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的“文化冲突论”

2022-07-10 13:49叶旭旭朱晴
西部学刊 2022年11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

叶旭旭 朱晴

摘要:亨廷顿撰写的《谁是美国人?》指出美国正经历国民特性危机,只有重塑盎格鲁—新教文化才能使美国继续保持强大。“美国并不是一个移民国家”,但从历史维度看,“定居者理论”并不能成立;“美国特性不仅仅是美国信念”,但亨廷顿定义的美国特性,显然带有中心主义倾向,是其为了应对美国国内少数族裔文化挑战而强化“核心文化”合法性的手段。对内批判多元文化主义,对外寻找敌人和对手,是亨廷顿为美国国内文化冲突开出的药方,然而,书中阐释的“文化冲突论”从本质上看带有民族主义的色彩,且论述移民国家和美国信念等要素时与“文明冲突论”观点相去甚远,这种带有民族主义倾向的保守观点背后,隐藏着一种普世主义的对外霸权。

关键词:美国特性;核心文化;民族主义;文化冲突论

中图分类号:D0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11-0057-04

亨廷顿作为美国极负盛名又颇有争议的政治学家,每一次出版作品总会引起学界及政界的诸多讨论。《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以下简称“《谁是美国人?》”)写于“9·11”事件后,乍一看,可能让人觉得是“文明冲突论”的国内版,其视角着眼的是美国国内的社会冲突。但仔细阅读后,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此书的观点与“文明冲突论”之间的差异,因此不能简单采取“文明冲突论”的视角对其进行解读,而应该总结为“文化冲突论”——亨廷顿不再是《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站在世界性的角度去看待文明间的冲突,《谁是美国人?》从民族主义的视角呼吁并维持美国社会文化的一元性,亨廷顿更多的是以一个爱国者的身份,且在一定程度上摈弃了严谨治学的学者身份去进行该书的创作,究其本质,某种程度上是为美国霸权地位的巩固出谋划策。

一、“两个不完全的真理”

(一)美国是不是个移民国家

亨廷顿认为美国并不是一个移民国家,而是先有了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为特征的定居者社会,移民才被吸引到美国,但这一表述与他在论述“文明冲突论”时的观点相去甚远。在“文明冲突论”中,亨廷顿曾不止一次强调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美国从来就是一个移民的国家,并自认为如此,它在历史上曾发展了同化新移民的非常成功的手段。”[1]亨廷顿在《谁是美国人?》中以“定居者”的概念否定了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其基于两个论述前提:一是在“定居者”来到新大陆前美国这块土地上没有其他的文化及社会形态,二是美国社会是由十七至十八世纪承载着盎格鲁—新教文化的定居者创建的。或许从“移民国家”这一概念,我们便可对亨廷顿的写作目的窥探一二。

亨廷顿否认美国是个移民国家的两个前提是否站得住脚?首先,在亨廷顿所谓的十七至十八世纪“定居者”来到美洲大陆前,后来成为美国的这片土地上是否没有其他定型的文化及社会形态?答案是否定的。当第一批英格兰新教徒乘坐“五月花号”到达美国时,那里并不是空旷的土地,而是居住着拥有两百多个部落、多种语言和多种文化的印第安人原著民。但亨廷顿在书中论述美国社会时经常将印第安人及黑人创造的文化排除在外,就政治社会学的观点而言,“人类整体社会的头一个形态是部落,社会实质上是一个将不同个体联结为一个社会群体的相互关系体系。”[2]亨廷顿在文化要素中较重视语言和宗教,当时的印第安社会虽处于狩猎及耕种时期,但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化形态,即以美国俄亥俄州为中心分布的印第安古代霍普韦尔文化。因此,亨廷顿的“定居者”理论并不能成立,在“定居者”到来前北美大陆并不是没有人类社会的无主土地,美国这片广袤土地上存在着已经繁衍了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印第安社会。

其次,亨廷顿认为美国社会的核心文化是“定居者”创建的盎格鲁—新教文化,数据统计在十八世纪末美国社会是一个高度均质的社会,是一个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为核心的社会,但真实的结果并非如此。亨廷顿写道:“美国的人口总数除印第安人外,在1790年共计392.9万人,其中69.8万人是奴隶,不被视为美国社会成员……除黑人外,从人种、民族属性和宗教来看,美国社会当时都是高度均质化的社会。”[3]在亨廷顿的统计中,200多个部落约计85—100万的印第安人,大约20%的人口基数被直接忽略;在宗教信仰层面,黑人则被排除[4]。我们可以看到,“高度均质的社会”是建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基础上,将白人文化即盎格鲁—新教文化视为高等文化,抹杀了印第安人和黑人文化存在的历史事实,甚至直接将其排除在统计范围之外的想象的社会。

从本质上看,美国社会自建立初就有的不同文化的碰撞,是欧洲新教文化与印第安土著文化的碰撞。但在发展过程中,“定居者”在社会达尔文主义优胜劣汰的法则指导下,将印第安文化及黑人等非典型文化视为落后的甚至是纯自然的,采取诸如暴力、同化等手段,强迫他们眼中的落后文化改变或消失。“定居者”来到新大陆的目的本身就是征服,他們宣扬文化优劣论,采用驱赶、奴役甚至是杀戮的手段推行自己的文化,从而形成了以盎格鲁—新教文化为核心的文化表象,但印第安文化存在的历史事实并不会忽略,即使在干巴巴的数据统计中被忽略了,但在社会发展和历史进程中,印第安文化也产生了其作用,美国社会的核心文化从一开始就是带有多元性质的,是在冲突碰撞与强迫融合中形成的文化,从根本上说已经埋下了多元文化的伏笔,只是因为当时“白人种族主义”的社会趋向及片面的阐述,呈现的是一种以盎格鲁—新教文化为核心的高度均质的社会。从一定程度上说,亨廷顿对美国核心文化最初的基础重构本身就带有一种种族主义的历史倾向。

(二)美国特性仅仅就是“美国信念”

亨廷顿认为美国特性不仅仅是宣扬个人主义、自由平等价值观的美国信念,还包括以盎格鲁—新教文化为核心的语言和宗教信仰等。美国被称为“西方文明”的灯塔,打着“自由平等”的旗号,推行所谓的普世价值,而这普世价值对应的便是“美国信念”。亨廷顿在《谁是美国人?》中写道:美国在太平洋战争和越南战争时,许多黑人及少数族裔都抱着强烈的爱国心去参军作战,“我们可以比盎格鲁—撒克逊人更加爱国”,这种爱国主义的源泉是一种心中想象的美国特性,很大程度上可以等同于美国信念,自由平等的个人权利和政府的组织形式,也是美国吸引着世界上最多移民的特质所在。

从全书来看,亨廷顿认为多元文化主义的兴起和少数族裔的亚文化将让美国社会产生断裂,主张采取民族性质的方案,即通过民族的方式重振美国的民族主义[5]。他认为,盎格鲁—新教文化是美国文化的核心内容,其他文化都应附属于这一文化。“美国信念”虽然是美国特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由于其在国内代表着一种普遍的价值,无法凸显亨廷顿的中心逻辑即盎格鲁—新教文化的中心地位。从某种程度上说,亨廷顿对盎格鲁—新教文化核心地位的阐释带有一种狭隘的视角,一定意义上违背了“美国信念”的基本原则。盎格鲁—新教文化的核心地位,是排除了印第安及少数族裔文化,在剩余社会文化中截取的较为片面的反映,带有“白人中心主义”的暗示,其对人种及种族层面的回避已经违背了“人生而平等,人人享有自由而平等的权利”的原则,那么又何谈美国特性的来源?

亨廷顿所定义的美国特性带有中心论的色彩,是其为了应对美国国内少数族裔文化对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挑战而强化“核心文化”合法性的手段。从历史发展而言,高度均质的社会是在强迫高压的历史环境下形成的,是多种文化在非正常状态下的交融,在时代不断进步发展、少数族裔的限制逐渐减少以及人种和种族因素逐渐淡化的今天,多元文化的复苏和加速发声,也是一种时代压迫后的反弹。可以理解亨廷顿作为一位美国爱国人士对于该国现状的担忧和焦虑,但其民族主义的视角却有些背离学术客观公正的原则。

二、对内:批判多元文化主义

亨廷顿指出,美国特性受到了国内多元文化主义盛行、移民浪潮及少数族裔文化的冲击,其中主要是拉美裔文化的冲击,对美国的国民特性产生了解构作用,而换一个词语表达,国民特性也可以称之为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即对盎格鲁—新教文化为核心的美利坚民族的认同。

亨廷顿认为“美国信念”仅仅是意识形态层面的,而意识形态并不是确立国家认同的基础[6],他为美国民族认同所提供的唯一标准便是对“核心文化”的认同,其中最重要的是语言和宗教,即英语和新教文化。按正常逻辑理解,在种族属性不再成为隔阂时,各色人种只需信奉“美国信念”,少数族裔便可以有自己的身份认同,但亨廷顿在面对国内文化冲突时,方案和视角均是带有种族性质的,“在1964—1965年民权、选举权和移民法相关规定中,种族属性已经不再是国民身份的组成部分,但反而加剧了亚民族身份的合法再现”,亨廷顿在批判多元文化主义时对概念性的问题进行了一个偷换,把白人特殊地位的消失直接等同于国民身份中种族属性的消失。美国多元文化主义的出现,从根源上说正是那种受到压抑、不被承认的少数族裔文化获得平等地位的社会结果,它符合美国信念中自由平等的价值理念。而亨廷顿提倡的社会方案只有在最初美国政治制度带有一定不平等色彩的实践中才能实现,那是美国核心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偏见和美国信念“人人生而平等”观念的先天不足。

亨廷顿对拉美裔移民的大量涌入持悲观态度,他表示墨西哥人在美国南部城市不断聚集,在语言和文化方面不断冲击着美国的“核心文化”,更将其描绘为“墨西哥人收复失地”的危险,且亨廷顿还对双重国籍、双重身份的移民通过游说政府触及美国利益的威胁进行了阐述。作为一个政治学家,亨廷顿选择性地忽略了美国通过移民等手段干预他国内政的种种方式,如美国接收了大量的古巴移民,以树立“正义”来达到颠覆卡斯特罗政权的目的。“一战”和“二战”期间美国接收了来自世界各地大量的移民,其多元主义政治吸收了来自世界各地大量持不同政见者、流亡者甚至恐怖主义分子,从而树立起一个包容的、自由平等的美国形象,掌握国际话语权,以便更好参与世界各个地区的事务。因此,亨廷顿笔下美国国内的文化冲突,是美国原先多元主义政治主张带来的结果,其批判国内的多元文化主义、主张恢复单一的美国特性是一种希冀,但也仅仅是一种希冀。

三、对外:寻找对手和敌人

从外部来看,亨廷顿认为,苏联解体是影响美国特性的重要原因。从正常逻辑角度看,苏联作为冷战期间美国的头号敌人,它的消失是美国政治的重大胜利,安全的外部环境理应促进国内建设。但从内外忧患的角度看,外部矛盾消失了,内部矛盾便上升为主要矛盾,这也是亨廷顿的叙述逻辑。美国的政治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政治,是一种寻求对手、敌人的政治。

亨廷顿“文明冲突论”的表述并不支持美国干预不同文明地区的事务,避免发生文明间的冲突,而《谁是美国人?》这本描述美国国内文化冲突的著作,阐释的却是一种寻找对手的逻辑。从事实角度来看,1945年到1990年,美国对外发动的较大规模战争或军事干预共计124次,平均每年约2.8次[7];“从1991年到2003年,美国进行40多次海外战争或军事干预,平均每年约4次,包括对南斯拉夫的军事干预以及科索沃战争”。因此,无论美国在苏联解体前还是冷战结束后,其国民特性是在如此多的外部敌人及军事干涉中变化的,那么,亨廷顿的因素归纳并不一定真正成立。究其本质,亨廷顿“寻找敌人”的方式是一种转移视线的策略,其主要目的是保持美国国家利益的最大化。

四、文化冲突的本质

《谁是美国人?》一书展示了美国在处理族际政治中推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产生的深远影响,提出了一种不同于“文明冲突论”的全新观点,即文化冲突论。当我们对全书进行了剖析后,可以发现亨廷顿在“爱国者”和“政治学者”的双重身份中跳跃,无论是对“移民国家”的阐述,还是对美国核心文化的叙事,“文化冲突论”总体给人一种重述种族主义同化史、鼓吹民族主义霸权的感觉,而他也陷入种族政治和民族主义的窠臼之中。

《大抉择》的作者布热津斯基也对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和战略凝聚力进行了解读,他的阐释更加理性和客观,“美国的全球霸权是受美国的民主约束的;而一个真正民主和多元文化的国家以前从未在全球行使过霸权。不过霸权的需要可能会与民主的价值发生根本性冲突,因此,现在应该反问一下:全球霸权是否会危机美国民主本身。”[8]从某种角度看,美国国内的文化冲突其实与其在全球推行其霸权政治有相当大的联系,从世界角度而言,美国需要区别西方文明和其他文明的差异,同时塑造自身在西方文明中的核心国家地位,而这种核心国家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身的文化,亨廷顿概括为盎格鲁—新教文化及美国信念。在美国推行其价值理念及文化等要素时,世界范围内的不同文化便会不断交织甚至于产生一定的冲突,而美国也擅长用移民等手段更多地介入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政治事务,这种多元主义的政治框架必然也会对其社会文化产生一定的冲击。亨廷顿书中所展示的是一种反对霸权的、好似保守主义的策略,但在这种民族主义的内向和保守背后,依然隐藏着一种普世主义的对外霸权。

需要看到,亨廷顿在评判美国国内多元文化主義时带有一定的夸张色彩,在社会的一致认同中,种族属性在官方角度来看已经不成为国民特性的重要因素,那么社会必然不再是白人至上的历史特征,而产生一定的社会变化。同时也需要认识到多元文化主义以及族群认同等条件对美国社会产生的分裂作用,不能一味地沉浸于多元文化主义在美国社会中成功地消除了族际之间的矛盾,只有这样,才能从时间的维度更好地对变化着的历史事实做出客观的评判。

参考文献:

[1]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

[2]莫里斯·迪韦尔热.政治社会学——政治学要素[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7.

[3]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M].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

[4]阮西湖,姜飞.民族意识的复苏还是美国原来的国家特性——评亨廷顿的《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J].国外社会科学,2005(6).

[5]郝时远.民族认同危机还是民族主义宣示?——亨廷顿《我们是谁》一书中的族际政治理论困境[J].世界民族,2005(3).

[6]塞缪尔·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

[7]李长久.战争与美国[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11).

[8]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大抉择——美国站在十字路口[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叶旭旭(1999—),男,汉族,浙江省台州市人,单位为国际关系学院,研究方向为政治传播、跨文化传播。

朱晴(2000—),女,汉族,吉林省吉林市人,单位为国际关系学院,研究方向为跨文化传播。

(责任编辑:王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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