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

2022-07-15 09:31沈岳明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山坳娃子村主任

天泼漆样黑。

陈娃子一脚深一脚浅,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弹出一串混乱的音符。惊得夜鸟四处乱窜。让人分不清哪是夜鸟,哪是音符。

陈娃子喘不赢气,索性一屁股瘫在地上,先喘足气再上路。像自行车的打气筒,呼哧呼哧,一顿猛烈抽按,终于顺畅了。山路弯弯,如一团乱麻,与夜鸟、夜虫急切的叫声此起彼伏,纠缠着、闹腾着,难分难解。

陈娃子要去找摸骨佬。

摸骨佬的距离看着近,实则远。几个弯,几处坡,就将原本很近的距离,像面条一样拉扯得远了。山里人不怕路弯、坡陡。因为山就装在心里,从未迷过路,坡一直被踩在脚下,从未翻过身。

陈娃子无视乱麻的急切,更不怕夜鸟的催促。再急的事,也得让人喘口气。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再長的路,也要一步步走。一口吃不成胖子,一锹挖不了水井。

待喘匀了气,走顺了腿,山路自然会将你带到想去的地方。山里夜长,时间有的是。

陈娃子的脚,像两尾相亲相爱、结伴同行的鱼,齐心合力地游动在夜的怀里,时而欢快急速,时而停顿歇息,不久便将陈娃子驮到了摸骨佬的家门口。

摸骨佬在村口开了家店,专给人摸骨。人还没进门,陈娃子的声音已先一步抵达摸骨佬的耳朵里,说:“摸骨佬,坏了事。”

陈娃子的嗓门,嘭的一声,便撞向了摸骨佬的耳朵,火花四溅,嗡嗡作响,将摸骨佬的耳朵,撞得有些生痛。声音不大,但力量强,尤其在夜深人静时,更显尖锐沉重,事情紧急得似乎要将黑夜戳个窟窿。

摸骨佬摸了摸有些生痛的耳朵,心不慌气不喘。他知道,自己的耳朵灵敏度高,不能遭受声音的重击,好在心态平和,遇事冷静,也是艺高人胆大的缘故吧。

在经过一番抚摸、安慰后,耳朵终于平息了焦躁,这才不急不缓地回道:“我这不是活生生的吗?坏了什么事?”

陈娃子还在喘粗气,但摸骨佬平静的表情给了他不少安慰,心不再急,腿不再紧,口气也缓和了不少,说:“不是讲你坏了事,是村里坏了事。”

摸骨佬依然不急不躁,波澜不惊地说:“村里的事,你不去找村主任,找我搞什么?”

陈娃子终于把气喘得均匀了些,说:“这事,哪个都管不得,只有你摸骨佬管得。”

摸骨佬不说话,起身就跟在陈娃子屁股后面出了门。

村主任都管不得的事,摸骨佬却管得?这个事,在别处可能讲不通,但在大山坳却是千真万确,确有其事。就像太阳每天从东边起,西边落一样正常。

山路还是那些弯道、陡坡,依然与夜鸟、夜虫的叫声纠缠不清,但却没有之前那么急切了,那是因为有了摸骨佬的陪伴,摸骨佬就像一支镇静剂,令烦躁不堪的大山坳,瞬间安静下来。

被黑夜捂得严严实实的大山坳,满眼望去,似波涛翻滚的海洋。波澜壮阔的黑夜像一艘颠簸的船,虽有起有伏,但还是顺利地将摸骨佬送到了陈娃子家门口。

陈娃子终于将摸骨佬领进了自家的门。

陈娃子是电工,平时给人接个电线,收个电费,村主任不在时,便是他在村里主事。而他家也就成了临时村部。用他的话说,就是万金油,哪里需要哪里擦。

此时,无须更多语言,只管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符合山里的地形与山里人的性格。

摸骨佬还未落座,便环顾了一下正襟危坐的人:杨瞎子、于脑壳、赵拐子……都是村里的困难户。

陈娃子给摸骨佬倒了一把缸开水,随手抓了几片茶叶丢进去,茶叶在把缸里转了一个圈,都心事重重地沉入杯底。与屋里坐着的人心意相通、情景相合。

陈娃子将茶缸端到摸骨佬手里,说:“今天主要是议一议纳入低保的几户人家。”

摸骨佬又转着圈,看了一遍,才对陈娃子说:“我没意见。”

摸骨佬的话音刚落,赵拐子嚯地站起来,眼珠子一瞪,围着众人咣咣地撞了一圈,像一只误入陷阱、四处乱窜、找不到出路的老鼠。当撞到山伢的眼珠时,才回过头来,说:“我有意见。凭什么山伢能吃低保,我不能?”

赵拐子因过于激动,站立时没抓住拐杖,拐杖倒向杨瞎子怀里,杨瞎子听到“风”声,急忙用手去探,好在没倒向于脑壳,不然准会在于脑壳头上砸个包。拐杖虽收敛了激动,但还是忍不住在赵拐子手里微微地颤抖起来。

摸骨佬这才发现,山伢也在。

山伢是村主任的小舅子。山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那架势软中藏硬,硬中带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说:“我今年做生意,亏了上万元,而今饭都没得吃。”

陈娃子附在摸骨佬耳边,小声说:“村主任外出,要好久才得回来,民政局的同志要我们赶紧将名单报上去,现在是僧多粥少,名额有限,如果山伢吃了低保,那么就得有一人退出。杨瞎子摸着一双眼睛,完全没得劳动能力;于脑壳因小时得了脑膜炎,饭都煮不熟;赵拐子,你也晓得,就他还有点劳动能力,可那也是一瘸一拐地下田,看着都让人心疼,要是让他退出……你看这个事情,我实在做不得主啊。”

摸骨佬反问:“那我又有什么法子?”

陈娃子坚定地说:“有,你肯定有法子。”

赵拐子再次激动起来,手里的拐杖也在跃跃欲试,说:“我建议,由摸骨佬给山伢摸一摸,看他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众人立即附和,是的,是的。要摸一摸才晓得真假。

山伢犹豫的目光一个劲地往一边躲。眼皮软软地提不起劲,只想往下耷。但众人的呼声很高,很强硬。

山伢见势不妙,只得豁出去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山伢明白这个道理,此时若是熊了,不但众人不依,被人看扁事小,低保也没了。

于是他将胸一挺,强撑眼皮,强出头,他双目直视前方,还特地转了一圈,像探照灯,目光的亮度将众人照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这才将胸脯拍得砰砰响,信心十足地说:“摸就摸。”

压住众人的目光容易,压住众人的怒火难。山伢装腔作势的目光还是被众怒难犯的怒火压了下去。

摸骨佬不再讲话,伸出鸡爪子般细长的手,抓过山伢的左手,三下五除二就从他的大拇指开始,一个个地摸至小拇指。

众人期待的目光,针样扎向摸骨佬。

摸骨佬似一个武林高手,在暗运神功,将背一挺,梆的一声,将所有扎向自己的针,又弹了回去。摸骨佬不惧针的围观,哪怕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也不惧分毫。像于万军之中敢取对方上将首级的赵子龙,临阵不乱是他的基本心理素质。

只是,那目光又似一张网,任摸骨佬功力再深,也逃不了网的捕捞。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坳的人来说,宁愿错过吃肉,也不愿错过看摸骨佬给人摸骨。

好在仙风道骨的摸骨佬一身胆气,一番一丝不苟的表演后,又皱了皱眉,稍稍停留,才念了首打油诗:

国家政策实在高,

残疾贫困有低保。

若是不符要求者,

肯定不会讨到好。

这就是摸骨佬的独特之处。

每给人摸一次骨,都会用打油诗来解说。说完转身就走。无论你懂或者不懂,他不再多说半个字。

当然,这只针对摸骨,对于医术却又是另一回事。摸骨佬平时会给那些腰肌劳损、头疼脑热的人摸骨疗伤,这个可是明码标价的。

其他的收费问题,便只看当事者的心情。给多给少照单全收,绝不讨价还价,不给也不讨要。

摸骨佬刚出门,便听到众人在拍手叫好。叫好声排山倒海,一齐向山伢冲击过去。将山伢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山伢反应快。众人的怒气只能疏,不能堵。众怒难犯呀。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能犯了众怒。山伢虽不服气,但也只得无奈地接受现实。为了争回面子,他将众人如潮的倒彩声,引向了摸骨佬。于是,脚底像装了弹簧,跳起来骂:“摸骨佬,你才讨不到好哩!”

摸骨历史由来已久,要追溯到四千六百多年以前。

话说盘古开天辟地,女娲娘娘炼五彩石补天后,黄帝诞生……后蚩尤作乱,黄帝得天神相助,授以天书破蚩尤妖术,擒杀蚩尤,统一天下。传说中的天神就是九天玄女——九天娘娘。

黄帝平息战乱后,命仓颉造字,将九天玄女所授天书内的各种秘术记载下来,此书就是后来被江湖人视若瑰宝的《金篆玉函》。

黄帝留下来的秘籍,周朝时被姜太公在昆仑山所获,他利用秘籍上的方术助周伐纣……

如果摸骨佬心情好,还可与他探讨摸骨,他会娓娓向你道来。

每当这时,他便会双目含情,久久地凝望大山坳上空的每一片云,每一个高耸入云的山尖,他的思想会梆梆地撞向所有山道崖壁,回音同样心领神会,梆梆地在人们耳边响起。

他会滔滔不绝地与你交谈,像大山坳绵延不绝的弯道与山坡,像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坳的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陈娃子倒是时常去讨教。

因時间久远,大家都明白,那本秘籍的下落已无从考究,但秘籍内容肯定是流传下来了。不然,摸骨佬又是从何处学得摸骨术的?当问及那本秘籍的内容时,摸骨佬便缄口不开了。

摸骨佬原名徐亚龙,祖上从外地迁至大山坳,几代人都是以摸骨为生。

话说回来,山伢在被摸骨后的第二天,骑三轮车时便撞向了山路边的一棵树。

山里的路,都是走出来的。祖祖辈辈的脚印,重重叠叠的历史。斑斑驳驳,坑坑洼洼,落雨一身泥,天晴满天灰。这是山里路面的现状。

老一辈一般是肩扛手提,或者推独轮车。年轻人有所改良,将平板车改装成三轮车,这样便省时省力多了。弊端是三轮车的轮子,碾在山路上时,与满地打滚的石头一碰,就像一颠一颠地在跳舞,跳着跳着,不是倒在了路面上,就是撞向了路旁的坡坎,或者树桩上。

山伢自恃车技好,也从没出过事,自摸骨佬摸骨后,他便心神不宁,一不留神,车轮碾到了一块石头。石头调皮地打了个滚,将车轮引向了一个水坑。水坑不满车轮的碾压,又将车轮引向了路边的树桩……若在平时,别说是一块石头,一个水坑,不说步步石头与水坑,三五步一块石头,五六步一个水坑都是有的。但那天,山伢心里还揣了好几只兔子。那是大山坳最鬼灵精怪的兔子。经兔子忐忑不安的指引,不出事才怪。

人倒是没伤到,车却撞坏了一只眼。

那只黑洞洞的车眼,静静地望着前来探视的人群,一脸无辜。

这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摸骨佬的那手绝技。已像春天初萌的绿意,经春风一吹,便绿遍了大山坳的每个角落,被人们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山伢的遭遇,不正应验了那首打油诗吗?

山伢跑来找摸骨佬。

山伢指着摸骨佬的头骂道:“碰了你的鬼,睁着眼睛说瞎话,看我不砸了你的店!”

引来无数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将摸骨佬围在中间,像包饺子一样。姜、葱、蒜,刀、砧、叉,叮叮当当,叽叽喳喳,时而香气扑鼻,时而烟雾弥漫,好一出热闹非凡的山村交响曲。

摸骨佬被裹得严严实实,他从不害怕被人包饺子,因为没人能将他当饺子吃了。他像饺子馅似的乖乖待着,沉默着,看似逆来顺受地在妥协,但人们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自内而外,在积蓄,在膨胀,在等待爆发。

漫长的静默与等待过后,摸骨佬始终没有爆发。

人们期望爆发后的摸骨佬,应该是吼声如惊雷,走路似狂风,来时飞沙走石,去时无影无踪,能看穿所有暗处的心思,明了人心深处的隐秘,及时惩奸除恶,洞穿所有不公正的行为,为人间不平主持公道。

不应该呀。莫说是摸骨佬,就是常人,也忍受不了如此谩骂。何况摸骨佬并非常人。人们期望的那个手持神剑、威风八面的摸骨佬,始终没有出现。

摸骨佬只是沉默不语。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摸骨佬显然是后者。

摸骨佬似乎看穿了山伢的心思,透过众人迷惑的眼睛,摸骨佬总能入木三分地了解事件的本质。

事实上,摸骨佬的沉默才能真正击中人的要害。如果他不选择静,而是动,反而暴露更多破绽。破绽会纷纷露出软肋,让人有了攻击的目标。静则不同,静是防御,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是进可攻退可守,能时时掌握主动权。

众人忍不住了。有人说:“山伢,好在是弄伤了车眼睛,要是再弄伤人眼睛,不是更惨?”

还有人说:“如果车子不是撞到了树,而是直接冲下了坡呢?”

山伢想起了望一眼便双腿发抖的山坡,如果车子从坡上滚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几句话,炸弹一样在他耳边轰的一声爆开,如炸石开路,摧枯拉朽地将他刚强的意志纷纷瓦解。

山伢心里直打鼓,鼓点敲乱了阵脚,敲散了斗志,因害怕人们胡诌成真,只得妥协了,退让了。如果真是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边转身往回走,边悻悻说:“等我姐夫回来,再找你算账!”

这句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但山伢还是要说,当他意志薄弱时,心虚胆怯时,只有这句话还能给他壮壮胆、撑撑腰。但他的姐夫,也就是村主任,似乎从未找摸骨佬算过账。

摸骨佬最神奇的一次摸骨事件,发生在四十年前。

那时,摸骨佬才三十多岁,但他的摸骨技艺已非常精湛。也正是那次摸骨事件奠定了摸骨佬在江湖上的地位。

那是大山坳史上最热闹的一天。

一大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便倒在了摸骨佬的家门口。

摸骨佬的堂客香姑娘,早起倒马桶,突然撞见了那个女人。

那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丝丝缕缕地搭在那个女人身上,像披上了一件薄如蝉翼的彩衣。彩衣像带着仙气似的,飘飘然,勾人心魄。

香姑娘最先看见的是那件彩衣,彩衣只让香姑娘产生了短暂的好感,随后她便觉察到了那个披着彩衣的人,不由得尖叫道:“真是大白天撞了鬼。”

摸骨佬随声跟出,他先观察到的是香姑娘惊慌失措的表情。这种表情一般难得见到,因为摸骨佬的存在,就有能令人镇定的效果,何况是跟他朝夕相處的堂客,时间越久,越能遇事不慌、得体大方。能如此惊慌,只能说明事发突然、情况紧急。

很显然,他也看到了那个女人,摸骨佬先是一怔,随后围着女人转了一圈,再拿眼去望香姑娘。香姑娘尽管跟着摸骨佬见识过场面,但这样的场面,还是头次见。

见香姑娘已六神无主,摸骨佬才用手去试探那女人的鼻息,鼻息丝丝缕缕,虽然气若游丝,但显然还是活的。

香姑娘终于松了口气。一口长气嘘出,似一把悬在心头的利剑落地,咚的一声,香姑娘感觉自己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但那一惊,还是令她心悸神慌、拥堵不已。

香姑娘扯着嗓子放肆地骂:“你要上吊找大树,你要跳河找深水,哪个让你跑到我家来的!真是人背时,喝杯凉水都塞牙!”

很快,人们便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嘈杂中,有人说,还是赶紧送医院吧,不然死在这里就麻烦了。又有人说,还是交给大队部妥当,让干部去处理名正言顺。还有人说,干脆报给派出所,交给政府最放心。

香姑娘的意见可能跟众人差不多,但有摸骨佬在,她不便多说,她相信这个经历丰富的男人,能妥善处理这类事件。

香姑娘似乎还暗暗地向上天祈了祷,幸亏有主心骨在,不然,她一个弱女子,遇到这种事,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摸骨佬从香姑娘的眼里获得了信任的力量,于是深吸口气后,准确地拿起了那女人的右手,男左女右,任何时候,摸骨佬都不会出现丝毫慌乱。

哪怕泰山崩于前,他也将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她的大拇指开始,摸骨佬一个一个,几乎没有停留地摸下去,直至摸到小指头才突然顿住。

那手法,干净利落、相当漂亮。该快时快,该慢时慢,该停时一秒都不会拖延。像六月天的雨,该来时来,该收时收,不拖泥、不带水。

众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摸骨佬的手指。那充满魔力的手,如吸铁一般紧紧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一双娇嫩白软,一双硬似铁叉。两双手对比鲜明,又相映成趣。像演一台戏,但更似对变幻莫测的人生的精彩演绎。

尽管女人的手柔若无骨,能让人产生许多美妙的遐想,可与摸骨佬的手相比,依然逊色许多,摸骨佬的手,虽不柔软,但充满了魔力。当摸骨佬的手突然停在女人的小指头上时,众人的心,也咯噔一声停住了。

摸骨佬张张嘴。众人屏住呼吸,侧过头,张着耳,生怕一不留神就漏掉了一个字。

这么重大的事件,对于沉寂的大山坳来说,堪比过年。谁都不想错过。一旦错过,恐怕就得再等一年,不,甚至要等上很多年也不一定能等到。

乍看好似疯婆娘,

原来天上掉嫦娥。

命里配为黄姓妻,

香火不断万年长。

摸骨佬的声音不大,但却似重锤敲打着众人的耳朵。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包括黄秋生。

黄秋生三十多岁,与摸骨佬住得近。黄秋生的堂客已过世两年,并且最近又在四处物色填房。

当众人的目光箭样射向黄秋生时,黄秋生的脸上,出现了青一阵紫一阵的云彩。

那云彩如梦似幻、扑朔迷离。被这突然如其来的云雾缠绕着的黄秋生,有一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大山坳只有一家姓黄,那就是黄秋生家。适合婚嫁的人,也只有黄秋生。与云雾纠缠了半天的黄秋生,心里响起了乱鼓,在众人棒槌般的目光下,逃了回去。

黄秋生之所以要逃走,是摸骨佬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没有堂客的日子不好过,在如狼似虎的年纪,却形单影只,令黄秋生郁闷、烦躁不已。每每午夜梦回,那颗不安的心,便躁动起来。

但当缘分真正降临,他又怯了,害怕了。不知是羞怯,还是胆怯。总之,他是不由自主地逃了。尽管他的腿,迈不开,不想走。但心却让他走了,逃了。

香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毕竟是个人,就算是只猫,是只狗,那也得救是不?香姑娘将那女人扶进屋,说:“妹妹,你先进屋歇下脚。等养好了身子骨,再慢慢跟姐姐讲你的苦楚,你若没苦楚,也不会沦落至此。你需要将装在心里的苦水往外倒,我就是那个愿意为你装苦水的盆,你就尽管倒吧。”

女人叫柳姑娘,没想到收拾出来,那腰身,那眉眼,正如摸骨佬说的,活生生就是天上掉下的嫦娥。

天上掉馅饼都是件奢侈的事,何况是嫦娥?

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嫦娥,将大山坳所有男人的心搅乱了。但再乱,那也是有主的人了,摸骨佬那句“命里配为黄姓妻”,断了所有男人的念想。

有人暗地里用手指头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掐得鲜血直流、哇哇乱叫还不松手,谁让你不姓黄,你若姓黄,就有这福气呢。

黄秋生也是男人,而且就是那个黄姓男人,是所有男人眼中的幸运儿。这个嫦娥,同样把个黄秋生看直了眼。

第二天晚上,黄秋生就在他爹黄嗲的陪同下,来到了摸骨佬家。黄秋生并不想让黄嗲陪着,是黄嗲自己要求陪着的。

黄嗲生怕这件事被黄秋生给搞砸。黄秋生已经砸过一次锅,不能再砸了!

黄嗲对黄秋生的亡妻,一直耿耿于怀。

望着人家儿孙成群,黄嗲便暗自嗟叹。儿媳妇生了个孙女,并且早早夭亡了。

他断定她的命薄福浅,不能兴旺黄家,更断定这是家门不幸,祖上没有积福。令黄嗲着急上火的是,黄秋生如果再拖上几年,他抱孙的希望会更加渺茫。

而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但就是去了,也闭不上眼。

他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没有去,就是希望天上突然掉个馅饼,让他黄家也走个狗屎运,当然,掉个嫦娥那就更好。

不管柳姑娘是嫦娥还是馅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香火不断万年长”。

黄秋生能看上眼,那是最好。如果看不上眼,也得为黄家香火做出牺牲。黄嗲迫不及待地让黄秋生表态。

黄秋生异常欢喜,黄秋生说,他愿意将柳姑娘娶为填房。

柳姑娘没有避讳,单刀直入。尽管她体态轻盈,眉目含羞,说起话来却刀刀见光、针针见血。

她直直地盯著黄秋生,盯红了黄秋生的脸。

尽管黄秋生经历过一次婚姻,而他过世的堂客也还算端庄,却也无法与嫦娥相提并论。面对嫦娥,谁都会脸热心跳,慌乱不已。

柳姑娘说:“我如果怀有身孕,你还愿意吗?”

此话一出,如炸弹爆响,令猝不及防的黄秋生吓了一大跳,不由得舌头打结,当场结巴起来。

黄秋生无法理解,这个看似弱如扶柳,清纯如水的嫦娥妹妹,是怎样失了身、怀了孕的?

再看柳姑娘时,黄秋生心里便有了疙瘩。那个疙瘩,像个肿瘤,鼓在心里,每天都是饱胀饱胀的,难受。

但柳姑娘婀娜的身姿,又老是在他的眼前晃悠,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晃悠得更加厉害。总是将他从梦中晃醒,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每次醒来,他都会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只半梦半醒的猫。猫伸着柔软的懒腰,揉按着他的身子。猫伸着多情的舌头,舔舐着他躁动的心尖。

黄秋生的心里钻进了一条蛇,一条长有两个脑袋的蛇。一个脑袋往这边拉,一个脑袋往另一边扯。又好似有很多条矛盾的蛇,纠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

一个蛇头说,黄秋生,人家长得那么漂亮,配你是绰绰有余呀。一个蛇头说,再漂亮,肚里还有个孩子。

一个蛇头又说,她不是在逃难时死了男人吗?有孩子又不是她的错。难道死了男人的女人就不活了?一个蛇头再说,唉,确实是个可怜的女人。要不,还是要了吧。

黄秋生每天与那条蛇纠缠着,精神萎靡、闷闷不乐。一次与柳姑娘不期而遇地有了一次对视,柳姑娘忧郁的眼神又一次点亮了他的激情。真是爱在心头,口难开呀。接受又不甘心,放弃又舍不得。

黄秋生每天都在纠结中度过。黄嗲却怀揣着另一种打算,那打算,就像复活的冬蛇,蛇在他的怀里躁动不安,还不停地吐着信子。那信子是黄嗲的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念想。

黄嗲见黄秋生犹豫不决,一巴掌便抽了过去,无比急切地说:“这是天意,你若敢违天意,老子就死给你看!”

黄嗲读了一辈子古书,但只读,一生没得到应用。但他信奉命,信奉天意,更希望黄家“香火不断万年长”。

其实黄嗲不抽黄秋生一巴掌,黄秋生迟早也会娶柳姑娘的。他的七魂六魄,已全部被抓在了柳姑娘手里。不是柳姑娘心甘情愿抓的,是黄秋生心甘情愿给的。

就是黄嗲抽的那一巴掌,黄秋生也没感到疼痛,反而觉得异常甜蜜,正好给了他一个顺坡下驴的借口。

给别人养孩子,黄秋生曾经是很在意的,他跟所有男人一样,在乎面子。但柳姑娘的美貌,足以让他勇敢地撕下所有虚伪,甩掉所有面具。他要真实地为自己活一回。

因为他已经深深掉入她的情网,不能自拔。与其说是柳姑娘的情网,不如说是黄秋生在梦幻中自编自导的情网。酒不醉人人自醉。

黄嗲和黄秋生父子,虽各怀目的,但殊途同归。

就这样,柳姑娘在第五天晚上,便与黄秋生圆了房。

柳姑娘到了黄家,还真如摸骨佬所讲,不说荣华富贵,那也是红红火火如旭阳。先是黄秋生的米糕生意日渐兴隆,再是建起了全村第一栋二层小洋楼,接着又让黄家得了个大胖伢仔。

尽管圆房七个月就产子,当外人则称未足月,早产了。黄家上下还是高兴坏了。黄秋生给儿子取名黄小山。黄秋生过世的堂客生下的是个酒坛(女孩),以前一直在人前抬不起头的黄嗲,这下终于扬眉吐气了。

酒坛是大山坳对女孩的特称,凡是养了女儿的人家,等女儿长大出嫁,肯定会买酒孝敬爹妈,所以称酒坛。

黄小山出生后,黄嗲的腰挺得笔直,手里的拐杖,在地面上戳得嘣嘣响,地面被戳得坑坑洼洼,还得咧嘴傻笑。满地乱滚的麻石,收敛了硬度,躲进泥坑,不敢出声。

道贺声此起彼伏。人人提了几斤笑容,上门祝福。黄嗲挤出更多笑容回礼。黄嗲爽朗的笑声,硬气如雷,在天空滚过,在树枝、草丛转了一圈,那些平日里聒噪不已的鸦叫、虫鸣,全都羞愧地噤了声。

摸骨佬自此声名大振,找他摸骨的人也络绎不绝。东家添丁,西家做寿,都有摸骨佬的身影。

除了摸骨佬那变魔术、玩杂技似的表演外,人们更愿意听到的是自他口中念出的打油诗。

四十年如白驹过隙。

黄家的辉煌不再。先是黄嗲,再是黄秋生,接着是柳姑娘,一一作古。

黄秋生与前堂客生下的酒坛名叫黄小妹,也早已嫁做人妇。黄小妹嫁给了大山坳的村主任。只剩黄小山独自混日月。黄小山的小名叫山伢。与原本该是恩公的摸骨佬,却结了仇。

活得不顺意了,山伢就要找摸骨佬结上一顿。山伢的低保被取消后,又找到摸骨佬说:“我姐夫都没讲什么,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摸骨佬不吭声,任他骂。骂得急了,摸骨佬干脆按低保的金额,自行掏腰包给了山伢。山伢也不推辞。

众人看不过意,说:“摸骨佬,你对山伢家有恩,他却恩将仇报,你也不气恼!”

摸骨佬淡然一笑,说:“要得好,老敬小!”

陈娃子再次急匆匆地找摸骨佬,是因山伢找了个合伙人,要在大山坳开水泥厂。

陈娃子说:“如果水泥厂开了张,大家每天都得吃水泥灰。”

摸骨佬伸出精瘦的手指,用力盯着看。好像那手指是山伢的一样,他只需紧紧盯着,便能从那手指上盯出个结果来。

陈娃子的脸,拉成一条瘦长的苦瓜,焦急地说:“你若不去,怕是谁都管不住了。”

摸骨佬沉思半晌后,还是跟着陈娃子去了。

边走,陈娃子边说:“其实村主任也不想这个水泥厂开在大山坳。”

摸骨佬紧赶了几步。

陈娃子接着说:“可是他又管不得山伢。一管就撒泼打滚。她姐最疼这个弟弟,黄小妹便出来说情。两口子不能总是吵架吧?”

爹死娘不在,黄小妹也只剩下这么个弟弟,虽然他经常胡闹,但总归是她唯一的亲人。

意思明摆着。村主任想管山伢,但又怕得罪堂客黄小妹。怕她吵,怕她闹。女人一吵闹,男人就头疼。村主任也一样。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这是想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摸骨佬呢。摸骨佬不怕烫,皮糙骨硬,天不怕地不怕。应该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无欲则刚吧。

不合理的事,胡搅蛮缠的人,摸骨佬都能一摸定乾坤。摸骨佬似乎从未让乡亲们失望。村主任也看出来了,更体会到了,摸骨佬的心,是向着大伙儿的。他的心是正的。

只要心正,不管他用何种方式,都能出一个公平的结果。

村主任总是让陈娃子去找摸骨佬,借摸骨佬的手,来解决那些不方便解决,或者解决不了的难事、急事。

摸骨佬心领神会,不辱使命。不管何种疑难杂症,总能手到病除。

摸骨佬再紧赶几步。

陈娃子再说:“只有你管得住!”

等陈娃子领着摸骨佬赶到时,山伢果然与一群人正在商量办水泥厂的事。

屋里吵成了一锅粥,粥浓稠得让人呼吸困难。

有人表示支持,有人坚决反对。最后,陈娃子指下摸骨佬,说:“还是老规矩,由摸骨佬摸骨决定!”

山伢跳起脚来吼道:“摸就摸。”

摸骨佬不再讲话,伸出鸡爪子般细长的手,山伢倒也自觉,迎面向摸骨佬走来。摸骨佬却绕开山伢,径直朝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人走去,摸骨佬抓过那人的左手,就开始摸起来。

那人正是山伢请来开水泥厂的合伙人。

经过几十年的打磨,摸骨佬的手法更加娴熟。

如一场魔术盛宴,让人非得看个究竟,弄个明白,不然谁也不忍离去。就算霸蛮离去,那也将茶饭不思、寝难安枕!

众人屏气凝神,期待着摸骨佬能给大家一个正确的答案。

在众人侧耳静听时,摸骨佬缓缓念出一首打油诗:

大山坳里风光好,

祖祖辈辈乐逍遥。

一旦水泥灰尘起,

美好生活没有了。

话音刚落,人群轰一声炸开了鍋。原本反对的是少数,现在竟成多数。山伢恼羞成怒,跳起脚来骂摸骨佬:“黑了良心的摸骨佬,你个绝后代的摸骨佬!”

有人小声说:“骂人莫骂羞处,打人莫打痛处,明知摸骨佬没后,还骂人家绝后,这样要不得哟!”

摸骨佬不回应。

山里人嗓门大,吵闹还在继续,那些来自男性深喉的声音,激素与肺活量充足,那强健的筋骨,有力的抓手,藤蔓样恣意伸展,爬满了房梁、屋顶。余音还吊在空中,晃晃荡荡,互相纠缠着、撕扯着。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山伢被各种藤蔓紧紧地束缚着,喘不过气。他自知众怒难犯,见势不妙,只得灰溜溜地从后门跑了。脱身要紧。惹不起,躲得起。

等哪天他们气消了,怒退了,缠人的藤蔓枯萎了,他再摇身一变,又是一条好汉。又能带领大家继续与天斗,与地斗,与摸骨佬斗。

山伢走了,吵闹声也渐渐偃旗息鼓。众人这才发觉,摸骨佬的身影,已不知去向。

就像一片云,飘来时有影,散去时无踪。就如一阵风,似乎从来没走,却又像从未来过。只有他的诗句,还在耳边鸣响,句句清晰,余音绕梁。

但山伢并未就此罢休。山伢曲里拐弯地又回来了。只要摸骨佬不在场,山伢就有办法。摸骨佬也不是神,不可能天天盯着他,管着他。摸骨佬也要吃饭、睡觉、拉屎,也有管不到的地方,也有打盹的时候。

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摸骨佬真有那么神,还用得着给人摸骨?还不早就知道哪里埋了金银,哪里藏有宝贝,早就发达了。不过是虚张声势,哗众取宠,骗点小钱活命而已。

山伢鼓起如簧之舌,又说动了几颗摇摆不定的心。

山伢举起铜锤般有力的手,说:“只要有我在,水泥厂就一定在。水泥厂也一定会让大家赚钱。”山伢犟着脑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山伢的水泥厂在一挂鞭炮声中开业了。

山伢骂摸骨佬绝后,那骂声锋利无比、刀刀见血,直接戳到摸骨佬的心窝子里去了。香姑娘虽然与他一生恩爱,却未给他留下一儿半女。

前几年,香姑娘因病去世了。留下年近八十的摸骨佬孤苦伶仃。一生给人摸骨,却不能给自己摸骨。也许是难得糊涂吧。

没过多久,环保局便来了人。这边刚查封,山伢马上就跑去那边找摸骨佬的茬:“摸骨佬,你歪嘴和尚乱念经。我好好的水泥厂被你念黄了,满意了吧?”

摸骨佬说:“山伢,你的厂不是我念黄的,那是因为你的厂环保不达标,被政府查封的。”

山伢说:“你天天吃饱了没事干,操那么多冤枉心干什么?以后能不能少管我的事!”

摸骨佬不理会。摸骨佬知道自己拗不过,既然明知拗不过,那就不拗。不如放手,也许放一放,他独自思忖思忖,就明白了。人总要长大,总要独立,总要成熟。

成熟了就会干正事,干有意义的事,干对大伙儿有益的事。那才是一个真男人、伟丈夫。摸骨佬希望山伢变成一个真男人、伟丈夫。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水泥厂黄了,山伢又想开红砖厂。

红砖厂要烧煤,还费泥。烧煤污染,将山泥挖了,容易发生山体滑坡,下大雨时会形成泥石流。村里的大部分人坚决反对。但依然有一小部分人支持。

不知哪里刮来的一阵风,令人们兴起了建造红砖房的兴趣,大家纷纷将原来的老木屋推倒,建起砖瓦房来了。因需求量大,红砖作为建房的主体材料,自然一下子紧缺起来。

山伢及时瞅准了这个空缺。山伢脑子活,胆子大。像只老鼠,见空就填,见缝就进,满地钻。

水泥厂改红砖厂,改个头换个面。换药不换汤。既省了砖厂的成本,又让水泥厂焕发了新的生机。

山伢找来一个外村人,拉虎皮作大旗,不管不顾,紧锣密鼓地干了起来。

有人说,摸骨佬,山伢这样胡作非为,还得你来管哟。

摸骨佬不吭声。

又有人说,如果真让山伢干成了,受害的还是咱大山坳的乡亲哟。

摸骨佬依然不吭声。

是的。摸骨佬已经多次坏了山伢的事。摸骨佬不想跟山伢对着干。但山伢要与大山坳所有的乡亲对着干。

摸骨佬终于开口了,问:“我怎么管,我又不是干部。”

有人马上说:“还是摸骨吧,这样公平。没有争议。”

摸骨佬不说话,但行动已经证明,他还是管了。

山伢知道摸骨佬会来给他摸骨,早早地躲起来了。山伢乌龟样缩在小小的砖棚里,任人喊破了喉咙也不理。山伢以为躲起来,就没人管得了他了。

摸骨佬的出现,就是一种方向,一个信号。众人见摸骨佬来了,那劲儿腾的一声,从体内直往外窜。劲儿寻着劲儿,纠缠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就是更大的劲儿。更大的劲儿放出来就是一条龙,张牙舞爪、咆哮如雷。

众人将山伢的砖棚围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强行架着山伢来到了摸骨佬面前。山伢喊着,我不摸,我就是不让摸。你今天就是给我摸了,我也不听。

摸骨佬不理会山伢的尖叫。众人知道,只要摸骨佬一出手,山伢的尖叫就钝了。摸骨佬伸出鸡爪子样干瘦的手,一把抓住了山伢那只在空中不停挥舞的左手。

摸骨佬快如闪电地又放了山伢的手,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省去了一些细节,一些表演的成分,这样好似更加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摸骨佬念道:

烧砖费煤又费泥,

污了空气毁植被。

如果执意不听劝,

灾难离你已不远。

摸骨佬硬是将山伢的砖厂搅黄了。

山伢气急败坏。咆哮着找摸骨佬算账。摸骨佬拿出多年的积蓄,递给山伢。山伢一时愣住了。每年的低保金,也是摸骨佬给的呢。山伢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

摸骨佬硬塞在山伢手里,说:“你要干点正经事才行。”

山伢似乎反应过来了,又恢复了本来面目,说:“我凭什么要干正经事?”

摸骨佬說:“是人就得干正经事。”

山伢反问:“我是人吗?”

摸骨佬说:“你不是人是什么?”

山伢说:“瓜像瓜,种像种,螺蛳养个旋风种,老鼠养的会打洞。我是瓜,是螺蛳,是老鼠,但不是人!”

一向镇定自若的摸骨佬,陡然慌了神,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厉声说:“山伢,你胡说什么!”摸骨佬的这种表情变化,是从未有过的。或者说,是从未在人前表露过的。

这让山伢心里有了些许得意,因为他的表情有了戏谑的成分,说:“你莫装,我说的你心里都晓得。”

摸骨佬明显底气不足地说:“我心里晓得什么?”

山伢毫不示弱,乘胜前进地说:“我只问你,我究竟是姓黄还是姓徐?”

摸骨佬顿时面色苍白,脸上瞬间爬满豆大的汗珠。摸骨佬的心里如万马奔腾,狼烟四起。人们从未想到一向波澜不惊的摸骨佬居然也会如此失态,如此狼狈不堪。

那还是山伢十几岁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初懂人事,又懵懂无知的年纪。

摸骨佬与柳姑娘一次悄悄的对话,被山伢偷听到了。

柳姑娘说:“我们的伢仔越来越像你了。”

摸骨佬说:“我晓得。无论如何也得让他走正道,莫像我,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柳姑娘说:“我就怕是瓜像瓜,种像种,螺蛳养个旋风种,老鼠养的会打洞。”

摸骨佬说:“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只是委屈了你!”

那年到处闹水灾。逃荒的人群如密集的蝗虫漫天飞舞。大山坳地势高,虽然田少,但水淹不着,是个好地方。

梯田是大山坳的特色,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那来自天上的雨水,经树木花草过滤,有如琼浆玉液,清凉得沁人心肺。种出的粮食,颗粒饱满、香甜可口。

不时有叫花子来大山坳讨饭。摸骨佬一次在山边采草药,与一女子相遇,两人四目相对,嘭的一声,便撞出了爱的火花。

女子在逃难中失去了家人,孤苦无依的女子激起了摸骨佬的爱怜之心。那女子便是柳姑娘。

雖然堂客香姑娘无生育能力,但除此外,无其他过错,勤俭持家,侍奉公婆,样样到位,是一位贤良的堂客。

摸骨佬没有理由跟她离婚。而且,在那时,离婚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不止良心不安,还要遭世人唾弃。

摸骨佬准备资助柳姑娘一些钱财,打发她走。但柳姑娘已无处可去。也许是身处逆境的无助,也许是对摸骨佬帮助的感恩,柳姑娘竟然爱上了摸骨佬。

摸骨佬只得将她安置在山上的一处草棚里,每天给其送饭送物。

不久,柳姑娘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纸包不住火。住在草棚里不是长久之计。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大事。

摸骨佬不敢往下想。一想背脊就阵阵发凉。情急之下,摸骨佬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的主意。

但他内心深处的自责,就如猛虎下山般,撞得心口发痛。

一次,实在躲不过了,才有了两人的一次对话。

没想到,那次对话,竟然被山伢听到了。他原本想一辈子瞒下去的,真是造化弄人。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转眼间,从青丝变白发,如今斯人已去,物是人非。那些原本以为永远解不开的爱恨情仇,也随风飘散在了尘世之外。

只留他一人,拖着一把干瘦的骨头,在人间苟延残喘。只是每每半夜醒来,不由得黯然神伤。

十一

大山坳以山高、路陡、弯多著名。

据说敌人打到小山坳时,由于山路险峻,损兵折将无数也没能攻上小山坳,后听说上面还有个大山坳,于是立即撤兵。

小山坳尚且如此艰难,那大山坳不比登天还难。

由此可见,大山坳地理位置的险峻。由于与外界失去联系,发展迟滞,人们生活贫困。近年,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谋生,没有生产劳动力,大山坳的发展更加艰难。

于是,村民商量着修一条路。

要想富先修路,只有将路修通,大山坳才有希望,生活在大山坳的人们,才有希望。大山坳的子孙后代,才有希望。

修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有国家补贴,但依然有不小的资金缺口。村民意见不统一。有人说,大山坳落雨就是泥,住雨就是砂,弯路多,坡道陡,怎么修?

有人说,主要是钱的问题,没有钱,说什么都是白说。有人说,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有人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这代修不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修不好,还有下下一代。就算是愚公移山,也要将路修通。

众人吵了又闹,闹了又吵。吵闹声藤条样铺天盖地,那是山里特有的丝瓜藤、黄瓜藤、南瓜藤、苦瓜藤,带着土味的乡音,夹杂着酸甜苦辣的藤条,四处伸展、攀爬,互相穿插、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谁是谁。

又如一锅滚粥,那是山里特有的黄豆粥、绿豆粥、小米粥、大米粥,浓稠、粗细、咸淡,各具风味,一顿大火猛煮,加细火小炖,将大山坳煮沸了。就是煮沸了,也没煮出个结果来。

村主任在骑虎难下之际,找到了摸骨佬。

村主任说:“徐先生,我想请您给我摸一次骨。”

全村不分大小,都叫摸骨佬,只有村主任一人称他徐先生。一是村主任有知识、有水平,应该是大山坳学历最高者。二是作为村主任,待人接物,得有个村主任样。何况摸骨佬是长辈,得尊重。

摸骨佬明白村主任的心事。也没推辞,决定当众给村主任摸骨。

摸骨佬要给村主任摸骨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弯路与坡道,一下子便传遍了大山坳的所有角落。

整个大山坳立即沸腾了,比平时吵闹声的沸点更高,更加激情。谁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错过这个精彩瞬间。

人们呼啦一声,便将摸骨佬与村主任围在了中间。

窄窄的院子,弯曲的山路,陡峭的坡上,全都挂着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圈子里张望。望得不清楚的,被人挡住视线的,不时会生气,会骂骂咧咧,但没人理会,骂就骂,让是不行的。

一排排脑袋,像六月天风雨欲来时池塘里的鱼,全部浮出了水面。挤挤挨挨地张着嘴、睁大眼、竖起耳。似乎只有这时,人们才这样齐心协力,目光才如此整齐,心思才如此统一。

摸骨佬还是那套动作,只是对象不同,在经过一番相同动作的表演后,又略沉思了一下,便不紧不慢地念道:

大山坳上弯路多,

愁肠百结上下坡。

众人齐心来动手,

高山险路变坦途。

念毕,大山坳碧蓝的天空,突然有雷声阵阵滚过,那是众人的掌声。

那些原本同意的,更是激动不已,而不同意的,也认为是天意,天意会让大山坳“高山险路变坦途”,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

盼这一天,已盼了几代人。几代人望穿秋水的双眼,莫非真能见到大山坳的巨变?

不只是人,就连虫鸟也跟着欢叫、嬉闹起来,牛羊摇头摆尾,将激动的心情,在草丛中尽情挥洒。

村主任望着摸骨佬,紧握着他的双手,说:“谢谢您,徐先生。”

摸骨佬不吭声,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地狂欢,聚在原地打转,久久不散。

村主任平时并不相信摸骨之说,但村主任知道,大山坳民众对摸骨佬的摸骨力量深信不疑,他哪怕费尽口舌,恐怕也不及摸骨佬摸一次骨有效。

摸骨佬对村主任心领神会,果然给出了一个好结果。

十二

说得动别人,未必说得动山伢。

这是长在摸骨佬心头上的一坨痛肉。打不得,摸不得。刮骨也疗不了的伤。动一动就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山伢的一块地,正处在一个弯道上,要想节省人力财力,就得将弯道拉直,切掉山伢的一块地。山伢坚决不同意。

大山坳弯如肠子的山路,因为山伢成了肠梗阻。所有眼光集中对准了摸骨佬。似要将摸骨佬烤成焦炭。村主任反复做工作,也无济于事。

村主任再次找到摸骨佬。

所有人都来找摸骨佬。大家都希望摸骨佬再给山伢摸一次骨。

摸骨佬說:“摸骨容易,只怕他不听。”

有人说,不听也得听,天意不可违,人心不可逆。也有人说,上次也是不听,不是撞树了吗?

众人的话,顺曲折的山风,沿弯弯的山道,时而旋转,时而张扬,时而斜插地传到了山伢的耳朵里。

山风带着阵阵阴凉,令山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蝼蚁也贪生,何况是人。一想起那次撞树的事,山伢还惊魂未定。山伢不过是想出口气,还不想丢了命。

山伢不服气,山伢的气没地方出。山伢不是要与众人作对,他是要与摸骨佬作对。

那时懵懵懂懂,似懂非懂。随着年龄增长,山伢越来越肯定自己就是摸骨佬的种!他瞧不起摸骨佬,有本事做没本事担!

他既想念自己的亲娘,觉得摸骨佬对不起她,又替他名义上的父亲黄秋生不值。他每天被矛盾左右着,折磨着,夜不能寐。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摸骨佬造成的。是摸骨佬将他的人生变得复杂、多难。让他有亲没情,有情无亲。让他骨肉相离、人生缺憾。

如果他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知自己的身世,他的生活是美好的,人生是圆满的。有一个慈祥的爷爷,宠着他,惯着他。有母亲疼着他,有父亲爱着他,还有一个姐姐帮着他。他的家境富裕,生活顺意,他原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他偏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虽然享受着亲生儿子的待遇,但并非这个家庭的血脉。

他与这个家庭没有半点关系。他曲折离奇的身世,令年轻的他,不堪重负。

他们的对话,像一堵厚实的墙,将他堵在了墙的这边,再也回不去了。偶尔穿过去,心也留在这边。

他就这样,将自己分成了两半,骑在墙头,始终下不了地。

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的脸上分别写着两个字。一边是黄,一边是徐。有人叫他徐小山,也有人叫他黄小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一觉醒来,浑身大汗如洗。他就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没人知道他内心的苦楚。他的话无处诉说。

除了跟摸骨佬说话时阴阳怪气,明里暗里呛上几句,他找不到其他更有用的方法。

他有时觉得摸骨佬非常亲切,像一个慈父,有时又觉得他非常可恶,像一个恶鬼。觉得他像慈父时,他就偷偷地去看看他,跟他说几句话,觉得他像恶鬼时,他就想尽办法去折磨他,给他使各种绊子,气急了还破口大骂。

当然,觉得他像恶鬼的时候更多。因为他美好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于是,他将仇恨转向了摸骨佬。

他做出各种事情来报复摸骨佬。他发誓要让摸骨佬断后。当然,他并不想自寻短见,他能做的就是拒绝娶妻。

不娶堂客就不会有伢仔,没有伢仔,摸骨佬就没后了!

一想起这种绝后式的报复,山伢的心里便充满快意。

摸骨佬说:“山伢,你搞什么要这样做?你晓得不,你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哩。不能因为怨恨我,而害了你自己。”

山伢说:“要想让我学好也行,那你得教我摸骨。”

摸骨佬说:“你真的想学摸骨?”

山伢说:“你这不让干,那不让做,我总得有个活路,有口饭吃!”

摸骨佬说:“学摸骨可不容易。”

山伢说:“不容易也要学。”

摸骨佬说:“不只是难学,还得学好。”

山伢说:“我一定能学好。”

摸骨佬说:“不只是技艺上的学好,还有为人处事上也要学好。”

山伢说:“你怎么这么啰唆?”

摸骨佬说:“好哩,好哩。只要你学好,我什么都教你。”

山伢在心里说,你个死脑筋,光会摸骨不会赚钱,我要是学会了,肯定发大财!

山伢同意让出自己的地了。大山坳最后的肠梗阻,通了。

山伢要跟着摸骨佬学艺的事,像长了翅膀样飞遍了大山坳。

从此,摸骨佬走到哪里,山伢便跟到哪里。山伢成了摸骨佬的影子。摸骨佬给人摸骨时,山伢便柱子样戳在身边看。

十三

黄帝留下秘籍,在周朝被姜太公所获。战国时又传到鬼谷子——王禅老祖手中。他将秘术再传给徒弟——苏秦、张仪、孙膑、庞涓,而使其徒成为当时赫赫有名的将相之才。

摸骨佬一边给人摸骨,一边向山伢讲解。摸骨共分为五术:山、医、命、卜、相。

山所包含的是修身养性、锻炼身体的秘术,山也是最深奥、最神秘的。山是秘术中最不容易达到的境界,严格地说,它是形而上之追求,只有命、卜、相、医留在江湖凡尘济世。

如医包括三部分。方剂:使用药物来治疗疾病。针灸:用铜针刺穴道治疗疾病。灵疗:以催眠术、暗示法及集中精神意念来治疗疾病。

一日,有位问姻缘者。那人六十岁左右,身体发福,但面含愁容。摸骨佬有心试一试山伢,于是两人分别对那人进行摸骨。

山伢吟出的是:

两树花开春信尽,

春深二子送春归。

也凭阴骘全终始,

竹畔松间一子宜。

意思是那人有两处姻缘,均历经磨难,但全都能善始善终,晚年有一子在身边。

摸骨佬所吟则是:

鸳鸯两处寄双鱼,

啼恨归来莫怨孤。

凤阁龙楼好消息,

桑榆日暮自踌躇。

意思是此人有两处姻缘,且历经磨难,全都能善始善终,只是他的心却不全在身边这处姻缘上,因为另一处姻缘更令其羡慕。

当那人走后,山伢悄悄地问摸骨佬:“你摸得真准!你摸的是你自己吧?”

一句话,令摸骨佬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一年后,摸骨佬说:“该教你的,都已教你,你可以试着给人摸骨了。”

第一单生意,是山伢的发小钱娃子要开采石厂,号召群众集资的事。

山伢学着摸骨佬的模样,伸手抓起钱娃子的右手,自大拇指一个个摸至小拇指,摸毕,念出一首打油诗:

此矿是个聚宝盆,

开张不久即来钱。

若是众人齐参与,

人人赚得满堂红。

因是摸骨佬的得意弟子,众人无比信服。当山伢念完后,众人一片掌声。钱娃子自然赚得盆满钵满。山伢手捧从钱娃子那里分得的好处,高兴坏了。心说,这个摸骨佬,还算有点良心。

只是还没等钱在手里捂热,矿石厂因环保不达标等被迫关停。

众人的集资款全打了水漂。钱娃子被众人围追堵截,哪里也去不得!

山伢怒气冲冲地跑去质问摸骨佬:“你教的什么?一点都不准!”

摸骨佬说:“我都教给你了。”

山伢坚持让摸骨佬再摸一次。

摸骨佬也不推辞。他给钱娃子摸过骨后,缓缓念出一首打油诗:

此矿像个聚宝盆,

开张不久即来钱。

若是众人齐参与,

人人亏本泪双流。

众人将两首打油诗一对比,虽然总体差不多,但意思完全相反。山伢垂头丧气。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贪欲,也不至于此。

十四

为了让“高山险路变坦途”的梦想早日实现,大山坳人人热情参与、个个斗志昂扬。

那些虎踞龙盘的岩石,被锄头、铁锹的精神,斩断了虎牙龙爪,被斧头、钢钎的执着,洞穿了虎胆龙威。

那些丛生的荆棘,被不畏艰难的刀,削去了张牙舞爪的威风,被意志坚定的草鞋,踏平了恣意妄为的邪气。

肩挑背扛,是大山的精神。愚公尚且能够移山,难道大山坳人还不能修条路?

将弯道拉直,将斜坡填平,将陡峭铲除,将窄小的气量,变宽变大。一条光明大道,呼之欲出。

尽管干劲十足,但还是遇到了难题。

路还剩最后一公里。最后一公里山路,成了卡人脖子的拦路虎。飞跃了千山万水的巨龙,可不能让这最后一只拦路虎挡住了去路,成了过不去的坎。

大大小小九十九只老虎,都被打趴下了,可不能让这最后一只老虎给吓住了。可这最后一只老虎,也是最厉害的老虎。俗话说,行百步者,半九十。这最后一只老虎的艰难程度,与之前所有老虎的总和差不多呢。

它磨利了牙,砺尖了爪,等着跟人们做最后的决斗呢。

有人被吓着了,打起了退堂鼓。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了地上。像一场传染病似的,更多人跟着瘫软在了地上。

眼看热情似火的斗志,就要被那最后一只老虎的淫威摧毁。村主任着急了。陈娃子着急了。更多人着急了。有人握紧拳头,大喊,一定要打通最后一公里。

有人说,算了,不干了,太辛苦了。有人说,正是因为辛苦了,才要干下去,不然,不是白辛苦吗?

一时,吵闹声四起,有带着辣椒味儿的,有带着大蒜味儿的,有带着茄子味儿的,有带着黄瓜味儿的,有带着丝瓜味儿的,还有带着酒味儿的。

吵着闹着,味儿四处飘散,互相串来串去。最后变成了一锅麻辣汤。

吵闹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画眉鸟、花喜鹊、黑乌鸦,拉直了腿,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都想参与进来,一展歌喉,全是土生土长的鸟语、鸦鸣。

有人清醒了,说,不如找摸骨佬试试?

这也能找摸骨佬?他来了给谁摸骨?

有人惊讶地发现,摸骨佬还真来了。摸骨佬说,要给这条路摸骨,就摸最后那一截。只听说过给人摸骨,还从没听说过给路摸骨的。

那些泄了气的,重又充足了气。那些带着味儿的吵闹声,也散了味儿,销了声音。那些鸟语、鸦鸣,全都噤了声。

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观看摸骨佬是如何给路摸骨的。

人们呼啦一下子全围了过来。一个个张着嘴,伸直了脖子。

一群鸭路过,停住,伸直脖子张望。一群鸡路过,停住,睁大眼睛张望。一群鹅路过,停住,仰头朝天,望着。

一阵风刮过。树枝、花朵、蒿草,全都张头睁眼,往这边望着。都想看一看这千古罕见的一幕。

只见摸骨佬不慌不忙,照例伸手挽袖,只不过以前是抓住人的手,这次抓的是路。那路,坑坑洼洼,乱石横陈,好像故意伸着一只烂手,好给人下黑手,使绊子。

摸骨佬抓住路的“手”,也不知是左手还是右手,更不知这只拦路虎是母虎还是公虎。

路的手,是拦在路中间的一截树桩,那树桩,并不介意摸骨佬对它的抓摸,静静地待在那里,任凭摸骨佬摆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好像在说,摸吧,摸吧,看你能摸出什么来。我就在这里拦着,就是不让过。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意思。

如果不留下买路财,这只拦路虎,就会永远拦着去路,坚决不让他们通过。这是一场战斗,比耐力、比體力、比财力。

更是一场精神的博弈,看谁耐得住、耗得了、熬得住。谁若胆怯了,退却了,谁就输了。谁不服输,坚持住了,前进了,就赢了。

摸骨佬并不认为那是树桩,他像对待人一样,认真地对待那只“手”。也许,在摸骨佬心中,早已识别了路的性别,了解了路的性格,摸准了路的命运。

这时,有人小声说,也不知这路是公是母,男左女右,那路的“手”,是左手还是右手呢?就在人们疑惑时,山伢小声嘟囔了句,公路公路,路肯定是公的呀。

众人一听,有道理。路是公家的,既然称公路,应该是雄性吧。那么,那个树桩,也就是那只“手”,肯定是左手了。

与左手对应的是一株山楂树,随风摇摆出婀娜的身姿,应该是右手吧。如果路的性别为女,那就应该摸那株山楂树,那肯定是路的右“手”了。

几分钟后,摸骨佬缓缓念出一首打油诗:

高山修路遇到虎,

拦路设卡难过坎。

远看胆豪虎气足,

其实是只纸老虎。

摸骨佬将自己的棺材本交给了村主任。然后转身走了。

摸骨佬走得自然、从容,不拖泥,不带水。与以前任何一次摸骨没有两样,好像这路,真是一个人一样,有生命、有性格、有命运。

人们全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

但那些画眉鸟、花喜鹊、黑乌鸦,全都回过神,喳喳喳地欢唱了起来。那些鸡、鸭、鹅,也都回过了神,一齐嘎嘎嘎、叽叽叽地欢叫了起来。

还有那些树枝、花朵、蒿草,全跳起了摇摆舞,表示庆贺。

人们终于醒悟了。

那拦路虎,不过是只纸老虎。

纸老虎有什么可怕的。

人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积蓄,交给村主任。是的,路是公家的,人人有份。既然是自己的路,就得出一份力,坚决打败这只拦路虎。

村主任眼含热泪,连连说:“谢谢,谢谢乡亲们。”

人们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那只纸老虎,被锄头、扁担、铁锹,一顿乱打,终于被打趴下了。还要用草鞋踏上一脚,将它狠狠地踩进泥里,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十五

大山坳的路终于修通了。宽阔夯实的路基,光洁平整的水泥路面,令踩惯了山石、泥路的人们,突然幸福得想哭。

从此,大山坳人的脚有福了,不用再硌石滑泥了。那条巨龙般的水泥路,是踩着七彩祥云来的,是踩着大山坳人粗粝的肩膀走来的。

路通了,车来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往大山坳。都想来数一数这里的弯道有多少。客车上的旅人,还在争论不休,有人说是九十九道弯,有人说是一百道弯。

也有人是专门来看蓝天的,蓝布似的铺在绿油油的树尖上,随风起舞。除了偶尔有几朵白云顽皮地飘过,整个天空干净得只剩下蓝了。

大山坳的橘小姐、桃姑娘、梨姐姐,纷纷嫁给了城里的餐桌,给城里人送去了淳朴而香甜的味道。

而城里的车先生、电子小哥,也纷纷来山里上门安家,实现了山里人对便利而美好生活的向往。

路就是连接山里与山外的一条纽带,紧紧地将人们的心绑在一起,将富裕舒适的生活绑在一起。

山伢望着蜂拥而至的游客,眼睛骨碌碌地转。他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发财的商机。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以前的大山坳,除了土生土长的人,一年难得见到一个外地人。

现在,各种方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大水似的往大山坳里灌,灌满了大山坳的弯弯角角,灌进了大山坳人的耳朵。

所有习惯了清净的耳朵,一下子热闹起来。热闹有时是另一种幸福。

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像不速之客,住进了大山坳,在大山坳扎下了深深的根,长出了浓浓的荫,开出了灿烂的花,结出了香甜的果。

原本只会讲土话的大山坳人,通过跟外地游客的接触,也会讲普通话了。有人还学会了多个地方的方言。而不少外地人,也学会了本地的土话。

游客将外面的世界带进来,将里面的世界带出去。原本死水一潭的大山坳活了呀,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条路就是引进活水的源头。

山伢跑去跟村主任说,他要办民宿。他要让游客不但有地方玩,还有地方吃,有地方睡。山伢通过与外界交流,获得了大量的有效信息。

他将那些信息,用网捕鱼似的筛了一遍。将那些小鱼、使用价值不高的鱼,通通漏掉,将那些大个的、味美的、肉鲜的,留下。

山伢由民宿,想到了土菜,想到了过年时玩的舞龙、舞狮,以及踩龙船的舞蹈,想到了山歌与劳动号子,想到了夜景与篝火,山伢想得很远,比大山坳弯弯的路更远。

他将思绪拉得长长的,从山的这头,一直拉到了那头。他将想象铺得很开,每家的禾场,空着的房间,都铺得满满当当,不留遗漏。

但村主任说,这事已交给陈娃子了。

为什么是陈娃子?而不是他。山伢想不通。

山伢跟村主任讲事实,讲理由。讲他美好的构思。

村主任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吧。陈娃子先说要办民宿的,我不能因为你是我小舅子,就将陈娃子甩一边吧。

山伢不依。矿石厂、红砖厂污染,民宿也污染?都生在大山坳,长在大山坳,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不靠着大山坳,我靠着谁?再说,如今的大山坳还真值得靠,靠得住。这是一座绿水青山,更是一座金山银山。

村主任无奈,只得将两人叫在一起商量。陈娃子说,还是让摸骨佬摸骨决定吧。山伢觉得自己也会摸骨,不如自己来摸。陈娃子思考良久,同意了。

在村主任的见证下,山伢学着摸骨佬的样子,给陈娃子摸骨。

摸毕,山伢念:

大山坳里办民宿,

利了游客又利民。

若是两人不好分,

不如交给黄姓人。

陈娃子一听,当场气炸了肺。山伢就是黄小山,黄姓人就是他自己。这不是明摆着欺負他吗?

陈娃子坚持让摸骨佬重新摸,分别给他和山伢一人摸一次。

在村主任的调和下,摸骨佬分别给山伢和陈娃子摸了一次骨。

摸骨佬摸毕,念道:

大山坳里办民宿,

利了游客又利民。

若是两人不好分,

合伙一定办得成。

两人细细地品味摸骨佬的打油诗。念着念着,越念越有意思。虽然看上去差不多,只是改了最后那一句,但意思却全变了,而且意义非凡。

陈娃子望了望山伢,山伢也望了望陈娃子。两人的目光轰的一声,便撞出了豁然开朗的火花。火花四溅,那是思想碰撞的光芒。

两人以前只顾争得你死我活,怎么就没想到合伙呢。摸骨佬的打油诗,真是一脚踢醒梦中人。

陈娃子有群众基础,有组织能力,在办事跑腿上,吃得开。山伢脑子活,点子多,在开发上,有办法。两人一合伙,这事一定办得成。

民宿在两人的合力下,越办越火。

于是便有人说,还是摸骨佬摸得准。也有人说,山伢毕竟是徒弟,哪有师父能量大。但山伢不服气。山伢觉得自己思想新、头脑活,还跟不上摸骨佬的旧脑筋、旧思想?

十六

山伢决定去问一问摸骨佬,究竟是不是全部教给自己了。

摸骨佬说:“我真的全教了,毫无保留。”

山伢说:“那为什么你摸得准,我却摸不准呢?是不是你做了亏心事,报应到我身上了?”

摸骨佬说:“伢仔,我,我确实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也遭到了报应。我至今无后,不,应该说有后,但无缘相认,但我还是希望你听我一句劝,只要你记好这个秘诀,你一定能掌握真正的摸骨术。”

山伢说:“什么?你还有秘诀?那还不快说!”

摸骨佬突然以掌击胸,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像一条血龙,威风凛凛、咄咄逼人。

摸骨佬说:“我现在就用我的生命来劝告你,希望你记住。同时,也是为我自己年轻时犯下的过错赎罪。”

摸骨佬稳了稳摇摆的身子,定了定神,喘息着说:“摸骨术的秘诀,其实我早已告诉你了,可是你却装聋作哑、玩世不恭、不听劝告。现在我再讲一次,你一定要记住,并且一定要做到,那秘诀就是,就是,心正,善行!”

心不正,再高的技艺,也不能造福于人;无善行,再强的本领,也会遭人唾弃!

山伢一怔。

山伢想不到摸骨佬会来这么一手。原本,他还想再戏弄一下他的。因为在跟摸骨佬的斗争中,让山伢感觉到无比畅快。甚至让他找回了久违的亲情,找回了久违的父爱!

只有在与摸骨佬的斗争中,他才觉得他是他自己,那个真实的、没有伪装的自己,就像婴儿一样纯真。他渴望回到婴儿时期,回到童年,回到纯真!

可是现在,摸骨佬出手之快之狠之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来不及细想。山伢突然将摸骨佬抱住,快速伸出右手食指,分别点向摸骨佬的大迎、人迎和水突穴。

摸骨佬止血坐定,不解地望着山伢,说:“你為什么要救我?”

摸骨佬这是不想活了呀。

风烛残年,独留人世。他想起了香姑娘。两人相伴一生,他却辜负了她。都是自己年轻时犯的错呀,让他背负一生的情债。

他又想起了柳姑娘,依然是他负了她。

还有他们的儿子,他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却未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他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也因此,不管儿子对他做过多少浑事,他也从未怨他,怪他。

是他的自私,害了两个家庭。他接受上天对自己的惩罚,让他与儿子能相见,却不能相认。

如果能让儿子变好、变善,变成一个正直的男人,真正的伟丈夫,哪怕令他受再多惩罚,他也愿意。

好在尽管儿子调皮、偏激,也曾犯浑,做错过事,却未像他一样铸成过大错。

经过他明里暗里的“调教”,正一步步走向正途。只希望他能继续往正路上走,不要跑偏了。

大山坳偏路多,但正路已开通。只要心正、眼正,就走不偏。

摸骨佬自知罪孽深重,他只得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他用自己并不强壮的手,来为那些涉世未深的人,校正人生之路,校正那些不小心走歪的步伐,让世间不再有弯路,有斜坡。

让水常绿,山长青,人间永太平。

山伢不说话,学着摸骨佬平时的模样,抓过摸骨佬的左手,自大拇指处按顺序摸至小拇指,那动作那神态,娴熟准确得与摸骨佬无二。摸毕念道:

老汉生来并不孤,

不孝儿子已醒悟。

心正种下济世根,

善行结出博爱果。

山伢此举,是摸骨佬没有想到的。

摸骨佬没想到,山伢转变得如此之快。那个玩世不恭的人不见了,那个幼稚、执拗、犯浑的人,不见了。那个对他充满恨意,破口大骂的人,不见了。

他的表情动作,像极了自己,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这正是摸骨佬希望中的山伢的样子。他相信,也是柳姑娘希望中的样子。

摸骨佬两行浊泪,顺纵横交错的沟壑,缓缓流下……

山伢扑通一声,跪倒在摸骨佬面前,大声喊:“爹!”

作者简介:沈岳明,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作家》《短篇小说》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爱是一切的答案》,小说集《神秘的红衬衫》,散文集《越简单 越成功》等18部。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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