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里的冲锋号

2022-07-13 10:36西元
北京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棉裤坑道小美

西元

九连指导员王大心绝没想到,半个月前第一次冲上高地时,他还是一排三班班长。副排长牺牲之后,他接任了副排长。排长牺牲之后,他接任了排长。副连长重伤之后,他接任了副连长。指导员牺牲之后,他接任了指导员。四个职务之中,有三个是接牺牲战友的班。如果再往前数,在前一年春季的第五次战役中,他也是这样接老班长的班。

敌人退下去了。枪炮声暂时寂静下来,硝烟慢慢升入高空,飘向远方。经过几十万枚榴弹炮、火箭炮、迫击炮以及重型航空炸弹的轰炸,脚下与其说是土,其实更像灰尘聚集成的海水,微微浮动,一望无垠,淹没了战壕、碉堡、尸体、残肢、枪炮、弹药箱,以及一切一切起伏,只有一脚踩到尘土深处,才能碰到或坚硬或柔软的东西。寂静很快就会结束,炮火又将覆盖这里,敌人必定要发起夺回高地的反击。王大心来到高地北面的一处山坡上,这里有个碗口粗细的坑道口,缓缓向外冒着浅浅的雾气。他焦急地用工兵铲和双手扒开松软的浮土,向深处挖去。坑道里漆黑一团,爬了十几米也没找到还活着的战友,直到坑道转了个弯儿,才露出一缕细弱的橙红色蜡烛光……

在朝鲜半岛中部的群山之中,这座高地本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山。它比其他山峰都要矮,以至于有点像个男孩子,站在了两群刃拔弩张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壮汉之间。如果你能成为一只鸟儿,飞上高空,你将看到高地大致呈X形状,交叉点处是主峰,四条山梁分别朝四个方向一直延伸到谷底。站在顶峰,山风呼呼吹过耳畔,你会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孤岛上,周围是轰轰隆隆作响的惊涛骇浪,无数大炮和狙击步枪正瞄准着你站立的地方。尽管他们此时沉默不语,但他们用黑色的语言讲话,字里行间绝无半点儿女情长。

春天来临的时候,高地与群山是嫩绿色的。一大片一大片或浅红或浓红,或淡紫或深紫,或金黄或亮黄色的金达莱簇拥在一起,五彩斑斓,炫目耀眼。树木花丛之下,在山顶和四条山梁上分布着十多个阵地,每个阵地之后差不多都隐藏着一条坑道。高地多为缓坡,易攻难守。攻下来容易,大炮一轰,工事平了,人伤亡了,高地也就拿下来了。可你一旦拿下了高地,便成了守的那一方,所有助你一臂之力的东西将全部丧失,所有置你于死地的因素又要压在肩上。所以,高地上唯一能够持久防御的就是坑道。坑道越挖越深。开始时是十几米,只够住一个班,后来挖到了几十米、上百米,够住一个连。每条坑道有两个以上出入口,多的有三四个,而且也不仅仅有一层,从上层坑道往下层坑道走,深的有四五层。挖坑道的士兵们似乎是要把小山掏空才肯罢手。

坑道挖到深处,才会理解什么是一团漆黑。这是一种绝对的黑,不见任何物体,也不见任何形状,如果眼前猛然亮起哪怕只是一点萤火虫的光,也会让眼睛感到无法承受的刺痛。若是一下子来到坑道口,漫天的阳光像是从天而降的洪水,撞击着你,锤打着你,让你泪流满面,让你的双眼仿佛飞溅着钢水,无限明亮,又无限黑暗,直到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才能重见外面的世界。铁锤砸在钢钎上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产生巨大回响,而一旦停止下来,坑道里又是旷世的寂静,人世间的任何声音这里都没有。

那个时候,王大心也在挖坑道。班里的战士入伍前曾干过各色活计。副班长二六过去是个打铁的,河北老家那个县城周围世世代代出铁匠。可不是只做打菜刀、农具那样的小物件,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不管是三八大盖还是镜面匣子,不管是手枪还是机枪,只要给他老家那地方的铁匠一把真家伙,他们就能仿个八九不离十。质量相当的好,和外国进口的差别也就是,洋造的能打八百米,土仿的能打五百米,洋造的能用三年,土仿的能用两年。逢集时,长枪短枪就摆在集市上卖。这一次,二六在山洞里垒了个铁匠炉,全营挖坑道用的锹镐、大锤、钎子都由他来造。前段时间,阵地上发现美军扔下来的铁皮炸弹,不爆炸,但裂开之后,里面是腥臭的红肉块子。军医说这些红肉块子上有鼠疫病菌,能传染,于是前线开展了防疫工作。二六打了个铁夹子,每天都能抓住三五只又肥又大的黑老鼠,使得连里的灭鼠成绩在全团名列前茅。

老兵李大棉裤曾经在日本人開的矿里当过矿工。他说,那鬼子可真兽性,所有矿工都圈起来不让出去,有病了也不给看,硬挺着,要是有人反抗,几十号上百号人一起拉到山上给埋喽!每回唠到这里,他就使劲儿抠抠又黑又长的指甲,仿佛里面总有弄不干净的煤渣一样,然后说,有时想想,倒觉得自己欠了阎王爷不少人情似的!李大棉裤的手艺是摆弄炸药。各种各样的炸药,他用手指头搓一搓,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心里就有数了。坑道该炸成什么形状,炮眼儿该打在哪儿,导火索该怎么连接,都听他一个人指挥。到了这个时候,他那倔驴劲儿就上来了,容不得半点差错,见了就破口大骂。他总说,挖那么多年矿,活下来不容易。靠的就是一条,小心小心再加小心,能做的就去做,不能做的,天王老子叫做也不行。是你的胳膊腿儿硬,还是这一山的大石头硬?炸药埋下去就是几千斤,你那一百来斤算个㞗呀!

班里还有个少年兵小美,十五岁,没爹没娘,是第五次战役后,部队在后方休整时补进来的。他个子不高,身子骨也单薄,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匹刚刚能站起来的小马,或是一只扑棱着翅膀却飞不高的小鸟。不过,他长得却很清秀,皮肤苍白,额角分明,眉毛黑黑地向上挑起。不经意看你的时候,眼睛仿佛明净见底的溪水。王大心让小美和自己一组凿炮眼,他抡大锤,小美扶钢钎。每当王大心瞥见小美落满白灰的身影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我绝不能让这个孩子牺牲喽。尽管他参加过第五次战役,知道在朝鲜半岛上死一个人是件多么轻易的事情。

一片灰尘中,透露出淡黄色烛光,人影朦朦胧胧地在动,铁锤、镐头上上下下飞舞。王大心吹灭蜡烛,对小美说,咱俩坐一会儿,喝口水,歇歇吧!他摘下围在脸上的毛巾,上面的灰尘已经结成一层薄薄泥浆。空气里的岩石粉末浓稠得简直可以摸得到,发出一股苦杏子味儿。

黑暗里很静,另外几个小组在几十米外的坑道分支处挖掘,从岩壁里隐约传来沉沉的捶打声。小美的喘息里带着嘶嘶声响,像个肺结核病人在费力地呼吸。王大心问,小美,你有痨病吗?身旁传来低低的声音,没有。王大心又问,那你怎么了?刚才还不这样。小美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有点怕黑,在啥也看不到的地方会喘不过气来。王大心说,那我把蜡烛点上吧。小美道,還是节省一点用,看过会儿能不能好些。

小美接着说,我爹和我娘都是夜里死的,一点征兆都没有。那个时候,人饿着饿着就死了,前一刻还能跟你说话,摇摇晃晃地找食吃,下一刻可能就一头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后来,我跟着一个戏班子的师傅学唱戏,算是又吃上了几年饭。豫东打大仗,师傅病了,浑身的皮肤黑黄黑黄蜡亮蜡亮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肚子却老大,一动就有水声。师傅也是夜里死的。一天早上,拉弦子的推醒我们几个小孩子,说师傅没了。我跑到师傅睡觉的庙子走廊里,看见席子卷着,他的腿瘦得像木棍,黑漆漆的。几天后,我发现戏班子里的老七不见了。拉弦子的说是被家人领回去了。我知道,老七不是被家人领走了,而是被卖掉了。也是奇怪,这事不说破,大家好像还好受些。后来,我也等着被卖掉。每到夜晚,我都睡不踏实,似乎有人会把我拍醒,然后说,收拾收拾东西,跟他走吧。你也别难过,想开一点,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吃饭。

小美紧吸了几口气,说道,怕黑的毛病大概就是这么落下的吧?黑色仿佛一面快要倒的墙,慢慢向我压过来,压在胸口上,喘不过气,快要死了一样。说到这儿,小美似乎更紧张了,吃力地说道,好像,就好像躺在棺材里……

王大心不语,胸膛里像是有只很野性的小动物在挣扎,听得见咕咚咕咚血液喷涌出心房的声音,似乎隐隐可见一丝红色的光。坑道外面有炮火封锁,已经越来越少见到阳光,运送渣土、木料都在午夜,头顶上黑沉沉的。时间久了,就慢慢失去了昼与夜的感觉,只觉得时间是在黑色的夜里一直向前,永无尽头。

他把头靠在岩壁上,向无限的黑暗里望去,说道,你只当是坐在夜空下吧!向头顶上看看,那里是浩瀚的宇宙,有星星、有月亮、有银河,啥都有。不知在哪一颗星星上,或许还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世界,那里有江河湖海、有大山平原、有飞禽走兽,一切一切都有……

小美趴在枯草丛里,干硬的地皮上结了一层白霜。他摸了摸炒面袋和急救包,心里踏实不少。没有月亮,前方的山谷里黑乎乎一片,隐约听见连长蹲在旁边的一棵树下。每隔一两分钟站起来一名士兵,连长拉着他的腰带,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像是呵气一样低声说,朝那个方向跑,千万别跑偏啦!

李大棉裤站起来,跳了跳,看看身上有什么会发出响动。他又使劲勒了一下腰带,说也奇怪,那腰带无论勒多紧都总往下掉。不久,他大马猴子一样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轮到小美了,连长把他拉到身边,说,先过去的老兵往地上撒了白面,多瞅瞅就不会跑丢了。说罢,连长拍拍小美的屁股,像赶马驹一样说道,去吧!

冲出去之后,无边的黑色如同大雾一样将小美团团裹住。脚下磕磕绊绊的,高的、矮的、方的、圆的、软的、硬的,遍地都是,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盯着前方,跑几步便趴在地上,找到那条白面的痕迹,再继续跑。突然,一枚照明弹在头顶上方亮起,把方圆几十米照得惨白。那一刻,小美觉得周围的一切像纸糊的一样,薄薄的,没有生命,一戳就破,画皮一般。同时,他也看见了,在偌大山谷里,到处是被炸死的骡马,一箱一箱散开的弹药,一麻袋一麻袋馒头、萝卜、苹果,都破了口子,还有牺牲战友的遗体,大多残缺不全,远远近近散落着手套、棉鞋、棉帽,还有碎裂的棉衣棉裤和断成半截的皮腰带。他鼻尖不远处,是一条胳膊,手腕上还戴着表。旁边是一头被炸开了肚子的马,白白的肋骨像一根根刺刀似的插向夜空。马脖子上躺着一名战友,脸上结满了白霜,眼睛大睁着,眼珠儿结冰,像满是裂纹的白色玻璃球。

一枚炮弹落在附近,瞬间,各种钢铁的、木材的、布匹的、食物的、血肉的碎片在空中雨点一样横飞。小美趴在那匹死马肚子旁,爆炸过后,死马以及躺在死马上的战友的冰冻身躯替他挡住了无数寒光闪闪的弹片。那一瞬间,前方高地也露出了黑黢黢白惨惨的身形。于是,照明弹熄灭过后,他顺利地跑到高地脚下,一头摔倒在了那儿。李大棉裤把小美拉到怀里,笑呵呵地问道,咋样?小美的身体打着哆嗦,嘴里道,没事,挺好的!

半山腰处有一条坑道。向那里行进的路很陡,薄雪在爆炸中融化,与泥土一起结成冰。在一段矮崖路上,一名战友的遗体冻在土里,小美是抓着他的肩,踩着他的膝盖和头顶才爬上去的。小美一边向前走,一边带着歉意默默向这位已经牺牲的战友道谢,感谢他最后一次帮助了自己。进入坑道,小美立刻闻到一种骇人的味道。坑道最外面,坐着三十名战斗兵、轻伤员和勤杂人员,他们分别来自十几个单位。一名右臂被炸断的副连长负责这里的指挥。

这之前五天里,有十几支连队在高地上战斗过,还能继续战斗的就只剩下这些人了。再往深处走,沿着岩壁两侧躺着很多重伤员,奄奄一息,但谁也没吭一声,因为他们知道能被运到这里已经是最幸运的了。一支蜡烛头因缺氧而费力地燃烧着,随时可能熄灭。坑道最深处的三分之一用来存放牺牲战友的遗体。

连长清点了一下带上来的士兵,全连共一百五十八人。坑道里氧气稀薄,他命令所有人排成两队,以转圈的方式轮流到坑道口吸一会儿新鲜空气,同时等待收复高地的进攻命令。约摸半个小时后,连长在步话机那儿听了片刻,转过身大声道,突击排的同志到前边来!副排长大勇、副班长二六向前面挤过去。他们经过时,小美看到他们换上了崭新的棉袄棉裤,硬硬的布料相互摩擦发出脆脆响声,还有一缕缕新棉花发出的清香气味。连长问二六,旗子带了吧?二六点点头。连长说,这是上级给咱们连的,现在把它插上吧!二六从背后拔下一根白茬木棍,将红旗插好,绑好,然后抱在怀里。连长又问大勇,师长给的手榴弹拿好了吧?大勇将一枚手榴弹举过头顶,说,放心吧,一定把首长的问候亲手带到。

进入攻击出发阵地不久,我方炮火准备开始。小美仰头看到高地上方笼罩在一团接一团的白光之中。这些白光如同幕布,映衬着美军搭建临时碉堡用的钢轨在翻滚飞舞,还有完整的或残缺的身影在撕碎飘落,还有开裂的钢盔、扭曲的枪支、树叶一般的军服破片……

这时,冲锋号响起。它比黑夜里的闪电还明亮,比嗜血的刺刀还尖利。它好似坚冰上浇下的一团钢水,它好似冬夜旅人前方的一束火炬。它能让熟悉它的人获得重生的勇气,它能让惧怕它的人肝胆俱裂。它比送葬的唢呐还要刺耳,它比初生婴儿的啼哭更让人泪流满面。它给溺水者以救命的绳索,它给绝望之人以抚慰的语言。它能让人在深夜里看见朝阳,也能让人在朝阳里看见烈火。无论它多么微弱,在一片山崩地裂的爆炸声嘶吼声气浪声中,你都绝不会听不到它。

突击排还未出发,一枚美军炮弹落在后方,指导员、突击排排长当场牺牲,副连长重伤。慌乱之际,大勇主动承担起了突击排的指挥责任。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谁抢下这个位置,谁就是把最先牺牲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不久,大勇穿过前沿火力网时踏响了地雷。他带着一条断腿挣扎着爬到一座碉堡前,拉下了师长给的那枚手榴弹的拉环,钻进了碉堡里。打扫战场时,人们发现他是抱着手榴弹趴在了重机枪上面。他和美军重机枪手被炸得面目全非,重机枪枪管扭曲了,开裂的方形枪身覆盖着厚厚的结了冰的血肉,零件散落一地。小美记得大勇在钻进碉堡前回头看了一眼。当时头顶上连续打着照明弹,他没喊口号,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目光依旧那么憨厚,让人想起他资中老家山上生长的柑橘,红红的、壮壮的……如果不是手榴弹爆炸了,你会以为他不过是一早出去挖坑道了,傍晚就能扛着铁锹回来。小美还发现,那些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战友们的眼神就是他们一生的倒影。他们是怎样过完这辈子的,就有怎样的眼神。

沿着山梁向主峰进攻的路上,小美和战斗小组失散了。不远处,二六在前方奔跑着。他猫着腰,把红旗插在背后的子弹带和腰带里,单手拿着步枪,身体微微倾侧,敏捷地躲避着炮火。他的任务是把红旗插在主峰阵地上。不自觉地,小美就跟着那面红旗跑起来。旗子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翩翩起舞,散发着荧光和香气,而自己也变成了另一只透明的小蝴蝶,痴痴地追着它而去。他不停地被地上的死尸绊倒,又不停地爬起来,每一脚几乎都踩不到空地。真是奇怪,枪林弹雨之中,他竟然没受一点伤。

美军碉堡建在主峰东侧的一截石崖上。密集的机枪子弹居高临下,封锁住了进攻路线。二六趴在一块岩石后,把旗子放在身边,回头看了看。他看见了小美,还有另一名老兵。于是,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战斗小组。二六把枪交给小美,让他在后面掩护。二六和老兵各拿两捆手榴弹,绕着大弯,趁夜色向石崖下接近。机枪子弹扫倒了老兵,他仰面躺在着了火的枯草丛里,四肢张开,手榴弹甩在一边,一动不动。一枚手雷在二六身边炸响,他也倒下了。不过他向旁边滚了几滚,借助土堆和黑暗继续挣扎着向石崖下爬。

小美跑到二六身边。在暗红色的火光中,他看见二六的脸颊被弹片掀掉了一大块皮肉,露出白色的牙齿。二六把滑溜溜沾满血的两捆手榴弹交给小美,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去炸了它,我来掩护。他一边说,一边有血水从牙齿缝里涌出来。小美胆战心惊地接过手榴弹,想对班长说点什么。可看了一眼二六的脸,血淋淋的没有任何表情。二六又白又大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想笑一下。他用血糊糊的手捏捏小美的肩,猛地推了小美一把。

小美幸运地冲到了石崖下面,这里是敌人火力死角。石崖不高,中间有一块突出的石橛子。小美攀上去,试着直起腰身,把眼睛探向石崖顶。在黑暗里,三五步远的地方,美军碉堡射口闪着机枪的火光。不过,让小美暗自庆幸的是,一条条火线伸向石崖下,敌人似乎并未注意到有个人已经摸到近处。

这时,敌人连续打了三枚照明弹,其中一枚正在小美头顶。小美只觉得雪崩一样的强光涌进瞳孔,一下子就刺穿了脑袋,整个身体像只气球一样爆裂开来。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死去的娘,娘像水晶一样透明,正端着碗稀粥,右手捏着把勺子,几颗米粒汤水耀眼夺目。他似乎看到了教他唱戏的师傅。师傅的肚子是那样大,咕咚咕咚有水声。可师傅竟然还能唱戏,那西府调婉转多情,直入云霄。师傅浑身发出黄金一样的光芒,似乎告诉小美,他永远都不会死。小美还看见了故乡的田野,看见秋天里碧蓝的晴空,几只喜鹊落在遍地金黄的落叶上……

这一瞬间,小美看到了很多很多,可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像一个第一次登上舞台的少年,第一次站在了聚光灯下面对成千上万名观众。他紧张得脑中一片空白。

小美呆呆地盯着不远处的碉堡,一只白惨惨的机枪口掉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只是还没有射击。他惶恐不安地转过头,情不自禁地去寻找二六。二六趴在地上,焦急地挥舞着手臂。可小美仍然不清楚自己该去怎么做。他想,我该自己作决定了。可越是这么想,浑身就越是软绵绵的,手和脚都动弹不得。

二六突然站了起来,像戏里的红脸关公似的。他一边开枪,一边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十几秒之后,一串机枪子弹将他打倒,再也没站起来。小美明白了,班长是想把火力吸引过去,让自己有机会去炸碉堡。他流着泪,看见母亲透明的嘴唇在额头亲吻了一下,并且说,你幼小的时候,是别人把你的生死扛在肩上,你长大了,也要把别人的生死扛在肩上。人就是这么世世代代生活着的。

泪水流着流着,终于,小美看到了自己微微发光的身躯,虽然瘦弱,但终将一点点站起来。他明白了,自己再也不是小孩子,也不再是新兵,他要把战友的生死扛在肩上。小美迅速爬上石崖,紧盯着那个正对着自己的机枪口,再没犹豫。紧跑几步之后,他来到碉堡射口前,将手榴弹塞了进去。

小美拾起二六留下来的红旗,插在了主峰高地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被弹片穿了个洞。不久,火线任命为排长的王大心也来到主峰。他用自己的急救包给小美做了包扎,让小美留在原地,守着旗子。王大心带五六个战士继续向主峰南面的小高地打过去。连长到了,他问小美有没有看到其他人,小美指了指南方。正说着,营参谋长也带了十几个人到了。他是随着另一支连队,从西北山梁攻上来的。他对连长说,营里的通信员小黄牺牲了。这个小伙子,用胸口堵住了碉堡里的机枪,后背都打爛啦!说罢,营参谋长向南面小高地去了。几天之后,他也牺牲了,是在从一个阵地去另一个阵地的路上,被密集的炮火炸倒的。

小美趴在地上,脸贴着刚被炸过,有些发烫的土壤,双手握着旗杆。他回想着刚才那个白惨惨的枪口,自己冲向碉堡时,枪口为什么没射出子弹?只要轻轻扣动扳机,一定没有人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生还。难道就是在那一刻,子弹卡壳了?或是对方已经死了?难道他眼花了?我这么一个握着手榴弹的大活人冲到跟前,他竟然没看见?他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炸死?敌人到底是怎么啦?!想来想去,小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想得累了,他觉得战场上的唯一选择就是你死我活,你死了,我才能活着;我死了,你才能活着。但为什么是你死,为什么是我活,这个没有什么道理,也不要去追问,因为不存在答案。

凌晨四点,高地上所有阵地都夺了回来,但天亮之后美军必定会发动反攻。王大心率本排剩下的十几名士兵守卫主峰南侧的小高地。在阵地后方的斜坡上,有人找到了几根伸出焦土的木桩子,这里便是被炸塌的坑道口。挖下去,先看到几只美军的弹药箱、罐头盒,还有一地烟屁股,岩壁上倚着两支卡宾枪,其中一支枪管上挂着件防寒服。摸了摸口袋,里面有本印刷精美的洋文小书,首页印着“Holy Bible”。另一只胸前口袋里有封信,封口处有个红艳艳的唇印。

往坑道深处走,趴着几个战友的遗体。再走二三十米,最里面有个较大的石屋子,墙壁上挂着两面红旗。旗子下面摆了五六只弹药箱,落满了岩块和碎土。墙脚有电话机和几截电话线,还有摆放整齐的背包、挎包。看样子,敌人没往坑道深处走。

有个战士问王大心,阵地上的土都酥了,跟面粉似的,挖不成工事。有很多尸体,冻得硬邦邦的,可不可以拿来垒工事?天快亮啦!王大心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只能这样了,不过,可以用敌人的,不准用战友的。这个战士跑回阵地,对挖战壕的士兵们说,排长同意了!只是垒工事时摸摸鼻子和衣服,大鼻子的、穿防寒服的才能垒进去。

黎明时分,工事垒成,有四五十米长。王大心坐在小美身旁,垒在工事里的木箱下伸出一条胳膊肘,硌着了他的腰眼。王大心咧了下嘴,问道,想过要当逃兵吗?小美困惑地抬起头,说,没想过。王大心笑着又问,真的?小美皱皱眉,说,天寒地冻的,又是在异国他乡,往哪儿跑啊?王大心微微翘了翘嘴角,道,那还是想过。小美生气了,说,怕是怕过,但当逃兵的事我不干。

王大心说,也不一定是逃回老家,装死啊、自伤啊,甚至是投敌啊,都能保往一条命。小美望了阵子乌蓝色的夜空,冷冷地说,别说了,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

王大心说,昨天晚上,当我第一脚踏在高地上时,我就再也不想能不能活着回去这事了。那是什么样的土啊?像我老家灶膛里烧稻草剩下的黑炉灰一样。前边也不知有多少茬连队在这里打过了,跑一步,就要踩上一具尸体,分不清是战友的还是敌人的。想当逃兵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心里就无数次闪过当逃兵的念头,而且任何人任何时刻都可能会当逃兵。一个新同志,冲锋号响起之前,还热血沸腾着要杀敌立功,可一发炮弹下来炸死一个班,只剩下他一个,他就可能趴在地上再也不敢站起来。一个人一直都不怕死,可有一天,他睡了回热炕,吃了顿饱饭,做了个美梦,或者行军借宿时房东家俊俏闺女对他笑了一下,或者看了眼刚刚出生的儿子的照片,他就可能不想死了。这都是人之常情啊!

王大心捏捏小美的后脖梗子,说,除非仗打完了,或者已经死了,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死,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当逃兵。但是,有时候,当逃兵其实比死更痛苦,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天亮了,美军的炮火打过来。大家蹲在坑道里,盯着坑道口的方向。白色的坑道口越来越小,最后只有碗口大。一名留在外面观察敌情的战士跑到坑道口,对着里面大喊,敌人上来啦——喊声未落,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白光一闪,那名战士的身影在坑道口晃了一下便消失了。随即,那碗口大的亮光也熄灭了,坑道里堕入黑暗。

有人想冲出去,被王大心按住了,那意思是告诉大家,听这炮声,美军还没来到近前,再等等。所有人像惊涛骇浪中的一片叶子,在摇摇晃晃的坑道里抱着武器蜷缩着。不久,王大心率先向前爬,扒开了坑道口。等小美跑到阵地时,发现美军离阵地还有四五十米。昨晚垒的工事早已无影无踪,战壕也平平坦坦光光溜溜。岩石、树木、土坡等等帮助辨识地形地貌的标志物也都不见了,仿佛一下子来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小美跳进一个刚刚被炸出来的炮弹坑里。烟尘弥漫,土地滚烫,炸药味刺得肺叶子疼,仿佛进了个澡堂子。他急急忙忙把手榴弹盖子扭开,码在身旁,步枪向前瞄准弓身而来的敌人。这时,身后十几米远的主峰阵地上有人喊,敌人这么近了,你们还不打?小美也没来得及回头看,只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一发炮弹从头顶飞过去,爆炸之后,一条胳膊划着弧线落到小美眼前的尘土里,黑黑的小手指头还微微地动了动。

小美从自己的步枪准星里看见枪口一颤,随即一名美国兵倒下了。从这一刻起,他便从惶恐不安一下子跃入了无人之境,什么样的感觉都没有,眼里只盯着前方,一个劲儿地向前跑,浑身仿佛要爆裂开一般。小美心想,反正也受过伤了,也杀过敌人了,最多不过是个死。整整一个上午,他踉踉跄跄地从一个弹坑跳进另一个弹坑,在阵地上来回周旋,弹片、子弹、刀子竟然都未伤及他分毫。有一回,敌人退了,小美不顾一切地跳出弹坑,一边追赶,一边朝人群密集的地方投手榴弹。他非常诧异,高大壮实的美国兵为何会像群羊一样拥挤在一块儿让他炸。在一处洼地里,躲了十几个美国兵,小美往那边扔出了最后一枚手榴弹。他痴痴地立在原地,身上没有武器,也没考虑过如果有还活着的敌人过来抓他该怎么办。

中午时分,这一侧阵地上只剩下小美一个人。他这才有些慌了,不知凭借自己的力量该如何挡住敌人的进攻。从其他阵地上来了一位班长,带了挺机枪。小美不认识他,但和他一起度过了两三个小时的时光,因为不久之后,这位班长也牺牲了,被一颗子弹打穿了额头。小美把他的遗体拖到半截树桩子后,仔细端详着他满是尘土的脸,感到非常孤单。这位陌生的班长是在阵地上与他待得最久的一个人。

高地上暂时寂静下来。小美蜷缩在一个大弹坑底部,拽了条棉大衣盖在身上。发烫的土壤慢慢变冷,然后变硬,渐渐结起白霜,巨大的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天空灰白色,阳光无力地穿过尘土烟雾照在阵地上,没有丝毫热力。小美脸朝天空,满眼都是白茫茫的,像是秋天里的湖水,群山与大地变成了眼角余光里一条浅浅的黑线。持续了一天的高亢状态慢慢冷却下来,他歪过头,开始认真打量阵地上的一切,开裂的岩石、扭曲的枪管、嵌满弹片的树干,一颗颗金色的子弹散落在灰尘里,隐隐发出闪光,横七竖八的尸体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一张张黝黑的脸上露出白亮亮的牙齿,大睁着血红的眼睛。一个战友就坐在不远处,肚子上插著美军匕首,手里握着一颗手榴弹,上面沾着红红白白的脑浆子,神态很安详,睡着了似的。小美记得他是在和敌人拼小刀子时牺牲的。

有军服布料摩擦土块的脆硬声响传来。小美小心地把头探出弹坑,看见一个受伤的美国兵正艰难地掉转身体,准备向山坡下爬去。美国兵额头覆盖着凝固的血浆,卷曲的金黄色短发看起来很脏,偏偏地贴在头皮上。他用某种垂死挣扎的野兽那样的目光狠狠盯着小美,仿佛小美只要动一动,他无论如何也会要了这孩子的命。小美呆呆地瞅了美国兵一会儿,渐渐地,美国兵的目光暗淡下去,仿佛眼前根本就没人一样。他吃力地继续向前爬,呻吟着,带着哭腔。

爬了几米远,美国兵似乎爬不动了。他绝望地嗷嗷叫了几声,不管不顾地想要站起来,丝毫也不惧怕被冷枪打死,可最终还是跌倒了。这时,我方的大炮打到了阵地上。小美后来才知道,炮兵以为小高地上的人都牺牲了,所以用炮火覆盖了阵地。他的心头有一丝惋惜,那个美国兵看来是爬不回去了。他缩回头,连忙滚进弹坑底部。震天动地之中,小美甚至看见一架美军飞机与炮弹撞在了一起,在空中爆炸出一团明亮的火球。后来,一枚炮弹落在弹坑边缘,把他埋了起来。

夕阳软绵绵地落下去,仿佛不愿意让这一天轻易结束。李大棉裤把小美从土里刨出来,对他说,小高地不守了,连长让咱们撤到西北山梁的坑道里去。

李大棉裤坐在坑道里,感觉时光回转,自己又钻进了当年挖煤时的矿井下面。外面的土地结着薄霜,里面却热气蒸腾,几颗汗珠缓缓地顺着前胸往下滑。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闷热的空气却还缺氧,那感觉像人落进了水里,拼命呼吸却无济于事,涌进肺子里的水只能把人呛死。刚进坑道时能闻到一种很骇人的味道,现在鼻子麻木了,啥也闻不到。这里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最深处摆放遗体,再往外是重伤员,靠近坑道口才是还能战斗的人,也包括轻伤员。当然,也有的坑道把遗体挪到了外面,这不代表他们不爱自己的战友,那完全是另外一种对待生死的态度。

这地方离坑道口比较近,却没有一点光亮。李大棉裤靠在潮湿的岩壁上,倾听着黑暗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像在矿井里分辨隐藏在煤层深处的危险一样。他向左手边摸了摸,摸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呻吟了一下,说,不要摸了,疼啊!李大棉裤意识到这是个重伤员,不过不认识,是其他连队的。他问,伤得这么重,怎么到这里来啦?那人回答,知道活不了了,就要了颗手榴弹,自愿来守坑道口。躺在里面啊,脸旁边就是尸体,还喘不过气来,太难受了。这里到底敞亮一些,死也要死在一个舒服点的地方。要是鬼子来攻了,我还没死,这颗手榴弹就和他们一起享用,也算得上一回好死。

李大棉裤又向右手边摸了摸,摸到一个瘦削的肩膀和一颗小脑袋瓜。小美说,别摸了,是我。李大棉裤笑笑,不语,只是用硬硬的手指弹了一下他的头顶,像弹老家地里的香瓜一样。

太阳在冰冷的晨雾中升起到离山尖半尺远的地方,开始是灰白色,然后是粉色,最后才慢慢变成浓红色,坑道口处也有了亮光。二三十个美国兵从山梁子上悄悄下来,发现了坑道口,并端起枪小心靠拢。突然,一个腿上腰上头上都缠了急救巾的士兵从洞里爬出来,抱住一个美国兵的大腿拉响了手榴弹。里面射出机枪子弹,稍一停顿,又跑出三个战士,站在洞外空地上向美军射击。他们站立的地方十分危险,实际上是几十支卡宾枪的火力交汇点,扫倒了七八个美国兵之后,自己也全都死了。

美国兵向坑道口攻了三五次,后来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每一次进攻,洞里都必定要冲出几个人。这几个人明知冲出来是个死,也还是这样做。哪怕上一次冲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下一次还会有人自告奋勇冲出去。他们用一条命换两条命三条命,每次都要让对方付出代价。在这种毫无悬念的以死换死的战斗中,敌人放弃了。

有一次,小美也要站起来冲出去,被李大棉裤抓住后背按在地上。他挣扎了几下,没想到大马猴子一样的李大棉裤竟然这么有力量,手指头像铁钩子一样抓得皮肉生疼。这一拽,让小美又活了一回。他問李大棉裤为什么不让他去,李大棉裤只是狠狠地说,还没轮到你,急啥!

又过了一天,从坑道口上方滚进来许多干稻草,然后是开了盖子的铁皮桶,一股股汽油咕嘟咕嘟往坑道深处流。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一只带火苗的铜壳打火机在空中抛了一条弧线,落在土上。霎时间,坑道里像爆炸了一样被蓝色火焰充满。

所有人向坑道深处退去,并且垒了一道土坡,阻止汽油流进来。大火发出轰轰的响声,潮湿的岩壁很快被烤干,然后爆裂。本就稀薄的氧气被火焰抽走,蜡烛芯上的火苗挣扎了一下,毫无征兆地熄灭了。温度越来越高,即使远离火舌,仍然感觉皮肤在发干发脆,像贴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疼痛,似乎只要再过一小会儿,皮肤就会啪地崩开,流出焦黄的油脂……

有人抓起冲锋枪要往火里冲,王大心一把推倒了他。此时,上级刚刚通过步话机任命王大心为副连长。他吼道,要死也得死得值!那人呆呆地坐在岩壁下,眼光直愣愣地盯着火光,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拼了,拼了。王大心嘴角抖了一下,又抿住嘴,问道,大家都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火这么烧下去不行啊!

李大棉裤低着头,用一种很不情愿地神情说,我有办法。王大心认真看了他一眼,道,说吧。李大棉裤回头看了看火苗,说,现在差不多了,可以用爆破筒炸。王大心有点不相信,问,你见过?李大棉裤说,我老家那儿有个铜矿,不知怎么的就着火了,里面困了一百多口子人。那一次就是用炸药把矿洞里的大火炸灭的,一百多人都出来了。什么道理整不明白,但指定管用!

王大心扭过头,问,谁去?李大棉裤突然挡在前面,张开手臂,大声喊道,主意是我出的,我去。给我挑一根最大的爆破筒!然后,他躺在地上,说,快,你们都往我身上尿尿!有多少尿多少!看看身上湿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尿,抓起爆破筒,大吼着,从大洋子对面飘过来的红毛绿盖儿王八犊子们,老子给你们送终来啦!吼过,他一头冲进大火里。

几十秒后,从坑道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一股气浪像地震一样把站在前面的人推倒在地,大大小小的石头土块沙子风吹落叶一般飞进来。震颤之后,火头果然弱下去了,地上只剩零星细小的火苗,一踩就灭。李大棉裤从浓烟里钻回来,军用棉袄棉裤撕出好几道口子,露出来的棉花也烧焦了。他咧着白白的大板牙,发了疯一样嘶叫着,抓起冲锋枪,道,快!快!快跟我出去,还能再干死他几个!

除了强攻和火攻,坑道里的人还经历过毒气。毒气的种类似乎也各不相同。有的闻了只是让你恶心呕吐,浑身像患了疟疾一样瘫软。有的能烧坏肺子,吸进去之后就会声嘶力竭地咳嗽,直到口中带血,肺叶子像碎掉了似的,一块一块地给咳出来。还有的毒气能熏坏人的脑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手脚抖个不停,枪也握不住,说话疯疯癫癫的。坑道里有个刘审计就是这样被搞坏了脑子,不过,他倒是过得更快活了,这是后来的事。

来毒气时,大家把毛巾尿湿,蒙在脸上,水是舍不得用的。也幸好坑道还有其他两个出口,坚持一阵子,毒性就被稀释了。不幸的是那些重伤员。他们本就命若游丝,也动弹不得,不少人口鼻流血,蜷缩着身体死去了。

入夜,小美靠在李大棉裤肩上,闭上眼,反正在坑道里啥也看不见。李大棉裤叹了口气,道,杂种操的,又在鬼门关闯了一回!小美觉得李大棉裤和以前不一样了,靠在他的身上很踏实。小美问,你上回说还没轮到我是啥意思?这回就轮到你了吗?李大棉裤想了想,答,说不好,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死这个东西像炸药似的,危险是危险,还是讲规矩的。

李大棉裤没再说这个事,而是问小美,你知道啥是“照相”不?小美答,咋不知道,照照片儿呗。李大棉裤嘿嘿一乐,来了兴致,说,过去,俺老家县城里有日本宪兵队。一年冬天,太冷,山上的胡子下来投降了。日本子说,没事,投降就好。三天后到宪兵队照相,虎口刺破了,染上墨水,发给证件,往后就算良民了。三天后,几百个老爷们儿进了宪兵队,再没回来。只有一个从宪兵队后墙翻出去,跑进山里,捡了条命。后来他说,个鳖犊子的,什么照相啊?宪兵队后头有条河,上面事先凿了四五个冰窟窿。人一进来,双手立马用铁丝捆上,铁锤子照脑袋上一敲,活着就给塞进冰窟窿里头。

李大棉裤又问,知道啥是“推大沟”不?小美答,不知道。李大棉裤说,日本子在的那前儿,俺们那嘎达老百姓是不准吃白米的,发现了要蹲笆篱子,也就是监狱。俺们村门口的石碑顶上,隔三岔五就要摆几颗人头。还有啊,那前儿不能提自己是中国人,也不准挂中国地图。俺也不太懂,还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满洲人呢。推大沟啥意思呢?就是日本人觉得你这个村的人不可靠,比如有反满抗日的,就大半夜把全村人拉到山沟里,说是去挖矿,一到那里就用机枪给突突了。大沟用土填平,从此就没这个村子了。还有一次,有个大户,在院子旮旯里晾了块女人用的月事布,白色的。你想穷人家女人都用稻草,也用不起那个。可能是没洗彻底吧,让日本子看到了。你就琢磨那布像个啥吧。结果一家人给抓走了,男的没回来,女的回来了,但再也生不了孩子。

李大棉裤的兴奋劲儿似乎过去了,情绪有点低落。他问,你知道“人圈”吗?人圈就是日本子对付政治胡子的办法。日本子起的名字好听,叫集团部落,俺们叫人圈。想想羊圈、猪圈、牛圈,你就知道人圈是啥意思了。啥是政治胡子?当年,有一伙胡子和其他胡子不一样,那是真打日本子。他们穿的衣服,都是从打死的日本军官身上扒下来的。上身是日军黄呢子军服,下身是老棉裤,或者上身是狗皮袄子,下身是日军黄呢子马裤,上面都带着日本子的血呢!俺们老百姓那时也不知道,就管他们叫政治胡子,后来才知道是抗联。东北那地方大,土也肥,插根筷子都发芽。所以,家家户户住得比较分散,只要肯出力垦荒就饿不着。抗联的队伍走到哪儿,住到哪儿,打到哪儿,就吃到哪儿。日本子拿他们没办法,干脆,把老百姓都圈一块儿。那人圈可真是人圈,有住草棚子的,有住地窖的,一冬下来身体就造完了。关键是人圈天大亮才开门,太阳没落就锁门,这叫庄稼人咋种地呢?

李大棉裤的记忆好像开了闸,继续说道,给日本子挖煤那前儿,不敢得病,得了病也硬挺着,不敢说。那日本子不通人性,真怕他们给你拖出去埋喽。到了晚上,不敢睡觉啊!一有人进来查房,心就哆嗦,生怕人家拍拍你,对你说,起来,你家人来接你啦!天一亮,发着高烧,下了矿井,他妈了个巴子的,这下心里倒踏實了,还挺高兴!心想,有活儿干了,死不了了,又能熬一天。

李大棉裤问,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小美答,让我恨日本子。李大棉裤摇摇头,说,不是。小美又答,让我别忘了过去受的苦。李大棉裤又摇摇头……

小美刚进坑道时就见过刘审计。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见他坐在角落里,脸朝着岩壁,你问他话,他呆呆地看你半晌也答不出一句来。实际上,刘审计比小美早好几茬进坑道,往高地上运物资,上来就下不去了,只好留在里面。他过去是地方干部,没怎么打过仗,这回估计是脑子受到惊吓,不太好使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有一回敌人放过毒气弹之后,刘审计倒像变了个人似的。话也多了,也愿意动弹了,帮助照看重伤员,清理坑道的活儿抢着干,脸上常常挂着笑意。那快活劲儿,坑道里再没人比得过他。只是无论说话办事,你都会觉得他脑子里缺了根弦儿。

小美很喜欢和刘审计说话,心绪极差的时候和他说上几句,就会莫名其妙地生出那么点快乐来。小美觉得,在坑道里,哪怕是最勇敢的人心里也压抑着恐惧,只是每个人都努力地去面对它,小心翼翼地控制它。但无论怎样藏在心底,这种情绪还是会传染,只要说上几句话,哪怕是豪言壮语,哪怕是视死如归,哪怕是热血沸腾,你都会在某一刻,出其不意地感受到对方内心深处的彷徨。唯独刘审计不是,他脑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绝对没有害怕。所以,当你和他说话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有很纯粹的快乐。你可能觉得刘审计很好笑,但你却打心眼儿里觉得那种快乐弥足珍贵。你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他身边来,想看看他脸上容光焕发却又傻兮兮的笑意,想听听他有点疯疯癫癫的话。

有一天,小美听到一段让他终生难忘的对话:

我说李大棉裤,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自觉呢?

我咋不自觉啦?

我的尿都给你喝了,为什么你的尿却不给我喝?

这不是还尿不出来吗?

这是刘审计和李大棉裤的一段对话。怎么说起来的呢?坑道里没水了。挖坑道时,要求每条坑道储备一个连队二十天的用水。可谁也没想到这里就成了美军的主攻方向,仗打得这么凶。别说一个连队,这条坑道里的人来自十几个连队,也就是说有十几支队伍进过坑道,那水还哪够呀!汽油桶里还剩下个底儿,不过不敢喝,只有出坑道袭击敌人的战斗小组才能喝上小半茶缸。

小美舔过岩壁。这上面虽然没多少流水,可它是湿漉漉的。小美趴在上面,很有耐心地一口一口舔。舔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舌头嘴唇疼了,嗓子眼儿里的焦渴却减轻不少。李大棉裤的办法也多。他是把饼干一块一块地摆在墙脚下,让饼干吸收水分。待一面软了之后,翻过来,让另一面吸潮。等上个把小时,饼干变得软软的,也就能下咽了。他还把自己的炒面也照此方法铺在岩石上,然后把炒面搓成一颗颗药丸大小的球儿,放在嗓子眼儿,像吃中药一样吞下肚子。干起这些事,他不慌不忙的,总是用一种兴致盎然的态度对其他人说,再多放会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王大心的办法说来让人哭笑不得。他要是看谁渴得受不了了,就会凑过去,说道,我下衣兜里呀,揣着一把青杏子,可酸啦!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兜里抓着,好像真的要抓出来似的。这个办法百试不爽,每一个听到他说这话的人都会舌头上冒口水,而且第一次有口水,第二次还有口水。哪怕知道王大心兜里根本就没有青杏子,口水还照样流。王大心总结过经验,这个办法之所以管用,关键在于你不能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得让对方脑子里想着这个青杏子。他脑子里有了,口水就有了。

所以,坚持三天五天之后,喝尿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可以这么说,不喝尿,坑道守不住。小美觉得,人渴到急眼时,只要有液体滴在舌头上,那都是甜的。有的战友就喝煤油解渴,结果喝死了。喝第一口尿时,哪里尝得到什么骚味臭味啊?简直就是有人把自己从阎王爷那里给拽了回来,抱着搪瓷缸子撒不开手,直到最后一滴尿进了嘴,嘴唇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那一刻,他特别后悔,前几泡尿為什么白白撒掉了呢?还有一泡让李大棉裤要走了。

坑道里的人把尿称为茶,那还真不仅仅是起了好听的名字,让喝尿这事听起来好受一点,而是因为即使是尿也很珍贵。一泡两泡三泡四泡还行,久了之后,尿也没那么多了。越来越少,越来越稠,最后颜色像酱油一样。

有一回小美问刘审计,你咋就不害怕了呢?刘审计想想,说,刚上阵地那会儿,真是给吓着了。焦黑焦黑的土一直没到大腿根儿,一脚踩下去,都是胳膊大腿的,那谁不害怕啊?进了坑道,一片黑,啥也看不到。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所有的东西忽忽悠悠的,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太真实。我看你们,就像一个个稻草扎的人偶一样。尤其是面前总仿佛有一道门,那门是铁黑铁黑的,有一只手推着我逼着我去拉开那道门。我不敢去,不知道门后面有什么,总觉得一定很可怕。于是又有个声音黑沉沉地对我说,你去拉开它,你早晚得拉开。

刘审计说,我琢磨着,那黑门是不是就是个死啊?那感觉像是有人拽着你的脖子往铡刀下面送一样。可让美国鬼子的毒气弹一熏,操他姥姥的,我倒是把那道门给拉开了。就像眼前烧了一场大火,或是被雷劈了似的,白光一闪,门就开了。我一看,门那边也不是阎王殿那样的嘛!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世界,这边啥样,那边也啥样!打那儿之后,我就啥感觉都没有了,你让我找找害怕的感觉,我倒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道为啥,就是一瞬间的事。现在我看啥,倒是比过去都亮堂,好像他们自己会发光似的。

刘审计很认真地说,我都想好了,下了山我要教你做腊肉,跟俺四川老家一样的做法。

小美听后,心里咯噔一下,好久才喘过气来。他问刘审计,你咋知道咱们能下山?借着四五米远处一点烛光,小美看见刘审计迷迷瞪瞪地扫了自己一眼,然后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下了山我就教你做腊肉。也不知刘审计听没听懂小美的话,反正这话似乎没在他心里搅起丝毫波澜,就一下子给滑过去了。

小美吐了口气,闭上眼,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刘审计说,回老家之后,我要用十年功夫学习医术。记得家里有本老医书,祖上传下来的,却没来得及好好看。这回来朝鲜,很多战友受了伤也没法及时治,看着真是不好受。我记得小时候有个老医生,会针灸止痛,银针扎上,你把那人肚子切开他都不疼。我要是也会这手,战友们能少受多少罪?

小美沉下心听着,也不反驳他,顺水推舟地问,十年学医可真了不得,那你十年后准备干点啥呢?

刘审计说,十年后我也想好啦!我要学西医,先从学外语开始。我准备学四国外语,有英语、德语、俄语、法语,每门外语用五年时间,这样我就可以读外文的医书了。不光读外文医书,我还要到外国学习医术,把真本事学到手,为国家作贡献。

小美心中暗笑,道,你可真有毅力!我给你算算,这样下来可就是三十年啊!刘审计很有信心地嗯了一声。小美问,只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学洋文有啥用?国家让学吗?就算你学会了,国家还能让你到外国学医术去?到哪儿?到美国、英国?那可是咱们的敌人啊!

刘审计道,今年是一九五二年,三十年后是一九八二年。敌人能总是敌人?还打起来没完啦?兴许那个时候,国家就准咱们到外国学习先进技术了呢!

也不知为啥,听刘审计一通胡诌八扯,小美心境倒好了许多。他轻轻推了一下刘审计,道,你还是讲讲怎么做腊肉吧。

刘审计咽了口口水,舌尖依然干得发脆,喉咙里像铺了层刨花。可他兴致不减,说,我小时候,家里草棚上挂了半扇猪。我爹说,那猪他小时候就挂在那儿了,只不过要大许多。算一算,最少有五十年。每到过年,就从上面割下一小块,放在河水里洗净上面的黑油,用火燎一遍,再用辣子、香葱炒,最巴适啦!我琢磨着,那块腊猪肉也快吃完了。等我回去,马上再腊上一头,这样,五十年后,我的儿子、孙子就都能吃上了……

王大心向坑道口爬,看见一个战士闷头擦子弹。他把手放在战士的后背上,感觉对方在发抖,目光恶狠狠地要冲出去拼命似的。王大心用沙哑的声音说,咱们得熬下去啊!说完,他拿出一块一寸见方的白萝卜递给那个战士。

由于坑道里的人员太过杂乱,上级再一次通过步话机任命王大心为指导员,与另一个连的连长共同指挥这条坑道的战斗。连长的嘴被一枚弹片打豁了,掉了几颗牙,腮帮子也穿透了,说话漏风。大家都叫他豁嘴连长。担任指导员后,王大心和连长把坑道里的人分成几组,有战斗组、有支援组、有护理组,连重伤员也编入了后备组。小美成了坑道文书。

事务非常繁杂。当王大心千辛万苦把各项头绪安排妥当之后, 哪怕累得精疲力竭,心里总要闪过一个念头,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最后一天呢?这念头倒不可怕,有点像干了一天重活的老农民,临回家前坐在地头上,痴痴地仰头看会儿星空一样。时间久了,这念头仿佛例行公事,在休息之前跟你报个平安。它要是不闪过一下,倒好似缺了点啥。王大心把笔记本摊在一只木弹药箱上,借着烛光记上几笔。猛然间想起什么事情,又到连长那边商量去了。临走时,他对小美说,你到里头瞅瞅,看有没有重伤员需要照顾。

越往坑道深处爬,气味越骇人,浓得如同棉絮,堵住气管、喉咙、肺叶子,像铁箍一样牢牢裹住胸口。坑道两侧,头挨着脚躺着重伤员,中间只留巴掌宽的空隙供人进出走动。膝盖下的泥土湿滑黏稠,呈黑红色。有只手抓住小美,一个战友费力地说,小家伙,陪我一会儿。

重伤员是黔西山里人,部队在他老家剿匪时入伍的。小美从挎包里拿出一盒牙膏精,抹在重伤员嘴唇上,这样能让他的渴念减轻些。重伤员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算是道了谢。他说,大军来我家时,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啦!我的一个姐姐没衣服穿,光着身子。大军看不过去,救济了一条裤子。我的弟弟也没衣服穿,在路边生了一堆火,站在火堆边瞅着大军。他也得了一条裤子。过去,没衣服穿也没觉出啥来,大军来了才知道那样不体面。我老家那地方,不准种粮食,只准种罂粟,年底用罂粟换口粮,给你多少你就拿着多少。

后来,我跟着大军走了。第一次看到镇子,里面有青砖垒成的楼子,还是两层的。我吓了一跳,心想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地方?后来,到了毕节,到了重庆,到了武漢,还过了长江,那世面见得可就多了。越往北越洋气,有大楼、有马路、有电话、有电灯,我还头一回坐上了火车。

他又说,负过好几次伤了,这回最重,肯定是不行了,肠子都流出来啦。想一想,离开家还不到两年,这辈子算是过完了。有点短,不过也值了。吃过饺子,吃过肉饼,还见过了山外面的大世界。老家的人,就算过上一百年,怕是也只知道种罂粟……

正说着,从几个方向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坑道使劲摇晃开。这次爆炸和以往不一样,不是那种炮弹炸在地表上的震动,而是来自地下深处的晃动。小美只觉头顶上的岩石开裂,落下土块碎石,灌满了脖子。他马上坐起来,手脚并用向外爬,爬了几步远,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响,尘土像洪水一样扑过来,烛火熄灭。

爆炸声不断,身下的碎土越积越厚,快把坑道堵住了。一团漆黑,烟尘塞满气管、耳朵,脑浆子给晃得稀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知该怎么办,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自己。这是在哪儿啊?小美哭着向前爬,没着没落的,身体不断撞在颤动的岩壁上,不辨方向。黑暗像坟坑里填下的土,终将牢牢地把自己埋住。

终于,爆炸停止了。小美从一个个身体上爬过去,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去看看他们是否还活着。爬了好久,他撞到了一个坐着的人。这人摸摸他的脸,把他扶起来搂在怀里。

这人用一种很恳切的语气说,咱们不能放弃啊!

小美听出他是王大心,可黑暗里久久没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自打上了高地,谁也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对不对?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死,等死的滋味不好受啊!那是一千匹一万匹豺狼在咬你的肉,一口一口直到把你咬死。你们就愿意这么死吗?你们就不想再坚持一下再试一下吗?

还没到死的时候啊!

李大棉裤咳嗽了几声,道,依我看,这回狗日的是来了专业搞爆破的,炸药不一般,埋的地点也准。坑道是塌了,可跟我过去挖煤的地方相比,还不算个啥。兄弟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跟着我干。我保证带领大家把坑道口通开!

刘审计没头没脑地说,大家都会没事的,等咱们下山时,小美给咱们送苹果呢!

豁嘴连长用拳头砸了一下石壁,含含糊糊地吼道,俺倒要看看,是鬼子的命硬,还是老子的命硬。豁出去了,挖他娘的!大家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实在动不了的,在一边吆喝几句也行!

所有人在坑道里排好队,间隔一条胳膊远,或坐着,或跪着,伤比较重的还有侧躺着的。他们把刨下来的土块碎石向后传,每次一小捧。前面的人累了,换下来,后面的人到前面去。不知挖了多久,有一天,李大棉裤扭过头,用呵气一般的声音对王大心说,指导员,掏开啦!王大心爬上前去,把脸贴在拳头大的洞洞上。洞外边是夜空,满天的星星,同时有寒风吹进来,让人浑身猛地一哆嗦。最让人刻骨铭心的是那一缕缕新鲜的凉冰冰的空气,吹进了肺子里,让人热泪盈眶。王大心转过身,也压低了声音对后头说,大家别着急,也别发出动静,一个一个到前面去,轮流吸一会儿外面的空气。

小美吸进第一口带甜味的空气时,由于用力过猛,差一点呛死过去。他觉得,这是他一生当中过得最黑的一段时光。与坑道里相比,世界上任何黑暗都算不得真正的黑暗。

坑道刚挖通时,王大心与他有过一次对谈。

王大心问,还怕黑吗?

小美答,过来了。

王大心问,啥叫过来了?

小美答,过来了就是过来了,说不清楚。

王大心点点头,道,嗯,懂了。

沉默片刻,王大心接着说了下去。

……

与其说我们是在与敌人较量,不如说是在与死较量。

……

在黑暗里,我觉得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道门。我向着那道门走,走得很累。我又怕走到它跟前,因为我不知道那道门后是什么。拉开之后是一片光明,说明我们胜利了。拉开之后是一片黑暗,说明我死了。

……

过去,我一直以为胜利的门和死的门是两道门。可我这回发现,他们也可能是一道门,拉开之后,既是一片光明,又是一片黑暗。真不能想象,那将是个什么样的景象?但我琢磨着,肯定是一片黑暗吧,因为那时我已经死了。

……

这条路可真长啊!又黑又长。明知道到了终点仍旧是黑暗,可还得走下去。我不能向路两边看,也不能离开这条路,因为路两边也是黑暗。或许有的人离开了,他们活了下来,他们到了有光的地方。可那有光的地方就是光明吗?我不敢去那样有光的地方,因为去了那里,还是会有黑暗来撕咬我的心,永生永世不会停息,让我生不如死。

……

与敌人较量有胜算,与死较量没有胜算。

……

可你要是不敢与死较量,那就绝无胜算。

……

在坑道里坚持到七天左右,上级来了命令,有运输队将向高地运送一批物资,请坑道里派人前来接应。运输队下又分小队,各坑道迎接属于各自的小队。王大心组织了两个战斗小组,共六人。小美这个战斗小组有个班长,叫嘎嘎,四川人。大家都不知道嘎嘎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据爹娘讲是一种能吃的东西。有个卫生员,背了十只军用水壶。有人说,坑道往下十几米处有个铁匠炉,过去炊事班在那儿做过饭,洞里地上有积水,这次出去看能不能顺便搞些水回来。

坑道外面是布满弹坑的缓坡,起起伏伏如同海水。还不到月中,有半牙月亮挂在头顶。炸裂的岩石,半截树桩,稀稀疏疏的残留灌木隐没在黑暗里。还有散落的钢盔、皮靴、枪支和十几具尸体留在不远处,保持着死去时的姿态。坑道口战斗之后,他们就一直在这里,双方都无法收尸。虽然寂静,但谁都知道,只要发出丁点动静,立刻就会有枪林弹雨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嘎嘎把碗口粗细的坑道口悄悄扒开,差不多有腰那么粗。他回过身,贴在小美的耳朵边说,我中弹了,你不要管我,一直往前跑,千万不能停下来。小美点点头,理解了嘎嘎的意思。

嘎嘎最先出了坑道。他趴在地上,乍一看像尸体一样,每隔一会儿挪动一点,很有耐心,也很沉得住气。终于,他消失在不远处。小美也照着这个样子往坡下爬。爬出几步之后,山上有美国兵在大喊着什么,又往这里放了几枪。小美大睁着眼,一动不动,扭曲着大腿和手臂,摆出死尸一样的身形。近在咫尺处,有张战友的脸,眼睛睁着,活着一样,脸上结着白霜,眼角有一道泪痕,冻成了薄冰。小美倒是一点也不慌了,闭了会儿眼睛,像是挤着战友睡着了似的。美国兵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开过枪便蹲了下去。

卫生员就没有那么幸运。尽管出发前,所有的水壶都用裁开的棉被包过,但还是发出了响声。几个火力点同时朝这个方向打过来,还发射了一颗照明弹。卫生员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准备向坡下跑去。还未迈开腿,一发炮弹正落在脚下。白光一闪,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冒着浓烟的弹坑,和十几片卷巴巴的水壶铝片。

小美匆匆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跑。鞋底一滑,又加上伤腿一软,便顺着山坡往下滚。可巧正滚进了那个洞口边,嘎嘎一拉把他拉了进来。地面上有一层铜钱厚的薄冰,小美跪下来,颤抖着,用指甲将薄冰抠起来,揉碎了,大把塞进嘴里。薄冰里有沙子、碎石、炭渣和煤油,硌得牙齿咯吱咯吱直響。冰慢慢融化,很久之后才开始感到有水滋润了焦渴的肚腹。

嘎嘎也和小美一样,两人低着头,身体挨着身体,呵哧呵哧地咽着碎冰。许久,嘎嘎先清醒过来,一把拉起小美,把他抱住,说,够了够了,再吃就把肠子吃坏了。小美痴迷地盯着地面,几次挣扎着要挣脱嘎嘎的束缚。嘎嘎死死箍住他,直到他也清醒过来。

嘎嘎朝山下望去,山谷里的封锁线像锅底剩下的一摊黑水,没有动静,也不知运输队来了没有。他解下自己的水壶,把碎冰一点点装进去,轻轻一摇,冰化成水,有石子撞在铝皮上的沙沙声,像灌了泥浆一样。小美的水壶也是如此。

嘎嘎小声说,这里安全一点,因为有坑道口的这一面山坡咱们的炮火也打得到,美国兵轻易不敢下来。小美嗯了一声。嘎嘎从脖子上摘下一段绳子,放到小美手里。小美摸了摸,上面有个金属的小花,五瓣。嘎嘎笑笑,说,这是一个朝鲜姑娘给我的。去年夏天,第五次战役结束后我在一户朝鲜人家里养伤。村子里没什么男人,只有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头。朝鲜女人爱干净,不管日子过得多窘困,裙子却总要洗得白白的。她叫英子,家里只有一个爷爷和她。我在她家吃到了三个鸡蛋,实在过意不去,就把攒下的一双黄胶鞋给了她爷爷。朝鲜人特别喜欢这个东西,很耐穿。

后来伤好了,也该归队了。临走前一天晚上,英子把我叫出来,在一棵苹果树下,我们就抱在一块儿了。我还亲了她,亲在嘴上了,她不反抗,也使劲亲我,两片嘴唇跟烧开了的水一样。第二天,英子站在路边给我唱《桔梗谣》。我都走出几里地了,回头一看,她还站在那儿呢。朝鲜女人要是把心给了你,那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不瞒你说,在坑道里的这些天,我没想我亲爹亲娘,只一个劲儿地想着英子了。

嘎嘎往地上吐了口沙子,道,仗打成这个样子,我肯定是不能活着下山了。他用拳头砸了一下岩壁,又道,要是有谁跟我说,你不用死了!龟儿子的,我马上把枪甩了,找英子去!啥他奶奶的也不顾啦!

山下传来爆炸声。小美探出头,看见山谷里打起了照明弹,还有炮火的闪光,像除夕夜的鞭炮。银色的亮光里,一个个黑色的小人影东倒西歪,缓慢又无助地向这边移动。嘎嘎看了一眼,道,背了那么多东西,又走得那么密,凶多吉少哟!

炮火渐渐朝山坡上覆盖过来,照明弹一颗接着一颗,像白天似的。隐约有支四五个人的小队伍向这边爬过来。嘎嘎和小美决定爬出洞迎一迎他们。这几个人呈网状散开,吃力地向上爬。在十几米远处,小美看到一发炮弹落在了他们中间。巨响过后,只有最边缘上的一个人爬起来,继续前进。嘎嘎跑过去,把他拽进了铁匠炉洞子里。这名运输队员前胸和肩膀上的军装被气浪撕开了,露出被火药熏黑的皮肤和流血的伤口。不一会儿,小美也回来了,脖子上挂了五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一布袋肉包子,手里还拿着一包什锦水果糖。这些是他从牺牲的运输队员身上找到的。

当运输队员进入坑道,王大心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顿时泪流满面。这是他在度日如年的坑道岁月里,头一回看到新鲜的,却又是活着的面孔。一个腿被炸断的重伤员竟然挣扎着站起来,说,这个时候,就是亲爹也不一定敢上来啊!

运输队员也流泪了。他从腰里拽出六根白萝卜、一条香烟,摆在坑道地面上。他后背上有一只装满水的铁皮箱子,可是被弹片击穿,如今只剩下薄薄一个底儿的水了。小美也把拾回来的东西摆在地上。运输队员用手一个一个抚摸过去,点着数,对王大心说,给俺打个收条吧,一样一样都记好喽。他拿起那包什锦水果糖,上面沾了一大片未干的血迹,又湿又滑。他说,这东西后方的人是吃不上的。

装肉包子的白布袋子上也溅上了大片血迹。运输队员指了指,说,肉包子比炒面好,又有菜又有饭,啥都有了,还方便送。他发了会儿呆,愣愣地把收条装进兜里,又说,我们这个小队出发时八个人,只有我一个上了高地。爬山坡时,一发炮弹过后,我的前后左右黑乎乎的就没有人啦!那感觉,跟在阎王殿见了阎王爷一样。

嘎嘎爬到王大心面前,十分激动地说道,指导员,我护送他下山,绝不让这位兄弟再伤一根毫毛!

令人吃惊的是,嘎嘎不仅回来了,而且还拖回来一个俘虏。这个美国兵年纪不大,被嘎嘎用手榴弹砸昏过去了。他有着金灿灿的头发、白白的额头,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白色瓷器,看起来说不出的漂亮。天亮之后,他才苏醒过来。小美说道,汉子阿坡,爱勿得揩尔油。文化教员教大家这句话时,说它的意思是举起手来,我不杀你。可这个美国兵似乎也没听懂,自打醒了之后就一直挣扎个不停,只好把他的双手双腿捆住。给他水和饼干不吃,两天之后,水也没有了。给他一茶缸子尿,他呕吐着一腿踹翻。他绝不相信志愿军士兵其实是把活命的东西给了他。小美怀里揣着一颗带血的水果糖,几次想给这个年轻俘虏吃,可最终也没拿出来,因为他觉得对方肯定也不会把这当作什么好东西。

有天晚上,俘虏死了。身子一歪,栽在岩壁下,无声无息的。小美爬上去,摸了摸,在他的防寒服上衣兜里掏出一只牛皮夹子,里面有几张照片。一张是俘虏和一位年轻姑娘的合影,在一处草坪上,背后是一幢洋房。小美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死尸,觉得人死了真是说不出的古怪,本来很漂亮的人,现在竟这么难看。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中年美国军人抱着一个娃娃,看起来是在中国,因为背景是在一片皇帝宫殿一样的地方。想来这个娃娃就是死去的俘虏。

大家看过照片,谁也不说话。小美失神地把牛皮夹子放回死者的衣兜。旁边的刘审计冒了一句,你就是手欠,这坑道里自己人都不好活,你偏要再抓一个回来。这下好,人让你祸害死了。嘎嘎闷闷地说,你把嘴给我闭上,小心我弄死你。说完,他把俘虏的腿搭在后背上,向坑道深处拖。他把尸体码好,转身要走,想了想,又爬回去,用袖子把俘虏的脸擦擦干净,端详了几眼,才离去。

王大心靠在石壁下,闭上眼,默默地与焦渴对抗。他的心尖颤抖着,每颤抖一下,就是过去了一秒,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缓慢而又惶恐地流逝。焦渴像瓶子里装满的硫酸,已经漫到了瓶口,每一秒都可能漫出来把人烧毁。王大心数着自己的心跳,意识总不那么清醒,数过几十下之后就忘记了,再从头数。

这时,报话员爬过来,对他说,上级命令你下山。王大心猛地睁开眼,问,你说什么?电话员重复道,我确认过了,上级命令你今晚下山,并且带上连里剩余的战斗骨干。几天之后要大反攻,师里要你们组建新的连队。

豁嘴连长连忙爬过来,问道,有我的命令吗?报话员道,上级命令你继续坚守坑道,到时配合反击部队夺回高地。豁嘴连长瞅了一眼王大心,失望地坐了回去。他舔舔开裂的嘴唇,出神地盯着坑道顶。久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想不同的事情。豁嘴连长坐起来,笑着说,怎么说也是下山了,帮我带点东西。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背面写着名字和老家,塞到王大心的兜里,道,下去之后找机会交给师政治部王干事,他是我老乡。

沿着高地北面的五圣山山脚走了几十里,来到后方山谷。这里刚到了一千五百多名剃了光头的新兵,将以他们为基础,组织十几支新连队。王大心数了数,上高地时全连一百五十八个人,现在只有八名战斗骨干回来了,而且每个人都带着伤。

小美的小腿一直没好。坑道里又热又湿,缺少药品,伤口早化脓了,在浓黄的脓水中,隐约看得见米粒大小的蛆虫钻来钻去。他很难过,因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这么脏,还生起了蛆。所以一到后方,他就折下草秆将蛆虫挑拣干净,又要来了盐块,用浓盐水把伤口冲洗干净。军医还给了他纱布和消炎粉,对伤口愈合大有帮助。

去后方的路上,小美觉得恍若隔世。过了封锁线之后,路就好走了,也没有那么多死尸和散落的物资。路边甚至有茶水摊和油饼包子摊。一碗一碗茶水摆在木板上,想喝多少喝多少。焦黄的油饼和白花花的肉包子,码在盆子里,像小山一样,路过的部队随便拿。还有朝鲜姑娘在路边唱歌跳舞,衣服白白净净的,面若桃花,仿佛从天上下来的。

路边矿洞里有个包扎所。做手术的医生胸前的白大褂溅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痕,一层干涸之后又铺上一层。他神情很恍惚,一个劲对小美说,快把伤员抬进来,快啊!可小美到洞外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伤员。洞口处躺着一个重伤员,伤在腹部,脸上透着又黑又黄,泛着尸体一样的蜡亮光泽。身体极其消瘦,看着是一张脸,可你又分明看见一只骷髅。你知道他还活着,却总觉得那里躺着一具木乃伊。重伤员的眼皮微微张开一条缝,眼珠没有焦点地转着,不见他发出声音。整个矿洞都很安静,伤员们默默地躺着。小美很吃惊,竟然能有伤员从高地上抬下来,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到了后方,小美喝了很多水,吃了很多肉。然后,倒頭便睡。这里的供给蛮充足的,尤其给高地下来的战斗骨干发了许多好东西,比如新军装、罐头、香烟、牙粉。也很安全,不像在前沿,时时刻刻都要挨飞机大炮的炸。两天之中都似梦似醒,迷迷糊糊当中有新兵补充进来,自己当上了副班长,带领新兵进行训练,告诉他们一些高地上的注意事项。那些新兵有快三十的大老爷们儿,有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可在小美看来,他们都傻乎乎呆头呆脑的。听上级说,这些新兵顶多只有三五天训练时间,之后就投入高地大反攻。三五天能干什么呢?能把枪打响,能投出手榴弹,冲上山时别挤在一块儿,不过如此了。

小美真正睡醒是在两天后的半夜时分,与其说是睡醒,不如说是惊醒。那感觉可真是可怕,心里咯噔一下,人就醒了。脑门上有很大的汗珠,身上也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说不清是冷还是热。眼睛睁开很久,还感觉心里忽忽悠悠地上下摇摆。眼前有个黑色的东西趴着,用一种黑漆漆又明晃晃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很难分辨它的语言,但意思却一下就懂,似乎是在说,你这回是一定要死了!或者在说,你这回是肯定过不去啦!

白天的时候,小美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可此时却如此分明。他不由自主地想,这声音你想听不到都难!是啊!上高地时一百五十八个,回来八个,再有一百五十八个上高地,八个里头还会有你吗?他惊慌地坐起来,在黑暗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现实。周围的脑袋安静地躺在地铺上,鼾声、磨牙声、放屁声此起彼伏。小美惶惶然地想,他们难道都看不到吗?是啊!他们都是新兵,没打过仗,没进過坑道,他们怎么能知道呢?十天前,我不也是新兵吗?

小美坐起来,穿上鞋子,来到洞口,想呼吸一下冰凉的空气。有个人影坐在松树下,在吸烟。他把烟头的红火遮住,但还看得见白烟。小美走到近处,是李大棉裤,地上已经铺满了烟头,还在吸。李大棉裤抬头扫了一眼,道,嘿嘿,小家伙,终于睡不着了?小美蹲下来,向李大棉裤要了一支烟,手指哆嗦着夹好,放在嘴唇上。过去,他从没觉得这烟有什么好抽的,所以这回把发给自己的一份香烟让给了李大棉裤。现在,这烟味辣辣的,刺痛了舌尖,刺痛了肺子,竟然是种很舒服的感觉,让人很安心。李大棉裤拍拍他的脑袋,说,你个小鳖羔子长大啦!

小美问,你也害怕吗?李大棉裤点点头,道,哪有不害怕的?只是,打得这么凶的仗,还是头一回遇上。李大棉裤的嗓子被烟熏哑了,声音很尖。他又说,个瘪犊子的,当初要是不下坑道就好了,死了就死了,一点也不知道害怕。这回来了,睡了几天热被窝,吃了几顿饱饭,身边又多了这么多彪子①一样的新兵,心里倒撑不住了。一分一秒都觉得要疯,真是有点后悔啦!人他娘的可不能过好日子。

李大棉裤有点激动地说,我们班里的新兵一个劲儿找我唠嗑,问这问那的,我病病殃殃的不爱搭理他们,他们还不高兴。我操他妈的,我要是把一肚子话都讲出来,他们就得吓尿裤子。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叫他们名字,他们是有名有姓的。我他妈的不知道他们有名有姓吗?可一仗下来,十个里头活一个,我把名字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我让自己难受吗?这么多年,我死了多少战友啊?上高地前,咱们连是贵州、四川、湖北、河南、河北人都有。部队到哪儿,就有哪儿的人参军。起床吃饭集合列队都是南腔北调的。可现在,妈的,清一色的东北口音,都是从我老家那块儿补进来的新兵,越听越憋屈!把我整死算了,这他妈的活着太苦啦!

李大棉裤不管不顾地又点上一支烟,三口两口地抽完,说道,这夜真是太长了,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坐到洞外,冻得浑身发抖,直到冻僵,脑子麻木,想什么都不行了。或者我就一直看天亮,太阳慢慢升起来,天空变红变亮,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就不怕了。要不你也跟我试试?

小美又向李大棉裤要了一支烟,深深吸着。他肩靠李大棉裤,打着寒战,一同向东边望去。渐渐地,东方从乌蓝色变成淡白色,淡白色又掺进了一抹粉红色。终于在一瞬间,有股浓浓的红色一下子迸发出来。在这之前的黑暗里,小美觉得自己的胸腔,还有自己的脑子被黑暗挤压着,越来越小,渐渐成为小小的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这个东西让他喘不过气,也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欢乐,没有爱,没有希望。这黑暗的力量异常巨大,而自己的心越来越小,最终在某一刻,自己将会被压碎。而浓红色的朝阳慢慢升起来的时候,大地山河渐渐有了颜色,人间不再寒冷而是有了温暖,一草一木变得更加真实。一行薄薄的又是冰冷的泪水流下来,被凛冽的山风吹着,万分刺痛。可他感觉到一股有生命力的东西又回到了他的胸腔里,回到了他心里。这个东西是什么他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又活了过来,又有了希望,那块硬邦邦的心开始融化膨胀,以一种力大无穷的方式撑开了胸腔,撑开了自己的心,让他可以呼吸,可以挺起胸膛,可以直视朝阳,可以期待希望……

小美回到山洞,新兵们刚起床,一个个睡眼蒙眬地开始洗漱,山坡上到处是漱口声、牙刷敲击搪瓷缸子的声音。在洞口处,还看见了王大心。小美大吃一惊,王大心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面色灰黑,鬓角处竟然生出了一块白发。王大心望着远远近近的战士,慢慢注意到了小美。他说,陪我去山顶查个哨,好吗?

小美觉得指导员今天的语调异常的柔和,也特别能说,仿佛不是想出来的,而是从一个很大的容器里倒出来的,一直倒个不停。一路上,王大心给小美讲他参加第五次战役的事情。到了山顶,他在岗哨那儿看了一眼,便带着小美来到一处开阔地,向南望去,能看到高地。刚下过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唯有高地和它旁边的五三七点七高地是黑色的,像两颗遗落在雪野上的煤渣。高地上空冒着浓烟,可见那里的战事依然激烈。

匆匆看过一眼,王大心带小美下山。下山的路上,他又给小美讲起了在国内随三兵团南下的事情,提到了长江,提到了武汉、韶关、广州,提到了兵强马壮运动,提到了剿匪。到了山脚下,他似乎还未讲完,对小美说,咱们再上一趟山,好不好?小美也不想就此歇脚,便点头答应了。于是,王大心便又讲了他的家乡、他的娘,还有他村里一个叫枣花的姑娘。

在这个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上,王大心与小美一口气上下了三个来回。第三次来到山顶时,小美的腿失去了知觉,膝盖和胯骨疼痛,腰也直不起来。尤其是受伤的小腿,再也使不上一点气力,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说,指导员,我可能真的走不动了。你要是还想走,让我歇一会儿,我再陪你走。王大心没说什么,而是又站在了那块开阔地上,与小美靠在一棵松树上。他似乎也累了。

每次到达山顶,太阳都不一样。最初,它是血红色的,把雪原,把群山,把半空中的浓云也染成了血红色。现在,他来到了头顶,金光一片,也让满世界的白雪异常刺眼,让人感觉轻飘飘的,仿佛悬浮于半空中。他搂住小美的肩膀,说,过去,当新兵、当班长、当排长、当指导员的时候,每回战斗前,我都要把所有将会出现的问题想清楚,都妥善解决之后心里才踏实。某一刻,心里会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回,是不是最后一次了呢?这种念头有时轻有时重,轻的像划了根火柴,或天边滑过一颗流星;重的也就是像被小刀划了一下,过一小会儿也就愈合了。闪得多了,也就不当回事儿了。

王大心说,可这一回不一样,这个念头总是挡在我的眼前,无论睡着还是醒着。我即使非常专注地思考下一仗将会面临的问题,它还是会跑到我的面前,把其他的一切搅个稀巴烂。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去也没遇到过。这几天,我突然明白了,我们这些从坑道里出来的人,是没法回到人间的。这个意思你懂吗?当你去过一遭炼狱,你会觉得人间都好生古怪。

王大心接着说,可我不能垮。我的办法是每天借着查哨的机会爬山,每天爬十几个上下,直到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累得爬不起来,只能抱着树干苟延残喘。有一回,我从半夜爬到了黎明,每当我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鼓励自己站起来,再爬一会儿。在山顶,我看到了初升的太阳,我明白了,我不仅是在折磨自己,我也是在与大山搏斗。在这场耗尽全力的搏斗中,我得出结论,无论如何,我与死的斗争还未结束,斗争还要继续下去!

从这一刻起,我回到了人间。我哭了,我开始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大雪天她领着我到田里捡遗落的豆子,想起她拉着我的手。她在老家,还活着,而且会好好活下去。这就是人间,人间就从这里开始。

我背包里装了几百封战士们的请战书,不少人不会写字,干脆就用血画一个五角星,再按上血指印。这几百封请战书当中,有上一次上高地的人写的,还有这一批新兵写的。这几天,我认认真真地把他们整理了一下,写上了每个人的名字和籍贯。今后,我要把这个背包带在身上,不再解下来了。

当然,你可以说写这些血书的人并不都是甘心情愿去牺牲。有的人想着立功入党,有的人是迫于压力,有的人是随大流,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目的,他们不知道战斗有多残酷,他们心存侥幸。可是多年以后,当你成了老兵,当你在炼狱里活了下来,再看到你当年写下的血书时,你还会后悔吗?

……

反攻前一天,连队睡了一个白天。夜晚来临,小美换上了新军装。他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没有害怕、惶恐、彷徨这类情绪,经过几天几夜的折磨,再不会因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而不知所措。有个扣子不太牢,小美把它剪了下来,又重新密密地缝上去。内衣内裤袜子也都换了新的,旧的仔细地洗了,规规整整地挂在铁丝上,瞅了好半天,期待着还能回来穿上他们。兜里装了请人写的家信,虽然不认识字,还是一遍一遍打开,一遍一遍端详,似乎有些字盯着盯着就看明白了,看过一回,用指甲小心折好,不允许一丝一毫马虎。隔了几个铺位,李大棉裤抓了一大把子弹放在脚边,一颗一颗地擦,擦得锃亮。擦过一遍,再从兜里掏出来,重新擦。

半夜时分,小美还有一班岗要站。他仔细把被子、背包打好,每条绳子都捆得同样宽窄,既好看又结实,容不得一丁点不满意。他来在哨位,望着东方,也留心着周围的动静。離天亮还早。

三天前,也是在这里,小美看到有个人影闪过,一个声音低低说道,我找英子去啦!

天色将明,连队进入出发阵地。身下炉膛灰一样的黑土与雪水融在一起,结成了刀子一样尖利的冰层。太阳轰轰隆隆地升起着,红色光线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向群山之间奔涌而来。山峰摇晃着、扭动着、大叫着,在血红色的汪洋大海中挣扎着。它仿佛知道那永无停息的炮火又将烧灼自己的身躯。

阳光刺眼,红色里又融进了金色。阵地上无论多么狼藉可怕破损不堪,此时,都好似被烈火重铸了一般,若隐若现地散发出金色光芒。身体在暗暗发抖,身体也是黑色的,只有一个引而不发的灵魂微微透露着血肉红色。

王大心扭过头,微笑着问小美,你还敢再进一次坑道吗?小美突然泪流满面。他说不出话来,泪水扑面而来,像溺水一样,用手抹掉一层,又覆盖上一层。他的嘴巴和牙齿仿佛给冻结了一样,只是发出野兽般呜呜嗷嗷的声音。千万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为不再发出声音,他拿出手榴弹,死死咬住木柄,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牙印。

炮火开始了,一切都和第一次上高地的情形一样,只是上一次是在午夜,而这一次在黎明。但午夜和黎明似乎又颠倒了。虽是在午夜,可阵地上的照明弹、信号弹一发接着一发密密麻麻地飞上天空,大地亮得刺眼,亮得惨白,亮得像刺刀,亮得让一切都仿佛纸糊成的一样。而现在虽是在黎明,可阵地上的硝烟却浓得几步之外不见人影,比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天气还要晦暗。太阳、星辰、山川、河流,人世间万事万物统统被隔在了浓烟之外。

冲锋号响起。它是如此地纯粹,又是如此地坦白,它是高地上唯一能穿透硝烟的东西。它让死去的灵魂重生,它让焦躁的人儿安睡。它把善意、爱恋、无畏、宽恕等等一切砸碎在一起,一块儿捧到你的眼前。它告诉你,不要卑微,不要气馁,自私、怨恨、仇恨、偏见这些东西并未将你的心灵染脏。它在对胆怯的人说,站起来吧,我的孩子。人的最后一次较量不是与死的较量,而是与自己的良心的较量。良心的背后不是你自己,是人间,是阳光,是星空,是浩瀚无边的宇宙,是无法驯服奔腾不息且永无止境的洪荒潮汐。站起来吧,我的孩子,哪怕你不敢大踏步地前进,那也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走吧!不要停下来,当你停下来想着掉头而去的时候,你就再也听不懂这声音里的真意!

中午时分,小美站在了高地主峰。一面红旗插在被摧毁的碉堡上,满是弹洞,边缘差不多被撕扯碎了。不远处有半截树桩子,上面嵌着鱼鳞一样的子弹、弹片,亮闪闪,寒光四射。他向碉堡里望去,一名不相识的战友和美国兵抱在一起,后背前胸被手榴弹炸得粉碎。敌人的重机枪枪管扭曲了,覆盖着结了冰的血浆,零件散落在土里,直硌脚。眼前的情景和自己第一次攻上主峰阵地时竟然一模一样,仿佛时光倒流。

他恍惚地向下攀爬,来到了那个突出的石橛子处。这里是他当时冒死炸毁碉堡的必经之路。石橛子上也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血浆,稍不小心就要滑下去,不知有多少人从这里奋力而上。下了石橛子,来到了机枪射界里。这里有两名牺牲的爆破手。他们趴在地上,手指尖勾着炸药包上的带子,后背有几个碗口大的血洞。小美跪在地上,轻抚着战友的伤口,心想,他们没有自己幸运。我活着炸掉了碉堡,他们却死在了石橛子下面。

阵地上变了吗?似乎没变,和半个月前并无二致。只是漫山的岩石、黄土、树木、工事、损毁的武器,还有敌我不分遍地都是的躯干残肢断臂被炮火炸得更加零落细碎。这高地,我只不过上来了两次,我只看到了两次。因为我是个肉身的人,能看到两次已经实属不易。可这不死的高地却每天都在看,这人间生死厮杀的场面,它是看过了多少回啊!

王大心带人掘开了碗口粗细的坑道口,向深处爬进去。最初十几米没有人,静悄悄的,真怕里面的人都死了。转弯处有烛光,坐着豁嘴连长,骨瘦嶙峋,木棒一样的手臂拄在一支步枪上,身上的军装像晾在竹竿上似的。他歪过头,漠然地看了眼王大心,也认出了对方,道,听见炮声了,想出坑道接应你们,可实在没力气啦!王大心从军用水壶里倒了点水在毛巾上,湿了湿豁嘴连长的嘴唇,才用手掌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倒水。

小美和李大棉裤往深处爬,找到了刘审计。他的军装破烂不堪,袖子裤腿裂开了条条口子,简直成了短衣短裤。他浑身恶臭,不知沾了什么。刘审计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铁皮罐头盒,展示在小美面前,说,我就是靠这东西解渴的。小美看进去,罐头盒里蠕动着一些血色的白色的长长短短的虫子。这些虫子在血红色的黏液中钻来钻去。李大棉裤拍了刘审计后脑勺一巴掌,道,你个老疯子,命倒是硬啊!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先喝点水,这还有俩饺子,从下面带上来的。

李大棉裤靠在岩石下,仰面朝向洞顶,闭上眼,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他听着刘审计的吧唧嘴声,喃喃地对小美说,在山下时睡不着觉,进了坑道倒杂种操的困了,真是一身贱肉!要没啥事,我想睡一会儿去,最好是枕着死人睡。你跟指导员说一声。说罢,他向洞的深处爬去……

拉锯战持续着,不断有打残了的连队进入坑道。一天夜里,小美听见电话机响了。王大心接过电话,沉思了许久。他从记事本末页撕下半张纸,写了三五句话,又认认真真地盖上了红章子。他把小美叫到跟前,说,这里有张任务条,你用布包好,揣在胸前。凌晨一时,你下山去,到五圣山一带找以下这么几个单位。有炮兵观察所,有一五五榴弹炮营,有师供给处,还有野战医院药品科。找到他们之后,你要告诉他们咱们坑道口的坐标,还有坑道里最需要的药物食品。坐标是这里这里,你重复一遍,好,没错。最需要的药物食品是这些这些,你重复一遍,好,没错。

王大心说,最后,你还要把这张任务条交给师政委,记住,必须自己站到他面前,亲手交给他才行!小美点点头。王大心又道,还有件事你也记在心里,我的老家是河北涿鹿,在山里,我的娘还好好地活着呢!

小美像只黑色的小鸟飞翔在黑色的夜里。他幸运地毫发无损地穿过了封锁线。待花掉整整三天时间找到了全部单位以后,小美才发现,他在后方方圆上百里的山区中兜了个老大的圈子。更令他惊讶的是,每个单位看过任务条之后,都会认真地把他打量一番,然后问,你是不是要去找咱师政委呀?据我们所知,他应该在……

找师政委也颇费了些周折,因为他一会儿带着部队在前方运物资,一会儿又到兵团开作战会议,没有一个准地方。在第五天,小美才在一个矿洞里找到了他。师政委很有些困惑,不知这个从高地上下来的孩子兵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接过纸条,眼镜贴上去,一个字一个字辨认。看过之后,他站起来,像是在思虑着什么很沉重的事情,并且盯着小美,仿佛答案在小美身上似的。师政委问,条子上的内容你看过吗?小美摇摇头,道,指导员没准我看,我也不识字。

师政委坐下来,在条子背面写下一行字。他刚要把条子还给小美,想了想,又收了回去,从自己的记事本上裁下窄窄一条,写下一行字,递给小美。他说,现在,师医院非常缺人手,我派你去那里帮忙。小美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要回高地去。师政委不容置疑地答道,我们的伤员太多,每救活一个,就等于少牺牲一个。你拿好条子,去医院报到吧!

师医院设于高地通向后方的山谷里。那段日子,有很多支连队从这里经过上高地,也有很多支伤亡过大的连队被替换下来。每听到众多脚板踏在积雪上的声音时,小美就会跑出矿洞去看看,总拿着一些好东西,随手塞给那些或上高地或下高地的战友们。这天下午,他再一次跑到路边。出洞口的时候,看见麻袋里装了不少给伤员吃的苹果,便往怀里抱了七八个。

最先望见的是刘审计,他扛着一截树桩子,上面覆盖了满满当当的弹片。他也看见了小美,待走到近前,乐呵呵地说道,我就说嘛,小美会拿着苹果来接咱们的。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可不就来了!刘审计身后是豁嘴连长,他扛着那面打得满是弹洞的破碎旗子。走路摇摇晃晃,那身形也像杆旗子一样。小美往后面扫了一眼,想张口问,可那感觉像要死了一样。他鼓起勇气,打定主意,哪怕就是再死一次,也要把话问出口。小美问,咱指导员呢?豁嘴连长说,他接到命令,到五三七点七高地的坑道里去了,当时那里的仗打得正凶。后来,坑道塌了。

小美又问,那李大棉裤呢?豁嘴连长说,他跟着指导员一起去的……你不要再问我啦!我什么都记不住了!

那是个黄昏,亮金色的阳光洒满山谷。这是小美记忆里最可怕的一个黄昏,那黄金熔铸成的画面仿佛不再在时间的河流里褪色,永远清晰逼近地立在眼前。

小美还以一种特殊方式目睹了另一位战友的死。他是嘎嘎。他被抓了回来,在战役结束后被处刑。前一晚,营教导员把小美带到了关押嘎嘎的地方。那里来了好几个人,大家给嘎嘎喝了三碗送行酒。先是团长敬酒。他说,政委牺牲了,我代他敬你一碗酒。接着,营教导员敬酒。他说,营长、副营长和参谋长牺牲了,我代他们敬你一碗酒。营教导员又说,连里的干部没有了,想来想去,只有小美算是老九连的人,让他敬你一碗酒吧!

嘎嘎把小美捧上来的酒倒掉,说,你给俺往里尿一泡尿吧,喝过了,变成鬼也记得咱在坑道里待过。他一饮而尽,指着团长的鼻子说,俺死了之后,你们不许小瞧了俺,因为你们不配!我知道我错了,但我只对进过坑道的人认错。小美,好兄弟,别小瞧了俺……

又过了段日子,有人告诉小美,刘审计糊里糊涂地开枪把自己打死了。

第二年夏天,停战了。师政委把小美叫了过去。他将王大心写的那张任务条递给小美,道,留个纪念吧!小美接过纸条,道了谢,转身要走。师政委问,不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小美愣住了。师政委来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念道:

政委同志:

我是一三四团九连指导员王大心。九连两上高地,至今战士已经牺牲两茬,干部骨干不计其数。我还活着,实属意外。不过,只要上级要求我们打下去,我们就会绝不动摇地打下去。

站在你眼前的孩子叫小美,没爹没娘,同样也两上高地。我请求把他留在后方。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

小美抢回纸条,向五三七点七高地跑去。一路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纸片一样轻,简直可以迎风飞起。高地上拉起了红蓝相间的警戒带,那边有美国兵在巡逻。他们的炮弹堆积如山,黄灿灿的,没人管,也不往高地下面运。

战友们正在清理战场,高地上到处是滚滚浓烟。小美来到那个垮塌的坑道口,十几个其他连队的战士已经挖了两天,还没有挖通。有人打算放弃,小美声嘶力竭地吼叫道,这里面埋着的可都是誓死保卫高地的战友啊!他们放弃过吗!

后来,大家改变了挖掘方式,炸开岩层向坑道中部挖。挖通之后,小美拿着手电筒第一个跳了进去。坑道里依舊气味骇人,满地是碎石和土块,硌得膝盖和手掌生疼。两侧倒着战友的遗体。小美一个个端详过去,但从面容上已绝无分辨的可能。有一个较大的石屋子,小美爬进去,墙上挂着两面红旗,当中摆着一张弹药箱垒成的台子,上面放着电话机、马蹄钟、煤气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角落里整齐码着一排挎包。小美一只一只摸过去,其中一只装着厚厚一沓血写的请战书,挎包带上挂了支军号。

小美背上挎包,向更深处爬去。他心里头认为已经找到了王大心,而无须再找了。这里又潮又滑,几步远处堆着牺牲战友的遗体。小美熄灭手电筒,置身于彻底的黑暗里。他把后背轻轻靠在战友们身上,闭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小美摸索着解下那支落满灰尘的军号,放在唇边。他知道自己不会吹,便只是嘴唇微微动着,在心里哼着冲锋号的调子。他觉得,即使没有声音,死去的战友也一定听得见。

周围突然有了微光,小美发现自己置身于浩瀚的宇宙之中,身前身后头上头下遍布着日月星辰。太阳、月亮、银河在不远处飘浮着,简直伸手可及。太阳像颗黄豆,月亮也不过就是白芝麻那么大,发出冷冷的光辉。宇宙深处传来凝重的声音,可细细听去,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但与这声音相比,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是多么的渺小啊!宇宙在缓缓地转动,星辰像大海波浪尖上的闪光,抖动着,划出旷世的弧形轨迹。小美坚信那些星辰就是在天上的战友。他凝视着他们,看着他们升起,落下,升起,落下,升起,落下……

①彪子:东北话,指傻乎乎没见过世面的人。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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