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学兰州大学

2022-07-11 00:50十年砍柴
同舟共进 2022年6期
关键词:兰大贡院兰州大学

十年砍柴

在我的梦境中,而今不时会出现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声音,以及铁道两边覆盖着厚厚黄土的连绵山丘。恍然醒来时,我知道33年前人生第一回坐火车的记忆,在意识深处植入了某种难以消磨的密码,经过多少岁月,仍会在夜深人静时激活。

1989年那个初秋,我从湘中的乡村出发,路途中换了两次火车,坐硬座历三日两夜到达兰州大学。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没有一点艰辛的感觉,只以为海阔天空,有着“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少年得意。记忆尤深的是,火车快到兰州东郊一个叫夏官营的小镇时,天亮了,金色的阳光从东面射进车窗,陇海线的右边不远,高高的、如斧劈刀削的河床中间,浑黄的河流湍急——后来知道那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宛川河。满眼的濯濯童山,让生长在明山秀水的我感到有些怅然,心想自己即将要在这样的城市度过四载韶华?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师友为我惋惜,因为凭我的分数,完全可以录取到南方或沿海排名更靠前的高校。4年疾驰而过,我从兰大毕业定居北京也快30年了,愈来愈意识到,我进兰大,是命运的馈赠。兰大,浓缩了西北一个半世纪的文教史,我曾身处其中,何其荣幸。

在不少人的印象中,兰州是一座西北边城。明代王祎有诗云:“路到兰州是极边”,虽然明代疆土比清代和近代要小得多,但从兰州到当时的西北边关嘉峪关亦有2000里路。清乾隆朝平定准噶尔,使天山南北故土新归,兰州成为清帝国的地理中心,今日兰州到上海比到喀什的距离还要少1000公里。

左宗棠是一位对中国西北产生重大影響的人,他任陕甘总督11年,驻节兰州,政绩斐然。今日仍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平息陕甘内乱,收复被阿古柏占据的新疆,在兰州及西北地区兴办了一系列近代工厂。相比军功和实业,左宗棠的另一大功绩——大力促进当地的文教,容易被人忽视。

左公将陕甘分闱作为振兴甘肃文教的切入点。清朝康熙年间,陕甘分省,但乡试仍然只有西安一个考场。清代咸丰、同治年间的甘肃辖地远比现在大,包括今天甘肃全省加宁夏、青海和新疆东部,这些地区的生员去西安赶考,非常艰苦,且风险甚大。左宗棠到了兰州后不久,就上疏朝廷,要求在兰州单独设立乡试考场,朝廷照准。

主事者筹集到50万两白银,在兰州城西北角海家滩建成了可容纳4000名考生的甘肃贡院。民国时期,贡院城垣南墙上的一座门改名为“萃英门”。光绪元年(1875),甘肃贡院迎来了分闱后的第一次乡试。录取的第一名举人,即俗称的“解元”,是兰山书院的学子、秦安人安维峻。此公光绪六年(1880)中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编修,而后做过御史,有“陇上铁汉”之称,民国后曾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

对于修建甘肃贡院的意义,左宗棠在光绪元年四月给儿子的家信中说:

甘肃分闱已定,数千百年旷举,足慰士心。兰山书院肄业者多至四五百人,各郡县亦闻风兴起,或者自此人文日盛亦未可知。

历史证明左公的预测很准确。甘肃贡院建成后的30年间,甘肃共选取举人681名,考中进士116名,超过了陕甘分闱前200余年来甘肃中举人、中进士人数之总和,对甘肃文化教育的进步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甘肃贡院是中国科举史上寿命最短的贡院,1905年废科举,许多省份在原来贡院的基础上兴办新学,后来演变为现代的大学。如河南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最初都是在该省的贡院上兴办的。1909年,兰州大学的前身甘肃法政学堂创立,1913年,法政学堂的校长蔡大愚将学校迁到萃英门的甘肃贡院内。

贡院变为新学校,这是中国教育史上一次伟大的嬗变,而左公对陇原的惠泽,则成为兰州大学的源头。

抗战期间,兰州地处大后方,当时的名称是“甘肃学院”,是一所名声不大的地方高校。兰大的校歌诞生在国难当头的1938年,虽后来白云苍狗,时局多变,这首有时代气息的歌曲一直是兰大的校歌。歌中唱道:

西北的青年,莫要再耽延,

割断我们长衫,抛却我们浪漫,

大时代的使命奔临在眼前。

大踏步冲出潼关,看一片漫天的烽烟,

仅凭舌尖怎能扫荡那凶焰,

挥起铁拳才能还我河山!

歌词所反映的坚韧、倔强的气魄和对国家的强烈使命感,深深地浸润着兰大的校风。

1946年3月,国民政府尚未还都南京,被日寇蹂躏的山河处处残破,百废待兴。为巩固边疆,开发后方,政府以甘肃学院为基础组建“国立兰州大学”,任命著名的教育家、生物学家辛树帜为校长,负责筹建。辛先生生长在洞庭湖畔的湖南澧县,38岁时来到大西北办学兴教。他在倡办西北农林专科学校时说过:“西北诸省,为我国古代文化发祥之地,亦今后新国运发扬之所,承先启后,继往开来,国防价值,于今尤重;复兴文物,开发资源,实目前数年最重要之工作。”辛先生目光长远,格局阔大,立足西北实际,设置了一些有特色的院系,如兽医院和边疆语文系。他在给教育部的报告中写道:“且西北边疆各民族,各有其悠久历史文化,今欲冶国内各族于一炉,使之团结一体融和无间,则历史之研究与文化之沟通,亦属当前切要之图。”

经过两年时间的筹建,兰州大学成为包括文、理、法、医、兽五大学院共26个系科组成的综合大学。辛先生甫接委任状,就先到京、沪、穗等地延揽人才,聘请顾颉刚等名师来任教,并广为购置仪器和图书。经过辛先生等人筚路蓝缕之开拓,兰大在较短的时间内跻身全国名校之列。

今日兰大的校训为“自强不息,独树一帜”,其中嵌有辛树帜先生的名字,或可视为兰大人对辛先生永远的怀念。

1989年秋刚进兰大时,学长带我到校园的一角,向我介绍花木扶疏中的一座塑像。这是兰大老校长江隆基先生的塑像,瞻仰这座塑像,乃兰大新生教育的重要一环。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东北和西北成为重点建设的地区,兰州被规划为重工业基地,内地和沿海的工厂、人才大量迁移至此,高等教育的资源也因此向兰州大学倾斜。但政策和资金支持只能是一所大学兴盛的外因,大学的传统和风格是要靠人来创造的。这些人包括教师、学生,而校长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终于在1958年,兰大等来了江隆基先生。

江隆基是一位1927入党的老革命,后东渡日本留学;1931年留学德国,曾任旅欧华侨反帝同盟书记。来兰州大学前,他担任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后被调任兰大党委书记兼校长。江隆基到了兰大后,广揽英才,当时有一大批学者也来到了兰大,当然更多的是自愿支援西北建设到来的。江隆基尊重教师、爱护学生的故事,至今还在兰大流传着。

1977年冬恢复高考招生和1978年正式开启的改革开放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历史事件,对今天的中国及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也可以说,以恢复高考制度为标志的科技和教育改革,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促进要素。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当之无愧的科学和教育的春天。三四十载过去了,当年栽培的年轻学子而今成长为怎样的人才,大致可以用来评价1980年代各高校教育的成就。

应当说,地处西北一隅的兰州大学,没有辜负1980年代的那个春天。

据媒体统计,从恢复高考到2021年,中国两院院士的本科校友排名中,兰大以17人(中国科学院院士14人,中国工程院院士3人)名列第9位(第1至8位是北京大学、吉林大学、浙江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国防科技大学、山东大学),這个成绩的取得,能充分说明上世纪80年代兰大教学的成功。

今天的中老年人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总会给它抹上一层玫瑰色。确实,那是一个人们精神面貌奋发昂扬、推崇理想主义的时代。但也必须承认,那是一个清贫的时代,各行各业还处于起步水平,人们普遍追求温饱。以高等教育为例,我有幸赶上1980年代的末班车进入大学,但那时无论是全国高等教育的投入,还是校园的基础设施建设,以及设备、仪器、图书、教师待遇、学生生活条件,等等,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

兰州大学尤其如此。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兰州在全国城市中的地位可能高于现在,但仍然是欠发达、艰苦地区。尽管兰大在全国大学中的排名比较高,但校园面积、办学条件比起沿海和中部同类大学也是相形见绌。

我们读书时的兰州大学校园,面积可真小,占据着兰州盘旋路西南一隅,加上家属区也就几百亩。校园里的主要建筑只有两栋主要教学楼,一个大礼堂,一个体育馆,几个体育场,一个雄伟古拙的图书馆,两处食堂,几栋学生宿舍。物理、化学、生物、数学、计算机这些理科系有自己的楼,因为要做实验。而人文社科系的条件则比较艰苦,像中文、新闻二系共用了新文科楼的第七层,办公室十几间,加上一个资料室,大概就是全部的家当。环顾校园,连一个绿茵球场都没有,同学们只能在尘土飞扬中踢球;学生主要的文娱生活是去简陋的礼堂看电影……这大概很难为今天的孩子所理解。

我刚到兰大时,因为空气干燥,常流鼻血,过了一个学期才适应过来。兰州大学的大米还不能敞开供应,每个大学生每月定量35斤,其中有粗粮3.5斤、大米2斤。2斤米票,两天就用完了,然后就得啃馒头、吃面条。等到了大学三年级大米敞开供应时,我已经爱上了面食。

走出校门,那时的兰州远远算不上繁华,市中心西关十字、南关十字有大量土垒的房子,蓝幡招展。沿着学校走不到20分钟,就是黄河边上的雁滩,仍是一派乡野风光,夏天时园子里的瓜果飘香,守门的土犬狂吠,伴随着黄河的流水声。我除了节假日去兰柴厂看几场电影,在西关十字买几次书,和同学逛几回公园以外,全部时间几乎都在校园里度过。

兰大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办学,取得被教育界公认的成绩,我以为原因无外乎两点:学生勤奋学,老师认真教——兰大笃实的学风弥补了诸多局限。

当时支撑兰大师生施教求学的,是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在硬件不如人的条件下,做出成就,更足以傲视他人。我毕业离校时,兰大学生的美誉度较高,教育界有“兰大学生基本功扎实”之说。我以为这种“基本功”,其一是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即学习的能力;其二是对问题的关注度和认识水平;其三是适应社会发展的能力,能吃苦,能经受挑战。

近些年来,一些人说起兰大,总以“孤独”“委屈”形容之。我以为,说兰大有种“孤独”的气质,倒也不差;说起“委屈”,就有些悲情了,大可不必。

在我看来,兰大的今天,不必妄自菲薄;兰大的明天,必将大有希望——此非出于爱护母校之情所说的套话。

1999年以来,中国高等教育的规模扩张迅速,表现为招生人数成倍增长,高等教育经费也成倍增长。由于兰大所处的地理位置,它能得到的经费无法和兄弟院校相比,也由于改革的深入,教学科研人才向外流动成为正常现象。必须承认,比起改革开放初期,这些年,一所大学所在的城市对其发展的影响越来越大,以此而言,兰大确实处于一定程度的劣势。

近些年公众在衡量一所大学的办学水平时,喜欢将之量化为各种指标,如教师中的院士人数、国家重点学科、重点实验室、在各地录取的分数,等等。这些指标和排名确实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不是衡量一所大学优劣的全部。评价一所大学的质量和成就,不是看它在短时间内建了什么大楼,高薪聘请了哪位知名学者,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关键还是要看它培养的人才。

兰大和京津沪及沿海、南方城市的大学相比,其地理环境的差距,不始于今日。只要兰大的精神气质尚在,就会形成一种不断弥补缺陷、不断培育新人的机制和文化。就如从萃英门,到盘旋路,再到夏官营,兰大的每一个阶段,都能在荒凉中开垦出一片绿洲,给世人一种惊喜。这是我认为兰大的今天不必妄自菲薄的原因,它是一所被低估的高校,依然能赢得广泛的尊重。

自建校一百多年来,兰大在中国高等教育版图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这一地位今后亦将长期保持。放眼长远,我以为,兰州大学有更好的未来。扎根在并不肥沃的中国西北大地上,兰州大学就像胡杨一样,耐得住寂寞,经得起风雨,会愈加枝繁叶茂。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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