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海的词典里展开羽翼

2022-07-11 23:04钱利娜
美文 2022年13期
关键词:大海

钱利娜

海是东海,村叫凉峙,坐在堤坝上,双腿悬在堤外,腿下一米处就是扑面而来的大浪。巨人一般遥遥地低嚎,它原是驾万马奔腾而来的王,却让一道海岸卸下了伪装,把低嚎换成叹息。

回家了,靠岸了,一个巨人也得卸下面具,是时候释放出自己的虚弱了。

虚弱是万物最美的时刻。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而行,一虚弱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良田美池桑竹,武陵人不是别人,正是为贫而仕的陶渊明,也是在现代的各式写字楼里攀登的人儿。桃花源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尊严发明的信仰一种,也是收藏书生软肋的一个气球,可以让下行沉重的命运变得轻盈,从泥淖中飞升。郁郁不得志的卢生,骑青驹穿短衣,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用黄粱一梦走完了一生,颜如玉,儿孙满堂,只在一梦一醒之间。

每一层浪都在叹息的歌喉里酝酿出泡沫。泡沫是它用潜隐的温存点起的灯盏,却瞬间熄灭在海面,大海似乎因此从逝去中获取了新的力量,继续它的低嚎,回旋的舞步,酝酿它又一次莫测的脾气。

一个有脾气的主也会有温存之意,此刻,它正匍匐于我的脚下,并收下了我的剪影,让“她”和着涛声,落在涨潮的海面上。同行的旅人三三两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低语被涛声吞没,行动便如默片,一群人影在浪尖轻轻荡漾,似皮影戏上的纸人儿。蹴起的浪花融合了路灯灯影,此刻的泡沫又幻化成陆离光怪的舞台。

海浪不息,这些皮影纸人儿却没有新戏,不过是不亲不疏,若即若离地攀谈一些旧闻。晚餐餐桌上那条红烧大黄鱼一生经过多少大浪,终于落在了一张网上;今夜的风很软,吹拂而过,南方的风就是南方的脾气,骨子里也是一条丝绸的性子;落脚的民宿里播的港剧《上海灘》主题曲又一次牵扯出了童年迷恋过的男主角许文强先生,人这一生的审美其实从孩童时就注定了,因此氤氲开去,说起男欢女爱,甚至因此彼此以月为媒,互相打趣;又或是猜测远方那个女人对那个男子的爱,到底来自于真心还是假意。深秋寒风一阵阵吹来,前一句话刚出口,便有了隔世之感。

这是亲而不亵、近而不狎的好处。没有热望,没有患得患失的压力,只有头上的一轮明月,脚下的一席涛声。在忘情交谈时,大海的叹息仿佛不是来自遥远的海上,而是来自你心上潜隐的一角。

即便陷入这样不寂寥的相聚中,心还是孤独的。而我们之间的疏离正保护着这孤独和因孤独燃起的叹息。

“多么好,这样的月色,真想爱一个人。却无人可以爱。甚至连爱,也是浪尖泡沫,无法定义……”

青年的叹息如夏天的衢山岛,那时候南水北上,大海一片蔚蓝,连叹息也清澈如玉,而此刻几个中年人的感慨如安度深秋的凉峙,北水南下,黄河一路席卷的泥沙与大海合而为一,海面一片浑浊苍茫。浑浊的中年之心消化着泥沙,风吹落叶,梅落满地,但不再强求重回到那最初的一刻,向茫茫大海索要它的蔚蓝。

但中年人的灵魂底色还是像当初一样虚弱,因为虚弱,有了一些出格的念头。比如,像吉普赛女郎一样跳个舞,或者成为一个辛弃疾,醉倒在一棵树旁,和它说点不便与人类说的话,又或者从此远离朝九晚五,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造一个园子,从此看书种花,往来没有旧相识。

这大约也是我来到凉峙的缘由。从宁波到舟山,倒了几个小时的车,又坐了半小时轮渡,登船见衢山两个金字,似乎扔下了日复一日推石上山的洗衣做饭、洒扫除尘,也扔下了每日要应付的单位里的熟人和单位外的陌生人。

衢山又叫蓬莱山,舍船而入,今夜落脚之处唤作凉峙村。陆地延伸出两条弧线,仿佛衢山岛伸出的两个怀抱。凉峙就在其中一条弧线上,年轻人借着大自然的一条弧线勾勒的半个心形,又用拇指和食指弯曲画出另半个,合而为一,这些发明出来的心让凉峙的海湾有了格外的声名。

但在清朝的志书里,凉峙与抒情无关,它叫“冷池”, 衢山方言几乎和宁波方言一模一样,没有冷凉之分,峙、池又是同一个音,说的是村庄的气候凉爽宜人。

许是这宜人的本质招来了我们这一帮旅人。在都市的办公室里待久了,在盆景里练习种柠檬栽佛手乏了,一个人看书写字累了,心如空城,需要找一个好地方,远离原来的秩序与规则,到临时的桃花源去逛一逛,扔掉那个束缚重重的自我。

似乎所有没有深情的快乐都是短暂的,没聊多久,却感觉夜晚的海风带来的寒意,皮影戏上的人儿从堤坝上起身,徒留空空的“舞台”继续它的叹息。我们相约着去凉峙小巷里兜一圈。短途出海的轮船早已归航拢洋,白天头戴惠安帽在路边埋首织网的女人们也收网歇工。才八九点钟的光景,各家各户都闭门熄灯,出海捕鱼,必是三更时分,泊船候潮的渔船开洋,才有可能在日落时满载而归。即便现在的村人大多不以捕鱼为生,登船抛缆的多是外地乡民。祖祖辈辈的习惯是精神基因,难以改变。

整个村庄醒着的似乎只有山上的风车和在巷子里四处游走的我们。山顶之上,风车的影子被黑夜缩小,缓缓转动,巨翅的每一次转动,都是风的生命涅槃再生,它将转化成电,源源不断地填塞人类社会的欲求——车床的每一次叮咛,洗衣机的每一次转动,轮胎的每一次嘶鸣,都是风的魂魄从悬空之处,降落人间,重新摇曳,逼视着我们的举杯、锁眉、欢笑和歌舞,在我们的屋宇窗台,案几床榻,与我们醒时同交欢,醉后缱绻相依。

我们从没有成为过自然的主人,不过因为一直得到自然的庇佑,才繁衍至今。

村子很小,绕过一两条狗的叫声,转一个圈,就回到了入住的民宿。枕涛入眠,整夜耳畔都是潮汐的叹息。想到这块土地并非新地,几百年前,来岛上定居的人都是驾一叶扁舟,搏命而来。明朝海禁,“片甲不得下海”时,它是禁地涩角,盐田滩涂难以垦殖,海盗时时勒索劫掠。地不肥,人不美,不是日子过不下去的就不会涉险踏浪来此僻壤重生。但谁也料不准国祸家难什么时候倾盆而注,逃荒、逃难、逃避战乱,浙东沿海的百姓摇橹过海,在这个悬水小岛上了岸,照例耕织捕捞,男欢女爱,重新散枝开花。“滨海渔民避难入山,结茅而居,种植为命,渐而人烟日盛,滋生日繁”,蛮荒之地打桩张网,架灶煮盐,从此“烟灶渐增,依然成一村落”。遥远的“蓬莱山”,成了落难之人的陶然忘机处。“连樯渔艇乱如麻,渔客娱情百倍赊。罾影动摇浮浅渚,星光错杂舞横叉。”樯桅连绵,扳罾网影,那是渔汛时的繁华场面。

蛮荒地,翻过去,就是桃花源了,闲人们的虚弱也便有了归处。

晨起沿着沙滩的弧线行走,出航前鞭炮不息,堤坝上燃尽的炮仗在祝福去浪里求生计的男人。遵循古例,女人不能上船,只能早早搬出一张板凳,凳上放一把锡壶,两个一次性杯子,杯中是黄酒,碟子里是敬献给神的饼干。渔民生活大多是清贫的,他们料想神也和他们一样,对新一天的早餐并不挑剔。神饮了她的酒,吃了她的点心,今日便会在海上好好看顾她的男人,让他能避风而行,平安归来。

但大海听到的不止是祭祀的鞭炮,也听到了出殡的唢呐,噼噼啪啪,生得热闹,咿咿呀呀,死也是平常。村里永远有老人逝去,小面包车载着灵柩,沿着海岸线,开到岛上的殡仪馆去,从此一切成灰,不带走一片云彩。

太阳从海平线升起来,潮水退去,我独自行走于沙滩,翻捡埋在沙中的石头,一块白如雪,一块黑如漆。我把它们带回了家,放在柠檬树的盆景里,希望那从未跨出花盆一步的小树,能在万籁俱寂时,听到这石头体内翻译出的涛声和虚弱,有那么一点非分之想。

出生于宁波,儿时竟没有见过大海,对大海的印象来自于一个远房表叔。一个剃头匠,挑着剃头担,穿着一件蓝工装,手上两片铁叉做的“唤头”嗡嗡叫唤,走街串巷揽活干。

父亲总留着胡子,等他十天半月来一趟,拿一把剃刀收割了去。当白花花的肥皂泡淹没了父亲的半张脸时,便只听到表叔独自一人絮絮地嘀咕着。

“阿哥,总是你安稳,前店后家,谁家结婚得穿新衣,都得求你给他先做不是?这方圆十几里,也就你一家裁缝铺,就你能打样做中山装,你看我,四十岁学跌打,满街吆喝给人剃头,如果我年轻二十岁,就做你的学徒,买一部蝴蝶牌的缝纫机,也不去海上找吃的。半辈子把脑袋别在老天爷的裤腰带上,到头来两手空空,一屁股债。”

表叔在岱山的海上打渔,那日,船靠了岸,他去岸上打酒喝,第二天涨潮了就得出海,在海上就两个搭伙一起干的老伙计,见不到人,老眼瞪老眼,收网之前,只能就着白水煮的虾米熬啜黄酒熬时间。他每次上岸,卸货买卖之后,就是去岸上的小店买酒喝。

提了酒回来,黑压压的头,围拢在一条离岸最近的船上,如海上风暴前聚拢的乌云。

一个头肿得三四倍大的男人躺在甲板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他听到手中的酒瓶“啪”地摔在地上碎了。

死者是个老渔民,靠岸后,从自家的船上跳到别人的船上,打算上岸,脚底一滑,竟踩了空,掉到海里。他水性好,想沿着船间的缝隙,泅到岸边。一阵浪来,系在一起的两船相撞,浮现水面的头被夹在两条船之间。

表叔说:风里浪里搏了一辈子,竟死在靠了岸的船上,老家伙的头肿得跟猪头似的,浑身伤痕累累。我当时脚一软,就起了念,不想干了呢。男怕入错行,出海前我亲眼看老头祭了海。海上的神没有看顾他啊。

剃了须,父亲就帮他磨刀,父亲裁剪时得用剪刀,钝了,就容易吃布,他的剪刀向来是自己磨的,比沿街叫卖的磨刀师傅磨得还要利索些。

表叔说:我也学着磨,磨了半天,看上去亮闪闪的,一用还是钝的。

父亲告诉他,不能用蛮力,要轻推重拉。这一轻一重,其实说的不是力道,是速度。慢慢向前推,快速向后退,就不怕卷了刃。

表叔会补渔网,却不会磨刀。他念叨着好歹在旱地里混口饭吃,干什么都比在海上强。我老了,能学的事也少。这磨刀的活儿还是托付阿哥了。反正我每过半个月来你这里,给你剃个头。阿哥抽空给我磨个刀。

表叔的下半辈子一直在剃头,生意总是不温不火。父亲对我们说起他,你那岱山打渔的叔有好久不来了,刀钝得吃胡子了。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还是用“打渔的叔”称呼他,似乎那份职业才是他在这世上真正的身份。

这是站在岱山天后宫山上眺望到的东海——大船小舟,如过江之鲫。但遥远的海上,一个浪头打过来,扁舟成叶,什么时候船翻人亡,谁也料不准。

中华大地的布局是西高原,东大海。岱山临海,有“蓬莱仙岛”的美稱,是当年秦始皇眺望长生不老之地的终点。仙岛上住的岛民不是仙人,还是凡人。因为靠海吃海,岱山素有舟楫之便,渔盐之便。但几千年来,渔民拿命去搏渔盐之利,远航的水手须做好葬身鱼腹的准备。妇孺和老人观察着天象,祈求天意眷顾,家中男丁能早日返航,平安抵乡。

丰收与死亡,往往只隔了一场风暴,或者一次潮汛。

如何在海上向死而生,这个问题,在千万年前,就是海边居民日日求索的难题。他们抬头看到鸥鸟自由飞翔,沾羽戏海,眼看要被卷走,却轻巧地翻过了大浪,远遁而去,飞向天际。目光所及之处,鸥鸟如有神助,是唯一能上天入地的动物。而越地稻田茫茫无际,第一粒稻谷来自于哪里?若是天赐,必有使者。他们抬起头,发出天问,又一次看到了鸟的影子——一定是鸟为大地衔来第一粒口粮,造就了古越的鱼米之乡。

鸟的粪便包裹着植物的种子,落入平原的土壤中,会在春天的雨水和暖阳交互照看下发芽、开花,在夏秋结果。鸟儿会和人类共同享用自然力结出的果实,并默默掌控着大自然的一切生发与凋零。在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迷惑中,越人相信先有了鸟,然后才有了种子,鸟翱翔于天空,天是神之居所,人类仰望的地方。借助于对鸟的想象与渴望,越人造出了自己的神。

于是越人断发纹身,身着鸟羽,在江河之上竞渡,表示对鸟神的敬畏,并把这个场景刻在了一把铜钺上。这把羽人竞渡的铜钺几千年后在浙江宁波的一个小镇古墓出土。

站在岱山岸边,大海低吟的叹息,确实让人有这样的错觉,海底深处,正住着一个庞然大物。傍晚涨潮,水造的万马奔腾,又瞬间湮灭。大海里有永远的灾难,也有永远流传的童话和神话,每一个传说都有鸟飞过的影子。安徒生的泡沫里留着失去嗓音的美人鱼的魂魄;人首鸟身的塞壬用歌声迷惑水手,使其失神,航船触礁沉没,水手成为她的腹中餐;《山海经》里的飞鱼,状如鲤鱼,鱼身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长行西海,游于东海,音如鸾鸡,若航海与之相遇,则天下大穰。

越人企慕鸟儿,恨人身之狭隘,没有翅膀可以腾云驾浪,只能一边造神,一边埋首在漂浮于水的木头上做文章。顺着海的脾气,琢磨怎样造出更好的船,以求一帆風顺。顶有名的浙船叫“鸟船”,船头型制如一只鸟头,乌黑的眼珠上涂两道绿线,细长上挑的绿线被称为“绿眉毛”。但它的特别不仅在于绿眉毛,更在于一对标识身份的眼珠。不是徐渭的青白眼,是它的身份证和职级证明。远洋货轮,因长路漫漫,眼睛看向远方;捕鱼民船,低眉顺眼,朝下注视海面;官船永远是骄傲的,处于阶层的最顶端,眼珠完全看向天空。鸟船不能说话,但神的眼线遍布在每一个未知的角落,船上的图案与雕刻是密码,神不可见的大手一转动,祈愿就会顺利送到神的手上。

鸟船缘于对鸟的图腾崇拜。木船化身为鸥鸟,便获得神的加持,甚至加入神的队伍,能搏击海浪,凯旋而归。据《博物记》载:“越地深山有鸟,大如鸠,青色,名曰冶鸟……越人谓此鸟是越祝之祖也。”古越人以鸟为原始图腾,把鸟作为自己的祖先,就像后来整个汉民族以龙为图腾,是一个道理。飞翔是一种法力,能飞的都是神仙,神仙自然可以飞过灾难现场。

先是有了鸟的图腾,后来才有对龙王的敬畏。制造船的工匠们相信海上的神能读懂船身的纹饰,绍兴船在船首绘龙头、船尾侧板画观音、八仙,便得了各路神仙的护佑,能一路平安,从杭州湾南岸各港运送柴火、木炭和棉花到上海,而有“花屁股”之称的福船,船尾面两边画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上部面板则描绘一只鹢鸟,展翅站立在怒海中的石头上。

天意难以揣摩,只能靠涂画神仙以求一路平安,这是对未知自然力的敬畏,也是自我的心理暗示,船起锚的那一刻,暗示是一双大手,抚慰内心的忐忑,而画上图案则是与神缔结的祈愿,愿神能降临于这些图案中,抚平大海随时可能生发的愤怒。

一个在海边收网的渔民说:我爹那时候,出海前是很讲究的,如果不祭海拜神,会惹神怒,这是要触霉头的。

阻挡不肯去观音的莲花浪,多半也是出自一场风暴,在惊恐中日本僧人慧锷决定留在普陀山,建寺供观音。舟山群岛上可谓岛岛建寺庙,村村有僧尼,处处念弥陀,户户拜观音。岱山有几十座寺庙,庵院的屋脊上,塑有龙头龙尾。

和普陀山一样,岱山的寺庙大多临海而建,潮水拍岸中颂经礼拜,或依山瞰海而筑,或在眺望观潮中礼念救渡。夜静时,听涛入眠,日出时,金光普照。清晨,当僧人的早课吟经之声和着海浪的叹息,心灵上的尘埃似乎在两种声音的吹拂下散去,明镜一样轻盈通透。

渔民们在岸上时,常常进了庙来,求妈祖,拜观音,叩谢岱山人自己的地方神。如隋代的陈棱在岱山刑马祭海神征流求国,成功归来,就成了岱山自己的海神,世代相传。而渔民们出海之前,也必须坚持几千年代代相传的习俗,祭洋谢海。

大海既是衣食之源,也是风暴中心。祭祀四海,在秦汉时期已经成为定制。徐福得了秦始皇的令,去找蓬莱仙岛,以求长生不老。搭一个小祭台,献祭的是三千童男童女,需得三千孩童的性命才能取悦东海上各路神仙和龙王,一个皇上要永生,无数平民就得牺牲。在中国古代史上,平民无数的性命往往只是一个数字。殷墟以俘虏殉人,祭祀坑里累累白骨成化石,驻堤建堰需要壮年男子做人血桩,而拿童男童女献祭是官祭最常见的形式。

但老百姓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临行前不会用自家的娃献祭。他们不是用死来取悦神,而是选择了放生,站在船头,或在岸上神殿祭祀,要放海生,将鱼、虾放入海中,把神喂得饱饱的,祂便会风平浪静,不再惦念人的性命。

这是如今我们复习的祭海仪式,焚香、点烛、设供、叩拜、祈祷,看不见的神都稳稳地坐在案前,接受世人的膜拜,每一路神仙都到齐了,观音佛陀、妈祖龙王,甚至是岱山人自己的船关老爷、天后娘娘、羊府大帝。牺牲往往是牲口,不再是人类。渔民们在祭台上摆上六碗大黄酒,寓意出海顺利。等到请神仪式进行完毕,船老大手捧黄酒,洒入海中,又往潮水中抛撒少许肉块,以“酬游魂”。敬神总是与敬鬼脱不了干系,渔民们相信,那些死去的人也有神力,可以和神一起接受膜拜。

出海前,渔民们灼灼的目光是因为祈愿,返洋后跪拜的双膝是因为感恩。休渔、谢洋,只有跪拜于神,才能熨烫不安的心灵,也才能表达对神和自然无尽的感恩。

感恩,几乎是所有宗教仪式中必须要有的一个仪式。

返洋后,村里的祠堂还得唱戏,地上的人爱看戏,渔民们猜测,天上的神也是如此。

那时的祭海祈求出海时风平浪静,保佑归来时鱼满仓,到现在,神越来越忙,找个对象,寻个工作、考上好的大学,都归神管,反正神有顺风耳,千里眼。神是无所不能的。

但当祭海仪式在我们面前表演,并邀我加入其中时,我在香炉上奉好香,心里念叨的却是一种对大海的赞叹。如果真的有神,最好的词汇应该是“谢谢”,恍若我们在年老的母亲耳边反复拖延、羞于出口的一句悄悄话。那句话,在心里发酵了很多年。

那在浪尖捕捉海鱼的鸥鸟,叫声里带着喜悦。我猜测,它们也如我一般,充满了对大海的谢意。

几千年前的春秋时期,那个场景一定发生过。吴越地区的诸侯王“春祭三江,秋祭五湖”。他们跪在香案和牺牲前,口中喃喃自语:

谢江海之神。

当他们跪拜起身时,肋下缓缓长出了羽翼,如最初图腾中他们崇拜的神鸟。

(责任编辑: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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