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千相遇张家诚我们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2022-07-13 08:10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2年7期
关键词:张家上海生活

張爱玲写1943年的上海—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样往前移……没有完,没有完……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

从光绪年间启动第一辆有轨电车开始,上海一直以“流动”作为城市的标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直到今年4月1日,上海的1500多条公交和18条地铁同时踩下刹车,如毛细血管般供养城市的交通,停止了流动。数千万上海人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足不出户,困于家中,其中也包括《ELLE世界时装之苑》 的两位封面摄影师,王子千和张家诚。

当一切过去,ELLE邀请王子千和张家诚聊聊所看见、所经历、所感受的一切,包含在困顿中的自我疗愈。

王子千:疫情刚有苗头的时候,你为什么没走?

张家诚:我真动过这个念头。我们做摄影的,不出门不到现场,就没有工作可言。我想过几个城市做备选,比方说成都,玩得好,喝酒也畅快,很有吸引力。真的到了动身那刻,我又犹豫起来。我是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工作室和家,我花了很多心血,让它符合我的喜好。如果离开了上海,我就不再有固定的居所,感觉自己像一只流浪猫。想来想去,我就没走。和其他城市比起来,上海确实是一个很有“生活感”的地方。

王子千: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张家诚:走吧。还是走吧。你呢?

王子千:我没想过。我家有一只猫和一只狗,还有我的先生。隔离期间,朋友将自己的一对猫狗也送到我家,全家总共“六口子”,走到哪里去?也算是要照顾一个大家庭,但这也让我的居家生活非常充实。

从睁眼那一分钟,就开始刷各种小区购物群,看今天有什么接龙,操心人要吃什么、狗怎么遛、家里的卫生状况,还有生活必需品。众所周知,这两个月,上海人为了普普通通的吃喝,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更何况我家还有几个毛孩子。不过,疲劳还是有点好处的,只有四小时睡眠的人,不会多愁善感。

张家诚:你在这两个月里工作过吗?

王子千:没有。

张家诚: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没碰相机。

王子千: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谁有心思正经工作呢?编辑向我约稿,让我拍一点家里的照片,我拿起照相机,看了看周围,过于生活化,几乎看不到任何可以激发人拍照的情景。所以,我还挺羡慕你和你的家。

你有很多爱好,就算宅在家,也能看夕阳、健身、弄花草、听雨、摆放家具、下厨房做菜……我停工之后,我在家都不知道做什么好。这时我才发现,除了工作,我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哪怕是享乐堕落的爱好。为什么?之前的日子我都在做什么?

张家诚:我们中国人,喜欢这样的想法,能活着,就是好的,活成什么样子无所谓。但我觉得不可以,我不怕被说成矫情,光有温饱对我来说是不够的,看似和无关紧要的需求,都是生活必需的。虽然它们无用,但确实构成了生活。

王子千:你有偶然被触动,按下快门的冲动吗?

张家诚:很少。但手机里有一张照片,我会常常翻出来看。那张照片是我在阳台拍的风景,我家住很高,视野开阔,楼下是上海最繁华的一片街区,有这座城市被反复赞誉的梧桐路。4月的时候,梧桐已经绿得很鲜亮,满是生机。但我站在阳台上,却感觉不到城市的生机,通常日日夜夜都有的,由汽车发动机、乱哄哄的聊天说笑组成的都市声音,从画面里消失了。街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整个城市乌云沉沉,像是被一种实质的、凝固的东西笼罩了。我拿出手机,拍下暴雨来临前的瞬间。雨很快就来了,又大又急,我回到客厅打开手机,看到一些本就狼狈的人因为这场暴雨吃了更多的苦。窗外的雨听起来特别大声,永无尽期、沉闷难忍,一直持续到半夜。我想,许多上海人和我一样,都不会忘记这场特殊的暴雨。

王子千:我这段日子脑子里充斥的画面都来自新闻媒体。但有一幕,属于我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从小区走出去,我的小区很幸运,从4月1日起一直没有阳性病例,所以成为第一批防范小区,是全上海首批可以走到马路上的市民。出门前,我特别的兴奋,我和我的爱人骑着我们的小电驴,在之前经常会去的几条很喜欢的街道上穿行。那时候树已经绿了,天气也很好,街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连延安高架上都是空的。我越骑越失落,那种失落来自于一种陌生感。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但有些东西却被改变了。

张家诚:被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工作室的院子。

王子千:我知道你工作室全部是大绿植,那么大的院子。你封闭在家,工作室的植物怎么办?

张家诚:有一些,我可能永远失去了它们,户外有几盆,或许可以凭生命力活下来,要等我回到办公室才能确认。想到这样遗失了一院子美丽的春天,永远都补不回来,真的非常令人难过。还好,失去不是全部,这个春天,我也有新收获。家里新养了一盆金龙柳,一盆石斛,我每天花大量时间去观察它们从无到有长叶子开花的过程,看今天的树叶和昨天相比,有没有多舒展一点点。你看,植物是不知道隔离的,它们只知道春夏秋冬,时间到了就去抽芽和开花。

只有我们人类,才会为了一些小事打乱自己的节奏。你呢,怎么打发空余的时间?

王子千: 我看了很多的剧和电影。除了看剧之外,刚刚说的生活琐事也很占用时间。我们有辆小电驴,刚开始可以出门的时候会用小电驴帮邻居送物资取物资。有一阵和骑手一样,就等着业主群里有人叫我们帮忙,我和我爱人都盼着能有点事情做,能骑车出去帮忙送东西。再后来,朋友推荐我进入一个民间自发的保供组织,里面有很多善良且有能力的人在帮助同城需要帮助的人—有孤寡老人,也有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有无法回家的工人,也有每天为大家庭操办一日三餐的妈妈,还有病人,情侣,等等等等。每天组长会汇总需求清单,能出门的志愿者会想办法帮他们去采购物资,这些清单上的需求反映的情况很真实,比如煤气灶的1号电池、手机电池、药物、矫正牙齿的兔子皮筋,甚至验孕棒,这些平时我们下楼走几步路就可以买到的东西变成了需要代购的物资。

张家诚:说起来,我也组织过两个群,不过不是功能性的,而是非常纯粹的聊天团。起因是4月5日上海宣布继续静态管理,回归日常生活的预期全部落空,我一下子陷入了负面情绪,所有的意志力、耐心一下子都垮了,垮得非常突然。我看不了书,连电影和电视剧都看不进,更不要说工作了。从早到晚,我不断地刷社会新闻,情绪每天都在峰顶与深渊之间起伏。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那段时间,像陷入一场噩梦里,很疲惫又醒不过来;又像被丢到海里的人,努力挥舞手脚,也只能不由自主随着浪沉浮。我想,可能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心理出了问题,需要一些出口,就像是大海里的泳者,期待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荒岛,能在陆地上歇一歇。我很随机地组了两个大群,谁都可以加入,封闭在学校的大学生,出租房里的打工人,大家一起瞎聊。群聊沒有主题,有时候比拼厨艺,有时候分享生活,有时候只是吵吵闹闹……大海里的人,谁还挑去哪座岛呢。我们只是在群里假装自己过着正常的生活,靠想象力支撑自己。

王子千:管控期间,你收养了一只小狗?

张家诚:对,我原先有一只猫,现在变成了有两个宠物的家庭。两个人24个小时被封闭在一个空间里,时间久了,总会有摩擦,平时的小问题,随时可能成为大吵一顿的导火索。这个时候,有新成员的加入,多少减少了一些摩擦。你呢?

王子千:管控期间,我和我爱人的关系比以前更默契了,好像变得更好了。我们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但还是很享受处在同一个空间的陪伴。那种陪伴的状态,我愿意称之为幸福。

这两个月的生活,也让我想了很多。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不清楚之后的政策,还是陆续有拍摄进来,但逐渐也都因为不可抗力而取消了。刚开始的时候是不适应的,是恐慌的,甚至心里很不平衡。

我承认工作曾经是我一个很大的执念。

被迫脱离原有的轨道,在家呆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自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的注意力不再只被工作吸引,而是可以听到更多的声音,更多关注身边的人。我和我的爱人比以往聊得更多,哪怕一些夫妻间的废话,都能说上很久。

一些关于人生方向的思考,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了。集中的家庭生活体验让我变得平静而充满期待,开始从不同维度去考虑一些女性不同阶段的角色转换和亲密关系,也许我们可以有个孩子。疫情之前我是很抗拒讨论这些的,因为生孩子多少会影响到工作。但这两个月让我放下了很多顾虑,自己可以适应不是工作为主导的生活,它并不是空白的,也不是糟糕的,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也没有那么可怕,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还有我认识了两家邻居,我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真的是疫情结束后也会经常出来玩的那种朋友。

每个人都会有改变人生的moment,我想,现在就是我的moment了。

张家诚:女性真的很伟大。

王子千:两个月快结束了,你没有被改变吗?

张家诚:你的问题让我想起了《楚门的世界》。电影最后,楚门搞清了世界只是一场秀,一个虚构的情境,从摄影棚里跨出来,他没有狂喜也没有痛哭,只是说了每天对邻居说的“早安,午安,晚安”。这也是我经历过这两个月最大的感触,我的内心被锻炼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原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没能把我怎么样。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世界,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不被这个世界改变。

快到6月1日的时候,我订了一个麦当劳套餐团购到小区(其实是因为自己想吃),以匿名的方式,赠予了小区里的每个孩子。希望他们能在管控过后,多享受一些属于孩子的喜悦。

6月1日,上海宣布回归正常。花儿开了,鸟儿唱了,街头重新熙熙攘攘。习惯沉默的人们开始交谈了。

生活最大的妙处就在于此,日出总是有条不紊地在清晨给世间带来光明,希望总是在绝望四处侵袭之时悄然来到,时间,总会推着生活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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