尘的味道。

此时,太阳渐渐隐没进乌黑的云层里,眼前的一切变得混沌不清。隔着车窗玻璃,能听见外面嗖嗖的风贴着车在吹。车有点轻飘飘的,如果风再大一些,马建国担心汽车会像片树叶一样,被吹到天上。

从高德地图上看,那个叫白城子的地方,需要下了国道再走三十公里。

一个小时前,他和艾薇决定去这里,准确地说最初提出这个想法的是艾薇。艾薇举着手机对他说,反正是顺路,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为什么不去呢?

马建国对名胜古迹没什么兴趣,面对艾薇的热情,他没同意也没反对。

有关白城子的简介,艾薇是这样给马建国讲解的:白城子也叫菊儿城,因为形状像菊花,故此得名。最繁华的时候,城里曾居住了两万多人,这座城池后来被蒙古大军所毁,加之后来白河断流,这座城池逐渐成了废墟……

下了国道,走了一段,手机信号就没有了,艾薇说她有点累了,让马建国开一会儿——马建国算是老司机,开车去过西藏。马建国当司机,需要两个人互换位置。外面沙暴渐起,只要一开车门,马建国相信他俩瞬间会被外面的黄风吞了。马建国提出在车里换位置时,有点犹豫,原因是在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互换位置,难免要肌肤接触,他考虑这样不妥。还是艾薇大方,直起身说就在车里换吧,然后弓着身从驾驶座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抬起腿。马建国抓住她的手,这时他看见她半个乳房就露在外面,那里很白,饱满、立体、骄傲,它几乎要贴在马建国脸上,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她说别愣着呀,你也赶紧挪。马建国赶紧接住她的另一只手,她的身子一点点从工作台前移动着,他也直起身,往她的方向挪身子,两个人几乎贴在了一起。马建国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她的呼吸几乎要把他融化了。

艾薇能感觉到马建国身体的变化,就在他俩几乎要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听见车外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两个人吓了一跳,以为是外面下了石子。等两个人坐定之后再看,外面全是羊,估计有上百只,它们正在横穿马路。这些羊,一只挨一只,几乎成了羊的海洋,车头前羊探着头咩咩地叫着。一个穿着军大衣的放羊倌,站在羊群里很显眼。他脸黑黑的,一看就是四十多岁的光棍汉,他站在羊群中,正在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们。

可能一路上艾薇真的累了,她用一块纱巾围住了脸,头一歪,就睡着了。事实上马建国希望她再跟自己说几句话,可看着艾薇疲惫的样子,他只能眨了眨干涩的眼,决定继续往下走,三十公里应该很快就到。

眼前有了沙漠的轮廓(在马建国的印象中,这里好像并没有沙漠),一座座此起彼伏的沙丘,像不断涌来的黑浪,在风暴的吹拂下,沙丘顶端如同起了狼烟,看久了,那些灰暗的沙丘仿佛像个怪兽要站立起来。说实话,看到这样的景象,马建国内心还是有点小激动。

马建国认识艾薇完全是個偶然。

一切还得从两天前马建国开这个会说起。马建国从呼市坐飞机到了这里,参加一个会议。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来,不想来的原因,是他不想出门,尤其是不想在秋天这个季节出门。

当他找到经理提出自己的想法时,经理还是执意让他去,于是他就来了,来了才知道参会人员是两个人住一个屋。晚上,他有点睡不着,同屋的一个人,看上去比他大,姓王,他叫人家王老哥。那个王老哥入睡快,关了灯,没多久,就呼噜连天。马建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抽根烟,屋里显然不合适,王老哥不抽烟,他只能出去抽。

宾馆里很暗,仅有的一缕光线从楼道的南面照射过来。那里有一个餐厅,白天的时候他去过那里,是个蒙餐雅间,墙壁的正面悬挂着成吉思汗画像,里面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圆桌,看上去很豪华,能坐二十人左右。当时确实有群人在那里欢歌笑语,一个身穿湖蓝色蒙古袍的女歌手在电子琴伴奏下,正在祝酒……现在估计客人散去,那里很安静,服务员刚刚收拾完毕。

他刚点着烟,身后冒出来一个声音:你好。

因为突然,他被吓了一跳。

身后是一个女的,他没听到她一点声响,等情绪平稳后,才注意到她是个高个子,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可能她看到马建国惊恐的表情,一脸歉意地说,是不是吓着你了?

一口烟被闷在胸腔里,马建国咳嗽了几声,然后朝她摆了摆手。

这个女的是从马建国身后的房间出来的,因为房门大开着。他开始以为这个女的也是参加会议的,问了她一句,她说不是,她是这里的前台经理。

这时,马建国手里的烟快抽完了,正常情况下,接下来他应该礼貌地跟眼前这个女人告个别,然后各回各的屋。可那天有点不正常,这个女的说完,并没有动身子,脸上洋溢着要继续聊下去的热情,这一点马建国觉得应该不是猜测。

聊吧。马建国想想自己回去,也睡不着,再说屋里还有一个陌生的参会者,于是他点着了第二根烟。

听你口音不像东部人,你是哪儿的人?

呼市人。

哦,太好了,我也是呼市人。女人说。

你,你是呼市人?为什么要来这里?马建国感到好奇。

她说,你嘲笑我一个首府的人,居然跑到这个小地方?

马建国急忙解释说,没有没有,只是好奇。

她耸了下肩,你嘲笑也不怕,这小地方生活本来就不如呼市方便。

蓝色的光线中,马建国看见她身材不错,除了个子高,人也很丰腴,凹凸有致。让马建国眼亮的还有她的外套显然是临时披在身上,里面能看见有花边的黑色内衣。

我来这里也刚一周。她说。

说实话,这个时候马建国有种要邀请她一起到外面喝点酒的冲动,以前他经常这么干,见个漂亮女孩他会主动邀请。这几年上了点岁数,有点迟钝。他看了下表,如果早一点,他想他会的,可现在有点晚。

就在这个时候,他朝她的屋子看了一眼,那同样是个标间。你一个人住?

嗯,我这是自己花钱,按宾馆内部价住的。

你为什么不住员工宿舍?

之前我看过她们的员工宿舍,六个人一间屋,我嫌吵,就决定花钱住在这里。可你知道不,他们告诉我,宾馆没房间了,就这一间。

他又朝她的屋子看了一眼,这次动作很夸张,他这么做的意图,是希望她邀请自己进去坐坐。

这不是挺好的。他故意又看了眼说。

好?她皱了下眉说,这个屋子没有窗子,这就不说了,主要是下水道泛味,屋子臭死了,我已经晾了一天了,还不行,我没办法只能出来站一会儿。

真遗憾,马建国想假如自己一个人住一个屋子,会邀请她的,可这不可能了。屋里那个姓王的老哥此时正鼾声四起,睡得跟头猪差不多。

按照艾薇的话,马建国的正前方果真出现了一面高大的土城墙,围成一座瓮城,风沙从残败的土墙上吹过,感觉有沧桑感。他把车停下,熄了火。艾薇还在睡觉,他有点不忍心打扰她。

于是他下了车,车外的风确实很大,有两次差一点把他的帽子吹跑。这座城池很高大,他实在想不通这座城是怎么在沙漠上盖起来的,就在他决定要进去看一看时,车里的艾薇醒了,她在风里喊他。

马建国就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下天,天空仍是一片暗红,风从城墙的垛口吹过去,发出呼啸的声响。艾薇摇晃地走出汽车,她的摇晃显然是被风吹的。她用纱巾把脸和脖子缠裹好,看上去很像个西亚的姑娘,走到马建国近前时,马建国伸手接住了她的手。

靠近城墙处,风要小一些。

你喜欢这里吗,想想一千年前,这里人来人往,多有意思。艾薇看了马建国一眼说。

马建国想说这个有点瘆人,见艾薇一脸欣喜就没说出口。

艾薇摇着马建国的手臂说,咱们要么上去看看。

这里确实是个土城,土城前有一块黑色的石碑,上面字迹漫漶,什么都看不清楚。

像不像朵菊花?艾薇说完,把手臂缠了马建国一下说,走,进里面看看。

这个动作让马建国感到有点紧张,他急忙说这么一个破土墙有什么看的。

走嘛。艾薇结实的乳房已经贴在了马建国的身上,他身上有了暖意,就跟着艾薇上了土墙。土墙上全是荒草,能看出来这城墙很厚,估计古代这里能来回跑马。往里一看,里面方方正正,确实是个城的模样,只不过空空荡荡,全是野草和沙土。艾薇似乎还好奇,她拉着马建国的手,执意要下去。他俩顺着土墙下到了城中,地上到处是牛粪羊粪,看来这里的人并没把它当成一个古城,而是当成圈牲口的地方。艾薇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马建国的心砰砰直跳,他不知道艾薇要干什么。

到了一个城门洞前,艾薇扬起脸,你不打算在这里抱抱我?

这确实是个大胆的女人。眼前的艾薇慢慢地闭上眼,这时马建国看见艾薇戴着一副假睫毛。

艾薇等了半天,马建国并没抱她。她慢慢地睁开眼,但见眼前马建国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不远处。

你怎么了?艾薇有点害怕,看着他。

那里好像有东西。

艾薇饱满的情绪瞬间化为了恐惧。

她没等到马建国抱她,反倒一把抱住了马建国。

与此同时,两个人都听见了不远处真的有动静。

参加培训班的第一天,马建国没去听课,在宾馆睡了一天。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看电视。到了下午,马建国实在无聊,就给昨天那个女的发了一个微信(昨天分别前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说晚上有空吗一起去喝点酒,第二天就要走了云云。没想到那女的很快回复了:没问题,稍晚点。

他又问人家,还不知怎么称呼你?

女的告诉他,我叫艾薇。

晚上两个人见了面就去了一家烧烤店,让他没想到的是艾薇酒量很大,两个人喝着酒,渐渐熟悉起来,倒像一对好久没见的老朋友。

艾薇问马建国是不是经常这么泡女孩。

马建国脸红了一下,然后急忙解释说,没有没有,这次出差本来就不想来,没想到能认识你。

艾薇笑着说,我跟你开玩笑呢,看把你吓的,我也是刚来这里工作,到了夜里很无聊,正想找个人喝点酒说说话。

两个人真的热烈起来,喝着喝着,艾薇告诉马建国说,我早就不想干了。然后她说不想干的原因,比如这家酒店工作环境差啦、工资少啦之类。可这些理由并不是很充分,在马建国的感觉里她身上还有什么事。这时他想到了艾薇家在呼市,怎么会跑到这么远?他忍住没问,可艾薇似乎看出他的疑虑,自己说了。她告诉他,她准备和老公离婚,他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更小的城市,两个人是在呼市一起打工认识的,她不顾家里的反对嫁到了这里。可没想到结婚几年后,她老公暴露出来的毛病越来越多,爱喝酒、爱打麻将、吵架时爱拿伤心的话往她心口上戳。有一次她老公酒后说她什么都干不了,只会在家里跟他吵架……这一回惹怒了艾薇,她开着车跑到这座城市的酒店里打工,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要证明自己。

说这话时,别人会满脸愁云,艾薇倒是很轻松,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就在那天结束的时候,艾薇突然问马建国能不能帮自己。

艾薇说,我从家里开了一辆车到了这里,这次我想把它开回呼市看看我父母,因为距离有点远,我没开过这么远的路,我想你要是没买票的话,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马建国一愣,说,就咱俩?

她看着马建国,当然。

艾薇的这个要求马建国一点都没想到,看她的表情是认真的,可从这里到呼市将近九百多公里,一路上孤男寡女,马建国脑子有点乱哄哄的。

他说,你怎么会相信我不是坏人?

我感觉,你不是。

假如是呢?他故意说。

那我怎么办呢,只能认命,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她开心地笑起来。

就这样,第二天会议结束,马建国放弃了原先坐飞机的计划,跟着艾薇开车回呼市。

一路上,两个人倒也愉快,车外是九月的草原,天高云淡,车里两个人说着彼此的境遇。开始艾薇说,这次回呼市,就是回父母那里休养休养,离不离婚,走着看。她又问起马建国的生活。

马建国没有隐瞒,告诉她,自己目前是个单身,离过婚,离婚的原因是,孩子他妈考上美国的医学博士,要举家去美国,可马建国坚决不去,于是就离了。离婚后,他就在一家私企上班,私企的效益还不错,可他不想干了,就是觉得没劲。他觉得自己那点存款只要不花天酒地的话,活到老没问题,这次出差算是他给公司上最后一次班,回去他就不干了……

看得出来,艾薇这次有马建国陪着回娘家,心情是愉快的,她的脸亮闪闪的,像上了一层釉。她说,既然大家都是不如意的人,咱们何不快快乐乐地玩呢?

看得出来,艾薇是個想法简单的人,马建国虽然只和她短短接触了两天,她的快乐似乎点燃了自己。他很久没有跟女人单独在一起,隐约觉得新鲜,又隐约担心,至于担心什么,他也说不清。

艾薇问他听说过白城子吗。

什么?马建国不知道。

白城子,一个辽代留下的废墟,据说就在前面。

马建国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往远处看了看,说,听说它已经被掩埋到沙漠里了。

我去过一次,它现在是个废墟,就在前面不远的沙漠里,估计用不了多久真的会被沙子掩埋了。艾薇看了眼马建国,要么咱们去看一看。

马建国没说话。

眼前的光线,有点发黄,像从油纸中渗透出来的,照得道路上泛起一层油腻腻的光晕,这种光晕看久了,让人有点恍惚。马建国有点恍惚,他觉得此时自己的状态有点像梦游,对,他从认识身边这个女人开始,就是这个状态。

手机短信响了。马建国一看,是同屋那个王老哥发的,说飞机晚点,已经在机场待了四五个小时了,然后又问他怎么样。

他回复道,都挺好的,祝顺利。

有一个塑料袋挂在树枝上,呼啦哗啦地响。

光线很暗,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是在前面的城门垛口,那里堆积了很多碎石和黄土,城门已经彻底被掩埋了。现在风暴虽不像刚才那么猛烈,可天空愈发昏暗,艾薇拉着马建国的手,声音颤巍巍地说,要么咱们回车里吧,我感觉这里有鬼。

马建国有点不信邪,手里捡了半截砖头,尽管艾薇不放他,他还是推开艾薇悄悄地走了过去。城门垛口又恢复了安静,马建国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好像什么都没有,于是他不再往前走了,大声地喊着,什么东西,出来!

他的声音在这里明显带着回音,且有些闷声闷气的。

一切还是很安静,马建国大声喊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扔砖头了!

说着他确实摆了一个扔砖头的动作,这时不远处哗啦一声,站起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与此同时,艾薇尖叫了一声,吓了马建国一跳。

站起来的人影从身形上看,是个女的。她声音怯怯地说,别……别……我出……来……

她从城门口的土堆里连滚带爬走了出来。走到近前,马建国看清这个女人个子不高,声音有点沙哑,目光很涣散,感觉有几天没吃饭了。

马建国这时放松了警惕,扔掉了手里的砖头,回头对有点发傻的艾薇说,没事了,你过来吧。

艾薇还是有点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走到马建国身边,一边看着马建国,一边看着眼前这个黑乎乎的女人。

你怎么躲在这里?马建国问她。

女人问他们有水吗,她渴死了。马建国让艾薇去车里取瓶水,女人喝了水后,目光有了神采,她说话的口音显然不是这里的人,像南方人。

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原来她是逃婚的,两年前她被人带出来说是打工,没想到是人贩子把骗她到了这里,嫁给一个当地人。她给这家人生了一个孩子。两年之内,她无数次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可每次跑,都让人抓了回来,抓回去就被那家人毒打一顿。每次打完后,她出逃的念头更加强烈,这一次她等到孩子断了奶后,找了机会跑了出来,跑了两天,彻底迷了方向,就躲在这个古城里……女人说得很真诚,她的话让艾薇不断地擦眼泪。艾薇心软,听到这么不幸的故事,又找了面包递给了那女的。

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报警?

我连个手机也没有怎么报?

吃饱喝足的女人突然对他俩说,你们要么使使好心,把我带出这片地方,只要出了这片地方,放到哪儿都行。

马建国无法答应她的要求,带这个女人出去,肯定有一定的风险。他回头看了看艾薇,艾薇也犹豫不决。女人扑通跪到了两个人的面前,哭求说,这一次他们要是抓到我,肯定要打断我的腿,求求你们救救我……

女人的哭声,让艾薇瞬间泪流满面,她看着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眼马建国,说,咱们救救她吧,不然她真的会被这里的人害死。

马建国对艾薇说,车是你的,你说带走就带走。

艾薇从马建国手里接过车钥匙,朝着那女人招了下手。

女人拍净身上的土,上了车。

天空变得越来越暗,风更紧了,飞沙走石。

起沙尘暴了。尽管坐在车里,马建国还是感觉自己的嘴里鼻子里全是土。他对艾薇说,赶紧走,不然的话,沙尘暴会把咱们刮到天上去。

远处隐隐约约仿佛竖起一道高墙,风沙变得越来越猛烈,车窗外不时听见沙子吹打的声响,他们的汽车正在往沙尘暴的中心驶入。什么都看不清楚,能见度只有三五米,天地黑压压的,猛烈的风把汽车吹得摇摇晃晃。艾薇把雨刮器调成快档,两只雨刮器左右摆动,依然阻挡不住疯狂的沙子,马建国担心用不了多长时间,雨刮器会在玻璃上擦出火星子。

这么大的风,要么咱们别走了,太危险。艾薇很紧张地看着前方。

马建国以前听说过沙尘暴把小孩卷到天上的事,他点点头,于是把车停下车,打开了双闪。车窗外全是沸腾的沙子,像海浪,呼呼的风声听上去鬼哭狼嚎,感觉进到了一个鬼魅的世界。说实话,这个时候马建国也有点紧张,这么大的沙尘暴他也是头一次见,担心会不会被连车带人吹走。

车后座的那个女人已经睡着了,可能是太疲惫了,没多久她就轻微地打起了鼾。想想这个女人的身世真是可怜,从那么远的地方被骗到这里,受尽了侮辱,艾薇把自己的一件抓绒衣服盖在那个女人身上。

有了这么个女人,显然是个负担。艾薇偷偷跟马建国商量好了,到下一个县城,他俩就把这个女人放下,然后给她点钱,全当积善行德了。至于这个女人以后的命运,全是她自己的事,跟他俩无关。

沙尘暴不像刚才那样猛烈了,艾薇继续开着车往前走,手机上的信号还是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国道。前面的路一点都不好走,坑坑洼洼的,车走得很慢,可能因为摇晃,后座的那个女人咳嗽了一下,似乎醒来了,马建国转过身看见那女人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松弛多了。她看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艾薇说话了,那是什么?

马建国顺着艾薇的目光看去,前面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沙暴里摆动。

艾薇减了速,那个亮闪闪的东西像个镜子,就在不远处。汽车徐徐向前开着,近了,他们才看清那里站着一个人,是个羊倌,发亮的是他的羊铲子。那羊倌看来是故意拦路的。

就在艾薇准备将汽车靠近他时,车后座的女人叫了一声,把他俩都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我男人的弟弟,他会把我抓回去的……

马建国又转过身看了眼那女人,女人脸色发白,眼睛惊恐万分。

该怎么办呀?艾薇看了眼马建国,说实话马建国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

眼前的那个发亮的羊铲子挥舞得更猛烈了,看样子假如艾薇不停车的话,那把羊铲子会直接砸到车窗上。

车后座的女人仍在哀求着,救救我吧,你们是大好人……

艾薇再也没多想,她慌乱地踩上油门,猛地冲了过去,车外传来“咚”的一声,艾薇又踩了急刹车,马建国的头瞬间撞在车梁上……等马建国揉着脑袋睁眼时,他看见艾薇已经下了车,她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前面,人像傻了一样。

马建国觉得自己好像在噩梦中,呆了几秒钟后,他清醒了很多,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小心翼翼打开车门,外面一股干燥的热浪迎面扑来,隐约间,他闻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他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只鞋不知道飞到哪里,露出白白的脚,头下面流了一大滩血……

马建国一点点地走过去,走近了,才看清,这个羊倌他见过,就是前不久,他和艾薇在车里换位置时,盯着他俩的那个羊倌。确实是他。现在他双眼紧闭,身子匍匐在地上,嘴角和脑后全是血,这说明,艾薇刚才开车直接撞到了他的头部,这是致命一撞。

马建国一边抱怨倒霉,一边围着那人转了一圈,然后用脚踢了下那人的脚,那人一动不动。马建国又将手探到那人的鼻子下,一点气息都没有,看来真是死了。

艾薇显然吓坏了,好像再也站不住了,一个人蹲在地上默默地哭泣起来。

马建国朝四周看了一眼,这里是沙漠的边缘,一个人都没有。

马建国走到艾薇的近前,说人已经死了。

啊?死了?

艾薇身子有点软,样子像是要瘫倒,马建国一把抱住了她。

缓了一会儿,艾薇神志清醒了点,抓住马建国的手,那,那该怎么办呀?

马建国又看了下四周,反正死了,跑吧。

那是逃逸?艾薇惊恐地看着马建国。

这里有摄像头吗?大漠荒野的,谁知道你撞死过人。

车又启动了,艾薇紧张地好几次把档都挂错了。

马建国见艾薇紧张得实在开不了车,就把艾薇换了下来。现在他的脑子还算冷静,他知道,必须在短时间内开出这片沙漠,跑得越远越好。已是中午,气温渐渐升高,这条横穿沙漠的公路上,几乎看不到一辆车,头顶上的云层浓密起来,变幻成各种图形,有的像奔跑的马,有的像兔子,有的像狼,仿佛这些动物在追着他们的车跑……

艾薇的声音还在颤抖,你说我们被抓住了,会枪毙我吗?

马建国没说话。

你说话呀,会不会枪毙我呀?

马建国似乎无法回答她的话题,让他没想到的是,艾薇突然歇斯底里地抓着他的手臂,尖利的指甲已经钻进了他的肉里。

你说话呀……

从古城出来一路向西,让两人没想到的是,路成了迷宫,走了半天,又转回了土城。

你是不是迷路了?马建国看了看前面的路,感觉很眼熟。

艾薇看了下手机,还是没信号。

经过一场沙尘暴的洗礼,天空澄亮起来,像是被洗过一般,蓝得有点不真实。古城的路确实像个旋涡,马建国费了半天劲,才从一处岔路,逃离了那个像迷宫一般的地方。前面的杨树逐渐多了起來,一段揪心的时间已经过去,多少有点疲惫。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让马建国觉得很不真实,如果它真的是个梦就好了,可它不是,它存在过。马建国看了眼艾薇,艾薇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人瘫在车座里。

车后座的那个女人此时反倒很平静,她看着慌乱的艾薇突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他是罪有应得,撞死他活该!

然后她告诉他俩,她男人的弟弟也曾强奸过她,她恨死这个家伙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艾薇根本没同情她,反倒骂她是个丧门星,如果没遇到她的话,自己根本不会撞死人,这下好了,自己成了杀人凶手。

面对艾薇的歇斯底里,那个女人反倒是一脸平静。

她的平静更加惹怒了艾薇,艾薇尖声喊着,让她滚,让她滚,我一眼都不能看到她!

马建国想插话,让艾薇冷静一些,可艾薇根本冷静不下来,她突然拉起了手刹,车瞬间停了下来。

马建国头差一点撞到挡风玻璃上,他有点怒了,指着艾薇的鼻子说你是不是疯了……

艾薇彻底变了一个人,她说我疯了,我就是疯了,让她下车,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说着艾薇要推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突然嘿嘿笑起来,那笑声很可怕,她说你让我下车,我就告你故意撞死人……

女人的话很有效,瞬间让艾薇僵在了那里。

马建国看见女人越笑越开心,她的脸因为笑在一点点地变形,她张着嘴,里面有几颗发黑的牙齿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确实开心,开心得有点忘乎所以……

艾薇乖乖地坐回座位,人像是被霜打了一样,呆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车后面的女人也停止了大笑。

三个人暂时停止了斗争,车里静悄悄的。

经过一次打闹,马建国有点困了,他头靠在窗子的一侧睡着了。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领着儿子游泳,那个游泳池就是他家对面的黑马游泳池。他抓着儿子的双手,儿子头埋在水里,两只脚不停地扑腾,水花四溅,父子俩高兴极了。可没多长时间,马建国发现自己的手里抓着一把水草,儿子早就不见了。再一端详,他站在一个野湖里,而不是什么黑马游泳池。儿子呢?他举目四望,嘴里不停地大叫着儿子的名字,四周一片寂静,有的只是哗哗的水声。他开始往水深的地方走,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滑,水不断地涌向他嘴边。他不能再往下走了,走下去他也许会陷入淤泥之中。就在这时,他的身体被什么碰了一下,他转过身一看,一双白白的脚就在自己的眼前漂动……

外面暮色四垂,云像浓墨涂染过一般,风里带着潮湿的凉气。

马建国醒来,继续往前开着车。车里静得可怕,有一段时间,他感觉车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是幻觉,车里还有两个沉默的女人,每个人都是一肚子心事。

手机的短信声把寂静打破了,马建国想不到这么晚还会有人给他发短信。他看了一眼,还是同屋的那个王老哥,他告诉马建国自己已经到了包头,欢迎他有时间来玩。

这一次,马建国没回。

前面终于到了柏油马路,车上路了,一切变得平坦多了,外面光线彻底暗了下来,马建国打开了远光灯。车里仍是一片死寂,谁都不说话。走了一会儿,前面有一个进城的收费站,马建国正要把车开过去,突然看见那里有不少警灯在闪烁。

别过去,咱们继续走。艾薇的声音很尖亮。

马建国又把车拐入主路,前面的路黑得像进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他们的车就是在深渊里穿行。外面又起风了,风在拍打着窗子,仿佛随时会把窗上的玻璃拍碎。有那么一会儿,马建国有点恍惚,忘了自己在干什么,要去哪儿,他和艾薇的身份是什么。等他恢复了意识,突然有点不安,他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反正不踏实。

咱们要么去自首吧,我害怕。艾薇的声音有气无力。

马建国转过身看了眼艾薇,她呆呆坐在旁边,风衣领子高高竖起,几乎遮蔽了整个脸,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神空洞。

你怎么了?

我真的很害怕……

说完,车里一阵安静,他能听见艾薇在哭,哭声很压抑,像只小猫在呜咽。

马建国伸出手,想去拍她一下,安慰安慰她。

黑暗中,他被另一只手无情地推开了。

车仍在黑夜里行驶,像一艘在大海里沒有希望的船。

说实话,现在,马建国真的有一点困倦,可有什么办法,他只能打起精神。

前方的夜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