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关怀到哲性思辨的自反式书写

2022-07-15 01:50刘小波
名作欣赏 2022年7期
关键词:底层理想

刘小波

关键词:田耳 底层 理想 元叙述 自反式书写

经过多年的书写积累,田耳的创作逐渐形成了其特有的风格。田耳以自由写作者的身份出道,在获得文学大奖之后进入体制内,并在高校任教,田耳的身份标签很多,从自由写作者、青年作家、少数民族作家,到文学大奖获得者、大学教授,以及自我定位的孤独写作者等。多元身份让其创作主题也具有多元性。田耳对现实十分敏感,作品多以现实问题切入。田耳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武侠情结,将武侠小说的底色投射到创作中去。田耳对文学本身始终有一种虔诚敬畏之心,在书写中不断对其进行自反式思索,“元叙述”的痕迹随处可见。在现实议题的关切之下,寻找理想的下落,关注人的心灵世界。在现实与理想的探讨中论证人性的丰盈,并以此为文学本身安身立命、修书立传、进行自反式的书写,这些都让他的创作更多的是从现实出发而抵达理想层。田耳的创作涉及题材十分宽泛,即便在一部作品中也是小径不断分岔,引出多条小道。从现实书写到理想探寻再到对写作的自省与自反,是创作的一条有递进关系的脉络。

底层、成长、时代书写与现实关切

田耳的创作底色是现实主义的,他的小说多以现实问题切入,进入心灵世界和精神层面,从具象出发讨论抽象问题。田耳的不少作品具有类型写作的成色,有些文本还具有浓郁的探索性质,但是故事的肌底多是日常生活的叙事。他的成名作《一个人的张灯结彩》就是现实题材的作品,小说虽然有着悬疑、刑侦的表象,但是关注的是普通个体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无论小说人物是落魄执拗的警察、单纯美丽的哑女、放荡不羁的抢劫犯,还是主要的事件命案,都在现实中有迹可循。《洞中人》也书写了一个悬疑而有些异样的故事。大部分内容都是日常生活的遭遇描摹,无外乎日常的感情伦理书写。因男友耿多义失踪,报社记者、推理控柯燃冰命介绍人林鸣带自己踏上寻找之旅。林鸣几乎是耿多义唯一的朋友,十年前将耿多义带来韦城谋生,因林鸣的引见,柯燃冰与耿多义得以相识、恋爱。《开屏术》的故事也有荒诞的成分,作者在小说中想象了让骄傲的孔雀应声开屏的“奇巧淫技”,现实需要则是为了讨好局长,这项异想天开的献媚计划徐徐展开,形成了环环相扣的利益链条,各色人物共同演绎了一部肆意凌厉又荒诞伤感的江湖传说。《秘要》的基本故事也是现实生活的写照,虽然涉及的职业行当较为特别,但是为生活而辛苦劳作却是相通的。这种现实深度关切的创作特点和作家本人的切身经历不无关系。虽然田耳年少成名,成为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但是作家体验到的县城生活以及成名前的各种生存经历都是常人所经历的普遍性生活,这是其书写无法绕开的东西。

田耳对各种抽象问题的讨论首先从具象开始,一般从人物的生存环境开始谈起,多以底层关注见长。“田耳小说的主人公,多为社会学意义上的边缘人,他们不在体制之内,生活困顿、窘迫,常怀‘求不得’的苦闷,却个个身怀绝技,具有卑微而执着的‘草根意志’,活得有声有色,悲欣交集。”a 这些如“蝼蚁”一般的底层者的生存现状如何是作家反复书写的主题。《洞中人》塑造了底层人物的生存群像,耿多义、耿多好、齐虎、失足小姐、被人包养的女性等,都如蝼蚁般苟活于世。小说特别塑造了具有病态气息的作家耿多义这一形象,通过其独特的创作模式与生存方式来书写青年的成长。田耳的创作力图有一种带入感,即进入他人的痛苦中去,与人物共呼吸,作者一次次进入小说人物,使得他的小说读起来有一种切肤之痛,这种痛苦扑面而来,而无间隔之感,《洞中人》表现得更为明显,明显有一种自传性质。

其他文本中也多有这类人物,《打分器》《去寻一个牛人》《衣钵》《湿生活》《夏天糖》都是书写被人们遗忘的青年们自谋出路与自我的抗争和沉沦。《开屏术》中的隆介也是一个较有个性的人物,为了生存把自己打造得极为圆滑,可谓“八面玲珑”,看似“神不楞登”,人堆里不声不响甚至还有那么点猥琐,偏就身怀某种异能,喜欢将日渐美好的生活折腾得七零八落,仿佛与周遭人事、与生活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隔膜。而这种折腾,正是生活的真实写照。田耳的其他作品也是如此,《长寿碑》书写县城领导为了申报“长寿县”而篡改老人的年龄,由此导致龙马壮的母亲覃四姨凭空增加二十岁,引发了一系列家庭和伦理冲突。《附体》中表嫂的儿子患病离世,将情感转移至表弟身上,畸形的情感书写也是对小人物的同情,故事并不复杂,却在一种编织与描述中将那种悲凉感表达得淋漓尽致。不夸张和不做作,无形中反而有种震撼之感,突然冲击读者,《附体》中表嫂突然嫁给一个有钱人就是这种震撼,尤其是关于是否性冷淡的对话更是将这段感情彻底解构掉了,孩子的离世并非情感崩离的根本原因,有着更深的思考。

田耳的小说同时具有反思底层的意味,既关注处于底层的人,也揭露其身上所暗藏的各种恶,同时还关注其他群体,信奉众生平等。田耳的作品描写芸芸众生居多,论者多将其归为底层书写,但作者并非一般意义的底层书写,各色人物同时出场,笔墨不均情感却无差别。《洞中人》里,柯燃冰很明显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底层人物,她有着富裕家庭的出身、上档次的工作,耿多义的作家身份也说明他并不是底层,但是这些人物同样面临一系列困境。再比如《一个人张灯结彩》中的副局长、《天体悬浮》中成为一手遮天人物的符启明,很明显他们都不处于嚴格意义上的底层,但是他们的境遇又如何呢?说到底和其他人们无异,这是作家的高明之处,解构了阶层的划分,以平等之心对待每一位个体。底层书写也有不少恶的东西,但是这些人物又有值得同情的一面。由此观之,作家并非将底层独立出来,而是书写了每一个人的生存困境。

田耳的小说书写了一代人的成长,成长是小说的另一大主题,作者自诩《洞中人》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洞中人》中有大量的人物不断出场,有些贯穿始终,有些昙花一现,几乎每个人物都面临成长的尴尬,在成长过程中都或多或少受到阻力,这种阻力来自多方面,既有底层困境、家庭因素,也有大的时代背景。比如耿多义成长期间受到同胞哥哥的欺压,甚至被打傻了脑袋;莫小陌的父母家庭分裂,父亲与自己的闺蜜纠缠不清,而自己的成长则受到母亲明总的干涉, 连自己对文学的爱好也被控制,被硬逼着写武侠;欧繁则出身于重男轻女的家庭,因超生的原因东躲西藏。总之,这些人物后来的不幸或悲剧与这些尴尬的成长环境不无关系。《洞中人》故事的外衣仍是一桩凶杀案,但穿插了家族叙事、文学青年的成长、青春回忆、理想的坚守与破灭、奇特的洞居、形式各异的情爱故事等。表面看来小说主题分散,其实也有作者独特文学世界的建构。小说有两大主题——成长和理想。当下有很多成长小说都陷入一种“青春祭”,很多小说书写到成长主题,似乎无一例外都是负面的、尴尬的,进而影响个体的一生。田耳的小说中也有大量的童年与青春记忆,但是并不落俗,而是通过回忆为成长做铺垫,通过成长的复杂写出了人性的丰盈。成长与理想有着一定的关联,成长是否意味着理想的消亡,小说留下了诸多的思考。

寻找主题、悬疑设置、叙述空缺与武侠的底色

纵观田耳的作品,始终隐含着一个寻找的母题,寻找的东西多种多样,最终指向的是理想等圣洁的东西,源于失落,方需找寻。《洞中人》又名《下落不明》,小说书写寻找的艰辛过程及寻找的无果,“下落不明”正是在描述一种寻找的结果。故事中两条找寻的线索,一条是柯燃冰寻找耿多义,一条是耿多义寻找失踪女人的下落,其实这种在路上的漂泊感以及找寻本身就有象征意味,找人还是找别的东西并不明确,“下落不明”的并不只是一个人而已。近期推出的《秘要》也是一部寻找之书,小说选题较为偏门,书写当下的网络拍卖行业以及“黑书”界的故事。叙述者是一位网络拍卖行业的从业者,也即是高级的“垃圾佬”,到处收购废旧的东西,无意间淘到一批盗版武侠小说,开始了他的“黑书”经营之旅。“黑书”是20 世纪80 年代粗制滥造的武侠小说的统称,由于网络拍卖公司的运作,在当下的小众收藏界受到热捧。随着不同版本的“黑书”书目现身,“黑书”缺本渐渐浮出水面,小说主要讲述的便是由寻觅“黑书”界第一缺本《天蚕秘要》而引出的一众人等和一系列故事。《秘要》的选题较偏,但是主题并不偏,核心主题依旧是寻找,寻找有具体的指向性,也有很多抽象的指向。《秘要》表面看来是寻找一本武侠著作,其实有更多的内涵,寻找的无果就有很多悬疑的成分,留下了很多叙述的空缺。

《秘要》是一部关于江湖和侠义的作品,小说主要书写找寻一本孤本“黑书”的历程,而这部书是庞大体量的盗版武侠小说之一种,一众人费尽心思所找寻的这本书,早已不是书本身,而是一种情怀的寄托,是一种“心病”,是关乎江湖和狭义的外壳。不过,小说更多的还是写出了江湖侠义在当下的不合时宜。对“武侠”的痴迷,却最不具武侠精神,江湖的义气荡然无存,而江湖的险恶则历历在目,在在体现。在搜寻“黑书”界的第一缺本《天蚕秘要》的过程中,各种利益群体轮番出场,顶着虚构出版社名号、各有特色的地下印刷厂、经手全国“黑书”批发的书店老板、曾经隐身于“金古梁”盛名下的无名作者、收藏家、鉴别家等,都一一浮现,而他们无一不是受到巨大利益的驱使。小说依旧回到作家一贯的人性反思上来,可以说,江湖的狭义之气在当下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土壤。

对“武侠”的迷恋成就了田耳小说的另一番天地。田耳承认“自己有着浓厚武侠情结”b,这份情结深深蕴含在作品中,不少小说武侠的成分很浓。光怪陆离的武侠世界、荒诞不经的故事、從小县城到大都市的江湖气息、故事成分中的悬疑空缺、侠义与理想的失落等,都有武侠的一面。“武侠”小说对读者而言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根源在于故事性的强烈,尤其是不断设置的悬疑让读者不看到结局无法停下来。悬疑几乎是田耳每一部作品必不可少的元素。

具有江湖气息的侠与义是作家追寻和怀念的东西,不少文本细节体现了出来。书写逝去的武侠还有一层指向,那就是描写文学的失落。虽然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较量一直未曾停歇,很多纯文学的研究者对通俗文学也进行了正名,但那都是学术圈的事,对读者而言,武侠小说就是他们的文学。作品花费大量的笔墨书写当年武侠小说的风行,到处都是书店与读者,叙述者自己不但读武侠,也拿起笔写武侠。仅从当下各种藏家的书目,也能一窥当年其火热的程度。小说在书写当下寻找的过程中,反复回到当年的场景。小说对当时的出版界进行了全方位的书写,从有名无名的作者、排版印刷的工人、经销商人、读者到收藏者都有涉及。江湖已逝,斯人不在。那是一个出版的黄金年代,也是盗版的疯狂年代,值得怀念的东西有很多。

寻找的主题、悬疑的成分、叙述的空缺是作家的写作惯习,理想、江湖、义气这些主题是作家反复书写的东西,却在每一次的表达中不尽相同。时代变迁,总有东西在逝去。《秘要》中,密密麻麻的纸上文字逐渐被影视取代,书摊书店改成了娱乐场所。现实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人的内心世界也是如此。但是,对它的怀念却不曾停止。为了建构一套收藏销售体系,叙述者丁总用“钓鱼”的方法搜索“黑书”书目,一下子发现了该领域的庞大市场,有如此多的受众在找寻这些“黑书”,是一种对那个时代的怀念。与武侠小说一同消失的,纯文学的命运同样如此。如果考察一下纯文学的发展脉络,“黑书”的命运也是纯文学的命运。从行业到个人的职业,纸质媒体的衰落不可阻挡,纸质出版的黄金年代也是理想的丰盈时期,理想也随着时代的流变而渐渐失落。田耳的小说多有关于理想的讨论,这里就是写文学理想的失落。《秘要》中写到的纸媒落没与从业者的被迫转行,其根本实质都是理想让位于现实。

田耳的很多小说细致描摹了一幅幅普通个体的生存百态图,芸芸众生的生存空间、成长奋斗经历、情爱婚恋状态、理想追求、精神生态等都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精彩的呈现。《秘要》的人物形象是从文学青年到中年的转变,也是逐步向生活妥协的过程。如果与上一部作品《下落不明》联系起来,会发现很多东西有重合,小说有大量的回忆成分,似可看作对理想的追忆,文中也有理想一词的直接出现,耿多义为莫小陌书写的悼词是点睛之笔,将一代文青的陨落书写得直逼肺腑。莫小陌一生为文学痴狂,最终却抑郁而终,下落不明。耿多义继续在写,放弃了武侠而改写纯文学,然后依靠网店为生,老莫则将其文学情怀寄寓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其他各色人等则纷纷为了生计做起了本分工作。这是典型的理想失落的书写,一个时代已经远去。放弃写武侠,改写纯文学,依靠网店而生活,都是已经写过的情节,甚至连人物名字都直接延续了下来。

田耳的不少作品都有一种悬疑成分,这些悬疑成分和寻找主题,在某种程度上讲内在联系较为契合,田耳的作品具有通俗的一面,很多作品与犯罪题材有关,他钟情刑侦与犯罪一类的通俗题材,正是借助善与恶的暧昧性来深掘人性。首部长篇小说作品《风蚀地带》就是刑侦题材,小说以一起失踪和情杀案件为主线,描述了一个界限模糊、轮廓不清的世界,即“风蚀地带”。《重叠影像》更像是一幅摆拍的作品,雕琢痕迹严重,过分的悬疑离奇反而伤害了纯文学的本色,好在后来的作品没有循此路数,而是保持了文学的底线,《天体悬浮》也与刑侦有关,并加入了科幻的成分。

一直以来,作家的情感认同与价值判断较为暧昧,与其复杂的身份不无关系。少数族裔的生存现状通过特殊群体表现出来。《洞中人》仍有凶案,比如失踪的女人等情节,小说很快滑向对凶杀案的探究,但最终,如同《一个人张灯结彩》一样,故事的成分大大削弱,平铺直叙交代了事件的始末,最终没有妨碍其主题的探讨。在生活面前,理想往往要让位于现实,在田耳的很多作品中,其实已经关注到这一点。结合田耳的前期作品与新作,会发现其独特的文学世界。比如发散的主题、繁复的故事、独特的选题角度、别样生活的标本提供、奇异空间的营造等,既有生存空间、生存环境、生存状态的描写,也有情感、伦理、精神的书写,最终又都会归结为某一个点的叙事,如寻找主题、理想失落、人性剖析。田耳的很多作品与犯罪题材有关。《风蚀地带》就以一起失踪和情杀案件为主线,描述了一个界限模糊、轮廓不清,一切事物都显得影影绰绰的世界,真实却如同梦魇,仿佛一片风蚀地带。所有的人都力图在浑浊世事中认清自己,却只能滑向冥冥中命定的终结,最终也没有截然清晰的好坏界限。《重叠影像》的悬疑色彩更为明显,像是一幅摆拍的作品,雕琢痕迹严重,过分的悬疑离奇反而伤害了纯文学的本色,好在后来的作品没有循此路数,而是保持了文学的底线。

文学情怀、理想失落、哲性思考与作家的自反式书写

现实书写和心灵关注之外,作家更多关注到文学本身,这既可看作是技法层面的元叙述,也算是文学理想的追逐,更多的还是对写作本身的焦虑,一种自反与探讨。在作品中经常出现文学创作本身以及作家形象,这是一种文学情怀的流露与表达。《洞中人》讲述的就是一群文艺青年对理想的坚守与破灭的故事,小说具有一种独特的孤独气质与自传性质,将笔触伸向作家本身,回到文学与作家本身上来,具有元小说的意味。作品中有很多细节都涉及写作本身。寻人之旅,亦是搜寻往事之旅,去了佴城,柯燃冰得以知道,耿多义与林鸣读中学时就各有女友,四人形影不离,友情延续多年。林鸣的女友莫小陌曾是佴城有名的天才少女,读初中就出版个人专著,加入省作协。为真正成为作家,莫小陌的母亲,开印刷厂的明总授意女儿写当时大行其道的武侠小说,尽快凑足数量,以此名世。莫小陌并不擅长武侠小说,而耿多义嗜读武侠,在为莫小陌捉刀代笔的过程中, 展现出惊人的禀赋,被地下书商挖掘,以写武侠小说挣钱谋生。种种情节,都与文学这一事件本身有关,通常由文学情怀书写上升到一种理想问题的讨论。由于这层关系,他的作品明显有一种自反式书写,就是作家对文学本身的一种反思。文学究竟为何衰落了?

田耳的很多作品都有理想的影子,不少小说将底层与理想关联起来,这样更显艺术张力,透过理想也更能书写人性的复杂。寻找主题更多的是一种理想的寻找,而最终寻找的无果证明了理想的失落。在《秘要》中,主要就是文学中年的理想失落问题了。《洞中人》讲述一代文青的故事,在当下,青春文学较为泛滥,书写青春缅怀青春难免落俗,而作者将对青春的感怀融入理想的讨论之中,整个文本更像是一部关于理想的作品。独身、禁欲、写悼词,坚守文学梦,埋头于文学,是对理想的执着与坚守。田耳曾在一次获奖中被评委认为:各色底层人物的艰辛生活在老警察的尽职尽责中一一展现,理想的持守在心灵的寂寞中散发着人性的温情。“理想”一词可谓抓住了其小说的要害。《洞中人》中的众多人物都在为理想而拼搏坚持,接受与容忍命运带来的一切,甚至走上旁门左道。小说有大量的回忆成分,似可看作对理想的追忆,文中也有理想一词的直接出现。耿多义为莫小陌书写的悼词,是点睛之笔,将一代文青的陨落书写得直逼肺腑。莫小陌一生为文学痴狂,最终却抑郁而终,下落不明。

这样的书写模式在杨林的《雪夜》中也有类似的表达,表面来看,小说讲述死囚抢劫银行的犯罪故事,笔墨主要朝向关于理想的讨论,或许这种与犯罪有关的極端书写更能凸显理想本身的复杂性与固守理想的艰辛。理想很明显与信仰挂钩,作者最满意的作品是写出了信仰状态的《独证菩提》。《一个人张灯结彩》就以哑巴与钢渣两个底层人物的情感为主线,书写了一群无法跨入新世纪的人,其实已经触碰到理想这一词语。胶鞋、土炸弹等物品具有象征意味,自制炸弹抢劫银行的意念也有很深的意味。如果说《下落不明》是关于青年和理想及其危机的写作,《秘要》则是关于中年理想失落和危机的书写。与上一部书写青年的作品相比,这部作品明显是步入中年的节奏。青年时代的兴趣爱好、理想信念、人生目标都已经不复存在,余下的只有不断地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中年的担子必须肩负起来。比如叙述者对待这样一份工作并无多少直接的成就感可言,但不体面的工作依然要干下去,“打狗名声丑,赚钱人不知”才是生活的真谛。一种无奈感涌上来。寻找“黑书”缺本的过程中各色人等的出场,纷纷证明的并不仅仅是自己追逐的情怀,而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将其当作一种谋生的工具,当年的情怀演变为当下的谋生工具,这正是中年生活的一种写照。

文学的光景不再和理想的失落有关联,对武侠的迷恋也是一种文学理想的延续。对武侠的独特情愫体现在很多作品中,他自己也承认深受武侠小说的影响。《洞中人》《秘要》都有人物与武侠小说的关联书写。作家的书写具有元叙述的味道,有人物从事写作的相关情节,并且对写作本身有诸多的讨论,涉及纸媒的衰落、文字艺术的落败、武侠时代的逝去、文学的逝去等。《秘要》在寻找武侠小说缺本的过程中寄寓了江湖、侠义的思考;作家以武侠的黄金岁月逝去为切入点对整个的文学黄金年代进行了怀念;《秘要》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青春已经不在,那些失落的过往也是青春的祭奠,由青年书写走向中年写作。

“失落感”遍布田耳的新近作品,《嗍螺蛳》以一种怀旧的笔法,书写传统饮食文化的消失,请客吃饭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饥饿感消失了。这种失落也有不少隐喻成分在里面,传统、理想、情怀、人心、人性等都可纳入思考中。《范老板的枪》是“反江湖”c的,小说也浸润了一种失落感,江湖的失落、话语权的失落等。文学的远去、理想的失落伴随着人性恶的爆发,对人性反思成为这些书写的终极指向。文本有一种叙述者自我“辩论”的色彩和味道,最后体现出一种平等思想和齐物伦理观,这使得他的作品中善恶并不截然对立,而是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丰盈性。作家似乎秉持一种审丑美学,对人性的恶进行深入挖掘。这种关于底层的犯罪书写其实更多的还是对人性恶的揭露与批判,这种恶说到底与人性有关,而不仅仅与人所处的阶层有关。田耳对刑侦题材情有独钟,喜欢塑造一些另类的形象。《洞中人》中,耿多义是禁欲主义者,而柯燃冰则是纵欲主义者,独身主义者作家耿多义和愿意委身于他的柯燃冰都具有另类气质。莫小陌更是陷入文学与失败的感情之中,郁郁寡欢,不知所踪。《一个人张灯结彩》中关于案件的进程平铺直叙,并没有多少悬疑惊悚成分,直到文末副局长的突然遇刺,故事戛然而止。但是全文一直在试图寻找人性的闪光点,犯罪心理与动机并不是一味行恶,而是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钢渣为了能养活心爱的女人,抢劫杀害的士司机,却不曾想被害者正是心爱对象的哥哥,巧合使得故事的张力达到顶点。谁是坏人, 谁又是好人?《洞中人》中欧繁愿意和老莫相依为命,背弃耿多义,又岂是对爱情的不忠?凡此种种,都是齐物的伦理观。

田耳在创作中有一种哲思性考量,由此一种生存的辩证法也体现了出来。田耳在小说创作中大量运用精神分析学说的方法与思路,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心理小说”的质地。d 对心理问题的重视自然让作品更多进入精神领域,哲性也应运而生。同时,田耳的小说具有一种明显的辩证思维,与生存的辩证对应,也是哲性使然。谢有顺指出,田耳的伦理观,有齐物之想,无善恶之差别,以平等心、同情心、好玩之心,批判一切,也饶恕一切。e 正是这样的创作伦理,使得其作品无明显的善恶对立,而是在善与恶的纠缠中展现生存的艰辛与艰辛中的温暖。作家并非简单地区分善恶,田耳的小说有一种去价值判断、去阶层划分的意味。去价值判断中有一种深深的悲悯情怀,同情弱者,同情底层,也原谅失去了理想的自我。他的小说可谓自我和解与原谅之作,原谅一切,最终原谅自我。他的小说细致描摹了一幅幅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百态图,既有生存空间、生存环境、生存状态的描写,也有情感、伦理、精神的书写。芸芸众生的生存空间、奋斗打拼、情爱婚恋、精神面貌等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精彩的呈现,这正是文学拉近与现实的距离、深度介入生活的最好例证,也正是通过这些描摹,作者书写了人性的复杂与丰盈。总的来讲,田耳的作品是从现实到理想的书写,有从具象到抽象的一种大趋势,不少作品隐含着一种哲理性思考。比如《秘要》就涉及自我确证、主体与自我的分裂、人格的多重性等更为深奥的哲理思辨,开篇引用的“所可证者唯其在之途,唯其在之途而现证迹无数”其实就是一种提示。

在多年的创作中,田耳练就了一种“开屏术”,不断打开小说的面向,使其分岔、衍义,让作品意指含混多样、丰富深邃。检视田耳的整个创作,可以发现他的写作是发散型的,涉及乡土、底层、成长等种种主题,还穿插着历史与哲性的书写。田耳笔下有理想与现实的抗衡、矛盾自我的斗争、被迫的成长,所有的书写都是极为常见的生活流俗,指向的是浑浑噩噩的日常、庸常无聊的日常、激情泯灭的日常,作品揭示出了生活的真相,残酷而决绝。同时,作家也努力发掘理想的坚守和信义的秉持,在新作《密要》中,狭义、情怀、理想,如同江湖、武侠,早已逝去,但是人们对其的找寻与怀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通过对武侠的怀想、对文学本身的思考,作者仍是对现实的深切关注,努力拉近与现实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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